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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即说话要善于言谈应对。《言语》是《世说新语》的第二门，共108则，借助魏晋时代人物的生动事例，形象地展示了魏晋人物的言语风采和各种各样的语言表达技巧。这就是言必及义，不仅要寓意深刻，见解精辟，而且要求言辞简洁得当，声调要有抑扬顿挫，举止必须挥洒自如。言谈者为使自己具有高超的言谈本领并以此来保持自己身份必须注重言辞风度的修养，悉心磨炼语言技巧。在论辩中，必须抓准事物或论点的本质要害、是非得失来阐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恰当地引经据典，善用比喻，以增加言语的说服力和表现力。

1　边文礼见袁奉高，失次序^①。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先生何为颠倒衣裳？”文礼答曰：“明府^②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

①次序：条理；程序。②明府：汉魏人称太守为府君或明府。

边让（字文礼）谒见袁奉高，举止有失常态。袁奉高说：“从前帝尧征召许由，许由没有羞愧的脸色。先生为什么颠倒衣裳？”边让回答道：“明府刚刚来临，尧帝的大德还没显示出来，所以我把衣裳穿颠倒了。”

（宝鸡青铜器博物馆收藏的“许由巢父”铜镜。左图为菱花形，圆钮。镜背纹饰分为水陆两部分，上方是起伏的山峦大树，象征名士隐居的山林，下方是一座桥架于水中。镜钮左侧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下有一人，手抬至耳边，右侧一人牵牛而立，一手前举。水中有一花草似的图案。整个画面采用高浮雕的制作技法，使图案显得生动、活泼、气势宏伟，仿佛使人听到画中人的对话。此镜素窄缘，直径14．8厘米。右图为圆形，圆钮平素边较宽，直径1．8厘米。钮右侧峭岩耸峙，峰岩间有茅屋两座。左侧大树苍碧，其下一条小河，河水翻滚，上游岸边坐一老者侧首，右手抬至耳边。下游处立一人，欲牵牛离去，牛头正向右侧。）

古时人们的衣着上曰衣，下曰裳。袁阆这里所说的“颠倒衣裳”语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后世借以形容臣子上朝前的慌乱。边文礼，即边让。据《后汉书》记载，边让才俊辩逸，善为文章，文辞风格艳丽，深为大将军何进所器重。边让在汉献帝时因世乱去官归家，后来因为恃才使气，不礼曹操而被杀。边让在拜见袁阆的时候，举止有些失措，本属于下官见上级的拘谨所致，亦属常情。然而后来死于太尉掾上的袁阆，此时却以尧帝自比，用自己见边让来比拟尧帝见许由，用许由见尧帝而面无愧色来讽刺边让见自己却惊慌失措得穿错衣裳，暗讽边让徒恃文才而德行不如许由。面对袁阆的非礼，边让针锋相对，表面遵从汉魏官场习俗而称当时还不是太守的袁阆为“明府”而不称“府君”，一语双关，似敬实贬，既说袁阆现今连个太守都不是，怎么能与尧帝相比，又暗讽袁阆即便被称为“明府”，就算到了尧帝的地位，恐怕也是一个“昏君”。于是，边让顺理成章地直言袁阆还没显示出尧帝那般礼贤下士的盛德，那么作为贱民的自己穿错了上衣下裳也就不足为奇了。细品边让与袁阆问答，既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又绵里藏针、一语双关，充满机趣。

2　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①，无此必不明。”

①瞳子：瞳仁。

徐孺子（徐稚）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月光下玩耍，有人对他说：“如果能让月亮里什么都没有，月亮应该会更加明亮吧？”徐孺子说：“不是这样。比如人的眼睛里有瞳仁，如果没有这个，一定什么也看不见。”

晋张华《鹪鹩赋》中说“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说的是语言表达技巧与境界。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则认为语言表达的最高技巧与境界是“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也就是说写文章说话要文辞简约而旨意丰富，取譬的事物近在身边而喻义深远。后来，明代的吕坤在其《呻吟语·谈道》中，又进一步将语言分为天言、人言、至言与微言等。所谓天言，就是“正大光明，透彻简易，如天地之为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开物成务，足以济世安民，达之天下万世而无弊”；所谓人言，就是“平易明白，切近精实，出于吾口而当于天下之心，载之典籍而裨于古人之道”。而从语言的表达技巧上来说，“罕譬而喻”则为至言，“譬而喻”则为微言。以上述标准来论9岁童子徐稚之言，不失天言、人言、至言、微言之道，而其所以能如此言简意赅，要言不烦，皆在其善喻而据理。善喻正如三国时魏人刘劭在其《人物志》（卷上）之所言，“善喻者，以一言明数事；不善喻者，百言不明一意”，而议论之家，或驳或立或辩之际，多喜旁征博引，却不知高明的议论“据传莫如据经，据经莫如据理”。洁自污出，明从晦生，徐稚可谓深知此中三昧。

3　孔文举^①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②。诣门者，皆俊才清称^③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④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⑤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⑥，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⑦。

孔融（字文举）10岁的时候，跟随担任泰山都尉的父亲孔宙到了洛阳。当时李元礼（李膺）有很高的名望，担任司隶校尉。能够登门拜访李膺的，都是才智出众、有好名声的人以及他本人的内外亲戚。孔文举到了利府门口，对掌门官说：“我是李太守的亲戚。”通报以后，引孔文举进门入座。李膺问孔融：“您和我是什么亲戚啊？”孔融回答说：“从前我的祖先孔仲尼和大人您的祖先李伯阳是师徒关系，这就是说我和您世世代代是通家之好。”李膺和宾客们听了无不感到惊奇。太中大夫陈韪晚到一些，有人把孔融的话告诉了他。陈韪说：“小时候聪明伶俐的孩子，长大后未必很好。”孔融听后随声回答道：“想来您小的时候一定是非常聪明伶俐了。”陈韪被孔融说得十分尴尬不安。

①孔文举：孔融，“建安七子”之一。②司隶校尉：官名。负责纠察百官和京师附近百姓的犯法者。③清称：好的名声。④伯阳：李耳，老子。⑤奕世：累世。⑥了了：聪明伶俐。⑦踧踖：尴尬而不安的样子。

孔文举就是孔融，是孔子的20世孙，流传于世的《三字经》中说“融四岁，能让梨”，极言孔融早慧而知礼。《后汉书》中说孔融性格宽容少忌，喜好文士，善为诗文，与王粲、刘桢等并称“建安七子”。孔融的父亲是孔宙，时为泰山都尉。《世说新语》此篇记述孔融言辞才气，敏捷过人，令人难忘。当时的李元礼名满洛阳，欲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想来李元礼似乎也是耍起了今日名家大腕的脾气，或者为了避免无聊粉丝的纠缠，于是便给前来拜访他的人立了一个门规，说白了也就是设了一个门槛——两项粉丝资格审查硬件：“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此时的孔融，不过10岁，虽然4岁时就有了“能让梨”的知礼贤名，但当时是否已达到名满天下、家喻户晓的地步，则未可知。因此，孔融拜谒李元礼的资格审查，仅是否具备才子名士这一条就不符合，自古侯门深似海，看来孔融这个小小少年欲拜谒李元礼以观其为人的愿望无疑要泡汤了。再看第二条：“中表亲戚”。孔、李两家史书未载有何血缘姻亲，看来这第二条“中表亲戚”的血缘亲属关系对于孔融来说，更是势比登天。如此看来，《世说新语》作者开篇仅用两句就把孔融欲拜见李元礼而李元礼的门槛太高、孔融不符合拜见李元礼条件这一对矛盾与悬念不露声色却自然而然地展示了出来。矛盾既已揭出，那么孔融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至此，作者笔锋一转，以孔融对门吏无中生有的一句“我是李府君亲”便达到了“既通，前坐”的目的，孔融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李元礼的面前。府君是汉魏时对太守的尊称，李元礼此时为汉南尹，孔融此称是对李元礼的尊称。然而孔融所言“我是李府君亲”，自然将自己纳入了李元礼“中表亲戚”的范畴，符合了拜谒李元礼的条件。好在那时没有身份证检验系统，更没有DNA来对孔融验明真假，孔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地闯过了门吏这一关。也正是孔融“我是李府君亲”这一句，既令读者搞不懂孔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令李元礼丈二和尚有点摸不着头脑。孔融对门吏可以欺骗，然而当真人难说假话，如今李元礼就在眼前，一句“君与仆有何亲”既道出了李元礼的疑惑，也写出了读者的心声，从文章欣赏的角度来看，《世说新语》本篇至此，可谓深谙接受美学的运用之理，盘马弯弓，峰回路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既巧妙地设置了悬念，又恰到好处地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引人入胜。且看孔融自圆其说“我是李府君亲”二句，令人拍案，令人捧腹，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言之凿凿，令人信服：“当年大人您的祖先老子和我的祖先孔仲尼有师徒之谊，因此我与李府君您是世代友好的关系”。孔融这里巧妙地将“中表亲戚”偷梁换柱成“奕世为通好”，暗用“一日为师，终身是父”的民谚礼俗，移花接木于“五百年前本一家”的血缘逻辑，既数典而忆祖，又逞才而尽礼，不仅令李元礼折服，也让读者领略了10岁少年孔融的盖世奇才。行文至此，似乎理当收笔，然而《世说新语》作者却登峰造极，于李元礼及众宾客无不对孔融才华赞赏称奇之际，却引出后至的太中大夫陈韪对孔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败兴之语，使本已和平的气氛又因陈韪节外生枝之语而顿生波澜紧张气氛，不大不小地又给孔融出了一个难题。然而孔融巧妙地按照陈韪的逻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想君小时必当了了”八字来以陈韪欺己之道还治陈韪其人之身，既针锋相对，又含蓄不尽，若假以时日，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在孔融身上再现也未可知。细品此篇，起有李元礼人为之入门之规，转有李、孔妙问绝对，承以陈韪不知高低、节外生枝之波澜，合以孔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反击，情节起伏而层折有致，霹雳火中偶杂一片清冷云，镜面水上忽落两块飞来石，虽尺幅寸笺短章，却显得结构严谨，逻辑清晰，张弛有度，形象丰满，《世说新语》作者谋篇写人、用语精湛的功夫，着实了得。

