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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文学》，与今日所讲的作为艺术门类之一的文学，有很大的差别。文学，原为孔门四科之一。《论语·先进》：“文学，子游、子夏。”邢昺疏：“若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也。”文章，即“纹章”，本指器物上的花纹，借指各种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韩非子·解老》：“礼者，所以貌情也，群义之文章也。”又指辞章修养。元结《大唐中兴颂序》：“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因此，魏晋时期的文学既指文章博学，也指辞章修养，也指以语言文字来综合表现各种社会关系等各方面的综合艺术表现能力与技艺。《文学》是《世说新语》的第四门，专门记述了文章博学、辞章修养及文字作品的诸多人与事，且多以评论为主，其中既有对一个人物的评语，也有对一作者、一部书、一篇文章乃至一句诗文、一个用字的褒贬评价，其方法则为或直接谈论是非得失，或借讨论问题间接流露自己的看法，充分表现了当时士人的文学修养、文学创作、文学鉴赏与文学批评之道。

1　郑玄^①在马融^②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尝算浑天不合，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③。融果转式^④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①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少为乡吏，后入太学，博览博学，为东汉鸿儒。②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博览经书，曾任校书郎、南郡太守。③屐：木底鞋。④转式：转动星盘推算。式通“栻”，古代占卜用具，后世称为星盘。

郑玄在马融门下求学，一连三年都没有见到老师马融的面，只是由马融的高级弟子向他传达和讲授罢了。马融曾经用浑天说的方法去推算日月星辰的位置，结果与实际不相符合，马融的众多弟子也不能解决。有人说郑玄能够推算，马融便命令郑玄来运算，郑玄一转式盘就把马融解决不了的问题解决了。大家对郑玄都非常佩服。等到郑玄学业完成，辞别回家，马融随即就有礼乐研究和传授的中心都转移到东方的慨叹，更由于害怕郑玄独享盛名，心中非常妒忌他。郑玄也怀疑有人来追杀他，于是坐到桥底下，抓着木板鞋漂浮在水上。马融果然旋转式盘占卜来搜索他，然后告诉身边的人说：“郑玄在土下水上，而又靠着木板，这表示他一定死了。”于是停止追逐。郑玄终于得以脱逃。

读《世说新语》此则，于马融与郑玄之间的师徒行事，可悟诸多师徒之道。郑玄投在马融门下作弟子，三年时间竟然连老师马融的面都没见到，只是得到了马融高徒传授的一点儿皮毛，可谓求师难，求名师难，求得名师真传绝技更难，此师徒之道其一。其二，马融演算天体竟与实际不符，其门下高徒没有人能解决，只有尚未入门的弟子郑玄一推算就解决了老师马融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其三，郑玄学成东归，马融既有“礼乐皆东”的欣慰之叹，又因担心郑玄盛名超过自己而心生嫉妒，在郑玄不过是树大招风、才高致嫉的世俗之必然，在马融则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本能反应。其四，郑玄疑心有人追杀他，便藏身桥下，靠水边坐在木屐上，既显示了郑玄居安思危的处世方略，又展示了郑玄急中生智的胆识与谋略。其五，马融占卜后追赶郑玄，根据卦象主观地断定郑玄在土下水上而依托着木，因而便断定郑玄必死无疑，这不过是马融的一厢情愿罢了，可谓信了卜，卖了屋；听信了谣言，失却了江山，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取旧人。其六，郑玄因马融的停止追杀而免祸全身，虽然侥幸，却也是自家本领超强，只是当初投入马融门下求学之初，未能像后世隋朝王通《文中子中说·第九卷·立命篇》所说的那样“度德而师”，因而犯下了先天无法弥补的原罪，以致从求师入学到学成东归，陷入了宋代黄晞《聱隅子·生学》所描述的“学非师而功益劳，友非人而过益滋”的尴尬境地。

2　郑玄欲注《春秋传》^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②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③言，多与我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

①《春秋传》：即《左传》。②服子慎：服虔。③向：刚才。

郑玄打算注释《春秋左氏传》，还没有完成，因有事到外地去而遇到了服子慎，两人同住在一个旅馆。郑玄和服子慎原来并不认识。服子慎在旅馆外面的车子上同别人谈起自己注《春秋左氏传》的大意，郑玄听了很久，觉得许多见解都和自己相同，便凑近车子对服子慎说：“我很久就想注这本书，还没有完成，听您刚才所说，很多和我一样，现在应该把我注释了的完全送给您。”这便是服子慎（服虔）所著的《春秋左氏传》服子慎注本。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遂成士子宿疾。可是，览《世说新语》此则叙郑玄与服子慎注《春秋传》事，可知前言也有大谬之时。郑玄闻听服子慎注《春秋左氏传》数言，多与己意相同，从此欣然将自己所注成果全部送给服子慎，于是世间便有了《〈左传〉服氏注》，谱写了一曲以文会友的佳话。百载千秋之后读之，此文仍令文人相轻者与天下文抄公汗颜。

3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①？”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①胡为乎泥中：语出《诗经·邶风·式微》。胡：何；为什么。

郑玄家里的婢女都读书。郑玄曾经使唤一名婢女，不合心意，准备鞭打她，她却依然为自己辩护，郑玄生了气，叫人把她拖到泥水里。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走来，用《诗经》里的诗句问她：“胡为乎泥中（为什么在泥中呢）？”受罚婵女也用《诗经》里的诗句回答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正要申诉说明，却恰逢老夫子郑玄大发脾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宰相丫环七品官，大师家里皆博士。进郑玄家当婢女，也必为饱学之士，若放在今日，以郑玄学问大师的名头，其婢女即使不是文学女博士，恐怕也得是个古典文学的硕士、学士，最起码也得是一个中文专业自考合格的大专生，否则，不仅难与郑玄这样大师级学问家对话交谈，而且也难与周围同事有共同语言，竞争如此激烈，岂不是搞得自己身无立足之地，这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给郑玄办错事的婢女，看来也是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蛮女，做了错事非但不认错，还要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狡辩，真是令人感到可气又可爱。就是郑玄对她的责罚，既不打，也不骂，而是“使人曳着泥中”，污其衣裙，羞其自尊，这样的手段对于爱美胜于生命的女孩子而言，真比悄悄地鞭笞棰楚还要让人恶心难堪十倍，羞而不杀，辱之极也。郑玄惩罚家中婢女的方法，未免令人喷饭。再看受责罚的婢女后来的态度，可以想见她既是一个倔强而固执己见的执拗女子，也是一个善于自嘲、极富幽默感的乐天派小女生，比当今偶受人事挫折就寻短见的小资女们，不知要强多少倍。郑玄家的婢女不仅脾气如此，才气与心理承受力，也俱是如此，这从两个婢女的对话中便可看出。路过被郑玄责罚的婢女身边的另一个婢女，脱口用《诗经·邶风·式微》第二章“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的最后一句“胡为乎泥中？”即“为什么站在泥水中啊”发问，既避免了直言相询的尴尬，又切题就景，同时也显示了自己的苦读博学。被郑玄责罚的婢女倒也才思敏捷，不甘示弱，以牙还牙，也用《诗经·邶风·柏舟》第二章“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的最后两句“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即“我本想向郑老夫子解释申诉，不料恰逢老先生生气发怒”来回答，既巧妙地搪塞了路过此地的婢女的戏问，又显示了自己的博学多才，更一以贯之地展示了自己执拗的性格与处世方式。郑玄两个婢女日常生活中的自然对话居然信手拈来地引用《诗经》中的诗句回答，不仅贴切传神，而且恰如其分地对应当时的境况，足见郑玄二婢女的善喻与博学。由郑玄二婢女借《诗经》中的诗句来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足证《论语·季氏》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之颠扑不破；而由郑玄所责罚之婢女虽饱读诗书，但办事却“不称旨”、“将挞之”而犹“自陈说”，终至落得“使人曳着泥中”的可笑下场，可知二婢女诵的虽是古人语，做的却依然是自家事，恰如《论语·子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之论高妙。既要博学强记，又要灵活运用，此乃学习与处世法则。

4　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闻崔烈^①集门生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②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既知不能逾己，稍^③共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④，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

①崔烈：字威考，高阳安平人。官至司徒、太尉，封阳平亭侯。②赁：雇佣。③稍：逐渐。④寤：睡醒。

服虔已经精研《春秋》，将要给它作注，想参考各家学说中相同或相反的意见。听说崔烈正聚集学生讲授《春秋左氏传》，便隐姓埋名，被崔烈的学生雇来当佣人做饭。每到崔烈讲授的时候，服虔总躲在门外偷听。等到了解崔烈并不能超越自己之后，服虔才逐渐和那些学生谈论崔烈所论观点的长短得失。崔烈听说此事后，却不知佣人是什么人。可是崔烈一向听到过服虔的名声，心中怀疑是他。第二天一大早前去拜访，趁着服虔还没有睡醒，便连声呼喊：“子慎！子慎！”服虔不觉慌忙答应。从此两人互相交往，结为好友。

学艺不偷难成。服子慎听崔烈讲课以求真经，不惜隐姓埋名，甚至在崔烈门人处当做饭的佣人，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够在崔烈讲经时，能“窃听户壁间”，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与用意，又能偷师学艺得到真学问。服子慎行事藏锋敛志，可谓小心谨慎。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服子慎既知崔烈的学问“不能逾己”之后，便与崔烈的弟子评论崔烈的优劣，终是得意忘形，露了马脚。崔烈心疑服子慎，但并不贸然直问，而是趁服子慎睡意正浓时，也就是服子慎身心最为放松的时刻，直呼其名，令服子慎不由自主地应声回答，可谓识人有术，鉴人有方。经此插曲，服子慎与崔烈不但避免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师徒悲剧的发生，而且上演了一出相见恨晚、相与友善的活喜剧。服子慎的真诚求学与崔烈的大度胸襟，令人佩服击节。

5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①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②，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①嵇公：嵇康。②难：辩难，驳斥。

钟会刚刚撰写完毕《四本论》，很想让嵇康看一下，便把它带在怀中。到了嵇康住地，又害怕他问难质疑，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最后，钟会只好从门外远远地把《四本论》抛进了嵇康家的院子里，便转身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四本论》是论说才性同异的文章，才是指治国用兵的才能；性则是指仁孝廉让等德性。四本所说的是才性一致、才性相悖、才性兼备与才性分离四个论题。钟会写完《四本论》，既想让嵇康看看，又害怕嵇康对他当面驳难，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从嵇康家大门外远远地扔进去，然后狼狈地转身跑开。殊不知，钟会此为既犯了北齐学者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中所指出的“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载，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之“师心自任”的为文毛病，又不谙后世吕坤《呻吟语·问学》所阐述的“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直而后尽”与“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的问学之道。钟会好名而不好问，其如此作为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对自己学问文章的长进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6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②向者胜理^③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④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何晏做吏部尚书的时候，很有地位声望，当时前来清谈的客人场场座无虚席。当时，王弼还不满20岁，也去拜会他。何晏听说王弼的名声，于是分条列出此前那些最精妙的玄理来告诉王弼：“这些道理我认为已经达到极点，可以再提出质难吗？”王弼于是进行反驳，满座的人都认为是何晏理亏。于是，王弼又几度自为客主，自问自答，进行辩难，所谈玄理都是在座的客人难以企及的。

①弱冠：古人20岁行冠礼，表示已经成人，然而身体未壮，故称弱冠。②因条：分条整理、陈述。③胜理：精辟玄妙的道理。④自为客主：自问自答。谈玄有两种方式：一是主方提问、发难而客方回答、解难；一是自为客主，自问自答。

何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对某些玄理的探索已至登峰造极、无懈可击的地步，因而故步自封，自鸣得意，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能人背后有能人。尚未弱冠的王弼不鸣则已，一鸣冲天，不仅把何晏自认为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瑕的玄理驳得体无完肤，而且反客为主，自难自答，体现了如金庸小说里的人物老顽童周伯通一般出神入化的自我左右互搏之术的理性美，从侧面衬托出学无止境的朴素道理。

7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①，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①神伏：钦仰。

何平叔（何晏）译注《老子》刚刚完成，去拜访王辅嗣（王弼）。看见王弼所注的《老子》精深独特，于是倾心折服，说：“像王弼这样的人，我可以和他讨论自然和人事的相互关系了！”于是把自己注释的《老子》改写成《道论》与《德论》。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焉。何晏既有欣赏王弼学问的学术眼光，又有在学问上与王弼一决雌雄的坦荡的学术志向，可谓志存高远，道德学业精进，不失为学术竞争的楷模。

8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①，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②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③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①裴徽：字文季，河东闻喜人。仕至翼州刺史。②圣人：孔子。③体：体会；感悟。

王弼20岁时去拜访裴徽。裴徽问他：“‘无’的确是万物的根本，圣人不肯谈论这个问题。但是老子却反复论证，这是为什么呀？”王弼回答说：“圣人认为‘无’是本体，可是‘无’的意义不能够清楚解释，所以言谈必然涉及‘有’；老子、庄子不能够去掉‘有’，所以经常解释他们掌握得不够充分的‘无’。”

“无”与“有”是相对的，二者相辅相成，既对立，又统一。从哲学的范畴来说，无即是有，有便是无，无中生有，有归于无。所以，才有《老子》所说的“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9　傅嘏^①善言虚胜，荀粲^②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

①傅嘏：字兰硕，泥阳人。官至尚书。②荀粲：字奉倩，颍阳人，荀彧之子。

傅嘏擅长谈论虚无理论的美妙境界，荀粲则崇尚清谈的玄妙和深远，每当两人在一起谈论的时候，总是产生争论而双方又不能相互理解。冀州刺史裴徽阐释清楚傅嘏和荀粲两家玄谈的义理，疏通彼此的情怀，常常使两人都感到满意，心情舒畅。

傅嘏谈玄善谈玄理，荀粲谈玄善谈玄远，虽然傅嘏与荀粲都好谈玄，但二者一起谈玄，则南辕北辙，驴唇不对马嘴。所以，二者因观点对立而争论，互不理解对方。裴徽则由于深知傅嘏与荀粲双方的思想，既知此，又知彼，加以“自家打铁本身硬”，所以才能沟通并折服傅嘏与荀粲这两个抬杠抡锤人。

10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①，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①旨：意义；用意；目的。

何晏注释《老子》还没完成，有一次听到王弼解说自己注解《老子》的要旨，感到自己的见解许多地方都不如王弼，便不敢再开口，只是连声答应“是，是”。因此，何晏不再继续做《老子》注，而是另写了《道德论》。

人贵有自知之明。何晏见王弼注《老子》的见解比自己高明，于是不再继续徒劳无益地注《老子》，开始改弦易辙地撰写《道德论》，可谓“知耻而后勇”。是金子总会发光，关键是要审问明辨，选准目标，把握好时机。然而，世间难事，注书第一，即便是注极寻常书，注者也要看出、道出原作者的苦心所在，更何况何晏所注之《老子》即《道德经》，乃是经中之经。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曾谓：“种花须见花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以此而论何晏之注《老子》，不仅徒为虚设，没有实际，而且亦是行事缺乏“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的智慧所致。当然，何晏虽有注《老子》之名而不见其书成，也可省却不少世人指摘，这恐怕是何晏一个因祸得福的意外收获吧！

11　中朝时，有怀道^①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

①怀道：信仰老庄学说。

西晋时，有一批信奉老庄道家学说的人，其中有登门向王夷甫（王衍）请教解决疑难问题的人。恰逢王衍前一天已经谈论过多，有点疲倦，不想再和他们应答，便对客人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裴逸民（裴

）就在这附近，你们可以去找他。”

国人的传统处世风格，大凡对他人所求，能做的大都尽最大努力地给予满足，实在满足不了，也大体上是含蓄委婉地说明原因，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当面予以拒绝，目的不外是为了处事留有余地，也是为了顾全彼此的颜面，免得伤了一团和气，民间流行的“回头再说”、官场上打哈哈的“研究研究”之类，都已成为心照不宣的托辞，实在当面推托不过，便以自家身体有病或是不舒服来做挡箭牌。王衍不愿酬答咨疑者的托辞，用的正是“身体有病就是最好的借口”这把撒手锏，而且还让咨疑者去请教学问和他差不多、住处也在附近的裴

，不露痕迹地演了一出“仙人指路”似的踢球功夫。而咨疑者离开王衍时，其内心对王衍充满敬意与感激也未尝不可能。

12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惟王夷甫来，如小屈^①。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裴逸民（裴