4　孔文举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礼！”

孔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六岁，小儿子五岁。有一天孔融白天睡觉，小儿子在床头偷酒喝。大儿子对小儿子说：“你为什么不给父亲行礼？”小儿子回答说：“我这是偷酒喝，哪能行礼？”

有其父必有其子。孔融的这两个乳臭未干儿子的言行，既大大地继承了当年孔融10岁单刀赴会去拜见司隶校尉李元礼时的胆识与勇气，又有孔融当年巧驳太中大夫陈韪的早慧和风骨，却独独变异了孔融“四岁能让梨”的守礼基因。相对来说，虽然孔融的大儿子所问有些拘泥酒礼，而孔融的小儿子所答显得直言不讳，但孔融两小儿的问答所言却都生动地印证了“童言无忌”、“言为心声”、“酒后吐真言”的语言本质。只不过孔融及其两个儿子作为圣人之后，不仅主张“酒以成礼”的孔融卧室“床头”置“酒”之行为已有违常礼，而且孔融的大儿见小弟偷酒不加制止反以虚礼相诘、孔融的小儿子偷酒窃饮竟振振有词，如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孔融父子藏酒、偷酒、饮酒之言行，既佐证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朴素真理，又为三年后孔融父子终因酒事而被曹操所杀埋下了祸根，也充分说明了“酒能助兴亦害命”的道理。而造成孔融父子酒事悲喜剧的根源，表面在酒，实质则在孔融父子的老祖宗在《论语·乡党》中所定的“惟酒无量，不及乱”的孔氏饮酒家风。

5　孔融被收^①，中外^②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③，了无遽^④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⑤亦收至。

①收：逮捕。②中外：朝廷内外。③琢钉戏：一种儿童游戏，具体玩法不详。④遽：惊慌害怕。⑤寻：不久。

孔融被捕收监，朝廷内外都感到惊慌恐惧。当时孔融的大儿子9岁，小儿子才8岁，两个孩子依旧在玩琢钉游戏，丝毫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样子。孔融对派来收捕他的人说：“希望罪责只限于我自己，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全性命呢？”两个儿子从容地走上前对父亲孔融说：“父亲难道看见过倾覆的鸟窝下面还有完好的蛋吗？”不久，孔融的这两个儿子也被逮捕入狱。

孔融名重天下，见曹操渐渐显露奸雄狡诈行径，于是对曹操的行事多有批评侮慢之语。曹操因为天下收成歉收而欲禁酒，不料却遭到孔融以“酒以成礼，不宜禁”为由的激烈反对。孔融惑众扰正，加之与曹操的先前嫌忌，终于被曹操所杀。当孔融被捕之时，他的两个小儿子虽然感到唇亡齿寒，却无兔死狐悲之戚，依旧游戏如常。孔融好汉做事好汉当，希望曹操能够网开一面，饶两个儿子性命，这固然是孔融的舐犊情深，大有“怜子何如不丈夫”的气概，但对于“宁让我负天下，不可天下负我”的曹操而言，无异于与虎谋皮。曹操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威信，势必拿孔融杀一儆百，而斩草必除根乃是封建专制统治的看家本领，养虎为患的买卖曹操怎么会去做？大概也正是基于此理，孔融的两个小儿子才对他们的老爹以“覆巢之下，复有完卵”来开导，陪父坐牢，最终慷慨赴义。后人也多有以孔融的两个小儿子见父被执而无变容，讥其有失孝道，有的将孔融父子事传为美谈。

6　颍川太守髡^①陈仲弓。客有问元方：“府君何如？”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②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③，尹吉甫放孝子伯奇^④，董仲舒放孝子符起。惟此三君，高明之君；惟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而退。

①髡：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②伛：驼背；因伛为恭：本来驼背却装作恭敬谦卑的样子。③高宗放孝子孝己：殷王武丁，有贤子孝己，听后妻谗言，将孝己放逐而死。④尹吉甫放孝子伯奇：尹吉甫，周宣王卿，听后妻言放子伯奇。后求子于野而射杀后妻。

颍川太守判了陈纪的父亲陈仲弓剃掉头发的髡刑。有一位客人问陈纪（字元方）说：“颍川太守为人怎么样？”陈纪说：“是个高尚明智的人。”又问道：“您的父亲怎么样？”陈纪说：“家父是个忠臣孝子。”客人又问：“《易经》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哪有高尚明智的人去刑罚忠臣孝子的事呢？”陈纪回答道：“您的话多么荒谬啊！因此我不回答你。”客人说：“您只不过是像驼背而假装向人鞠躬一样，其实无法回答我而故意装出不能回答的样子罢了。”陈纪说：“从前殷代高宗武丁流放孝子孝己，周代尹吉甫流放孝子伯奇，汉代董仲舒流放孝子符起。这三位君子都是高尚明智的人；这三个做儿子的，都是忠臣孝子。”客人听了这话满面羞愧地走开了。

髡是古代剃去头发的一种刑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身体发肤乃父母所赐，不能轻易伤损，否则便属大不敬。颍川郡的太守对陈纪的父亲陈寔施以髡刑，既使陈寔背上了不敬父母的恶名，也使陈纪感到羞辱。面对客人要他回答“颍川太守如何？”与“陈寔又如何”的问题，陈纪本着慎言少语的顺情说好话的原则，遵循“子不言父过，民不言官过”的伦理习俗，既称颍川太守高明，又称自己的父亲陈寔是忠臣孝子，看似自相矛盾，却又恪守礼法，中规中矩，乃至在客人的再三追问下，在回答“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的问题时，才引经据典、史出有据地论证了自己的观点，事理清晰，观点鲜明，不容置疑，体现出据情不如据理、据理不如据事、据今事不如据古事的浓郁思辨色彩。

7　荀慈明^①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②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③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

①荀慈明：荀爽，字慈明，荀淑第六子。②但：仅；只。③尤：责怪；归咎。

荀爽（字慈明）和汝南袁阆相见，袁阆问他颍川有哪些才德出众的人，荀爽首先提到自己的几位兄长。袁阆笑着说：“有才能的人怎么可以只凭借亲朋故旧来宣扬呢？”荀爽说：“您责难我，依据的是什么经典？”袁阆说：“我刚才问的是国中才德出众的人，而你谈到的却是自己的几位兄长，所以才指责你。”荀爽说：“从前，祁奚告老还乡，向晋悼公推荐人才，对内没有错过自己的儿子，对外没有遗漏他的仇人，大家认为他最公正无私。周公姬旦写的《文王》里的那些诗篇，不去述说远古尧帝和舜帝的德业，却大量歌颂周文王和周武王，这是符合亲爱亲族这一大义的。《春秋》这部经典的大义就是亲近本国鲁国而礼敬其他各诸侯国。再说，不爱自己的亲人而去爱别人的人，不是违背了道德吗？”

荀慈明即荀爽，是荀淑的第六子。据《后汉书》载，东汉党锢之祸时，荀慈明曾隐居汉滨十余年，闭门著述，文章典籍无所不涉，著有《礼传》、《易传》、《诗传》、《尚书正经》、《春秋条例》等，号为硕儒。刘孝标《世说新语》此则注中引《汉南纪》谓当时流传的谚语说：“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后来董卓专政，欲任用荀慈明为官，荀慈明听说后正欲遁隐逃开，不料终被官吏所执。张璠的《汉纪》说荀慈明虽出身布衣，但一入仕，竟然在95日内而位至三公。此则《世说新语》中的荀慈明在回答袁阆谁是颍川贤人名士的问题时，因最先介绍的是自己的几位兄长，从而引起袁阆的嘲讽与诘问，荀慈明于是引经据典，以祁奚自比，意在说明自己效仿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的至公善举，同时以周公旦的《文王》诸诗、《春秋》的大义以及《孝经》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旁征博引，义正词严，气势如虹，有力地阐释了自己“亲亲”而“至公”的为官伦理。其中，荀慈明所说的“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语出《孝经·圣治章》：“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亲近自己的亲人反而亲近别的人，那么这个人就违背了公认的道德准则。在百行德为首、百善孝为先的封建宗法社会，一个人的孝德直接影响着他的命运，一个民族的孝德则直接影响着一个国家、民族的命运。荀慈明引用《孝经》中的这句话一是表明自己论贤良不疏自己的兄弟，是亲亲之为；二是反讽袁阆墨守世俗；三是借此巧妙地传达自己的识人术与为人处世的伦理。“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是荀慈明的为官伦理，今人多晓一二，而《孝经》所谓的“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的识人宝鉴，今人却未必尽识。世间有许多人，不爱其亲而待他人则异常亲厚；不敬其兄而对他人却特别谦逊。究其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此种人并不知道何谓亲厚，因此于俗世中作色周旋，他所表现出来的谦逊，其实不过是势利之徒与小人之卑谄之辈的行为。

8　祢衡^①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②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③，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①祢衡：字正平。少有辩才而气刚傲物。②枹：鼓槌。③胥靡：一种用绳子牵连着强迫劳动的奴隶。此指傅说。

祢衡被曹操降为击鼓的小吏，正月十五大会宾客时要试鼓。祢衡高举鼓槌敲奏《渔阳掺挝》曲，古音深沉凝重有钟磬的声音，满座的人都为之动容。孔融对曹操说：“虽然祢衡的罪过和当年服劳役的傅说相同，可祢衡却不能像傅说托梦给武丁一样托梦给您，从而使贤明的魏王从梦中清醒过来。”曹操听了感到惭愧，于是赦免了祢衡。

孔融这里所说“祢衡罪同胥靡”的“胥靡”，含义颇丰。其一是古代对奴隶的一种称谓，因其被用绳索牵连着强迫劳动而得名，因此是汉代用以作一种徒刑的名称。《汉书·楚元王传》“胥靡之”颜师古注：“联系使相随而服役之，故谓之胥靡，犹今役囚徒以锁联缀耳”。其二，是空无所有之意。《荀子·儒效》：“乡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王先谦集解引王引之曰：“此胥靡非谓刑徒人也。胥靡者，空无所有之谓，故荀子以况贫。”祢衡，字正平，平原般（今山东临邑东北）人，是汉末咏物小赋的代表作家，少有才辩，长于笔札而性刚傲物。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下引《文士传》中说，祢衡未满20岁时就与时年已50的孔融尔汝相称，结为忘年之交。孔融多次写信向曹操推荐祢衡，称赞祢衡的才华与为人。曹操倾心欲见祢衡，不料祢衡不但称病不肯去见曹操，反而多次出言讥讽曹操。曹操非常气恼，只是因惜其才而没有立刻杀掉祢衡，但却图谋羞辱祢衡，以雪前耻，于是下令将祢衡录为鼓吏，打算在宾客面前让祢衡戴上帛绢做的高帽并穿上小裤子，当众羞辱祢衡。祢衡当众演奏完《渔阳掺挝》后，在曹操面前当众先脱裤子，再脱余衣，裸身站在曹操面前，良久才慢慢地戴上高帽，最后穿上帛绢做的小裤子，然后神色无怍地再次击鼓，借鼓声传达自己慷慨悲凉之音，以无言怒对曹操威严，然后潇洒地离去。祢衡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曹操及其文武百官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中，赤身裸体地从容更衣，既是对礼法的侮慢，也是对有君王之实的曹操的不屑与羞辱。所以，本为羞辱祢衡的曹操自取其辱，此时只能假装大度地笑着对周围的臣下宾客说：“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也就是在这时，平日与曹操私交甚好的孔融既担心曹操怒杀祢衡，又要照顾曹操的面子，于是，一语双关地说出：“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此句既可说成“祢衡之罪如同空无所有”，也可理解为“祢衡的罪过如同商王武丁时期在傅岩那个地方从事版筑的奴隶，后来成为帮助武丁治理国家的大臣傅说一样”，只是祢衡没有像傅说托梦给武丁一样托梦给曹操。孔融之言，可谓化干戈为玉帛，既婉转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原委，又令曹操为自己的辱人做法感到惭愧而赦免了祢衡。可惜的是，祢衡后来被曹操玩弄借刀杀人的伎俩而被遣送荆州刘表，但因二人不合，祢衡又被刘表转送江夏太守黄祖，后被黄祖所杀，后世文人据此而创作的戏剧《击鼓骂曹》，则在戏曲舞台上一直传唱至今。

9　南郡庞士元^①闻司马德操^②在颍川，故二千里候^③之。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④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昔伯成^⑤耦耕，不慕诸侯之荣；原宪^⑥桑枢，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父^⑦所以慷慨，夷、齐^⑧所以长叹。虽有窃秦之爵，千驷之富，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陲，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

①庞士元：庞统，字士元，东汉末襄阳人，后追随刘备。②司马德操：司马徽，字德操，东汉末颍川阳翟人。③候：拜见。④适：仅；只。⑤伯成：伯成子高，夏禹时辞官耕于野。⑥原宪：字子思，宋人，孔子弟子。⑦许、父：许由、巢父。⑧夷、齐：伯夷、叔齐。

南郡庞统（字士元）听说司马德操住在颍川，特地走了两千里路去拜访他。到了颍川，遇见司马德操正在采桑，庞统就在车中对他说：“我听说大丈夫处世，应该身带金印，佩挂紫绶，哪有委屈自己的雄才大略而去干蚕妇的事？”司马德操回答说：“您姑且下车，您仅仅知道走小路快速，却不担心会迷失道路。从前夏禹时伯成子高宁愿回去耕田，也不羡慕做诸侯的荣耀；孔子的弟子原宪用桑木做门枢为生，也不去住进官员的住宅。哪里有住就得豪华的房子，行就要乘肥壮的马匹，婢女侍妾几十个，然后才算与众不同？这正是上古隐者许由、巢父感慨的缘由，高尚之士伯夷、叔齐长叹的来由。即使像吕不韦那样窃得秦国的高官显爵，拥有如齐景公一般驷马千车的富有，也是不值得尊敬的。”庞统说：“我生长在边远地区，很少见识大道理，假若不敲一下大钟，击一下雷鼓，是不会知道它宏壮的声音的。”

细品此篇文字，其形式神韵莫不与《庄子·秋水》相媲美。就人物而论，与卧龙诸葛亮并立的凤雏庞统正与河伯相类；智而若愚的司马徽正与海神若相似；庞统之驱车两千里去拜见司马徽正与河伯顺流东下见汪洋大海类似。就对功名富贵的理解而论，庞统的见识变化也与河伯相仿佛；而司马徽的旁征博引之言，恰如恣肆汪洋之海神若谈论大小寿夭一般，令人叹为观止。就其神韵义理而言，司马徽对如何为大丈夫处世的回答，其追求真道、淡泊自守、不慕富贵的思想正与庄子“无为而无不为”的观念契合，而庞统始求富贵，听了司马徽的话，油然而生敬意的言辞正与《庄子·秋水》中的河伯听了海神若的教诲始旋转其面并慨叹自己“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之语意相同。古人云：“有补于天曰功，有补于世教曰名，有学问曰富，有廉耻曰贵，无为曰道，无欲曰德，无习于鄙陋曰文，无近于暧昧曰章，是谓功名富贵道德文章。”司马徽之语及其行，正是对此8个字的形象注释，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一切尽在我之淡泊操守，如浩然正气，塞地充天，千百年来读之，犹能令人神往。清代王永彬在《围炉夜话》中说：“古人以奢为耻，今人以不奢为耻，真可谓不知耻。”而能像司马徽那样，富莫富于蓄道德，贵莫贵于为圣贤，言行拟之古人，功名付于天命，德进心闲，事平用俭，自当无愧前人与来者。

10　刘公干^①以失敬罹罪。文帝^②问曰：“卿何以不谨于文宪^③？”桢答曰：“臣诚庸短，亦由陛下纲目^④不疏。”

①刘公干：刘桢，字公干。东平宁阳人，东汉著名诗人，“建安七子”之一。②文帝：魏文帝曹丕，字子桓。曹操次子。③文宪：法令。④纲目：应为“网目”。

刘桢因为对曹丕的夫人甄氏有失尊敬而获罪。魏文帝曹丕问他：“你为什么不谨慎对待法纪？”刘桢回答说：“臣固然平庸没见识，但也是由于陛下的法网不能稀疏。”