）作《崇有论》，虽然当时的人非难他，却没有谁能使他折服。只有王夷甫（王衍）来和他辩论，他才有点理屈。当时的人就用王衍的道理反驳裴

，裴

的理论不但没有被驳倒，而且在新的辩难中又被重新阐发得头头是道。

就对“崇有”这个论题的学术造诣而言，裴

可谓是在王衍一人之下而居万人之上，这也就说明裴

的学问与王衍相比，只是小有差距，堪称伯仲之间，倒是“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结果竟然还是“理还复申”，也就是“人们借用王衍的理论来驳斥裴

，结果却仍然不能驳倒裴

的理论”。这一现象，颇令人深思，耐人寻味。一般来说，是真金，绝不惧熊熊烈火烧炼；是真理，必定放之四海而皆准，然而让金子闪光，让真理应用于实践，也还需要主观与客观的相互统一、和谐一致，偏颇任何一方，都只能无济于事。对于金子，不识者以为黄铜乃至黄泥者有之；对于真理，不识者以为异端邪说者不胜枚举，即便是有识者，令金子变为铜臭，挟真理而走向谬误深渊，如此的人与事与现象，不仅青史不绝，而且现实生活中也是屡见不鲜。王衍所以能令裴

小屈，既在于王衍真理在握，也在于王衍主客一体，随机应变；“时人即以王理”难裴

之所以依然“理还复申”，既在于“时人”盲目照搬，也在于“时人”只会机械地东施效颦，既不知裴

观点的美丑所在，也不知自家理论妍媸几何，可谓客观上既已先天不足，主观上复又自我缺失。以此驳难裴

，焉有不败之理。可见，在客观的物质层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在主观意识层面，他人之言，则未必胜理。

13　诸葛厷^①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②。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

①诸葛厷：字茂远，琅邪人。仕至司空主簿。②超诣：高超的造诣。

诸葛厷年轻时不肯做学问，可是一开始和王夷甫（王衍）玄谈，就已经表现出有高深的造诣。王衍赞叹道：“你天赋的才气卓越出众，如果再稍加研究探讨，就一定会不愧于任何人。”诸葛厷后来阅读了《庄子》、《老子》，再和王衍玄谈，便和他难分高下了。

一个人的成才与成功，除了自身的天赋与后天的勤奋努力外，还须有适当的机遇，世之所谓千里马与伯乐之类，即此之谓也。有千里马而无伯乐，或有伯乐而无千里马，无论对于千里马，还是对于伯乐，都是不幸，这是人所共识。千里马能得遇伯乐而尽情驰骋，实乃三生有幸，万人倾慕，此亦人之常情。然而千里马虽遇伯乐，伯乐亦识其为千里马，若千里马不为伯乐所用却被伯乐所嫉，乃至所杀，如马融对待郑玄一般，无论是对千里马，还是对伯乐，无疑都是天大的人生悲剧。从人才培养的角度看，能识千里马于凡驹之时，自身虽无伯乐慧眼却有伯乐之善心而精心培养今日之凡驹以成他日之千里马，如此之人与驹，虽无伯乐与千里马之名，然而自胜早已成名之伯乐与千里马。以此来看，年少不肯做学问的诸葛厷和王衍初交谈，“便已超诣”，可谓虽为凡驹但已具千里马风骨；王衍败于初出茅庐的诸葛厷之口，非但没有心生嫉妒与耻辱之心，反而欣言相教，语重心长地劝诫诸葛厷要珍惜才华，努力钻研学问，可谓虽无伯乐之慧眼却有伯乐之良心与善举，有如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所说的“悯济人穷，虽分文升合，亦是福田；乐与人善，即只字片言，皆为良药”的道德风范。诸葛厷从此虚心向学，钻研《老》、《庄》，终于再与王衍论说而足相衡，昔日小马驹，终成今朝千里马，其“天才＋勤奋＋机遇＝成功（成才）”的道理不言自明。

14　卫玠总角^①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②。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①总角：古代未成年的人把头发扎成髻，借指幼年。②小差：病情好转。差同“瘥”，病愈。

卫玠年幼的时候问尚书令乐广：“人为什么会做梦？”乐广说：“人做梦是因为人心有所思的缘故。”卫玠说：“形体和精神都没有接触过的也会在梦中出现，难道也是人有所思的缘故吗？”乐广说：“是有所依据的。人们不曾梦见过坐车进入老鼠洞，或者捣蒜时把铁杵给吃掉了，这都是无所依据因而无所思的缘故。”卫玠因此便终日思索这个依据的问题，许多天都没有找到答案，终因用脑过度而累病了。乐广听说后，特意坐车去给他分析这个问题，卫玠的病才稍微好一些。乐广感叹说：“这个孩子的心中一定不会郁积成无法医治的病，也一定不会遗留弄不清的大问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周礼》上曾说人之六梦，有无事平安之梦，有惊噩而生之噩梦，有思念所致之思梦，有觉时悟道之寤梦，有快乐喜说之喜梦，有恐怖惊悚之惧梦。卫玠由“想”求“因”之梦，不过正梦、思梦而已。其实，自有梦存世以来，对梦的解析与求索，诚可谓前赴后继、长梦不衰矣。按照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初潭集·师友·谈学》的说法，人间万象，“无时不梦，无刻不梦。天以春夏秋冬梦，地以山川土石梦，人以六根、六尘、十八界梦。梦死梦生，梦苦梦乐。飞者梦于林，跃者梦于渊。梦固梦也，醒亦梦也。盖无不是梦矣，谁能知其故乎？虽至圣至神，于此无逃避梦中，若问其因，亦当缩首卷舌，不敢出声矣”。李贽对梦的解析之言，虽有偏颇，但从先秦主张“无为”、崇尚自然的庄周名垂千古的“蝴蝶梦”到三国时诸葛亮“大梦谁先觉”的振聋发聩之问，再到20世纪美国著名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于1963年8月28日在林肯纪念堂前发表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乃至2008年北京奥运会简洁响亮、寓意深远的传遍全世界的口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无不演绎着人类之梦，阐释着人类之梦生生不息的重要根源所在。当然，就《世说新语》此则而言，当悟多思伤神亦伤身、好学无师诚可悲与大丈夫行天地间当拿得起、放得下之养生与处世之理。

15　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①不异人意。”

庾子嵩读《庄子》，展开卷子一尺多就放下了，说道：“和我的意思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开卷有益，这是世人皆知的一句话。然而开卷之后，益从何来，许多人对此却并无体会或深入的研究。肤浅者，浅尝辄止，只掠得个几丝毫毛；沉醉者，难以自拔，终落得个只知有他，不知有我。此皆不知读书学习之出入法，前者不得入，后者不得出，也是不会读书或尽读死书、死读书所致。真正领悟读书出入之法，从而使自己身心修养乃至学问文章、功名事业皆从书中获益的，或是求同，即从正面吸取各种文化营养，培植自家精神元气日强；或是求异，即从反面吸取教训和经验，以为自己生活、工作诸方面之鉴诫，为自己的精神长城加筑一道坚固的防火墙，如此才算得上开卷有益。如果只是一味说的是圣贤的话，做的依旧是自家的事，这样的开卷纵览，于己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像庾子嵩这样读《庄子》，略翻数页，便不以为然，只不过是取其同而不见其异，用哲学上的话来说，就是对前人的理论、学说只有继承，而没有批判，不懂读书行事扬弃之理，这样的读书乃至行事，都是无知无识的偏颇表现，是庸俗与浅薄的必然产物。清代张潮在其《幽梦影》中曾说：“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为章句。”对此，王宓草评论说：“妄论经史者还宜退而读经。”像庾子嵩这样略翻道家学派经典著作《庄子》便妄论经史而下断语的自以为是的读书者，正“宜退而读经”，当下类似庾子嵩似的读书人也宜从中吸取读书的经验和教训。

16　客问乐令“旨不至^①”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②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①旨不至：语出《庄子·天下》：“旨不至，至不绝”。意谓名实不相称。②确：敲击。

有位客人问尚书令乐广“旨不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乐广也不再分析这句话的词句，只用拂尘柄敲击着小桌说：“达到了吗？”客人说：“达到了。”乐广于是又举起拂尘说：“如果达到了怎么能够脱离呢？”客人因此才领悟了“旨不至”所包含的道理，向乐广表示心服口服。乐广言辞简要而意思透彻，都与这个例子相类似。

令人悟理明事，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陈之利害，如果这样还不能觉悟，佛家尚有当头棒喝一说。然而上述种种，总须说千言，费万语，讲解一番才是，如乐广这般并不拘泥于剖析文句，不去死钻语言的牛角尖，而是另辟蹊径地以两个简单的动作即简洁明了地解答了庄子的深奥玄意，可谓深得“费千言不如精一喻”的说理妙法。

17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①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①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涉）人。入晋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②郭象：字子玄，河南人。慕道好学，托志老庄。辟司空掾、太傅主簿。

当初，注释《庄子》的有十几家，却没有一家能够探索到《庄子》书中的意旨和要领。向秀在《庄子》此前的旧有释说之外，又重新解说它的义理，不仅对《庄子》剖析得精妙新奇而富有情趣，而且还极大地弘扬了谈论玄理的风尚，遗憾的是《秋水》、《至乐》两篇的注释没有写完向秀就去世了。当时，向秀的儿子还很小，以致书稿散失，所幸还有副本存在。郭象这个人尽管人品不好，但是有小小才智。他看见向秀的《庄子》注释没有在社会上流传，就剽窃它作为自己的注释，只是自己注释了《秋水》、《至乐》两篇，又改注了《马蹄》一篇，其余各篇不过涂抹修改一下个别文句而已。后来向秀注释的《庄子》副本流传开来，所以现在的《庄子注》有向秀、郭象两种本子，他们的内容却是一样的。

千古文章一大抄，皆在抄得好与妙。古时无知识产权法，一些移花接木、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的文章手段常成为某些文人的风雅之事。今则不然，有知识产权法在，有著作权法为准绳，再有类似郭象剽窃向秀注《庄子》文而为己有者，不仅有悖学理伦常，而且已违法犯罪。对此，文章家既不可不知，也不可不防。

18　阮宣子^①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②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于一！”遂相与为友。

阮宣子（阮修）有很好的名声，太尉王夷甫（王衍）遇见他问：“老子、庄子的义理和儒教有什么相同或相异的地方？”阮修回答道：“恐怕没有什么不同。”王衍很赞赏他的回答，就任命他做太尉府掾。当时的人因此称他为“三语掾”。卫玠嘲笑阮修说：“只说一个字就可以被征召，何必要借助三个字？”阮修说：“假如是天下共同敬仰的人，也可以不说话就被重用，又何必要借助一个字呢？”于是，两人互相结成了好朋友。

①阮宣子：阮修。好《老》、《易》，仕至鸿胪丞、太子洗马。②圣教：儒家学说。

掾，是古代官府中的佐吏。阮修对王衍所提出的“老庄与圣教同异”的回答“将无同”即“恐怕是”，是一种模糊的语言，可能在阮修的心中对老庄与儒教之间的同异已有了明确的答案或见解。但由于问话者王衍官居太尉的特殊身份，一定程度上这样的问话可能会具有以言钓情的察人色彩，所以，阮修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给出了似是而非的回答，其中也含有委婉地显露自家才华的意味。所以，从知人善任的角度看，王衍从阮修的三字回答中看出了阮修的为人与才干，是属于察言识人、善任的为官本事，也成就了阮修“三语掾”的风流，从侧面印证了辞约而旨丰、言不在多而贵在精的语言运用法则。而世人所谓之“三语掾”、“一字师”、“无言而辟”皆道出了一字千金的语言价值。

19　裴散骑^①娶王太尉^②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③，始数交，未快；郭陈张^④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⑤，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语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

①裴散骑：裴遐，字叔道，河东人。辟司空掾、散骑郎。②王太尉：王衍，字夷甫。③丰赡：丰富。④陈张：铺陈。⑤微：精妙。

散骑郎裴遐娶了太尉王夷甫（王衍）的女儿，婚后三天，王家各位女婿大聚会。当时的有名人物、王姓和裴姓两家子弟全都聚集在一起。郭子玄（郭象）也在座，他先挑动和裴遐清谈。郭子玄的才智非常渊博，开始几次交锋，还觉得不够痛快。于是极力铺陈张扬，气势非常旺盛；裴遐却从容不迫梳理前言，义理情趣非常精微，满座的人无不赞叹叫好。王夷甫感到非常新奇，便对大家说道：“你们不要再辩论了，不然将会被我的女婿困住。”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媳妇是人家的美，孩子是自家的好，这都是世人自私自善的常情，然而如王衍这样当众夸婿的沾沾自喜之语，虽然世所罕见，但仔细揣摩王衍夸婿的真实心理，在一定程度上也未尝不是巧妙地夸自己的女儿，而夸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在委婉含蓄地夸自己，所谓赞美他人，就是赞美自己是也。西哲培根在《培根论说文集·论辞令》中说：“个人称扬自己而不显丑态的唯一的时候，就在他称扬别人的长处的时候，尤其是在所说的长处是与他自己可说是有的那种长处一类的时候。”据此而论王衍所言，可知王衍正是以辞令巧妙自夸之行家里手。

20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①，因夜坐，大将军命^②谢幼舆^③。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④。玠体素羸^⑤，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卫玠避乱渡江之初，去拜见大将军王敦，由于夜坐清谈，大将军王敦便把谢鲲（谢幼舆）叫来。卫玠见到谢幼舆，非常喜欢他，完全不理会王敦，两人一直谈到第二天清晨，王敦整夜不能插进一句话。卫玠的体质一向孱弱，常常被他母亲管束不许多言。不料卫玠这一夜突然放言肆欲至极，从此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①王大将军：王敦。②命：召唤。③谢幼舆：谢鲲，王敦引为长史。④豫：参与。⑤羸：瘦弱。

卫玠弃主人王敦于不顾，反而对王敦引荐来的陪客谢鲲一见如故，倾心至极，以致使得身为主人的王敦一整夜都插不上嘴，成了卫玠与谢鲲谈玄的听客、局外人，此举无疑是喧宾夺主，这自然有悖于常人客随主便之常。而悖常则不祥，所以卫玠“于此病笃，遂不起”，也算应有之果。只是常人看此篇多以卫玠身体一向羸弱，加之劳累过度，才使自己一病不起，殊不知此篇玄理所在，恰如《庄子·养生主》所描述的文惠君“闻庖丁之言”而“得养生”之理一样，也寓含着居家教子、动作有节、多言损神、寡言养生等诸多微言大义。从居家教子的角度来看，卫玠以羸弱多病之体活到了27岁而卒，虽然称不上早夭，但毕竟是英年早逝，宏图未展。但就是这二十几年的短暂青春，卫玠尚且还是在他的母亲细心照料、精心呵护下才活过来的。据《晋书卷三十六·卫瓘》载，卫玠小时候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前来观看卫玠的人，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说得上是一时倾都。及至卫玠长大，则好言玄理，由于体弱多病，卫玠起初并不擅自与外人酬对，只是遇有特别重大的日子，才偶一为之，但即便如此，却让人由衷地感叹说：“卫玠不言，言必认真”。卫玠深知自己的身体病情与思想才华，所以，对人对事，也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认为“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因此“终身不见喜愠之容”，而这正得益于卫玠的母亲怜爱儿子“多病体羸”而“恒禁其语”的严厉家规。卫玠的母亲之所以对卫玠“恒禁其语”，原因正在于此四字既是针对卫玠体弱多病的身体状况的对症下药，也在于守此四字可戒除卫玠“好言玄理”的过度不良嗜好，而且颇切中医养生之理。卫玠素来体羸多病，尽管血肉未溃，但毕竟已是元气大伤，平时寡言少语，正常饮食起居，尚能不觉异常，而一旦打破这种平衡，则必受内症与外邪侵袭，使病情加重。中医主张养生以养心为主，而养心又在于凝神。这是因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外凭筋骨皮，内靠精神气”，养生必养心，心养则神凝，神凝则精壮，精壮则气聚，气聚则形全，形全则体健。卫玠如果逞擅言玄理之才，若非生而有之，则势必勤读苦思。这样一来，卫玠天天都得劳顿烦忧，日日神不守舍，身体必然雪上加霜，日趋羸衰，各种不适与疾病就会交互丛生。卫玠得以存活27年，卫玠母亲的四字箴规功不可没。然而孝衰于妻子，病加于小愈，不料卫玠百密一疏，却在与谢鲲彻夜长谈尽逞玄言狂欢之后，竟一病不起，撒手人间，看来似乎匪夷所思，实则是卫玠动作失节所致。卫玠在王敦家一见谢鲲，即刻“甚说之”，其内心“喜、怒、悲、思、惊、恐、忧”七情之“喜”情大动，已逾喜怒不形于色之养心养生大法，且从此“不复顾王”，“王永夕不得豫”，足见卫玠与谢鲲言语之间你来我往之紧张激烈的频密程度，可谓言语失节。好言玄理的卫玠终于得逢对手，难免好胜心起，遂至“达旦微言”，可谓欢乐失节。而言语失节则怨尤多，欢乐失节则疾病多。古人云，“不怕千日怕一旦”，是因为一旦乃千日之积，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因此慎于千日之养生，正是为了防其一旦之病发。卫玠之病发与身亡，恰恰毁于和谢鲲“达旦微言”之一旦，外在原因在于卫玠做客失节、劳逸失节、言语失节、欢乐失节，诸节尽失，卫玠焉有不病而亡之理，而其内在原因则是暴喜过度、乐极生悲。中医认为人皆有“怒、喜、悲、思、忧、恐、惊”之七情，七情变化则是人体内的物质在精神意识上的外在表达，七情平衡则人体无忧，七情失衡则疾病生焉，所谓怒则气上，悲则气消，思则气结，惊则气乱，恐则气下，而喜则气涣。《儒林外史》中屡试不第的范进从高度紧张的命运等待中乍闻中举后的发疯，《说岳全传》中牛皋因生擒金兀术后的大笑而亡，都是喜则气涣所引发的极端的“七情内伤”之喜伤例证。如同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似的小玉人卫玠，导致其发病身亡的关键正是缘于“喜则气涣”之病理。在正常情况下，喜悦、欢乐是对身体有益的精神活动，所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喜悦因而具有缓解压力、放松心情、舒畅情绪的良性情志作用，但是骤然喜乐过度或是暴喜则会导致心气涣散、神不守舍、失神狂乱乃至神气、心气耗竭而亡，卫玠之死正是高兴过度、乐极生悲的悲剧。因此，古人养生讲究心神欲静，舌端欲卷，既知何为快乐，又知怎样快乐，就如《吕氏春秋·适音》所说，“心必和平然后乐”，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要达此行适境界，既须知浩饮伤神、贪色灭神、厚味昏神、饱食闷神、多动乱神、多言损神、多忧郁神、多思挠神、多睡倦神以及多读苦神之理，也要少思虑以养心气，寡色欲以养肾气，勿妄动以养骨气，戒嗔怒以养肝气，薄滋味以养胃气，省言语以养神气，顺时令以养元气。从五行养生保健的角度来说，人只有修炼得宠辱不惊，才能使肝木自守；只有遵循着动静以敬，才能使心火自定；只有控制好饮食有节，才可保脾土不泄；只有把握住恬淡寡欲，才能让肾水自足；只有调息得沉默寡言，才能令肺金自全。执拗者福轻，恃才者寿夭，人必圆通宽宏，才可使福厚寿长，明代的吕坤在《呻吟语·养生》中不仅认为“视、听、言、动、思”之“五闭”是养德、养生之道，而且认为“无价之药，不名之医，取诸身而已”，“默者寿，元气定也”。读《世说新语》此篇，世人当悟谨言、慎言、寡言之爱惜精神诸法，不惟令人远祸趋福，亦是自家养生不二法门。

21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①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①止：同“只”。

过去有一种说法，丞相王导到江南后，只谈论“声无哀乐”、“养生”和“言尽意”这三大明理而已，可是这已经间接地牵涉到人的一生，能够渗透到事物的各个方面。

学不在多而贵在精，一法能用则万法通。《列子·说符》认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意思是说大路因为多岔路而丢失了羊群，学者因为博而不专、多而不精而白白浪费了年华和损害了才华。宋代的赵普曾谓“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可谓深得精而胜博的个中滋味。王导以《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篇文章之玄理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也是学问文章惟精唯一的具体表现。后世谚语所谓“苏文熟，吃羊肉”、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学仕》所说的“学不必博，要之有用；仕不必达，要之无愧”等等高论，说的也都是专心致志的道理。

22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①，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②、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③，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④；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⑤。”

中军将军殷浩担任庾亮属下的长史时，从长江上游来到下游的京都建康，丞相王导为他举行集会。桓温、左长史王濛、蓝田侯王述、镇西将军谢尚都在座。王导起身亲自解下帷帐带子上的尘尾，对殷浩说；“我今天要与你一道谈论，辨析玄理。”于是二人开始清谈，一直谈到三更时分。王导和殷浩反复辩论，其余诸公都参与不进去。等到双方尽情辩论以后，王导叹息道：“刚才辩论玄理，竟然没弄清楚玄理的本源在哪里。至于言辞和比喻则贴切无误，两者不相矛盾。正始年间谈玄的风尚，也应当不过是如此而已罢了！”第二天早上，桓温告诉别人说：“昨天晚上听殷中军、王丞相两人清谈，非常精妙。谢仁祖也不感觉寂寞，我也时时有会心之处，回头看看王濛、王述两位司徒掾，由于不明所以，脸色一直像没有驯熟的母狗一般难看。”

①下都：顺江东下至京都。②王蓝田：王述，袭爵蓝田侯。③正始之音：正始是三国魏齐王芳年号，王弼、何晏开当时清谈之风。④造心：有心得。⑤翣：很。馨：犹“样”。

禅道惟在妙悟，谈道则在妙喻，宋代词评家姜夔在《白石诗说》中论及言谈之道时，曾明白无误地指出言谈之道的关键在于：“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桓温既闻王导与殷浩谈玄析理之辩论，又听王濛、王述、谢尚诸人之间的清谈，第二天对上述名贤谈玄的水平进行评判，条分缕析，要约明畅，褒贬合度，结尾评外戚王濛与王述语，以母狗脸色之貌比喻王濛与王述谈玄之拙劣，在修辞上起到了“喻巧而理至”的作用，在文章结构与行文气韵上则达到了“至理一言，转凡为圣”的大俗大雅的境界。

23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在阿堵^①上。”

①阿堵：这个。

中军将军殷浩看见了佛教经典，说：“玄理也应该在这中间。”

宋代赵恒《劝学文》中有诗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抛开此语所包含的“学而优则仕”的封建思想不谈，单从通过读书学习来获得知识并进而改变自身命运的积极角度来看，书籍作为人类文化传播的重要的思想载体，其中所包含的大量信息，有着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诸多宝贵经验，人类思想的精华犹如颗颗珍珠散布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佛经在内。然而从佛家角度而论，理在名中，名在理外，意在言外，经在经外，读人间万象无字书胜读白纸黑字有字书。

24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①。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②解人亦不可得！”

①重相咨尽：再三请教以求甚解。②正索：即使寻求。

谢安年轻的时候，请金紫光禄大夫阮裕讲述战国赵人公孙龙关于“白马非马”的《白马论》，阮裕写了一篇文章给他看。当时谢安还能理解阮裕的话，就反复提出所有疑问。阮裕于是叹息道：“不但能够解释明白的人难得，就是要求解释明白的人也难得。”

勤学好问是自古不变的求学之道、成才之道、成功之道。所以，《荀子·儒效》说“知而好问，然后能才”，《管子·形势解》则说“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而对于真正有志于学问的人来说，其道德学问的成功与否，则取决于主客观诸多因素，既要勤学，又须好问，还要有良师，此三者密不可分，缺一不可。因此，汉代王充《论衡·实知》中主张“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勤学，很多人能够做到，好问则因自尊心作怪而难行，得遇良师则又难乎其难。尽管如此，君子既不羞学，也不羞问，因为“问讯者，知之本；念虑者，知之道也”（汉·刘向《说苑·谈丛》）。谢安当面请教阮裕讲解《白马论》，阮裕写成文章给他看，可是谢安却不能领悟阮裕的文章，于是又向阮裕“重相咨尽”，可谓多学、多思、好问，深得《荀子·劝学》所主张的“学莫便乎近其人”的为学之道。英国人培根在其《培根论说文集·论辞令》中认为谈论应以能辨真伪而见称为有识，而这恰得之于善问多问之道，即“多问的人将多闻，而且多得人的欢心，尤其是如果他能使他的问题适合于被问者的长技的时候为然；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使他们乐于说话，而他自己则可以继续地得到知识”。以此而论谢安对阮裕关于《白马论》的不懈追问，谢安善于追问，阮裕巧于解答，阮裕自诩为“能言人”之师，谢安可谓真正的“索解者”之徒，二人教学相长，学问有道，彼此相得益彰。

25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故所忘言^①。自中人以还^②，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①圣贤故所忘言：语出《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②中人以还：资质平常的人以下。

褚裒（字季野）对孙盛（字安国）说：“北方人做学问广博深厚而能融会贯通。”孙盛回答说：“南方人做学问清新通达而能简明扼要。”支道林听到这番对话后，说：“像庄子那样得意忘言的圣贤姑且不说，单从中等才智以下的人来看，北方人做学问读书就好像在门外开阔处看月亮，视野虽广，但难以周详，属于博而不精；南方人读书做学问则如同从窗户里望太阳，视野虽窄，但精密专一，属于精而不博。”

博与精，历来是学者难以处理的一对矛盾。学而不博，难免有所偏见；博而不精，终究不能成才。所以明代吕坤在其《呻吟语·问学》中认为，学者要处理好博与精的矛盾，贵在学者自身的“体认”功夫：“要体认，不须读尽古今书，只一部《千字文》终身受用不尽。要不体认，即《三坟》以来，卷卷精熟，也只是个博学之士，资谈口，侈文笔，长盛气，助骄心耳。故君子贵体认。”不能体认，则如电光照物，即使是一丝一毫也把握不得。然而人之禀性各异，地理环境不同，人文风俗有别，所以褚裒说“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盛认为“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褚裒与孙盛所说皆是从宏观角度而论，而支道林所说则是从博与精的微观视角而发，认为“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博而不精，“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精而不博，南人与北人看书与做学问之所以有如此差异，是因为南人与北人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学问，在博与精方面的各自“体认”不同所致，是地理环境与人文风俗造成的文化现象。而从语言表达来看，褚裒与孙盛之言，各执一词，风格质朴，支道林所言则喻巧而理至，形象而贴切。

26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①，卿不欲作将^②善云梯仰攻。”

①恶：叹词。表示慨叹。②将作：建造；制作。

刘惔（字真长）和殷浩（字渊源）清谈。刘惔似乎有点理亏，殷浩说：“哎！你不想振奋起来，修造一架好云梯来仰攻我吗？”

殷浩这里所说的“善云梯仰攻”，典出《墨子》。公输般为楚国造出云梯，准备攻打宋国。主张和平、反对战争的墨子听说了这件事后，10天10夜、昼夜兼程赶到郢都去见楚王，劝他休战。墨子对楚王说：“请令公输般设攻宋之具，臣请试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计，墨子萦带守之。般九攻之，而墨子九却之，不能入，遂辍兵”。殷浩借此典故意在微讽刘惔谈玄的功夫不如自己，就算刘惔谈玄本领道高一尺，而自己说玄功夫仍是魔高一丈，你刘惔即便是公输般，我殷浩尤自强于墨子。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在谈论玄理这方面，你刘惔虽称得上是我殷浩的对手，但最终的结局你刘惔还得像公输般向墨子求和一样向我殷浩俯首称臣，甘拜下风。殷浩所言虽为激将语，却也不乏愿意求和之道，因为国人历来崇尚的是“和为贵”。

27　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①。”

①牙后慧：本指咀嚼后吐出来的饭菜渣滓，后比喻言外的理趣，此指袭取他人语言中的智能。

中军将军殷浩说：“韩伯（字康伯）连拾我牙慧都做不到。”

牙慧，本指牙垢，在此喻指言语之外的意趣，后世泛称蹈袭别人的言论为“拾人牙慧”。康伯即韩伯，是殷浩的外甥，殷浩非常喜爱他。也正是由殷浩对康伯爱之深，所以对康伯不能理解他的言外之趣也就“尤之切”。言为心声，如此夸张的形象贬语，吐露的正是殷浩对外甥康伯恨铁不成钢的溺爱与无奈的心情。

28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①有所通，为谢标榜^②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①过：过分。②标榜：揭示。

镇西将军谢尚年轻的时候，听说殷浩擅长清谈，特地前往拜访。殷浩没有过多地加以阐述，只是向谢尚揭示了许多要旨，讲了好几百句话，举止谈吐既风雅有致又词语条畅、丰美充沛，非常动人心弦，震惊听闻。谢尚全神贯注、倾心向往，不觉汗流满面。殷浩从容地对手下的人说：“拿手巾给谢郎擦擦脸。”

此则叙事，条理清晰，虚实兼备。第一句写谢尚慕名殷浩而去拜访，文字简洁。但留下了殷浩如何“能清言”、谢尚听殷浩谈玄结果怎样诸如此类的伏笔。接着，第二句采取先抑后扬的写法，直接写殷浩谈玄的细节：“未过有所通”、“标榜诸义”与“作数百语”，既是抑，也是细节；而“有佳致”、“辞条丰蔚”与“足以动心骇听”则也用细节，是扬，而“既”、“兼”、“甚”三个字用词极为精当。第三句则借写谢尚听殷浩谈玄“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的细节，直写谢尚，而侧画殷浩，实描谢尚，虚绘殷浩，笔墨经济而传神。结尾一句以语言动作出之，将焦点重新聚焦殷、谢二人，显得思想丰满而人物传神。

29　宣武集诸名胜^①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②以一卦为限邪？”

①名胜：名士、名流。②其：岂。

桓温召集许多名流讲解《周易》，每天讲一卦。简文帝司马昱打算去听，听说是这样讲解就回来了，说：“卦义本来有难有易，怎么能限定一天讲一卦呢？”

《易经》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爻辞两种文字构成，共64卦和384爻。桓温会集当时诸位名流讲《易经》，计划每天讲一卦。桓温这种教学方法，课时安排不能不说有所均衡，但对教学内容而言，则显得机械呆板而不科学。原因在于作为主讲教师或教学负责人的桓温这样来讲《周易》，既没有研究好教材——《周易》，也没有研究好教学的对象——简文帝司马昱，甚至可以说桓温一点也不懂得因材施教的教学原则与教学方法，加之《周易》每卦的内容有深有浅、有难有易、有简有繁，如果只是一味机械地“日说一卦”，则对浅、易、简之卦辞的讲解难免注水掺沙、揠苗助长，而对深、难、繁之卦辞的讲解则难免缺斤少两、削足适履。其实，非惟桓温讲《周易》，世间真正的教学，其正确而高明的讲授都应当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由桓温“日说一卦”事可知处世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之中庸之道之难为。

30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①。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②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③当是逆风家，向来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④非不馥，焉能逆风？”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

①小品：《般若经》的简本。②辞气：言辞语气。③上人：对僧人的尊称。④旃檀：檀香。

有位从北方来的和尚喜好义理之辩，和支道林和尚在瓦官寺相遇，两人一起研讨简略本佛经《般若经》，当时竺法深和尚和孙绰（字兴公）都前去听讲。这位和尚谈论时，一次又一次地设置疑难问题，支道林都答辩得清清楚楚，言辞气韵非常爽朗顺畅。这个和尚却常常被竺法深驳倒。孙绰就问竺法深：“上人应当是顶风前进的人，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竺法深笑而不答。支道林说：“白檀香不是不香，逆风怎么能够闻到香气呢！”竺法深听出这话的含义，泰然自若，对支道林的讽刺丝毫不加理睬。

支道林与北僧谈玄论辩，支道林胜券在握，北僧屈居下风。孙绰说竺法深是“逆风家”并激问他“向来何以都不言”，褒中有激，意在挑起竺法深与支道林的争论，可见“道吾好者是吾贼”之所言不虚。面对孙绰的刺激语，竺法深笑而不答，以不变应万变，从容洒脱，倜傥风流。面对竺法深笑而不答的沉默反应，支道林又再次用言语相激，把自己比作香气可以逆风而闻的天树，而把竺法深比作香而不能逆风的白檀香，言外之意是说如果真的谈玄论理，竺法深也要比自己稍逊一筹。面对孙绰、支道林屡次三番的语言挑衅，竺法深丝毫不为其所动，而是采取一种“坐山观虎斗，趴桥看水流”的超然人事与物外的从容态度，笑而不答，以沉默对激言，用无招胜有招，一言不发，尽得风流。