刘桢是“建安七子”之一，少有清才并以文学见贵。据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一裴松之注引《典略》记载，曹丕当太子的时候曾经宴请当时诸多文人学士，酒酣坐欢之际，曹丕命夫人甄氏出来拜见诸位，众多的文人学士见到貌美无双的甄氏无不伏地跪拜，只有刘桢平静如常地细细打量甄氏容貌服饰和言行举止，由此失礼失敬而获罪。刘桢的失礼获罪，表面上看似乎是源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天性与本能，实际上则是犯了古今文人大多不护细行而自逞风流的通病，以致名节自毁。观刘桢罪后感言，真有“无知者无罪”、“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无赖相，刘桢为自己的狡辩技巧纯属自家脸丑怨镜明、不会写字怪笔秃的猪八戒倒打一耙的把戏，这种无理辩三分的言语应对逻辑，尽管显示了刘桢的语言才华，但终究无补其德。曹丕并未顾及刘桢身为曹操丞相掾属的颜面，而是立收刘桢，免死令其磨石养性修身。

11　钟毓、钟会^①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②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①钟毓、钟会：钟毓：字稚叔。钟会：字士季。②钟繇：字元常。历魏武帝、文帝、明帝三朝，擅长书法，尤工楷隶。

钟毓、钟会小时候就享有盛名。13岁那年，魏文帝曹丕听说了他们的美名，就对他们的父亲钟繇说：“可以把两个孩子叫来让我见见。”于是下令钟氏兄弟前来晋见。钟毓的脸上有汗水，魏文帝曹丕问道：“你的脸上为什么出汗？”钟毓回答说：“见到陛下您，我心里战战惶惶，所以汗出如浆。”又问钟会：“你为什么不出汗？”钟会回答说：“我见到陛下您，心里战战栗栗，所以汗不敢出。”

敬畏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寻常小人物见到大人物时，难免紧张惶恐，这也是人之常情。有的人会紧张得手足无措，有的人会紧张得张口结舌，而像钟氏兄弟这样，哥哥钟毓紧张得汗流浃背，弟弟钟会紧张得汗不能出，倒也有趣而耐人寻味。同一原因，致有不同的结果，钟氏兄弟皆据实而言，毫无掩饰，体现出“人之相语，贵在真诚”的言语交际法则。钟氏兄弟在紧张惶恐之际，犹能对答如流，语言干净利落，既合情入理，又毫无雕琢，足见钟氏兄弟之才华超乎常人，真乃孺子可教、可敬亦可畏也。日常生活中，民事上敬谨，官待下宽仁，如此上下彼此方不失敬畏之礼，这也就是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所说：“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则无放逸之心；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则无豪横之名。”钟氏兄弟对魏文帝曹丕的回答，可谓深谙敬畏之道。

12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①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②，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①托寐：装睡。②酒以成礼：酒是用来完成礼仪的。

钟毓、钟会两兄弟年少的时候，碰到父亲钟繇白天睡觉，于是一起去偷服药酒。他们的父亲钟繇不仅已经觉醒，而且假装睡着了来观察他们的偷酒行动。钟毓先对钟繇行礼以后才喝酒，钟会却是喝了酒以后也不向钟繇行礼。过了一会儿，父亲钟繇问钟毓为什么要行礼？钟毓回答说：“酒是用来使礼仪完备的物品，所以喝酒时不敢不行礼。”又问钟会为什么不行礼？钟会回答道：“偷酒喝本来就是不合礼仪的行为，所以不必行礼。”

虽然《管子·形势第二》中有所谓“生栋覆屋，怨怒不及；弱子下瓦，慈母操棰”的教子古训，想来饱读诗书的大书法家、身为太傅的钟繇不会不明此理。然而有意思的是，钟繇既没有对钟毓和钟会这两个馋酒喝的淘气小子进行严厉的棍棒式教育，没有问这两个小子为什么偷酒喝，而是问这两个偷酒的小子为什么或拜或不拜，其意不在问酒而在责礼，用的自然是因材施教的育子成礼之法。再看这两个偷酒小子的回答，令人喷饭之余，也难免为其才情所折服。虽然都是偷酒喝，钟毓却避重就轻，只谈酒礼；钟会却泥于偷酒之是非，直言不讳。相对而言，钟毓显得机谋深沉，钟会则令人感到朴实可爱。细节决定成败，言语泄露天机。钟毓生前官至荆州刺史转督荆州，卒谥惠侯，而钟会虽官拜镇西将军，与邓艾共享灭蜀之功，最终却因与蜀汉降将姜维共谋据蜀自立而谋反见诛。钟氏兄弟后来兄荣弟辱的功业文章皆于此中初露端倪。从钟繇责问钟毓、钟会偷酒拜礼事，为人父母者教子育女当悟民谚所谓“教妇初来，教子婴孩”与“小时偷瓜盗果，大则杀人放火”之理。

13　魏明帝^①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既成，自行视，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袭^②曰：“陛下圣思齐于哲王，罔极过于曾、闵^③。此馆之兴，情钟舅氏，宜以‘渭阳’为名。”

①魏明帝：曹睿，字元仲。魏文帝曹丕之子。②缪袭：字熙伯，东海兰陵人。有才学，累迁侍中、光禄勋。③曾、闵：曾参、闵子骞；孔子的两个弟子，都以行孝著称。

魏明帝曹睿在甄家原址上给外祖母修建了一座豪华的住宅（按：据《魏书》所载，魏明帝曹睿非为外祖母修此馆，而是为舅母所修）。落成以后，魏明帝曹睿亲自前去查看，并且问随从说：“这所住宅应当取个什么名字？”侍中缪袭回答道：“陛下的思想和贤明的君主相等，无穷无尽的孝心超过了孔子以孝著称的弟子曾参和闵子骞。这座住宅之所以兴建，就为寄托对舅母的情意的，所以应该以‘渭阳’命名。”

《世说新语》此篇既于史而乖，又用典而繁，读之犹当明辨深思。据晋陈寿《三国志·魏书五·文昭甄皇后》所载，魏明帝的母亲甄氏，本为中山无极人，是家中三男五女排行最小者。建安中，甄氏被袁绍的二儿子袁熙纳为妻子。袁熙出任幽州后，甄氏留下侍奉袁母。曹操破袁绍攻下邺城后，曹丕被甄氏的美貌绝伦所倾倒，又纳甄氏为妇，生下后来成为魏明帝的曹睿及东乡公主。曹丕称帝以后渐疏甄氏而宠郭后等人，甄氏在邺愈感失意而生怨言，曹丕闻之大怒，遂遣使赐死甄氏。《三国志·魏书三·明帝纪第三》裴松之注引《魏略》中说，甄氏死后，曹睿“以母不以道终，意甚不平”。《三国志·魏书五·文昭甄皇后》说，曹睿即位以后，“帝思念舅氏不已。畅尚幼……又特为起大第，车驾亲自临之。又于其后园为像母起观庙，名其里曰渭阳里，以追思母氏也”。刘孝标《世说新语》注中说：“像母即帝之舅母，非外祖母。”《世说新语》此篇首句“魏明帝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即乖旧史，此句若改为“魏明帝为像之外祖母筑馆以记甄氏”似可勉强，惟其如此，才与后面文意相接顺畅。新馆既建，当命馆名，不惟旧时，亦是今日时尚。然而命名之事，古人尊崇的是名正言顺，富有寓意，侍中缪袭也正是揣摩透了魏明帝曹睿借为像母造馆以记甄氏之名而实邀忠臣孝子美誉的心理，曲意逢迎，一言而三用典，无所不用其极。这里的“曾、闵”指的是以孝闻名于世的孔子的两个弟子曾参和闵子骞，其中曾参还被后世尊称为“宗圣”，“罔极”语出《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本指父母对子女恩德博大无边，深厚无穷，缪袭在这里借以夸大魏明帝曹睿对甄氏没有穷尽的孝诚。缪袭给新馆起名“渭阳”二字，典出《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诗序》谓《渭阳》是秦康公“念母”之作。春秋时，因晋国国君献公立幼子奚齐为太子，重耳曾出奔在外长达19年之久。在此期间，秦穆公娶了晋献公的女儿，生下了太子罂，罂后来即位成了秦康公。重耳被迫逃离晋国后，在齐、宋、楚等国寄居，最后来到了秦国。秦穆公派兵护送他回到晋国，立为晋君，是为晋文公。就在重耳离秦返晋的时候，时为太子的罂送其舅重耳回国来到了渭水北岸，此时罂的母亲已死，想到母亲再不能见，于是作《渭阳》诗赠给重耳，诗曰：“我见舅氏，如母存焉”。因以“渭阳”表示甥对舅的情谊，一般皆在母死后才用此典故。侍中缪袭在此是用秦康公即太子罂以比魏明帝曹睿，用晋公子重耳以况像母，用秦穆公所纳晋献公之女以类甄氏，借以表明魏明帝“建此馆来表达自己情钟舅氏”的孝心。只是魏明帝曹睿与像母并非甥舅关系，侍中缪袭用此典，未免显得有些牵强附会，其语如人，真乃“妙袭”前人事典也。

14　何平叔云：“服五石散^①，非惟治病，亦觉神明^②开朗。”

①五石散：丹药名。主要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硫黄制成。②神明：精神。

何晏（字平叔）说：“服食五石散，不仅能治病，还能使人显得身心愉悦，倍加精神。”