31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①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②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③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①许：处。②奋掷：挥舞。③莫：通“暮”。

孙盛（字安国）到中军将军殷浩的住处共同谈论玄理，来回辩驳，十分艰苦，主客双方都没有停歇的时间。随从送来食物，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连续数次。双方辩论时都奋力挥动麈尾，以致麈毛全都落到饭食中。孙盛和殷浩宾主两人辩论得竟然到傍晚都忘记了吃饭。殷浩这才对孙盛说：“你不要做倔强的马，我会穿你的鼻子。”孙盛说：“你没有看见过挣裂鼻子的牛吗？我一定会穿破你的脸蛋。”

孙盛与殷浩此番清谈辩难，可算得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既精彩纷呈，又难解难分，一时难分高低、决出雌雄。孙盛与殷浩如此废寝忘食、不分胜负决不罢手的气势，其实已到了欲罢不能、势成骑虎的境地，二人抬杠般的诘难功夫，堪称古今第一抬杠手，天下无双吹牛人。然而仔细品味孙盛、殷浩所言，不觉为二人形象的比拟所折服。殷浩将孙盛比作“强口马”，自己要穿孙盛这匹“强口马”的鼻子，意在暗喻自己定能以谈玄辩理手段驯服孙盛，是嘲讽他人；而孙盛以“决鼻牛”自喻，则属自嘲，暗示自己拼死一搏的论辩雄心，大有穿破牛鼻还要穿腮帮子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野蛮疯劲。二人以牛、马喻人喻己，形象生动而传神。

32　《庄子·逍遥篇》，旧^①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②，而不能拔^③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④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①旧：长久以来。②钻味：钻研品味。③拔：超出。④冯太常：冯怀，字祖思，长乐人。历太常、护国将军。

《庄子·逍遥游》篇历来是个难点，有名望的贤达们可以从中钻研玩味，却不能够在阐明义理方面超过郭象和向秀。支道林在白马寺里与太常冯怀一起谈论，谈到了《逍遥游》。支道林在郭象、向秀两家之外卓越地揭示出新颖的义理，在众名贤以外提出了不同的见解，都是名贤们在探求玩味中所没有得到的。后来，世人便采用支道林的义理来解释《逍遥游》。

作文难，论文更难，作评论名家所作之文难乎其难。作文难，难在自出机杼；论文难，难在画龙点睛，点石成金；作评论名家所作之文难，难在文章不蹈袭前人，自圆其说，自成一家之言，非撼岳摧坚之大手笔，断揽不得这般精细瓷器活。如果只是一味地依规画圆，准方作矩，作出来的终究不过是速朽文章，其作者也只能为艺术之臣仆，难为创造之主人。支道林在郭象、向秀说解《庄子·逍遥游》之外，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发前人所未发，言前人所未言，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体现出独创性的思维魅力。元代王构《修辞鉴衡》中说：“为学能知人所不能知，为文能用人所不能用，斯为善矣。”清代顾炎武《与人书》则说：“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以此二家所言而论支道林说解《庄子·逍遥游》，其不仅能“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而且能得“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可谓尽善尽美而登峰造极矣。

33　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①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②强学人作尔馨^③语！”

①游辞：不着边际的话语。②田舍儿：乡巴佬。③尔馨：这样。

中军将军殷浩曾经到丹阳尹刘惔的住处清谈。谈了很久，殷浩的道理稍嫌不足，便不断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应付，刘惔也就不再论答。殷浩走了以后，刘惔才说道：“乡巴佬硬要学着别人说这样清谈的话。”

殷浩与刘惔谈玄，殷浩理屈词穷，漫无边际，刘惔当面不屑回答，背后怨言丛生。结尾“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一句，语言通俗，比喻生动，白描般勾勒出殷浩在刘惔眼里既才不及人又自不量力的庸俗形象。

34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①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

中军将军殷浩虽然思索考虑问题透彻深远，却对才能和本性的问题研究得特别精到。如果和殷浩谈起《四本论》，就像灌满沸水的护城河和铁铸的城墙一般，不给人丝毫可以进攻的机会。

民谚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纵有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殷浩博而能精，术有专攻，以一敌万，自然固若金汤。俗语所谓“一俊遮百丑，一两压千斤”、兵家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说的都是“一可胜万”这个理。

35　支道林造^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②乎？”王曰：“既无文殊^③，谁能见赏？”

①造：撰写。②默而识之：语出《论语》：“默而识之，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默默记在心里。③文殊：即文殊师利菩萨，象征智慧。

支道林撰写《即色论》，论稿完成，送给北中郎将王坦之看，王坦之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支道林借用《论语》里的话问王坦之：“默而识之乎？”王坦之则借《维摩诘经》中维摩诘“默然无言”的典故回答说：“既然没有文殊菩萨，谁能赏识我的默默无言。”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引《支道林集·妙观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这也是支道林所作《即色论》的主要观点。虽然支道林对形而上的“色”、“空”理解得颇为精辟深刻，可是却对其形而下的意义认识得颇为糊涂。即如支道林将自己写成的《即色论》拿给王坦之来看这件事来说，在《世说新语》中，除此篇外，另外在《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一和第二十五，也都写到了支道林与王坦之两者之间的纠葛与相轻相诋，总之是支道林看不惯王坦之的庸俗，王坦之也瞧不起支道林的假清高与真矫情，可谓是一对冤家对头。就是在两人相互轻诋的关系背景下，支道林让王坦之看他的《即色论》，这本身就已经违反了“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诗人莫献诗”的才艺交际法则，再加上王坦之对支道林的成见，即便是支道林的《即色论》写得美妙绝伦，王坦之也未必能表示激赏，说不定还会无缝下小蛆，一个鸡蛋里也给支道林挑出一鸡窝骨头来；若是支道林的《即色论》写得不好，那样王坦之不仅会看支道林的笑话，而且会捡便宜卖乖，幸灾乐祸地冷嘲热讽支道林的无能与拙劣。而支道林之所以敢把自己的《即色论》拿给王坦之看，一方面是支道林打铁本身硬，自信自己写的《即色论》能折服王坦之，另一方面，支道林也是趁机炫耀自己的才华，贬讽王坦之的无能与庸俗。说不定在支道林的心中，无论王坦之对《即色论》说好还是说坏，恐怕早就胸有成竹地准备好了语言对策。只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终有一疏。令支道林没有想到的是，平时总对他的言行指手画脚、挑三拣四的王坦之，在看完他的《即色论》后，竟然沉默不语，不置可否。急惊风支道林遇到了闷葫芦似的慢郎中王坦之，既是尴尬万分，又是心有不甘。于是，支道林不露声色地针对王坦之的“无言”表现，巧妙地借用《论语·述而》中“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中的“默而识之”这句典故来发问。表面上看，支道林似用“默而识之”的本义即“默默地记住了吗”来询问王坦之，实际上，支道林真正的问意是“王坦之你默默地看完了我的《即色论》，但是你理解它吗？”这两句意思，不管怎样理解，都暗讽了王坦之的弱智与无能，充满了讽刺色彩。仅此一句“默而识之乎”的妙问，支道林用典兼双关共享，明枪与暗箭齐发，而就语言修辞与表达技巧而言，则可谓是绵里藏针、隔山打牛而杀人不见血。可是，支道林急功近利，利令智昏，聪明反被聪明误，全然不识如后世清代金缨《格言联璧》中所指出的“谦，美德也，过谦者怀诈；默，懿行也，过默者藏奸”的谦默奸诈的叵测人心，不自觉地堕入了王坦之以谦默无言布下的奸诈陷阱。因为就支道林写《即色论》并让王坦之看的本意来说，支道林是想获得王坦之对《即色论》的看法与评论，而借用支道林《即色论》的观点，如果说“色”即是“有言”的话，那么“空”即是“无言”，王坦之看完《即色论》的“无言”之举，恰恰是对支道林《即色论》观点的巧妙应用，运用的是“无言即有言”的策略。王坦之这样做的高明之处在于：王坦之的“无言”之举既避免了自己直接评价支道林《即色论》的不当与疏漏乃至错误，也显示了自己对支道林《即色论》的深刻理解与正确把握。王坦之以“无中生有”的计策引得支道林改弦易辙，令自己变被动为主动，不仅攻守之势相易，将话题从支道林让自己评价《即色论》偷梁换柱地引入对自己“无言”与支道林的“默而识”中，而且借题发挥，从《维摩诘经》中维摩诘“默然无言”的典故，暗喻自己的智慧，借以讽刺支道林徒然能撰《即色论》，却也是只能纸上谈兵，根本不明白现实之“色”与“空”为何事何物。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下引《维摩诘经》曰：“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云：‘何者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是真入不二法门。’”王坦之所说的“文殊”，即文殊师利菩萨，是智慧的象征。王坦之在这里以维摩诘自喻，用“既无文殊”讽刺支道林并不是智慧超众的文殊菩萨，因而也就不能欣赏和领悟自己对《即色论》所表现出来的沉默。总览《世说新语》此则，虽字数寥寥，却涵义丰富；虽用语文质彬彬，却处处刀光剑影；虽用典生动贴切，却不露痕迹，信手拈来，浑然天成；虽对话简洁，却机趣丛生，回味无穷。古人云：“一动不如一静，言多必失。”观支道林之言行正佐证此话之真，而王坦之无中生有、后发制人的反讽功夫，也令人叹为观止。

36　王逸少作会稽^①，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②，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③，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④，留连不能已。

①作会稽：任会稽内史。②隽气：傲气。③都：完全。领域：故自矜持。④披襟解带：敞开胸襟。

王羲之（字逸少）出任会稽内史，刚到任，支道林也在会稽郡。孙绰（字兴公）对王羲之说：“支道林能提出新颖的见解，对问题有独到的领会，心里想到的东西都很出色。你想见见他吗？”王羲之本来就有超人的气质，很瞧不起支道林。后来，孙绰和支道林一起乘车到王羲之的处所。王羲之故作矜持，不和他交谈。不一会儿，支道林就告退了。后来，又恰逢王羲之要外出，车子已经等在门口，支道林对王羲之说：“您不能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于是就谈论起《庄子·逍遥游》。支道林一讲就洋洋洒洒数千言，才华横溢，辞藻新奇，恰似繁花烂漫，交映生辉。王羲之听得竟然不自觉地敞开衣襟，解去袍带，恋恋不舍，难以自止。

王羲之与支道林交往的情形与《庄子·秋水》所描写的盲目自大的河伯见海若的情形非常相似，甚至相对来说，王羲之自傲自大的程度与河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孙绰向王羲之介绍支道林并劝王羲之会见支道林，王羲之则自我矜持，有点看不起支道林，尽管显得自傲，但于交友总还说得过去，毕竟不失交友慎初的谨慎的处世之道。可是当孙绰和支道林一同坐车前来王羲之住处拜会王羲之时，王羲之却自尊自大，闭口不和支道林交谈，其自傲自大远胜过河伯。《庄子·秋水》中的河伯自以为是、自尊自大是在不知海若的浩瀚博大之前，而王羲之自以为是的自尊自大则是在孙绰对支道林有所介绍，又是支道林主动前来拜会且已见面之后，王羲之对支道林的冷淡，只是显得自家小气，虽为会稽内史，却有体而失礼。支道林须臾而退，则是自尊使然、义之所在，践行的是如后世清代金缨的《格言联璧》所主张的“人未己知，不可急求其知；人未己合，不可急与之合”的待人接物的法则。然而不管是王羲之，还是支道林，两大高人失之交臂，无论对谁都将是一件憾事，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屈尊交往，非但于己声名无损，反而会使自家声誉倍增。后来支道林趁王羲之将出门的机会，在王家门口主动与王羲之交谈，支道林此举可谓是既善于推销自己，又深谙交友处世之道。王羲之在挣足了面子的情况下，终于回心转意，一改之前倨傲之态，遂以恭敬来待人，及至闻听支道林数千言妙语后，王羲之对支道林立刻一听倾心，两情欢洽，谱写了一曲一代书圣与得道高僧友好交往的佳话。

37　三乘^①佛家滞义^②，支道林分判^③，使三乘炳然^④。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⑤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

①三乘：佛教用语。指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三种深浅不同的修行途径。②滞义：晦涩难懂的义理。③分判：分析辨别。④炳然：清晰明白。⑤正：只。

三乘是佛教中很难讲解的教义。支道林登台宣讲三乘教义，详加剖析，把三乘教义讲得清楚明白。大家在下面坐着听讲，都说能够解说和阐发其中的道理，使之明白通畅。支道林离开座位后，大家在一起互相说解，却只能够懂得其中两乘，进入第三乘便混乱了。现在对于三乘教义，弟子们虽然能够传习，却仍然不能够全部领悟。

佛教所谓“三乘”，指的是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这三种层次各异、浅深不同的解脱得道的修行途径。声闻乘以悟四谛而得道，缘觉乘以悟因缘而得道，菩萨乘以行六度而得道。支道林对众人剖析解说晦涩难懂的三乘教义，听众听讲皆说明白，而让听众自己讲说，却只能讲通声闻乘与缘觉乘，不能讲通菩萨乘。这样的结果，是由教师支道林、三乘教义的教材、听众和教学方法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所造成。作为说解晦涩难懂的三乘教义的主讲教师，支道林尽管自身德高望重、见微知著，但一下子将三乘教义的深奥所在讲给听众，并立刻让参差不齐、水平各异的听众解说，正是违背了后世明代王守仁《传习录》所指出的“授书不在徒多，但贵在精熟”、“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的教学法则，听众虽听支道林分判三乘，却是得良师而未得良师之良教。从听众来说，各人天资禀赋不同，求学目的各异，领悟接受能力有别，支道林却不问青红皂白，只是一视同仁地自我解说，明显有违孔夫子所谓“因材施教”的教学准则。人有上智，有下愚，有中庸，所以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教子》中，谈及对上述三类人的教育，主张应当因人而异：“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在其《吉州学记》中也说：“教学之法，本于人性。”以此而论，支道林忽视听众的差别而讲授三乘，其教学效果必然高低错落，良莠不一，而其将三乘教义作为统一教材，也有选材不当之谬。从教学方法与教学效果来说，宋代大教育家朱熹在《四书集注·论语集注》中曾主张“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圣人施教，各因其材，小以成小，大以成大”。这里所说的“材”，则应包括所用之“教材”与所育之“生材”即学生。而就具体的教学方法而言，明代的吕经野在《答学问阳明良知教人》中则有所详细地阐释：“圣人教人，或因人病处说，或因人不足处说，或因人学术有偏处说，未尝执于一言。”据此而论，支道林尽管自家精通三乘，但却不能使听众循序渐进、融会贯通三教教义，这就不能使听众由闻听支道林的说解而使自己的道德学问达到《墨子·大取》所说的“深其深、浅其浅、益其益、尊其尊”的最佳教学效果。因此，教学的成败与否，关键在于教师，所以《礼记·学记》上说：“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支道林只知三乘的精义所在，却不知听他说解三乘的学生为何不能尽通三乘，据此而言，支道林可为高僧，却算不上说解三乘教义的好老师。

38　许掾^①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②，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支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③，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④，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⑤？”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①许掾：许珣。②王苟子：王修，字敬仁，小字苟子，王濛之子。③折挫：反驳问难。④覆疏：颠倒辩论。⑤何似：如何。

司徒掾许珣少年的时候，人们把他和王修并列，许珣很不服气。当时许多名士和支道林法师在会稽西寺讲论，王修也在那里。许珣心里非常忿恨，便到西寺去和王修辩论玄理，要在一起分个胜负。两人苦苦地相互辩驳问难，结果王修被彻底驳倒。许珣又转过来用王修的道理，王修用许珣的道理，再度相互颠倒辩论，王修又被驳倒。许珣就问支道林：“弟子刚才的谈论怎么样？”支道林从容地回答说：“你的谈论好是好，但是何必硬要使别人困辱呢？这难道是探求恰到好处的道理的清谈吗？”

许珣年少气盛，不满与王修齐名，屡与王修辩论义理，这固然是因其求名心太盛，但也是许珣不懂外宽厚而内精明的修身要义与不近人情物理的言行举措所造成的。许珣一再向王修就辩论义理发难，企图以此胜负决出与王修的高下名次，既是年轻气盛、争强斗狠的幼稚表现，也是不察人情、不知进退的庸俗举动。而王修面对许珣的无理挑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不露锋芒，尽显后世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所谓“遇矜才者，毋以才相矜，但以愚敌其才，便可压倒；遇炫奇者，毋以奇相炫，但以常敌其奇，便可破除”的处事待人风流。支道林批评许珣“相苦”而“求理”的极端作法，目的是要委婉地告诉许珣平和冲淡、宽厚精明才是真正的求理之谈，而像许珣这样既不近人情，也不近物理，只知一味地斗狠猛打、穷追不舍、理屈而辞犹不穷的争名好胜之举，徒劳无益。

39　林道人诣谢公，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①令还，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惟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②不使朝士见！”

①遣信：传口信。②恨：遗憾。

支道林和尚去拜访谢安。后来任东阳太守的谢安的侄子谢朗当时年纪还很小，生病刚好，身体还经不起劳累。谢朗和支道林清谈辩论，竟因过度激烈而疲惫不堪。谢朗的母亲王夫人在墙壁后面听他们辩论到如此地步，一再派人叫谢朗回去，可是总被太傅谢安留住。王夫人只好亲自出来，说：“我早年守寡，一辈子的希望都只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于是流着眼泪把儿子谢朗抱回去了。谢安告诉同座的人说：“家嫂的言辞情意慷慨激昂，很值得传诵，遗憾的是没能让朝廷官员看见。”

谢朗的父亲谢据早卒，是母亲王绥含辛茹苦、精心呵护地把他养大。《晋书·卷七十九·谢安》说谢朗善言玄理，文义艳发，其才华只比谢玄稍逊。支道林去拜访谢安，还是小孩子的谢朗病体刚好，便被叔父谢安叫来和支道林谈玄辩理“遂至相苦”。在谢安还想让谢朗坚持辩论到最后的情形下，谢朗的母亲王绥初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不得已“自出”并对谢安、支道林慷慨激情地讲了数语后，最后“流涕抱儿以归”。王绥为情忘礼，舐犊情深，令人动容。相比之下，谢安为让谢朗出名，而不惜谢朗病体而强“留之”与支道林苦辩的做法，未免让人感到谢安重名寡情，不近人情，而其赞美嫂子的话尽管发自肺腑，却不免沽名钓誉的色彩与自夸自多的成分。

40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①一义，四坐莫不厌心^②。许送一难^③，众人莫不抃舞^④。但共嗟咏^⑤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

①通：阐释。②厌心：满足。③难：诘难。④抃舞：手舞足蹈。⑤嗟咏：赞叹。

支道林、司徒掾许珣等人一同在会稽王司马昱的书斋中。支道林做主讲法师，许珣做都讲唱经。支道林每口头阐述一段义理，满座的人没有一个不心服；许珣每提出一个疑难，大家也无不拍手称快，手舞足蹈。大家只是一齐赞颂两人言辞的才华与姿容的美妙，却并不去辨别他们的义理表现在什么地方。

魏晋时代讲佛经时，通常由都讲和法师共同完成，其中负责唱经的被称为“都讲”，负责讲解的被称为“法师”。支道林和许珣在会稽王也就是后来的简文帝司马昱书斋中的这种说唱佛经的活动，便是由支道林做主讲佛经的法师，而许珣做唱佛经的都讲。民谚所谓“会唱的不如不会说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之“说”与“唱”即源于听众听讲佛经时对法师与都讲的水平的评价。一般说解佛经，大体是法师说得比都讲唱得要好，可是支道林与许珣的强强联合，不仅说唱俱佳，而且取得了双赢的佳绩。只是外行看热闹，内行听门道，众人被支道林与许珣的精彩说唱和问答之语所倾服，竟至不辨其义理何在的地步，正是得鱼而忘荃，买椟而还珠，俱为表象所迷惑。

41　谢车骑在安西艰^①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②来。”

①艰：居丧。②剧谈一出：畅谈一番。

车骑将军谢玄还在父亲安西将军谢奕的丧期中，支道林前去和他清谈，谈到傍晚才离去。有人在路上碰见支道林，问他：“你从哪里来？”支道林回答说：“今天和谢家孝子谢玄精彩地畅谈了一番！”

支道林虽答寓其中，但毕竟属于所答非所问，原因在于支道林依然沉浸在与谢玄激烈辩论中难以自拔、不能忘情所致。

42　支道林初从东^①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②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③。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

①东：指会稽，在京城以东。②宿构：事先准备。③当对：相当；匹敌。

支道林刚从会稽来到建康，住在东安寺里。左长史王濛预先构思好精密的义理，挑选了富有才情和文采的言辞，去和支道林谈论，可还是不大能和支道林水平相当。王濛又依次述说义理有好几百句，自认为是至理名言，文辞奇丽。支道林则缓慢地对他说：“我和你分别多年，你在义理言辞方面一点也没有长进。”王濛满脸惭愧地离去了。

俗话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可是用支道林的话来说，他与不学无术的外戚王濛尽管一别多年，却能通过和王濛的交谈而知沽名钓誉的王濛在义理言谈上没有丝毫的进步，足见王濛只是投机钻营而怠于学习，蹉跎岁月。好在聪明的王濛尚能自惭形秽，知难而退。对外戚王濛来说，支道林所言不啻是重槌响鼓，当头棒喝。

43　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①，皆是精微，世之幽滞^②。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①签：读书遇疑难或有心得记签为志。②幽滞：幽深晦涩之处。

中军将军殷浩读佛经《小品》，在书中放了200个记有疑难和心得的字条，都是精深细微、世间最隐奥晦涩、费解难通的地方。殷浩曾经打算去和支道林辩明这些问题，终于没有成功。现在，殷浩标记过的《小品》还保存了下来。

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贵在有疑能疑。有疑则思问，能疑则觉悟，此乃亘古不变之读书大法，前人之述可谓全备而周详矣。宋代林之奇《出斋纪问》认为“学者须先疑是悔，于道方有所入”，同时代大理学家张戴《经学理窟·学大原》中则认为“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元代大书法家赵孟

在《叶氏经疑序》中则觉得“大凡读书，不能无疑。读书而无所疑，是盖学于心无所得故”。这些人讲的都是读书贵疑的真知灼见，原因在于读书无疑，则读书人心机未启，只是盲目信从他人，于所学并无自身省照与体认，而读书有疑则必是学而后思所致，既有所思，则必有所得，若一读便以为通晓而不深思明辨，并停止不前，如此读书于学于思于行终无大益，有时非但徒劳无益，甚至误入歧途，害人害己。读书能有疑，则表明读者已能提出问题，是其学习深入与进步的表现。至于读书如何有疑，明代方以智《东西均·疑何疑》主张：“善疑者不疑人之所疑，而疑人之所不疑。”亦即有疑处不疑，无疑处有疑。有疑、能疑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释疑破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梵书·观啬问》中才一针见血地指出：“学人不疑，是谓大病，惟其疑而能破，故破疑即是悟。”同时代的大学者方孝孺所作的《辩疑箴》则明确表示：“疑而能辩，斯为善学。”以此观殷浩读《小品》经而将疑难或有心得处“下二百签”以为标示，其读《小品》可谓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善学有疑而进步益增矣。至于殷浩有疑而欲请教支道林却始终邂逅不遇，深以为恨，则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据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篇下引《语林》所载，殷浩为解疑难曾派人去接支道林，支道林也准备起身前往，不料半路杀出个王羲之来劝阻支道林说：“渊源（即殷浩）思致渊富，既未易为敌，且己所不解，上人未必通。纵复服之，亦名不益高；若佻脱不合，便丧十年所保。可不须往。林公亦以为然，遂止。”正是在王羲之的劝说下，支道林面对殷浩的疑问与求教，因担心自己与之解疑辩析，胜之不武，败之可耻，因此作罢。因此，世人读《世说新语》此篇，当晓殷浩读书贵疑之理与支道林明哲保身之道。

44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①，则圣人^②可致。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③。”

①祛练神明：净化灵魂。②圣人：佛教中指佛。③诬：抹杀。

佛经认为祛除烦恼、净化神智，就可以成佛。简文帝司马昱说：“不知道能够不能够尽善尽美达到极点，不过，陶冶磨炼的功效还是不可否定的。”

佛教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若能修智慧，断烦恼，万行俱足，便可成佛。晋简文帝司马昱对此存有疑问：“不知能否达到尽善尽美、立时登峰造极的最高境界”。这实则已是寓否于问，佛性已悟，其后所语“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即是悟道，乃是其学而能疑、疑而能辩的结果。晋简文帝司马昱之于佛经，可谓学而有进矣。

45　于法开^①始与支公争名，后情^②渐归支，意甚不忿，遂遁迹^③剡下。遣弟子出都^④，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⑤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⑥，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⑦！”

①于法开：僧人，初以义学著名，才辩纵横。②情：人心所向。③遁迹：隐居。④出都：到京城去。⑤比：等到。⑥示：演示。攻难：诘难。番：回合。⑦寄载：指授意。

僧人于法开最初和支道林争名，后来人心逐渐趋向支道林，于法开心里非常不服气，一赌气就隐居到剡县去了。有一天，于法开派遣弟子到都城建康去，吩咐弟子必须经过会稽。于法开知道当时支道林正在会稽宣讲佛经《小品》。于法开告诫弟子：“支道林开讲《小品》，等你到达时，一定已经开始讲某一段的内容了。”于是告诉弟子几十个问题，要他去向支道林质疑诘难，说：“这里面的问题一向是不可能讲解清楚的。”于是，弟子遵照于法开的指示去拜访支道林。正好碰上支道林宣讲《小品》，便小心地陈述了于法开的见解，来回辩论了许久，支道林终于被驳倒，便高声严厉地说：“你何必受人委托来传达他的授意呢？”

一时胜负不足以盖棺定论，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最大的赢家。于法开与支道林初次为名争辩，在暂时屈居下风的不利背景下，退隐剡县，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使五湖明月在，江湖无处不垂钓”的卧薪尝胆手段。但于法开与支道林再决雌雄之态的行动，绝不是盲目蛮干，而是知己知彼，有备而行，可谓运筹剡县之中，而决胜会稽讲坛。支道林不审对手，最后中招，虽自有功法，但如此应战，终是犯了兵家不察之大忌，支道林最后的败北，也算应有的结局。只是支道林因败于法开手下一个无名小辈而恼羞成怒，有失得道方僧超然物外的为人水平与佛法修为。

46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①，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②水注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①禀受：赋予。②写：通“泻”。

中军将军殷浩问：“大自然赋予人的品性资质是无心的，为什么恰恰是好人少，坏人多？”在座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丹阳尹刘惔回答说：“譬如把水倾泻在地上，水只是向四处流淌漫延，绝对没有恰好流成方形或圆形的。”当时的人非常赞赏这句话，认为是最精妙的阐透义理的言论。

殷浩说“自然无心于禀受”，此语颇合人之初而无恶之理，殷浩所谓世间“善人少，恶人多”则虽为一家之言，却偏颇至谬。世间一切，真者视之为真，假者视之为假，美者视为美，丑者视之为丑，善者视之为善，恶者视之为恶，皆因其主观视角与内心感受不同所致，不能以偏概全，笼统发论。刘惔以水泻地自然纵横流漫而“无正方圆”来比喻人之本性与所遇环境而造成的善、恶之别，形象地道出了人之道有善有恶，恰如水流一般，不过是受环境、条件诸因素影响使然的道理，恰如西汉扬雄《法言·修身》所说的那样：“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

47　康僧渊^①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②。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③，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④愧色，领略粗举^⑤，一往参诣^⑥。由是知之。

①康僧渊：晋高僧。家世西域，生于长安。精通佛理。②营：为生。③寒温：寒暄。④曾无：毫无。⑤领略粗举：理解和阐述基本意义。⑥参诣：领悟真谛。

康僧渊刚到江南的时候，没有人了解他，他经常在集市中靠乞讨来自谋生活。一天，康僧渊忽然来到殷浩（殷渊源）的住所，正巧遇到有许多宾客在座，殷浩让他坐下，稍稍和他应酬几句就谈到了经义名理之学。康僧渊不仅言谈充满意趣，毫无愧色，而且不论是深刻领会的还是粗略提出的义理，都达到了很高深的境界。由于这次谈论，人们才了解了他。

康僧渊随遇而安，贫贱不移，悠然自处，既是对汉代桓宽《盐铁论·地广》所称颂的“贱不害智，贫不妨行”的节操的践行，也是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所描绘的“至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形象楷模，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生动写照。

48　殷、谢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属^①万形，万形来入眼不？”

①属：通“瞩”。

殷浩、谢安等人一起聚会。谢安就问殷浩：“人们的眼睛注视着万物的形象，万物的形象会不会自己投入人的眼睛中来呢？”

山映斜阳天接水，无为有处有还无。眼能视万物，万物却未必皆尽于眼。这是因为眼虽一双，而见有万般，有看见，有听见，有闻见，有心见，有想见，有自见，有他见，有先见，有后见，有实见，有虚见，有真见，有假见，有明见，有暗见，有公见，有私见，有远见，有短见，有一见，有万见，有视而不见，有无视而见，有能见，有不能见。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闻不如一见。然而，人能见前面之千里，却不能见背后之一寸。所以，明代大思想家吕坤在《呻吟语》中说，人“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是时矣”，“求达观非难，而反观为难；见见非难，而见不见为难。此举世之所迷，而智者之独觉也”。谢安有问而殷浩无答，其旨在读者自见矣。

49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①？”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①矢秽：矢通“屎”；粪便污物。

有人问中军将军殷浩：“为什么将要得到官位的时候就梦见棺材？将要得到钱财时就梦见粪污？”殷浩回答说：“官位本来就是腐臭的，所以将要得到它的时候，就梦见棺材尸体。钱财本来像污秽不洁的东西，所以将要得到它时就梦见粪便。”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阐述义理的精妙言论。

殷浩以“官本臭腐”、“财本粪土”来解析“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诸梦境，可谓中国弗洛伊德精神解析大法之鼻祖，虽难免牵强附会，然而殷浩对“官”与“财”之本性的阐释，却不失为极富真知灼见的中的之语。只是放眼古今，此理虽被人识，此行却鲜有人践，追臭逐侈之人，即使算不上如过江之鲫，却也是前赴后继，人生如此，不亦悲夫！

50　殷中军被废东阳，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①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

①般若波罗密：佛教六种修行方法之一。

中军将军殷浩被撤职罢官，迁居东阳，到东阳后开始看佛经。殷浩先读《维摩诘经》，不明白“般若波罗密”这话的意思而认为此话过多，后来读到简略本佛经《小品》，明白了“般若波罗密”的含义却又为这样的话太少而感到遗憾。

《维摩诘》即佛经《维摩经》，主要内容是讲从此岸到彼岸的6种修行方法，其一是施予，其二是持戒，其三是忍辱，其四是精进，其五是禅定，其六是般若，即智慧。“波罗密”意即“到彼岸世界”。“般若波罗密”作为6种方法中最高乘的修行方法，意思是通过智慧到达彼岸世界。在这6种修行方法中，前5种如舟，而般若波罗密则是舵。殷浩被废黜到东阳以后才开始读佛经，可谓是“吃一堑而长一智”的亡羊补牢之举，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其“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乃是不知读书之“出入厚薄法”。“读书之出入厚薄法”之所谓“入”是指读书见之亲而不疑，所谓“出”是指践之行而不移，所谓“薄”是指取其精而无惑，所谓“厚”是指举其纲而张其目，以一援万。殷浩初读佛经，不懂其精致，不识其玄奥，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此殷浩觉悟少而怀疑多；等到精研佛理而参悟己行之后，才算于佛理有所研究与心得，所以才越读佛经多而觉自己所悟佛理越少。由殷浩读佛经事，可悟书到用时方恨少，读书须与实践相结合、学以致用之读书大法。

51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①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②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辄远之；数四^③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④，安可争锋！”

①相王：简文。②崤、函：崤关、函谷关。③数四：多次。④胜场：擅长的领域。

支道林、殷浩都在以会稽王身份任丞相的相王司马昱府中。相王司马昱对他俩说：“你们可以试着交谈一下。不过，‘才性’关系问题恐怕是殷浩据有像崤山、函谷关那样坚固的重要关隘，您支道林可要谨慎啊！”支道林尽管开始谈论的时候便改变了方向，远远避开才性问题，可是经过几次交锋，还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殷浩的玄妙境地。相王司马昱拍着支道林的肩膀笑道：“才性的关系问题本来就是殷浩的强项，你怎么可以和他争强呢！”