何平叔即何晏。据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卷九·曹真》裴松之注，曹操在任司空时，纳何晏母为妾并收养了何晏，何晏见宠有如公子，服饰皆拟于太子。曹丕对何晏如此言行非常憎厌，称其为“假子”。何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而尤好色。何晏所喜服的五石散，据《抱朴子·金丹》所载乃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和慈石五种药石配成的丹药，宜冷服，又称“寒食散”。古代道家炼五石散，谓服之能长寿，据说可以治男子劳伤虚羸，服后身体发热，需要行走调适，所以又称其为“行散”。据传，自何晏首获服五石散的神效后，服散从此大行于世，由此成为魏晋士人的时尚风气。其实，是药三分毒，何晏谓“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之语，不过是为当时男性保健药所做的一句广告词而已。

15　嵇中散^①语赵景真^②：“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③之风，恨量小狭。”赵云：“尺表能审玑衡^④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

①嵇中散：嵇康曾任中散大夫，故称。②赵景真：赵至，字景真，代郡人。③白起：战国秦名将。④玑衡：璇玑、玉衡，观测天象的仪器。

中散大夫嵇康对赵景真说：“你的眼睛白黑分明，有战国名将白起的风采。遗憾的是心胸气量略微狭窄一些。”赵景真说：“一尺长的日表标尺能够审定璇玑、玉衡的度数，一寸长的竹管能够测量音律的高低，何必在乎气量之大小，只问见识怎么样就是了。”

据《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白起是战国时秦国名将，善于用兵。秦昭王时，白起曾攻取70余城，封武安君，长平一战，打败纸上谈兵的赵括，坑杀赵降兵40万。刘孝标《世说新语》引严尤《三将叙》说白起“小头而面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从面相学来说，小头而面锐者，果敢断决；瞳子黑白分明者，见事洞明；目不转睛者，执志坚强。嵇绍《赵至叙》中也说赵至的父亲曾说赵至的相貌有白起的风范。白起后来因与应侯范雎有隙，称病不起，被免为士卒，迁阳密时又语出怨言，被秦昭王使使赐剑自裁。嵇康评价赵至“恨量小狭”而不见其长，赵至自辩之言赞己之长而掩己所短，虽有才华横溢、气盖四海之气魄，但终究显得心窄量小，尽管语含哲理，却难免瑜亮之气。

16　司马景王^①东征，取上党李喜^②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③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④，喜畏法而至耳。”

①司马景王：司马师，字子元。司马懿长子，卒后追尊景王。②李喜：字季和，上党铜鞮人。司马师辅政，为从事中郎，累迁光禄大夫。③辟：征召。④绳：约束。

晋景王司马师东征，录用上党郡李喜为从事中郎。于是问李喜：“从前先父征召你，你不肯到职；现在我召请你，你为什么来了呢？”李喜回答说：“当年令尊对我以礼相待，所以我能够按照礼节来决定进退。现在你用法令来约束我，我怕犯法所以来了。”

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以法见绳，所以畏法而至。得罪于礼，尚可逃避；得罪于法，无处存身；礼法俱犯，性命堪忧。李喜之言一语道破君子畏法不畏礼的处世准则，实则言外之意是赞美司马师的先君司马懿知礼守法，暗讽司马师暴政而无礼。李喜之言不卑不亢，然正义之气溢于言表。其实，真正的士君子，应如吕坤《呻吟语·存心》中所说的那样：“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17　邓艾^①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②’，故是一凤。”

①邓艾：字士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②凤兮凤兮：《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邓艾说话结结巴巴，自己称呼自己时，常常重复说“艾艾”。晋文王司马昭和他开玩笑说：“你说‘艾艾’，究竟有几个艾？”邓艾回答说：“‘凤兮凤兮’，本来指一只凤。”

邓艾是魏国名将，足智多谋，尤善用兵。魏伐蜀时，邓艾以奇兵自阴平入成都，蜀主刘禅投降，后因钟会诬陷邓艾谋反，邓艾被监军卫瓘冤杀。邓艾有口吃的毛病，不料却遭到晋文王司马昭的戏弄。自古君子无戏言，而晋文王司马昭竟以邓艾的生理缺陷开玩笑，既有失君王之威，又失礼于臣下邓艾。尽管如此，作为臣下的邓艾却又必须严守君臣之礼，不能越雷池半步，只能引经据典，巧妙驳斥司马昭的无礼之言。于是，邓艾借用《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来自比人中凤，暗喻魏晋如我邓艾如凤一样之人举世无双，而像司马昭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却不胜其数。邓艾扬己而抑人的语言表达技巧，颇值后人借鉴。

18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①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②，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③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④。

①向子期：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②箕山之志：传说许由不愿接受尧的禅让，隐居于箕山。③狷介：孤傲不群。④咨嗟：赞赏。

中散大夫嵇康被杀以后，向秀呈送郡国账簿到京都洛阳。司马文王引荐了他，问他说：“听说您有隐居的志愿，为什么来到这里？”向秀回答说：“隐居箕山的巢父、许由是孤高自傲的人，对他们不值得过多仰慕。”司马文王听后对他大为赞赏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可仕可隐，向秀由隐而仕乃是其审时度势之识时务之举，既是对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老子所说的“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的无为真谛的形象揭示，也是对孔子《论语·泰伯》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形象说明，更是对“无补于世之隐士何如影响朝野之狂徒”之价值观的生动阐释。

19　晋武帝始登阼^①，探策^②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③。”帝说，群臣叹服。

①登阼：天子即位。②探策：占卜。③贞：通“正”。

晋武帝司马炎刚登上帝位，占卜抽签帝王世数，得到的签上刻的是“一”。帝王世系能传多少代，就是根据这个数目的多少而定。因此，晋武帝司马炎非常不高兴，在场的官员也吓得变了脸色，谁也不敢说话。这时，侍中裴楷从容地上前说道：“臣听说‘天得到一就纯净清明，地得到一就安定宁静，侯王得到一天下就国泰民安’。”听了这话，晋武帝司马炎非常高兴，满朝的文武百官也无不叹赏佩服。

帝王世代相传之数取决于帝王刚即位时占卜所得之数，此事今日看来未免荒诞不经，甚至有些滑稽可笑。然而在“君权神授”的封建时代，帝王们多以天子自居，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是替天行道，因而凡是能登上皇帝宝座的，没有谁不希望自己的王位千秋万代。据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中国的第一个皇帝嬴政即位之初，就明确表示自己“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只是不知道当初秦始皇是否也请算命先生为自己皇朝命运的传世数进行了占卜，从上面秦始皇的登基宣言来看，似乎也没怎么请骗人的算命先生来占卜的，要不“秦王扫六合，气势何雄哉”的大秦帝国怎么到了秦二世就被揭竿而起的两个小人物陈胜、吴广和后起之秀的两个大人物刘邦与项羽给推翻了呢？由此可知，皇朝命运的久长，在德不在险，更与占卜数字多寡无关。说来有趣，晋武帝司马炎刚登基占卜王运世数竟是“一”，岂不是一朝而亡，司马炎怎能高兴得起来，大臣们也自当惶恐失色，忧心忡忡才是。其实，司马炎的担忧只不过是对“一”的理解有些急功近利、当局者迷罢了，而侍中裴楷对“一”的解释，则显得超然洒脱，旁观者清。其实，裴楷之言，所据不过是老子的《道德经·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正。”仔细玩味裴楷所言，既是对老子《道德经》的断章取义，也是对老子所言“一”与司马炎占卜所得“一”基本涵义的偷梁换柱或者是移花接木。晋武帝司马炎占卜所得之“一”其实不过是数字的“一”，此外别无他意，而老子《道德经》中屡次提到的“一”其涵义则是“道”，“得一”即“得道”，也就是老子《道德经·四十二章》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晋武帝司马炎心之所衷不过数字之“一”，全不知“道”之“一”为何。裴楷之语既是急中生智，也是曲意阿谀所致，是语言交际表达中望文生义的技艺展示。其实，无论是秦始皇的“万”，还是司马炎的“一”，其实质皆如吕坤《呻吟语·谈道》所精辟阐述的那样，不仅“万事万物都有个一，千头万绪皆发于一，千言万语皆明此一，千体认，万推行，皆做此一，得此一，则万皆举，求诸万，则一反迷”，而且“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主张，此二字，一时离不得一。”

20　满奋^①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①满奋：字武秋，高平人。魏太尉满宠之孙，官翼州刺史。

满奋怕风，在晋武帝司马炎身旁侍坐时，北窗是琉璃窗，实际很严密，看起来却透明稀疏，满奋见了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晋武帝借此取笑他，满奋回答说：“臣好比吴地水牛，看见月亮就喘息起来了。”