《棋经十三篇》中说，“厚势勿撞”，兵法上也主张两军相战，避实就虚，说的都是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从而出奇制胜的实战经验。司马昱批评支道林与殷浩辩论，支道林尽管小心翼翼，最后还是落入殷浩的语言陷阱与逻辑圈套，既是殷浩本领超强的表现，也是支道林学艺不精、自不量力所致，而司马昱的言行举止，则给人一种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52　谢公因^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②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③有雅人深致。”

①因：趁。②遏：谢玄小字。③偏：特别。

谢安趁子侄辈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问道：“《诗经》里面哪一句最好？”谢玄称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说：“应该是：‘吁谟定命，远猷辰告’最好。而且认为这个句子最具有风雅人士的深远意趣。”

《论语·先进》曾记载了孔子与他的学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谈论各自志向的趣事：子路要当一个大将军，冉有想当一个能治理方圆三四百里的小国的官吏，公西华大概要做的工作相当于今日外交部礼宾司的一个高级公务员，而曾晳则是想成为一个旅游发烧友。孔子听后，表示赞同曾晳的想法。其实，这只不过是孔子这个博导借助彼此的对话来对他的几个生徒进行考察并指导他们毕业论文的教学方法，同时也是孔子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的手段而已。谢安借子弟们相聚的机会问他们“《诗经》中哪一句最好”，其也是仿效孔老夫子的做法，表面上是检验谢家子弟的文学才华，实际上则是借“诗言志”来考察谢家子弟们的政治抱负与人生理想，是一种含蓄、委婉的设问见答以考志的一箭双雕的识才辨志术。谢玄对谢安的发问没有认真思考，便想当然地用《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四句作答，尽管有才有情，但仅仅是从自我感受出发，拘于一己之文艺偏见，未免显得小家子气。而谢玄同样以《诗经·大雅·抑》中的“吁谟定命，远猷辰告”来表达自己的文才，借助于个典故的深刻含义，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情操，文武兼备，才志俱呈，充分体现了“诗言志”的艺术审美功能。相比而言，孔子借曾晳之口以传己志，谢安借《诗经》名句抒情写志，二者异曲而同工，殊途而同归，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53　张凭^①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②。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涤料事，处之下坐，惟通寒暑^③，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④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取^⑤卿共诣抚军。”张还船，同侣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觅张孝廉船，同侣惋愕^⑥。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⑦为理窟。”即用为太常博士。

①张凭：字长宗，吴郡人。举孝廉，补太常博士，累迁吏部郎、御史中丞。②时彦：当时名流。③寒暑：寒暄。④判：分析。⑤取：请。⑥惋愕：感叹惊讶。⑦勃窣：勃然猝出。

张凭被推举为孝廉，到京都去，他仗恃自己有才气，认为必定能加入名流的行列。张凭想去拜访丹阳尹刘惔，他的同乡和一同被选拔的人都取笑他。张凭终于去拜访了刘惔。刘惔正在洗涤和处理琐事，就把他安排在下座，只和他寒暄了几句，神情和意态都不和他交接。张凭想主动发表意见，又找不到来由。不久，左长史王濛等一批名流来清谈。主客间有不能相互理解的地方，张凭便远远地在末座上给他们分析评断，言辞精炼而涵义深远，完全能够把双方的心意表达清楚。满座的人都非常惊奇。刘惔就请他坐到上座，和他清谈了一整天，于是留他住了一夜。张凭告辞的时候，刘惔说：“你暂时回去，我即将邀你去拜见抚军。”张凭回到船中，同伴们问他在哪里过夜，张凭笑着没有回答。不久，刘惔派郡吏来寻找张凭的船，同行的伙伴们都非常惊愕。张凭当即和刘惔同乘一辆车去拜见抚军。到了门口，刘惔先进去对抚军说：“下官今天为你找到一位太常博士的最佳人选。”张凭进见以后，抚军和他谈话，连声赞叹，不住叫好，说：“张凭才华横溢，是义理荟萃之所。”立刻任用张凭做太常博士。

后世有一个关于苏东坡的故事，颇与张凭的传奇经历相似。苏东坡的那则逸事说，有一次，其貌不扬的苏东坡去一座寺庙游玩，趁机去拜访寺庙的住持探讨佛理。不料肉眼凡胎的住持根本没把苏东坡放在眼里，只是敷衍地请苏东坡坐下，并让小和尚给苏东坡倒茶。及至住持与苏东坡交谈起来，才发现苏东坡谈吐不俗，便赶忙请苏东坡移坐他处，并让小和尚去敬茶，最后，当住持得知眼前便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时，便赶快换了一副嘴脸，既请苏东坡移至上座，又让小和尚去敬香茶，临了，还拿出文房四宝请苏东坡题字。风流倜傥、豪放洒脱的苏东坡倒也文如泉涌，一挥而就地题写了一副对联：“茶，敬茶，敬香茶；坐，请坐，请上坐。”然后，苏东坡再没看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住持一眼，便得意洋洋地飘然离去。相信熟悉这段趣事的大有人在，而苏东坡的大名也比张凭的名字广为人知得多。然而，就艺术发生学来说，苏东坡的这则逸事即使不是典出于此，也难逃后人将此篇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嫌，而且除了更多地附庸风雅与大搞噱头之外，其真实性、曲折性、艺术性和思想性都要比《世说新语》此则逊色很多。第一，苏东坡的逸事于史并无实据，而《晋书·卷七十五·张凭》所载文字与此相仿佛，在晋简文帝时，张凭官至吏部郎、御史中丞。第二，此则开篇即说张凭有“才气”，“必参时彦”，可谓既先声夺人，又意在笔先，同时也布下了悬念。张凭既被乡里举为孝廉，应是德才兼备的人物，不料却因要拜访刘惔而遭人嘲笑，张凭的才干难免被大打了折扣。等到张凭拜见了被誉为“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刘惔后，却是既被刘惔“处之下坐”，又与之“神意不接”，这和说张凭吃了刘惔的闭门羹并无差别，张凭的才干几乎折扣至无几。及至张凭久处末座而与王濛诸辈清言，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如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来了一个精彩的亮相。至此，人们才相信了张凭的“才气”。但凭张凭的这点“才气”，张凭能否“必参时彦”则还是一个未知数。接下来，刘惔与张凭开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清谈，然后令张凭“且去”再和他“共诣抚军”，却并未说明对张凭用弃与否。直到当时身为抚军，后来成为晋简文帝的司马昱经刘惔的介绍并亲自与张凭谈话并“咨嗟称善”后，张凭才官拜太常博士，终于始“参时彦”。《世说新语》此则叙张凭事，波澜起伏，一波三折，极尽抑扬顿挫叙述魅力，因而也极具艺术性和感染力。第三，张凭处在刘惔冷处理的境遇而依旧从容不迫、才美内藏、与诸贤清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同侣笑而不答的谨言慎行的诸多处世风格，刘惔识人善举，司马昱任人唯才的治事风格，都极具思想教育意义。

54　汰法师云：“六通^①、三明^②同归，正异名耳。”

①六通：天眼通，天耳通，身通，它心通，宿命通，漏尽通。②三明：天眼明，宿命明，漏尽明。

法师竺法汰说：“六通、三明同一归向，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所谓的“六通”、“三明”，均是佛教用语。所谓“六通”，一是天眼通，能见远方之色；二是天耳通，可闻障外之声；三是身通，可以随心所欲地飞行隐显；四是它心通，犹如水镜万虑；五是宿命通，天上地下，神知已往；六是漏尽通，慧解累世；所谓“三明”，则是天眼明、宿命明、漏尽明，解脱在心，朗照三世。由于无论是天眼通、天耳通，还是身通、它心通乃至漏尽通，其归根到底，这五通都不过是心之明通，就连宿命通也只不过是过去之明通而已，至于天眼，则不过是发未来之智，实际上则是未来心之明通。所以，以佛眼而观，不论是“六通”，还是“三明”，俱为三乘功之功德，名称虽异，而宗旨归一，二者同归而异名，道理也正在于此。

55　支道林、许、谢盛德^①，共集王家，谢顾诸人曰：“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②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③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④。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⑤，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⑥，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⑦奔诣，故复^⑧自佳耳。”

支道林、许珣、谢安等德高望重的人一同聚集在王濛家中。谢安环顾左右对大家说：“今天可以说是贤士的聚会。时光既然不可挽留，这样的聚会本来也难得常有。我们应该在一起谈论吟咏，用以抒发情怀。”许珣便问主人王濛：“有《庄子》没有？”只得到《渔父》一篇。谢安看了题目，便请四座诸人讲解它的义理。支道林首先讲了700多句，叙述精深美妙，才情文采新奇超拔，大家都赞许叫好。接着，在座的人各自谈了自己的体会。谢安又问：“你们说完了没有？”大家都说：“今天的谈论，很少有不尽意的了。”谢安然后粗略地提出一些疑难问题，接着叙说自己的意见，洋洋洒洒一万多句，才华出众，优异超绝，已是无人可比，加上志向和气概有所比拟寄托，潇洒安详，洋洋自得，满座的人无不心悦诚服。支道林对谢安说：“您的阐述一直不停地迫近问题的核心，自然特别高妙啊！”

①盛德：德高望重（的人）。②写：通“泻”；抒发。③《渔父》：《庄子》篇名。④通：阐释。⑤粗难：略加驳难。⑥干：企及。⑦一往：径直。⑧故复：的确。

思想的自由之一在于能够畅所欲言。若能畅所欲言，则必当知音相聚，话题有趣，彼此风发意气，坦荡胸襟，一语不为少，万言不为多，贵在适情而尽兴。支道林、许珣、谢安、王濛之清淡盛宴即深得此理。

56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①，孙语道合，意气干云^②，一坐咸不安^③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④，孙粗说己语，亦觉殊^⑤不及向^⑥。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⑦而笑，称美良久。

①《易象妙于见形》：孙盛论述《易经》的文章。②干云：直上云天。③安：满意。④本理：原来的义理。⑤殊：特别。⑥向：原先。⑦拊掌：拍手。

中军将军殷浩、孙盛、王濛、谢安等擅长清谈的名流，都聚集在会稽王司马昱的官邸。殷浩和孙盛两人一起辩论《易象妙于见形》这篇文章。孙盛的谈论和道家的学说思想相结合，意气飞扬，满座的人都不满意孙盛的道理，但是又不能驳倒他。会稽王司马昱非常感慨地叹息说：“如果刘惔来了，一定会有办法制服他。”随即派人去迎请刘惔。孙盛意识到自己辩不过刘惔。刘惔来了以后，先叫孙盛叙说自己原先的道理。孙盛粗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言论，也觉得很不如刚才所讲的。刘惔接着讲了两百多句话，论述和质疑都非常简明贴切，孙盛的道理便被驳倒。满座同时拍手欢笑，赞美不已。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在刘惔缺席的情况下，孙盛一时独占鳌头，却得理不饶人，已有引起众怒之嫌。会稽王司马昱有恃无恐地让刘惔前来助辩，也是一个惹事不怕闹大的顽主。孙盛在刘惔面前惨败，正说明“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恶人自有恶人磨”之所言非虚。

57　僧意^①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②。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③，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一个姓意的僧人住在瓦官寺中，王修（字苟子）来访，和他一起清谈，让他首先讲述玄理。这个姓意的僧人就问王修：“圣人有感情吗？”王修说：“没有。”又问：“圣人像柱子吗？”王修说：“像筹码，本身虽然没有感情，但是使用它的人有感情。”这个姓意的僧人说：“谁来使用圣人呢？”王修回答不了就走了。

①僧意：姓意的僧人，其他未详。②唱理：陈述理义。③筹算：古代计算用具。

人皆有情，只在深浅不同。鲁迅先生有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何如不丈夫。”中国的历史人物在“情”字上多表现极端：其一是多情，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是也；其二是寡情，乃至无情，所谓“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是也，而人之内心真情常常为外物所蔽，所谓“欲说还羞”、“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是也。其实，情之于人，人皆有之，因有情而多情，因多情而寡情乃至无情，大体如此。

58　司马太傅^①问谢车骑：“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②是其妙处不传。”

①司马太傅：司马道子。②故当：或许。

太傅司马道子问车骑将军谢玄：“惠子所著的书有五车之多，为什么没有一句话谈到玄学？”谢玄回答说：“一定是其中精微之处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大道无术，大德无名，大智无谋，大勇无功，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大仁不仁，大辩不言，惠子之书与谢玄所言尽得至言不传之妙。

59　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惟至事数^①处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②，便释然。

①事数：带数项的佛理，如：四谛、五根、七觉等。②所签：作标记的疑难处。

中军将军殷浩被罢官撤职以后，迁居到东阳郡，大读佛经，都能够深入理解其中义理，只有谈到事数的地方理解不了。后来遇见一个和尚，殷浩把自己读佛经时在字条上注明的疑难问题提出来向他请教，便完全解决了。

殷浩被废之后大读佛经，既有后世鲁迅所自嘲的“有病不求医，无聊才读书”的味道，也有闭门思过、卧薪尝胆、希冀东山再起的雄心。殷浩读经能存疑，有疑而善问，深得读书学问大法，其偶遇道人而释其疑难，既说明殷浩勤学能疑，不耻下问，又可知世人皆可为师——师可在庙堂，可在杏坛，可在江湖，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凡能解惑传道者皆可为师。

60　殷仲堪精核^①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②我解《四本》，谈不翅^③尔。”

殷仲堪深入地研究了老庄学说，人们说他没有哪个方面没有研究过。殷仲堪却叹息说：“假使我能够领悟《四本论》，我的言谈就不该只是这样了。”

①精核：经心考索。②使：假如。③不翅：“翅”通“啻”；不止；不仅。

满招损，谦受益。学海无涯，学无止境。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殷仲堪做学问的态度，可谓谦虚的楷模，甚至达到了《庄子·齐物论》所说的“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的境界。

61　殷荆州曾问远公^①：“《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①远公：慧远，晋高僧，本姓贾，雁门人，出身世族。

荆州刺史殷仲堪曾经问慧远和尚：“《周易》以什么为本体？”慧远回答说：“《周易》以感应为本体。”殷仲堪说：“西边的铜山崩塌了，东边的灵钟就有感应，这就是《周易》吗？”慧远满脸含笑却没有任何回答。

世界小天地，自我大宇宙，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核心主张便是天人感应，物我相通，内外一理。慧远对殷仲堪所问笑而不答，既是对自己所说的“《易》以感为体”的佐证，同时也是对殷仲堪后面所问不答之答的巧妙回答。世间至乐莫如笑，世间至难莫作答，笑而不答，妙在会意，贵在体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62　羊孚弟娶王永言^①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②，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③者久之。

①王永言：王讷，字永言，东阳太守王临之之子。历尚书左丞、御史中丞。②《齐物》：《庄子》篇名之一。③新拔：新秀。

羊孚的弟弟羊辅娶了王永言的女儿。到王家见女婿的时候，羊孚送弟弟一同前去。当时王永言的父亲东阳太守王临之还健在，殷仲堪也是东阳太守王临之的女婿，当时也在座。羊孚擅长谈论义理，殷仲堪就拿庄子的《齐物》向羊孚提出诘难。羊孚说：“你经过与我四次交锋后，将会见到你我彼此见解相同。”殷仲堪笑着说：“只要能讲完，不必相同。”及至四个回合后，两人的见解竟然相通。殷仲堪叹息说：“我就没有见解和你不同了！”，然后久久地叹赏羊孚是新人新秀。

羊孚与殷仲堪辩论《齐物论》，却不懂庄子《齐物论》可齐天地，齐古今，齐生死，齐是非，总之是“齐万物”的根本宗旨。可笑的是羊孚既然知道与殷仲堪辩论四个回合后，殷仲堪就会和自己的观点相同，按照庄子的观点来说就根本用不着再去和殷仲堪辩论，也就是顺其自然而无为就可以；同理，殷仲堪既然固执己见，“宁可辩论到底，也不苟同”，既然不“必相同”，也就不用辩了，所以羊孚与殷仲堪既以《齐物论》为题而犹自辩论四个回合，看似印证了羊孚的观点，殷仲堪有点理屈，其实二人就对《齐物论》的精义理解而言，却不过是仅得皮毛的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真正懂得庄子《齐物论》的精义，他们就根本用不着去强词夺理地辩论什么了。

63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①。”

①强：通“僵”。

殷仲堪说：“三天不读《道德经》，就觉得舌根僵硬。”

汉代王符在其《潜夫论·赞学》中说：“索物于夜宅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唐代诗人皮日休《日箴》中则说：“惟书有色，艳于西子；惟文有体，秀于百卉。”以此移之于论老子的《道德经》文本自身，可为作的之语。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古人云：“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友。”“一庭之内，自有至乐；六经之外，别无奇书。”好书不厌百回读，人不读书，犹如夜行山路与航于沧海，既危险重重，又费力茫然，宋代邵雍《观物外篇》所谓“人而无学，则不能烛理；不能烛理，则固执而不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老子所撰《道德经》，虽只五千言，却字字珠玑，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草芥之微，中及人间万象与万般玄理，实是人生指南圭臬之本，不管是对自我人格陶冶，还是对家国社会参与，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其说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道法自然，通俗晓畅，是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惠言》所谓“一时劝人以言，百世劝人以书”的标本读物与“读书医俗”之强身健心良药。民谚所谓“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曲三日不唱，口生荆棘”与明代东鲁古狂生《醉醒石》所说“士人三日不读，则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皆与殷仲堪之语同理。唐代诗评家司空图《退栖》诗云：“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失良朋。”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个人而言，老子的《道德经》无疑是自家护身之宝剑与终生之良朋。

64　提婆^①初至，为东亭第^②讲《阿毗昙》^③。始发讲，坐裁半，僧弥便云：“都已晓。”即于坐分数四^④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⑤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当^⑥小未精核耳。”

①提婆：僧伽提婆，姓瞿昙，晋高僧。②第：府邸。③《阿毗昙》：佛经之一。④数四：几个。⑤法冈：僧人，俗名未详。⑥故当：只是。

提婆和尚刚到东晋的都城建康，就在东亭侯王珣家中讲解《阿毗昙经》。刚开始宣讲，座中就少了一半人。王珣的弟弟王珉便说：“我已经全部懂得了。”随即在座中分出三四位有识见的和尚，改换到别的屋子里自己讲解。提婆和尚讲完后，王珣问法冈和尚说：“我还一点没有理解，弟弟阿弥怎么可能已经理解了呢？他的心得如何？”法冈说：“大体上领会得不错，只有小部分没有考核罢了。”

人之禀赋不同，聪愚各异，对事物的认识与理解便有迟有速、有悟有滞，王珣与王珉听讲佛经的表现即如此。只是从学习的态度上来说，王珣算作严谨有余而灵气不够，王珉则是一瓶不满半瓶摇。这两种态度，都算不上会学习的做法。

65　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每相攻难。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①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

南郡公桓玄和荆州刺史殷仲堪一起谈论玄理，往往互相反驳非难。一年多以后，只有一两次论辩了，桓玄自己慨叹才气和思想越来越倒退了，殷仲堪说：“这只不过是你更加领悟了。”

对手之间常是最为了解对方，原因在于彼此为了战胜对方而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生存权、发展权与话语权。桓玄与殷仲堪之间相互诘难的结果便是如此。

66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①。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②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①大法：极刑。②漉：过滤。

魏文帝曹丕曾经限令弟弟东阿王曹植在七步时间内作出一首诗，假若作不出，就要把他杀掉。曹植随声便作了一首诗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魏文帝曹丕听了深深地露出羞愧的面色。

曹丕让曹植七步作诗，不过是为他铲除异己找的一个文雅的借口而已。才高八斗的曹植尽管七步能诗，却不能弥补骨肉相残的手足之情，消除不了曹丕的嫉妒心和无情的杀机，只是为“百无一用是书生”留下了一个千古谈资而已。曹植之诗尽管取譬贴切，切景合情，但风骨软弱，令人生怜。

67　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①，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②。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③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④，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①九锡：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9种器物，是一种最高礼遇。②敦喻：恳切劝说。③袁孝尼：袁准，字孝尼，陈郡阳夏人。位至给事中。④点定：修改文稿。

魏朝封晋文王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坚决推辞不肯接受。朝中文武官吏将要到司马昭府第劝进，司空郑冲便疾派遣使者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正在袁准（字孝尼）家做客，隔夜的余醉还没有醒，被人扶起来后阮籍就在写字用的小木片上信手写起来，写完以后，文稿连修改也没有修改，抄写好就交付给了使者。当时的人们认为阮籍的《劝进文》是神来之笔。

司马昭对魏朝封他晋王并加九锡之礼“固让不受”，并不是司马昭本性谦虚，实际上是司马昭以退为进、自保并收魏室之奸的阴谋手段。阮籍醉后一挥而就写了劝进表，一方面固然说明了阮籍文才超众，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但在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一贯傲视权贵的阮籍也难免干些御用文人的无耻勾当。文人之无行，并不仅仅是在酒色财气与任性非礼，更在于政治操守的清白坚贞与否。

68　左太冲^①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②，思意不惬^③。后示张公^④，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⑤，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⑥者，莫不敛衽^⑦赞述焉。

①左太冲：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仕至祭酒、秘书郎。②讥訾：讥讽诋毁。③惬：愉快。④张公：张华。⑤皇甫谧：原名静，字士安，自号玄晏先生，安定朝那（今甘肃平凉）人。幼年放荡不羁，不好学习。后受叔母教诲，刻苦勤奋，博览群书，时人谓之“书淫”。⑥非贰：非议。⑦敛衽：整理衣襟，表示恭敬。

左思的《三都赋》刚刚写完，就被当时士人交相讥笑指责，左思心里很不愉快。后来左思把文章送给张华看，张华说：“这可以和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鼎足为三。然而您的文章还没有受到世人重视，应当得到著名人士的赞许方可。”左思于是就去恳求皇甫谧。皇甫谧看了后赞赏不已，便给赋写了一篇序文。于是先前非议怀疑这篇赋的人，没有不怀着敬意赞扬它的。

红花尚须绿叶扶，大树底下好乘凉；千里马也得有伯乐赏识，泥土里的金子只有得见阳光才能发出耀眼的光芒。左思以及《三都赋》的命运遭际便是如此。今日无名小辈著书立说，多请名家、大官作序，以壮行色，其动机与心理大概也是如此。只是奇才常湮没于草莽，高雅常消亡于世俗，阳春白雪难抵下里巴人。这样的怪现象，不只存在于文艺界，也不仅仅是古时有，放眼古今，这样的人事现象，虽说不上是司空见惯，却也不是什么凤毛麟角，然而能如左思这样得到张华赏识并提携、奖掖的幸运儿，又有几人呢？怀才不遇与被世俗捧杀或棒杀的人，又有多少呢？

69　刘伶^①着《酒德颂》，意气^②所寄。

①刘伶：字伯伦，晋沛国（安徽宿县）人，“竹林七贤”之一。②意气：志趣。

刘伶写作《酒德颂》，是他思想意志和情趣志向的美好寄托。

世间酒徒千千万，但以饮酒闻名并能援笔而为《酒德颂》者，刘伶可谓千古第一人。刘伶的《酒德颂》以自己为原型，刻画了一个酒德超人的大人先生，说他“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行则操巵执瓢，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这位大人先生一旦喝起酒来，则“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刘伶所作之《酒德颂》既一反饮酒乱性的封建礼教，又借颂酒以赞美饮酒之美好，同时又是对自己放浪形骸于天地、眼中唯有美酒而无任何人、物、事的唯我独尊的真性写照，是托物言志、寄情于酒的艺术表现。

70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①河南尹，请潘岳^②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③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①让：辞官。②潘岳：字安仁，荥阳人。善属文，仕至黄门侍郎。③标位：阐述。

尚书令乐广长于清谈，却不擅长写文章。他打算辞去河南尹的官职，于是请潘岳代他写奏章。潘岳说：“我虽然可以代你写，但首先必须了解你的意图。”乐广就给他说明自己辞职的理由，列举了两百多句话。潘岳直截了当地拿这些话加以综合编排，就成了一篇著名的散文。当时的人都说：“如果乐广不借重潘岳的文词，潘岳不采用乐广的意旨，就无法写成这般优美的文章了。”

晋时卫夫人《笔阵图》中说：“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以此语移之于评价乐广与潘岳，倒也恰如其分。然而乐广述而不作，潘岳有其文才而无其文意，双方互补，乃成双赢。做文章如此，世间一切事，如需合作方能完成，均应作如是观。

71　夏侯湛^①作《周诗》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②温雅，乃别见孝悌^③之性。”潘因此遂作《家风诗》。

①夏侯湛：字孝若，今安徽亳县人。②非徒：不但。③孝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

夏侯湛补作《周诗》完毕，拿给潘岳看。潘岳说：“这诗不仅仅写得温煦高雅，而且另外还能够看出孝顺友爱的天性。”潘岳由此创作了《家风诗》。

《诗经》讲究的是温文尔雅，儒家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忠以事君、孝以事父母、悌以事兄长，其核心是“仁”。后世诗人多受《诗经》与儒家思想的影响，所以潘安仁（潘岳）评价夏侯湛所作的《周诗》不仅在艺术风格上具有《诗经》温文尔雅的传统，而且在思想上又包含着儒家忠孝仁悌的精神。潘安仁之语既是诗评家范式之语，又显得慧眼独具，而潘安仁因读夏侯湛所作《周诗》而作《家风诗》之雅事，不过是对优秀的艺术品对人的思想具有潜移默化、移风易俗的作用的佐证、说明罢了。

72　孙子荆除妇服^①，作诗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

①除妇服：为妻服丧期满，除去丧服。

孙楚（字子荆）为妻子服丧期满之后，写了一首诗拿给王济（字武子）看。王济看了以后说：“真不知道这文采是由于情深意厚而激发出来的，还是这情深意厚是从丰富的文采里呈现出来的，看后令人感到凄苦悲伤，也增强了深厚的夫妻情义。”

“文生于情”是从作者创作角度而言，“情生于文”是就读者欣赏角度而言。文情并茂历来是评价优秀诗文的重要标准。

73　太叔广^①甚辩给^②，而挚仲治^③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着笔难广，广又不能答。

①太叔广：字寄思，东平人。②辩给：能言善辩。③挚仲治：挚虞，字仲治，京兆长安人。历秘书监、太常卿。

太叔广能言善辩，挚仲治却擅长写作。两人都在卿这种高级官职的行列。每到公开的场合，太叔广谈论，挚仲治不能对答，回去写成文章驳难太叔广，太叔广也不能回答。

能辩者未必能文，能文者未必能辩，不过是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然而，能辩者而不能文，毕竟胜在一时，能文者而不能辩，终究是赢在不朽，而世人所崇拜的，当然是既能言又善辩更擅文的文武兼备、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及其艺术品了。

74　江左殷太常父子^①，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口谈至剧，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

①殷太常父子：指殷融、殷浩叔侄。

东晋时，太常殷融和侄儿殷浩都擅长谈论玄理，但是两人也有能言善辩和言语迟钝的区别。扬州刺史殷浩的口头辩论最厉害，太常殷融总是说：“你再想想我的道理。”

只知有我，不知有敌，不仅是战场上兵家之大忌，也是辩论场上论家理应加以注意的。原因在于：如果只是一味地只知有我，不知有敌，明显地违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作战准则，于是难免目空一切，因唯我独能、得意忘形而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及至招致失败。反之，论家若既知有我，也知有敌，则能小心谨慎，全面考虑，扬己之长而避敌之短，从而稳操胜券。殷融虽为叔父，但能文而口拙，所以在和侄子殷浩论辩剧烈之时，不能辩论来取胜，而是冷静地让侄子殷浩去仔细思考他所讲的道理，既是以守为攻，也是守拙制奇，更是诱敌深入，同时，也巧妙地道出了“我思故我在”、“尔思我，汝更思吾论”的深刻道理。

75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①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①从子：侄子。

庾子嵩把《意赋》写成之后，他的侄儿庾亮（字文康）看到了，问：“如果确有那样的意态心绪的话，不是用赋所能表达得完的。如果没有那样的意态心绪，又写赋做什么呢？”庾子嵩回答说：“恰恰是在有意无意之间。”

过犹不及，似是而非。言有尽而意无穷，巧在恰到好处，妙在有意无意之间，此正是中庸之道在艺术创作实践上所期冀的最高艺术境界。

76　郭景纯^①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②云：“泓峥^③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①郭景纯：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②阮孚：字遥集，阮咸次子。嗜酒任性，不以政务经怀。③泓峥：水势洪大。

郭璞（字景纯）有两句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评价说：“水势洪大，林木萧萧，实在不可言传。每当读到这两句，总觉得身驰神逸，超然物外。”

一切都处在运动与变化之中。因此，“林天静树，川无停流”。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言难言之意如同己出，自然共鸣同应，神超形越，这也是艺术的审美作用的生动表现。

77　庾阐始作《扬都赋》，道温、庾^①云：“温挺义之标^②，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③之。阐更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

①温、庾：温峤、庾亮。②标：榜样；模范。③赠贶：馈赠。

庾阐最初写完《扬都赋》，他在赋中评价温峤和庾亮说：“温峤树立了道义的标准，庾亮为民众所仰望。比拟声音，他们好像洪钟；比拟品德，他们如同美玉温润亮泽。”庾亮听说赋已经写好了，要求看一看，同时希望赠送给他。于是庾阐又把其中的“望”字改为“俊”字，“亮”字改为“润”字。

庾阐当初作《扬都赋》，对温峤和庾亮称名道姓，直言不讳，却在庾亮看后并“赠贶”，也就是得到庾亮所馈赠的礼物后，为了避讳而将庾亮的“亮”字改为“润”字，并借“玉润”来比喻庾亮有德如玉，同时为了押韵，把“望”字改成“俊”字，虽有“文章不厌百回改”的风流，但是却难免有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写人家笔短之嫌。

78　孙兴公作《庾公诔^①》，袁羊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

①诔：古文体，叙述死者事迹表示哀悼的文章（多用于上对下）。

孙绰写了叙述庾亮生平事迹的悼文《庾公诔》。袁羊看了以后说：“在这篇文章里看到了文章一张一弛的道理。”当时人认为这是名家的鉴赏论断。

明代庄元臣《叔苴子·内篇》卷五中说：“文章犹舟也，舟之贵贱，不在大小华质，而视其所载者。”孙兴公（孙绰）作《庾公诔》，袁羊（袁乔）认为从中可见张弛之道，正是看出了孙兴公之文如小舟所载巨宝之价值所在与非同一般。

79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①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

①名价：褒扬。

庾阐（字仲初）写完了《扬都赋》，把它呈现给庾亮。庾亮出于同宗的情意，极力抬高它的身价，说这篇赋和张衡的《二京赋》摆在一起成为《三京赋》，可以和左思的《三都赋》并列成为《四都赋》。因此时人争相传抄，京城里的纸张也由此涨价。太傅谢安说：“不能够这样，这是屋下架屋呀！处处模仿他人就免不了显得重复浅陋。”

汉代的王充在《论衡·艺增》中主张真正的文艺批评应是“誉人不增其善，毁人不益其恶。”据此而论，庾亮因亲情而抬高庾阐所作《扬都赋》的身份与名气，有失评价作品应实事求是的客观与公允。在东汉张衡的《二京赋》和西晋左思的《三都赋》均已大获成功的情况下，庾阐步其后尘而拾人牙慧，又写《扬都赋》，题材既已与张衡、左思所选雷同，体裁也与《二京赋》、《三都赋》别无二致，显得艺术构思既无创意，艺术成就更是难以超越。庾阐所为只不过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既不能独成一家之言，又不能作传世之妙文佳篇。庾阐既模仿前人名作，又借仗庾亮高望包装自家，其结果正如清代顾炎武《与人书》所论证的那样：“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所以，庾阐写了《扬都赋》充其量只是屋下架屋，庾亮则吹捧其可与《二京赋》、《三都赋》媲美，则是以水济水，不知自重。

80　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至都见简文，返命^①，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②，出为衡阳郡，性理^③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

①返命：复命。②忤旨：不合意。③性理：神志。

习凿齿修史的才能很不寻常，桓温非常器重他。习凿齿还没有到三十岁，就被桓温任用做荆州治中。习凿齿在写给桓温的谢表里也说：“如果没有遇到明公，我只不过是荆州一个老从事而已。”后来桓温派他到京都去见司马昱，回来复命的时候，桓温问他：“你见了相王司马昱，觉得这个人怎么样？”习凿齿回答说：“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就违反了桓温的心意，于是习凿齿被派往衡阳郡做地方官。习凿齿从此神志错乱，在病中还撰写了《汉晋春秋》，评论人物、史实有卓越的见解。