唐代散文家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曾提及一个少见多怪的趣事：“屈原赋中曾说过：‘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我听说庸、蜀之南，经常下雨，少见太阳，太阳一出来狗就乱叫。”此即成语蜀犬吠日。无独有偶，《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今日的水牛，当初只生长在江、淮之间，因此称其为吴牛。由于南方气候暑热，而这些水牛最怕热，晚上看见月亮竟怀疑是白天的太阳，所以，吴牛条件反射似的见到月亮就气喘吁吁。后世因以“吴牛喘月”比喻惧怕使之受苦的相类事物。满奋大概是个近视眼，误把似疏实密的琉璃镶嵌的北窗看为有缝隙，于是满奋犹如“一朝被蜂蜇，十年怕嗡嗡”一样，杯弓蛇影、条件反射地怕起风来。经过晋武帝的一笑，满奋方恍然大悟过来，并以“吴牛喘月”来自嘲，既取譬近切得体，又机智幽默风趣。

21　诸葛靓^①在吴，于朝堂大会。孙皓^②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①诸葛靓：字仲思，诸葛诞之子。②孙皓：字元宗。吴主，孙权孙，在位17年，降晋封归命侯。

诸葛靓在吴国，去参加朝廷大会。孙皓问他：“你的别名叫仲思，所思的是什么？”诸葛靓回答说：“在家思孝道，侍君思尽忠，交友思诚实，不过如此罢了。”

诸葛靓是诸葛诞的儿子。三国时的吴国被灭时，诸葛靓逃窜不出，虽然朝廷诏以为侍中，诸葛靓却固辞不拜，归于乡里，终生不向朝廷而坐。吴主孙权的孙子孙皓荒淫残暴，终致众叛亲离，为晋所灭。孙皓戏弄诸葛靓的字仲思是“为何所思”之语颇不符合其身份，诸葛靓据《论语·学而》中“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而顺着孙皓的话题展开，从“思”字上做文章，一气呵成地用“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三句短语回答了自己字“仲思”之“思”所在，鲜明地展示了自己遵从儒家修齐治平的法则，也充满意味地暗讽了孙皓荒淫暴政、不学无术的无知与无耻。

22　蔡洪^①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②，采贤俊于岩穴^③。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④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⑤。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⑥诸君是其苗裔乎？”

蔡洪从吴国去洛阳，洛阳有人问他：“幕府设置时间不长，众公卿都在奉命招揽人才，有的在出身卑微低贱的人去中寻找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有的去山野林下去寻访德才兼备的贤俊隐士。您既是吴、楚之地的名士，也是王国的遗民，不知你有何德何能来此应召受举？”蔡洪回答说：“夜间闪烁光芒的珠宝，不一定都是出产于孟津河中；一只手握不过来的玉璧，不一定全来自昆仑山间。大禹出生于东夷，周文王出生于西羌。圣贤能出现的地方，何必非得有固定的地方？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把商朝的刁顽之民迁移到洛阳，难道说各位先生都是他们的后代吗？”

①蔡洪：字叔开。仕吴，至松滋令。②仄陋：卑微低贱。③岩穴：山洞；借指隐士居所。④孟津：黄河古津渡名。⑤常处：固定的地方。⑥得无：莫非；难道。

通览此篇，虽然形制短小，但全文逻辑、用典、主旨、结构、风格与神韵等立论诸要素，颇有汉代贾谊《过秦论》的行文风骨与布局匠心。面对洛阳人“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的挑衅之语，蔡洪为了驳斥对方的谬论，确立自己“英雄豪杰莫问出处”亦即“圣贤所出，何必常处”的观点，先从“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等宝物不问出处来论证，继而又从“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等圣贤不问出处来立论，事理与人情交映，巧喻与至理共佐，有理有据，言简意赅，辞约旨丰地自然得出“圣贤所生，何必常处”的鲜明观点。至此不算，蔡洪犹能在结尾如“豹尾”横扫，再翻斑斓，体现出刘勰《文心·雕龙·论语》所主张的“论之为体”，必须“辩正然否”、“论如析薪，贵能破理”，关键在于能够“反义而取通”等论说技巧。最后，蔡洪又以“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的有力反问，既巧妙暗讽向其诘难的洛阳人是纣人之“顽民”“苗裔”，又反证了“圣贤所出，何必常处”的观点。通观全章，蔡洪纵横古今，臧否人物，所论辞气慷慨，议论风生，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形象地展示出蔡洪“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论辩高手的风采。

23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①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②善谈名理，混混^③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④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⑤、子房^⑥，亦超超玄著^⑦。”

①王夷甫：王衍，字夷甫。仕至太尉，然雅好老庄，终日清淡。②裴仆射：裴

，字逸民。弘济有清识，稽古善明理。③混混：滔滔不绝。④靡靡：娓娓。⑤延陵：春秋吴国公子季札，多次推辞王位不受，后封于延陵，号“延陵季子”。⑥子房：张良，字子房。辅佐刘邦取得天下，封留侯。⑦超超玄著：深奥高远。

名士们一起到洛水边游玩，回来的时候，尚书令乐广问王衍说：“今天玩得高兴吗？”王衍说：“仆射裴

才思敏捷擅长谈名理，来滔滔不绝，意趣高雅；张华（字茂先）评论《史记》《汉书》，娓娓动听；我和安丰侯王戎评论春秋时的吴国公子延陵季扎、帮助刘邦打天下的张良，也极为高远奥妙，超尘拔俗。”

王夷甫即王衍。据《晋书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王戎》所载，王衍小时候去拜访山涛，山涛看了王衍后嗟叹良久，直到王衍离去，山涛还望着王衍远去的背影说：“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王衍最初好论纵横之术，因不就辽东太守，从此口不论世事，惟雅咏玄虚，终日清谈，后来虽官居宰辅，仍然不以国家为念。王衍后来为石勒所俘，被石勒怒斥为“破坏天下，正是君罪”。在王衍被石勒“使人夜排墙填杀之”即活埋之际，死到临头的他才幡然悔悟说：“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王衍清谈误国害己，此即明鉴。即如《世说新语》此篇，乐广明明是问王衍“今日戏水，玩得高兴吗？”可清谈成癖的王衍却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今日戏水是否高兴。王衍如此搪塞，若非不屑回答乐广，则于人事必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24　王武子^①、孙子荆^②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

嵬^③以嵯峨，其水

渫^④而扬波，其人垒砢^⑤而英多。”

①王武子：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人，王浑次子。②孙子荆：孙楚，字子荆，太原中都人。仕至冯翊太守。③

嵬：同“崔巍”；高大不平状。④

（yā）渫：形容水波粼粼。⑤垒砢：形容人才俊卓越。

王济（字武子）和孙楚（字子荆）各自谈论自己家乡的土地、人物如何之美、如何之盛。王济说：“我们那里的土地广阔而平坦，我们那里的河水平淡而清冽，我们那里的人民廉洁而公正。”孙楚说：“我们那里的大山险峻巍峨，我们那里的河流波光粼粼，我们那里的人才杰出而众多。”

谚语说得好：“没有哪只鸟儿不恋自己的窝，没有哪一个人不爱自己的家乡和祖国。”有道是谁不夸俺家乡好，王济、孙楚占鳌头。然而仔细揣摩王济与孙楚赞美自己家乡山水人物之美的语言，却同中有异，各有千秋。相同的是，王济和孙楚都选取了家乡的土地山川人物来赞美，赞美的对象是一致的。不同的是，王济和孙楚赞美家乡土地山川人物的视角是不同的，王济取的是平民视角，说家乡土地广阔而平坦，河水清冽而平淡，人民廉洁而真诚，朴素自然，让人可亲；孙楚取的是特殊的英雄视角，说家乡山高而嵬峨，河水湍急而涌波，人民磊落而英豪，出类拔萃，令人可敬。总之，王济与孙楚赞美家乡之言，真正达到了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第九》所提出的“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的“美盛德而述形容”的境界。王济和孙楚要是活在今日，若是在各种走秀场合分别引吭高歌一曲“我爱家乡的山和水”与“谁不夸俺家乡好”，由此而成为各自家乡的形象代言人，当无可非议，只是不知二人如此赞美家乡的广告语是否有竞相浮夸的虚假嫌疑，当请有关部门和人士仔细审察考证才是。

25　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①，王兄长沙王^②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③朝望，加有婚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①成都王颖：司马颖，字叔度，世祖第十九子，封成都王、大将军。②长沙王：司马乂，字士度，世祖第十七子，封长沙王。③允：符合；相称。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了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司马颖的哥哥长沙王司马乂正在京都洛阳执掌朝政，成都王司马颖于是暗中调兵想以武力夺取长沙王司马乂的权力。长沙王司马乂平素亲近邪佞的小人，疏远正直的君子，所以凡是在朝居的官员，个个都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有很高的威望，又和成都王司马颖有姻亲关系，一些邪佞的小人就在长沙司马乂王面前说乐广的坏话。长沙王司马乂为这事曾经责问过乐广，乐广神色自若，从容地回答说：“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吗？”长沙王司马乂从此放心，对乐广再也没有了怀疑和顾虑。

民间常将看似占便宜、实际吃大亏的不识是非成败利害之时务的人的言语行为，称为“五马换六羊”。长沙王司马乂因其弟成都王司马颖起兵相图，因而怀疑猜忌当时在朝野颇有名望而又身为成都王司马颖岳父的乐广，再加上邪佞小人在长沙王司马乂面前对乐广的谗言，本就亲小人、远贤臣、弄得朝野人心惶惶的长沙王司马乂怀疑乐广，也算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司马乂兴师动众，上门问罪于乐广。面对如此飞来横祸，乐广从容不迫，借用民谚“五马换六羊”而易以“五男易一女”出之，一个“岂”字不但增强了反问的语气，且以男女作比，在当时普遍存在“重男轻女”观念的社会气氛下，乐广借此表明自己非常识时务而绝不可能与司马颖同流合污共同反对长沙王司马乂的态度。乐广以一言而令猜疑者涣然冰释，可知“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佳句不须多”，即此之谓也。

26　陆机^①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②耳。”

①陆机：字士衡，吴郡华亭人。三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抗之子。历任太子冼马、著作郎、中书郎，曾为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②盐豉：豆豉，调味佐料。

陆机去拜访王济（字武子），王济把几斛羊奶酪放在陆机面前，指着羊奶酪给陆机看，问：“先生所处的江南地区有什么能比得过它吗？”陆机说：“我们那里有千里湖出产的莼羹比奶酪味美，而且还不必放盐和豉那样佐味的调料呢！”

斛是容量单位，十斗方为一斛，数斛羊酪，价值自然十分昂贵。王济在陆机面前一下子亮出数斛羊酪，既炫耀自己财富了得，又借以贬斥陆机江东物产贫瘠，而按地灵人杰之说来论，江东自然也难出几个人物，言外之意是说你陆机虽说是博学善文，才华无双，若说是滥竽充数恐怕也未可知。面对王济似有意若无意的绵里藏针式的炫己贬人把戏，聪慧敏捷过人的陆机不以一己之财夸富，而是举江东所独有擅胜，对于王济炫耀的“数斛羊酪”，陆机以“千里莼羹”与之PK，不仅吴地的风味名菜从味道上与王济的羊酪各有千秋，不相上下，而且莼羹“千里”之广胜出羊酪“数斛”已是不在话下，这还是说莼羹是在没有放盐豉调味料的情况下，若是这“千里莼羹”都佐以盐豉调味，无论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乃至在味道上，王济的“数斛羊酪”都难以与陆机的“千里莼羹”相匹敌，莼羹美味胜羊酪也就不言而喻。陆机的回答不动声色而机智巧妙，其才智也令人窥一斑而知全豹。

27　中朝^①有小儿，父病，行乞药。主人问病，曰：“患疟也。”主人曰：“尊侯^②明德君子，何以病疟？”答曰：“来病君子，所以为疟耳。”

西晋时期有个小孩儿，他父亲病了，这个小孩儿外出去给父亲求医讨药。一家主人问他父亲的病情，这个小孩儿说：“是患了疟疾。”主人问：“令尊是一位深明仁义的君子，为什么会患疟疾呢？”这个小孩儿回答说：“正因为疟疾来使正人君子得病，所以这种病才叫疟呢！”

①中朝：晋南渡以后称渡江前的西晋为中朝。②尊侯：尊称对方的父亲。

苍蝇不叮无缝蛋，疟疾不上君子身。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中也说：“俗传行疟鬼小，多不病巨人。”以上述所言来论，小男孩的父亲既然得病，那么按照主人的问话逻辑，小男孩的父亲则必定既不是壮汉，也不是君子，此是同向思维的结果。而小男孩的回答，则因果求因，逆向思维，既合情，又入理。同一病相，同一病人，主人与小男孩看问题的动机与视角各异，结论自然大相径庭，此亦主观与客观两种方法看问题所导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必然之理。

28　崔正熊^①诣都郡^②，都郡将姓陈，问正熊：“君去崔杼几世？”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陈恒。”

①崔正熊：崔豹，字正熊。燕人，晋惠帝时官至太傅丞。②都郡：州治所在的郡。

崔豹去郡城，郡城的守将姓陈，问崔豹：“您离春秋时期杀了齐庄公的大夫崔杼有多少代了？”崔豹回答说：“小民距离崔杼的世代，正像府君距离春秋时期杀了齐简公的大夫陈恒的时间那样多。”

据史书记载，崔杼是春秋时齐国大夫，齐庄公与其妻私通，崔杼因而弑齐庄公。陈恒，《史记》作田常，齐简公四年，田常弑齐简公，自任齐相。都郡太守用崔豹的姓氏来讽刺他是逆臣的后代，崔豹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也用同样的方式用其陈姓来讽刺都郡太守也是弑君乱臣的子孙。崔豹与都郡太守一问一答，针锋相对，然而总是都郡太守失礼在先，崔豹绝地反击于后，都郡太守之言自取其辱，亦足证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所说“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之所言非虚。

29　元帝^①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②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①元帝：晋元帝司马睿，字景文。②耿、亳：殷帝祖乙迁耿，盘庚迁亳。

晋元帝司马睿刚到江南的时候，对骠骑将军顾荣说：“寄居在他人的国土上，心里常常感到愧疚。”顾荣跪着回答说：“臣下听说帝王是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家，因此殷帝祖乙迁都耿邑，盘庚迁都亳邑，他们都没有把国都千秋万代都固定在一个地方，周武王打败商纣王以后也把商都的九鼎搬到了洛邑。希望陛下不要把晋室的都城从洛阳迁都到建康的事看得太过沉重。”

晋朝因乱南渡过江以后，建国江东，为三国吴国旧地，所以晋元帝司马睿有寄居之感，这本是热土难离的自然之情。然而骠骑将军顾荣将殷祖乙徙耿、盘庚五迁、武王定都洛邑等国事正常发展状态下的迁都，与晋元帝因乱过江被迫迁都混为一谈，将“王者以天下为家”曲解为“王者以天下何地均可为家”，实属牵强附会，目的不过是为取得晋元帝的欢心与赏识，此亦谀臣取悦君王之惯用的甜言蜜语手段。古为今用，以史为鉴者，尤当明审细辨才不至歪曲历史，欺名盗世，惑乱世人。

30　庾公造周伯仁^①，伯仁曰：“君何所欣说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②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

①周伯仁：周

，字伯仁。汝南安城人，扬州刺史周浚长子。②直是：只是。

庾亮去拜访周

（字伯仁），周

说：“您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下子胖了起来？”庾亮说：“您又有什么忧愁烦恼的事情一下子瘦下去了？”周

说：“我没有什么可忧伤的，只是清静淡泊之志一天天增加，污浊肮脏的思虑一天天去掉了罢了！”

心宽体胖，忧思伤身，此庾亮忽肥而周

忽瘦之根本原因。然而体胖不必乐，无病莫嫌瘦，周

之瘦，是清虚无为，是清心寡欲，是瘦在身而肥在心；庾亮之肥，是贪功恋名，是追富赶贵，是肥其身而瘦其心。庾亮与周

，一肥一瘦，一乐一忧，有为与无为之心立判高下。

31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①饮宴。周侯^②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③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④相对！”

①藉卉：坐在草地上。②周侯：见“周伯仁”注。③正自：只是；仅。④楚囚：楚伐郑，诸侯救之。郑执郧公钟仪献晋，景公问：“南冠而絷者为谁？”有司对曰：“楚囚也。”

一些到江南避难的西晋士大夫们，每逢风和日丽的日子，就互相邀约到丹阳的新亭去，坐在草地上喝酒作乐。一次，武城侯周

在饮宴的中途而感叹说：“这里的风景和洛阳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一条是黄河，一条是长江罢了！”说得大家一时相顾无言，不禁都凄然泪下。只有丞相王导一下子变了脸色说：“我辈该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地辅助晋室，收复中原，怎么能够像囚犯似的只能相对流泪呢！”

周

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意境况味，正是后来南唐后主李煜词“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之意境的滥觞，都是触景生情的有感之作。饱蘸愁苦血泪与离愁别恨，唐代杜甫“国破山河在”的意趣也从此能看到微妙的影踪。时值西晋因乱南渡过江，王运衰微，国事日蹇，流泪空叹自是无补于世，士大夫处于国难之际，自当奋发有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栋梁事业。《增广贤文》中曾谓“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当家庭之衰，宜惕厉不宜委靡”，以此语移之于评论周

与王导所言，则周

之语煽情而委靡，王导之语则慷慨而惕厉。周

与王导为人不同，其志有别，言语亦其心声之表，王导之言所以高于周

者，原因在于士大夫应当有忧国之心，不应当有忧国之语。

32　卫洗马^①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②，不觉百端交集。苟^③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④此！”

①卫洗马：卫玠，字叔宝。河东安邑人，官至太子洗马。②芒芒：同“茫茫”；广袤无边。③苟：如果。④遣：排遣。

太子洗马卫玠刚要渡江南下时，面容憔悴，精神恍惚，对随从们说：“看见这茫茫长江，不禁百感交集。只要还对故国有一点儿感情的话，那么谁又能排遣得了这失去故国的种种忧伤呢！”