一仆二主，左右为难；情以报恩，忠以事君。习凿齿谢桓温乃出于报答知遇之恩情；见晋简文帝司马昱而识君子与小人，从此“忤旨”乃知何为忠君、何为事奸。从私情，习凿齿应惟桓温马首是瞻；据公论，习凿齿应远佞逆而近明君。正是处此两难境地，习凿齿进退失据，无所适从。在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习凿齿终被折磨得精神错乱，实是习凿齿遇人不淑、道义不辨所致。《荀子·子道》中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为人子尚守道义，而习凿齿为人臣却于道义之何去何从不能明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习凿齿的结局正是如此。

81　孙兴公云：“《三都》、《二京》，五经^①鼓吹。”

①五经：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

孙绰说：“《三都赋》、《二京赋》都是宣扬《五经》的东西。”

一庭之内，自有至乐；五经以外，别无奇书。所谓经、史、子、集诸书，皆根于经，经为首，其余不过四肢百骇；经为一，其余不过十百千万；经为魂，其余不过骨肉毛皮；经为宝，其余不过载珍宝之舟车而已。

82　谢太傅问主簿陆退^①：“张凭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

①陆退：字黎民，吴郡人，仕至光禄大夫。

太傅谢安问主簿陆退：“张凭为什么只作悼念母亲的诔文，而不作悼念父亲的诔文？”陆退回答说：“这一定是男子的美德表现在生平事业上，妇女的美德，没有诔文就无从显扬。”

主簿陆退是张凭的女婿，按照“是个女婿半个儿”而“知父莫若子”的世俗说法，陆退对岳父张凭的为人行事，应该是比较了解的，其所说的“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应当是不错的，而所谓“妇人之美，非诔不显”则未必正确。因为贞节牌坊无非是妇女受迫害的罪证，诔文嘉言无数，为何青史片字无存，须知养育好儿女、使之成为国家社会的栋梁才是为人母的不朽的纪念碑。

83　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①。”

①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辞。

王修（字敬仁）13岁时创作完成了《贤人论》。他的父亲长使王濛把文章送给刘惔看，刘惔看后回答说：“看了敬仁所写的文章，就知道他可以去探讨玄言了。”

自古识人，有以言识人，有以行识人，有以貌识人，有以才识人。刘惔见王濛的儿子王修所作的《贤人论》而认为王修从此可以“足参微言”，则是以文识人术的妙用，因为自古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84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①金，往往见宝。”

孙绰说：“潘岳的文章绚烂光彩，如披锦绣，没有一处不美好；陆机的文章好像沙里淘金，常常能见到瑰宝。”

此段对偶文字，采用对比的方法，既从形式上赞美了潘岳文章的文采，又在内容上称颂了陆机文章的精妙。然而从儒家文艺观与审美观来看，潘岳是文胜质，陆机是质胜文，虽是各有千秋，然而也各有不足，因为《论语·雍也》认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真正的好文章应是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质与文俱佳。

85　简文称许掾^①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①许掾：许珣，字玄度。曾仕司徒掾。

晋简文帝司马昱称赞司徒掾许玄度说：“玄度的五言诗，精妙绝伦，无人能及。”

删繁就简，画龙点睛，文艺批评贵在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一剑封喉，简文帝司马昱评价许珣诗正用此法。

86　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①，云：“卿试掷地，要^②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③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

①范荣期：范启，字荣期，慎阳人。仕至黄门郎。②要：当；会。③商宫：古代五音中之二音，泛指音律。

孙绰写成了《天台赋》，拿给范启（字荣期）看，说：“您试着把它扔到地上，一定会发出金石般铿锵的声响。”范启说：“恐怕你的金石声，不是合于金钟石器发出的乐曲声。”尽管如此，范启每当读到优美的诗句，总要说：“正该是我们这一流人物的语言。”

孙绰自诩《天台赋》有金石声，虽有自夸之嫌，然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应当做孙绰自信的表现。范启对孙绰自诩之语不以为然，正是遵守文艺批评避免先入为主，不为他人言论所左右的职业道德。范启读孙绰《天台赋》每逢遇到佳句，便赞其“应是我辈语”，乃是好处说好、谬处指谬的实事求是的文艺批评的真正表现。

87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谥议^①，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①谥：谥号。帝王、贵族、大臣等死后，依其生前事迹所给予的称号。议：古文体。用于论事说理，陈述意见。

桓温看见谢安写的给简文帝司马昱谥号的奏章，看完以后，扔给座上的宾客说：“这是谢安的零碎佳作。”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大家大作上乘，大家短章亦是玲珑珍宝。桓温以“碎金”比喻谢安的谥议，“碎”比喻其短小精要，“金”比喻其价值连城，从形式到内容全面评价了谢安谥议文章的艺术价值与思想价值，比喻形象而生动、贴切而传神，可谓风骨天成、形神兼备。

88　袁虎^①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②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咏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③，大相赏得。

①袁虎：袁宏，字彦伯，小字虎。②估客：商贩。③要：通“邀”。

袁虎少年贫困，曾经受雇替人运送租粮。有一次，镇西将军谢尚乘船出游。那天晚上，风清月朗，谢尚忽然听见江中小洲间商贩搭乘的船上有吟诗的声音，很有情趣风韵，所吟诵的五言诗又是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不禁赞美不绝。于是派人去询问底细，原来是袁虎在吟咏自己的《咏史》诗。谢尚因此便邀请袁虎过来叙谈，彼此十分相投。

袁虎贫而好学，自然脱俗近雅，其襟怀抱负亦是无可限量。谢尚听言识人，以文会友，既不失文人雅士的书卷气，也尽显魏晋士人的气度与风流。

89　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①。”

孙绰说：“潘岳的文章浅显而纯净；陆机的文章深刻而繁杂。”

潘岳与陆机俱为文章大家，文笔风骨，各有千秋。然而，孙绰却能以水作喻，“浅深净芜”之对比组合方法，同中求出异，异中总结同，既形象贴切又深刻精辟。后世鲁迅评价刘半农与胡适、陈独秀其人与文亦用此法。

90　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①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②。载王东亭作《经王公酒垆下赋》，甚有才情。

①时流：当时名流。②一通：一份。

裴启写作《语林》，刚写完拿出来，就被远近的人大量传看。世俗少年，莫不抄录，人手一册。书中记叙东亭侯王珣写《经王公酒垆下赋》一事，很有才情。

酒香不怕巷子深，天下奇文共欣赏，裴启撰写《语林》的轰动效应，即是如此。

91　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公往反^①，小有利钝^②。谢后出以示顾君齐^③，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

谢万写了《八贤论》，就其内容和孙绰反复辩论，小有胜负。谢万后来把文章拿给顾夷（字君齐）看，顾夷说：“如果我也写一篇的话，料想你一定确定不了文章的题目。”

①往反：辩论。②利钝：高低。③顾君齐：顾夷，字君齐，吴郡人。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中兴书》说，谢万所作的《八贤论》是对四位隐士与四位出世之人的专论，这“八贤”就是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和嵇康，“处者为优，出者为劣”。不幸的是，顾夷也早就做过这样的文章，因此对谢万的《八贤论》了然于胸。为文著书，贵在独剑，最忌重蹈覆辙，人云亦云，拾人牙慧，黄庭坚《山谷精华录》所谓“文章最忌随人后，自成一家始逼真”，即此之谓也。谢万作《八贤论》而受挫招辱，则正是犯此文人大忌。

92　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①，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②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③。”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①足韵：补足韵脚。②益：增加。③写：通“泻”。

桓温命令袁宏（字彦伯）写《北征赋》，赋写完了以后，桓温和当时一些有才德的人在一起观看，大家都赞赏不已。当时王珣也在座，说：“可惜少了一句，如果用‘写’字足韵，就会更好。”袁宏立即在座中拿笔补写道：“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对王珣说：“当前不能不以这年事推崇袁宏。”

刘勰《文心雕龙·书记》说，写文章表情达意时，有时“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据此而论，王珣慧眼识文，一语画龙点睛；袁宏文才泉涌，两句锦上添花；桓温不偏不倚，数字尽显风流。《世说新语》如此以语言写人，白描功夫炉火纯青，令人赞叹。

93　孙兴公道：“曹辅佐^①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②，非无文采，酷^③无裁制。”

①曹辅佐：曹毗，字辅佐，谯国人，魏大司马曹休曾孙。累迁太学博士、尚书郎、光禄勋。②负版绔：仆人的裤子。负版：书童；背书简的人。③酷：极。

孙绰评价曹毗（字辅佐）说：“曹毗的文才就像一幅白色质地的明洁闪光的锦缎，裁剪成差役穿的套裤，不是没有文采，只是没个好章法剪裁安排罢了。”

好女嫁好汉，好马配好鞍，花红尚须绿叶扶，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才是构成艺术美的最高境界。仅就作文而言，中国文人历来讲究的是文附质、质侍文、文质彬彬，若是文胜质则野，质胜文则鄙，这样的艺术作品，绝非上乘佳作。曹毗有文采无体裁，终究难成文章大家，孙绰以“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比喻曹毗的文采与文章，生动形象，精辟传神。

94　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①耳，彦伯遂以著书。”

袁宏（字彦伯）写成了《名士传》，拿去见谢安。谢安笑着说：“我曾经和大家谈过江北的事情，只不过说着好玩罢了，袁彦伯竟用来写成了一部书！”

①狡狯：开玩笑，随便一说。

谢安不作，袁宏则笔耕墨耘，终于写出皇皇巨作《名士传》，可见魏晋名士虽尚清谈，但亦有埋头苦干者。袁宏及其《名士传》从侧面含蓄地说明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行动才是硬道理”的朴素真理。

95　王东亭到桓公吏，既伏^①阁下，桓令人窃取其白事^②，东亭即于阁下更作，无复向^③一字。

①伏：拜伏。②白事：报告文书。③向：先前。

东亭侯王珣就任桓温的属官时，拜伏在官署下听候宣召。桓温叫人偷偷拿了他的报告文书。王珣立刻在官署里重写，没有重复方才的一个字。

桓温派人偷走属下王珣的公文，既是魏晋名士的风流雅事，也是桓温借对王珣处理突发事件的考察和知人量才的手段的巧妙运用。而在王珣自身，打铁自然本身硬，不仅没有因丢失公文而惊慌失措，反而借机大展自己的文学才华，别出心裁地重新写出与原来一个字也不重复的公文，不仅化解了危机，而且抓住机遇，化不利为有利，既表现了自己为官的机智，也巧妙地展露出自己的文学才华，因势利导而一箭双雕，不露锋芒而尽显风流。

96　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①，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②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

①露布文：檄书、捷报。②俄：一会儿。

桓温北伐，袁虎当时也随军出征，因事受到责备，被免去官职。恰巧急需一份告捷文书，桓温又把袁虎叫来靠在马旁，命他写作。袁虎手不停笔，一会儿就写了7张纸，写得非常好。东亭侯王珣在旁见此情景，极力赞赏他的才华。袁虎说：“也该让我从别人的口齿言谈中得到一点好处。”

真金不怕火炼，艺多何妨在身。袁宏才思敏捷，笔不加点，一挥而就，成语“倚马可待”即源出于此。

97　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胡奴^①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②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袁宏开始写《东征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陶侃。陶侃的儿子陶范（小字胡奴）把他骗到小屋中，拿刀对着他说：“先父的功勋这样大，你作《东征赋》为什么忽略了他？”袁宏窘迫困急，无计可施，便回答说：“我大大称颂了陶公，为什么说没有？”于是朗诵道：“精金白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①胡奴：陶范：字道则，小字胡奴，陶侃之子。②窘蹙：窘困。

胡奴，字道则，是陶侃的儿子。陶侃因战功曾被封为长沙郡公，《晋书·卷六十六·陶侃》曾说陶侃“长沙勤王，拥旆戎场”。袁宏作《东征赋》恃才而一点也没有提到陶侃，无奈在陶侃的儿子胡奴刀架脖子的危急情况下，以“长沙之勋，为史所赞”诸语颂赞陶侃，可谓急中生智，语义双关，文采飞扬，才华盖世。

98　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①。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②。”

①遗：摒弃。②贵：看重。

有人问顾恺之（字长康）：“你的《筝赋》比嵇康的《琴赋》怎么样？”顾恺之回答说：“不赏识的人会把它当做后出的作品而舍弃它，见识深远的人也会认为它的高雅新奇而推崇我。”

众口难一，雅俗各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欣赏我之人其必有欣赏之处，厌恶我之人其必有厌恶之处，是非曲直，千秋功过，任人评说。顾恺之所言避实就虚，言在此而意在彼，直言不讳间仍不失含蓄委婉的风韵。

99　殷仲文天才宏赡^①，而读书不甚广博，亮叹曰：“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②，才不减班固。”

①宏赡：丰富。②袁豹：字士蔚，陈郡人。累迁太尉长史、丹阳尹。

殷仲文天赋宏才，可是读的书却不是很多。傅亮叹息说：“假使殷仲文读的书能够有袁豹的一半，才华就绝不会次于班固。”

文武兼备，内外双修，出将入相，自古以来就是国人衡量栋梁之材的重要参数，原因在于其才、胆、学、识自然非比常人，而天赋高低只不过是先天一种，其才、胆、学、识皆须后天学习方能获得，读书则是培养人才、胆、学、识乃至文武双修的最佳途径，今世所谓“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即此之谓也。

100　羊孚作《雪赞》云：“资^①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②洁成辉。”桓胤^③遂以书扇。

①资：凭借。②即：接近。③桓胤：字茂祖，谯国人。仕至中书令。

羊孚作《雪赞》说：“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便把它写在扇面上。

羊孚《雪赞》的文字，虽然字字不见雪，却又笔笔写出雪，含蓄隽永，意味深长，可谓是不着一“雪”字，尽得雪风流。

101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①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

①王睹：王爽，字季明，小字睹。

王恭（字孝伯）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次，为了消释五石散的药性散步到弟弟王睹（王爽）的门前。问王睹：“古诗的哪一句最好？”王睹想想没有回答。王孝伯便吟道：“‘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最好。”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世间公道惟白发，贵人顶上也曾着。王恭对其弟王爽所诵之“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咏叹的正是光阴荏苒、时不我待、春光老去、万物新发的岁月感慨。

102　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①良久，随而下笔。一坐之间，诔以之成。

①吟啸：吟咏歌啸。

桓玄曾经登上江陵城的南楼说：“我现在打算给王恭（字孝伯）写一篇诔文。”于是长时间地吟咏歌啸，随即动笔，只坐下一会儿，诔文就完成了。

桓玄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情以文达，一挥而就，显示的正是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谓“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作文理念。

103　桓玄初并西夏，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于时始雪，五处俱贺，五版^①并入。玄在听事^②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不相揉杂。

①版：贺表。②听事：厅堂。

桓玄刚刚统治西部地区，兼管荆、江两州，又任都督府和后将军府长官，还袭封了一个南郡公封国。这年初次下雪，五处官府同来祝贺，五封贺信同时到达。桓玄坐在官厅上，贺信一到，就在信的后面写答辞，都文采华美，互不混杂。

《世说新语》此则记叙桓玄答复各地雪片般纷至沓来的贺信的情景，既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将风范，又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风流潇洒。

104　桓玄下都，羊孚时为兖州别驾，从京来诣门，笺曰：“自顷^①世故睽离^②，心事沦蕴^③。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桓见笺，驰唤前，云：“子道，子道，来何迟！”即用为记室参军。孟昶^④为刘牢之^⑤主簿，诣门谢，见云：“羊侯，羊侯，百口^⑥赖卿。”

桓玄率兵顺江东下攻下京都建康。当时羊孚任兖州别驾，从京口前来建康到桓玄的府邸登门拜访。他在拜见信中说：“近来天下动荡不安，使人心中沉郁。明公您来到逮康，使暗夜中的晋室重现曙光，就像用一股清泉澄清了百务污浊的河流。”桓玄见到信后，很快把他请到面前，说：“子道（羊孚）！子道！你为什么来的这么晚啊！”立即任用羊孚做记室参军。孟昶这时在刘牢之手下任主簿，来到羊孚门前告辞。见面就说：“羊侯，羊侯！我一家百口全靠你了。”

①自顷：自……以来。②睽离：分离；背离。③沦蕴：沉积，郁结。④孟昶：字彦达，平昌人。曾任丹阳尹。⑤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人，出身将门。⑥百口：全家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杀人不见血，舌上有龙泉；一言可以误国，一言可以兴邦。观桓玄器重羊孚与孟昶求羊孚事，可知上述所言之颠扑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