乐莫乐兮长相知，悲莫悲兮长别离。太子洗马卫玠渡江南下时的思想与感情，真如后世南唐后主李煜词中所形容的那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尽管告别故国之际，“何人不起故园情”，但卫玠之语未免显得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33　顾司空^①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②，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③之，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④道公协赞^⑤中宗，保全江表^⑥。体小不安，令人喘息^⑦。”丞相因觉，谓^⑧顾曰：“此子圭璋特达^⑨，机警有锋。”

①顾司空：顾和，字君孝。累迁尚书令，死后追赠“司空”。②小极：略感疲倦。③叩会：问答交谈。④元公：顾荣，顾和之叔。⑤协赞：协助。⑥江表：江南地区。⑦喘息：呼吸急促。表示焦虑。⑧谓：评论。⑨圭璋特达：圭璋是帝王典礼所用玉器，比喻人才出众。

司空顾和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去拜访丞相王导。王导有点儿疲乏，谈话的过程中他不觉打起了瞌睡。顾和想到此次前来拜访丞相王导并向其请教的目的，因此对同座的人说：“过去常常听元公顾荣谈论王丞相辅佐中宗元帝司马睿，保全了江南的土地。现在王丞相贵体不太舒适，真叫人焦急不安。”王导听罢，醒了过来，对在座的人评论顾和说：“这位少年不仅才德超群，而且聪明机警，讲话词锋犀利。”

“圭璋特达”语出《礼记·聘义》：“圭、璋特达，德也。”圭、璋都是帝王、诸侯典礼时所执之玉器，王导在这里借以比喻顾和德才兼备，才干超群，机敏而有锋芒。反观顾和之所言，巧借元公顾荣之口表达对王导辅君卫国、日夜操劳的赞美与敬仰，王导此时虽然疲惫瞌睡，但赞美自己的话想来他总是能听得到。惠言则喜，恶言则怒，人性如此，王导也难以脱俗例外。顾和这番话说来自是不卑不亢，言之凿凿，令人不由得佩服。既而顾和又用“体小不安，令人喘息”8个字来夸张地表达对王导的同情与关心，极尽煽情之能事，从而巧妙地令王导觉醒，进而达到自己“叩会”王导的目的。顾和所言深得语言交际“据之以事，喻之于理，动之以情”之神味。

34　会稽贺生^①，体识^②清远，言行以礼。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

①贺生：贺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晋元帝为安东王时为吴国内史。②体识：见识。

会稽郡贺循，见识卓远，言语行动都合乎礼制。贺循不仅是东南地区的杰出人物，而且是国内的俊杰英才。

贺循操尚高厉，言行进止，必以礼让，博览群书，尤其精通礼传，终成会稽名士，荣耀乡里。《增广贤文》说：“书中结良友，千载奇逢；门内产贤郎，一家活宝。”以此语移之而论贺循，“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倒是恰如其分。

35　刘琨^①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谓温峤^②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之可辅。今晋祚^③，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④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

①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累迁司徒长史、尚书右丞，迎驾于长安，功勋卓著，封广武侯，出并州刺史，后为段日

所害。②温峤：字太真，祁人。因平苏峻功，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始安郡公。③祚：君主的地位。④桓、文：齐桓公、晋文公，春秋两大霸主。

刘琨虽然被入侵者阻隔在黄河以北，但他始终不渝地立志恢复晋朝。刘琨对温峤说：“班彪认定刘氏王室能够复兴，马援知道汉光武帝是可以辅佐的英主。现在晋室的国运虽然衰微，可是天命还没有改变。我要在黄河以北建功立业，而且想让你在江南扬名，你愿意去吗？”温峤说：“我温峤虽然不聪敏，才能也比不上前辈，但是将军您想效法齐桓公、晋文公，建立救国中兴的功业，我温峤怎么敢不受命前往呢！”

《世说新语》此则所叙人物，皆有辅佐王室之功与匡正天下之志，人物言语事业皆因立志奇伟而成，今人读之，神往不已。晋代葛洪《抱朴子·广譬》中说：“坚志者，功名之标也。”意思就是说坚定而远大的志向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扬名的根本。班彪识汉室之必得复兴，马援知光武帝之可辅佐，齐桓公与晋文公终成春秋诸侯中的霸主，这些历史人物皆志存高远，百折不挠，从而成为名垂青史的成功人物。刘琨以班彪和马援自比、温峤以齐桓公和晋文公喻刘琨，此皆见贤思齐明举，亦足证榜样的力量之无穷。

36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①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②、社稷焚灭、山陵^③夷毁之酷，有黍离^④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⑤，此复何忧！”

温峤出任刘琨的使节刚到江南来。这时，江南的政权刚刚建立，朝廷的纲纪法令还没有制定，社会秩序也不稳定。温峤初到，对这种种情况很是担忧。不久他就去拜访丞相王导，诉说晋怀帝司马炽被杀、晋愍帝司马邺被囚禁流放、社稷宗庙被焚烧、先帝陵墓被毁坏的酷烈情况，大有《诗经·黍离》所抒发的亡国哀痛。温峤忠诚愤慨的感情深厚激烈，他一边说一边哭，丞相王导也面对着他一起痛哭流泪。温峤和丞相王导各抒情怀以后，就真诚地诉说结交之意，丞相王导也隆重地酬谢款待他。出来以后，温峤高兴地说：“江南自有像丞相王导那样如同管仲一样的人，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①江左：长江中下游以东地区。②幽越：幽囚颠越。指怀帝被杀、愍帝被俘之事。③山陵：先帝陵墓。④黍离：犬戎破镐京，周平王迁洛邑，建立东周。周大夫经过镐京，忧伤感慨而作《黍离》诗。⑤管夷吾：管仲，字夷吾。齐相国，辅佐齐桓公成霸业。

殷周时期，由于周幽王姬宫涅残暴无道，被犬戎攻破镐京并亡身。周平王姬宜臼被迫东迁洛邑，建立东周。东周初年，有王朝大夫经过镐京，看到先时宗庙宫殿均已毁坏，长满禾黍，众皆不胜忧伤感慨，于是作《黍离》诗以哀亡国之痛，事见《诗经·王风·黍离》。晋室遭逢永嘉之乱后，晋怀帝司马炽被弑，晋愍帝司马邺被强寇刘曜兵破洛阳所俘，晋室命运正与《黍离》之诗所述历史相仿。当此国难之际，温峤作为刘琨的特使渡江南来拜见丞相王导。温峤之所以能够向王导“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皆原于温峤既身处东晋王朝新建伊始，又对朝野“纲纪未举”之人事“深有诸虑”，其内心情感所折射的恰如《黍离》诗所抒发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忧思情愫，加之温峤本性忠烈，因此，温峤在打动王导后，才实现了王导对其“深自陈结”即非常信任的公关目的，而温峤对王导所陈之言与事，恰如刘勰《文心雕龙·章表》所言，“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因此其“言必贞明，义则弘伟”，温峤之陈即如此。

37　王敦^①兄含，为光禄勋。敦既逆谋，屯据南州^②，含委职^③奔姑孰。王丞相诣阙谢^④。司徒、丞相、扬州官僚问讯^⑤，仓卒不知何辞。顾司空时为扬州别驾，援翰^⑥曰：“王光禄远避流言，明公蒙尘路次，群下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

①王敦：字处仲，小字阿黑。晋武帝女婿，王导从兄。②南州：即姑孰，今安徽当涂。③委职：丢弃官职。④谢：谢罪。⑤问讯：问安，慰问。⑥援翰：书写；上书。

王敦的哥哥王含担任光禄勋。王敦谋反以后，领兵驻扎在姑孰，王含就弃职投奔姑孰。丞相王导为这事上朝谢罪。这时候，司徒、丞相、扬州府中的官员都来打听消息，匆忙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王导。司空顾和当时任扬州别驾，拿起笔来写道：“光禄勋王含远远地躲开了流言，丞相王导却无故受此牵连，每天风尘仆仆地前来向皇上谢罪，下属们心里都很不安，不知贵体近来如何？饮食起居又怎么样？”

王敦是晋武帝的女婿、王导的从兄。本来王敦与王导合力辅佐晋元帝司马睿，因王敦进为镇东大将军，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于是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后司马睿任用刘隗、刁协、戴渊等人牵制王敦，王敦索性以“清君侧”为由起兵，攻陷石头城，杀戮大臣，自任丞相。后明帝司马绍立，王敦再次举兵，无奈病死军中。当王敦起兵逆反时，王导为免王氏宗族灭门之灾，亲率子弟20余人天天跪在宫门外，叩首谢罪。在王导及其家人生死未卜之际，王导昔日各地旧僚下属既想安慰王导，又怕无辜受到株连，相顾无言，即使想去劝慰，也因担心多言获罪而作罢。只有当时担任扬州别驾后来成为司空的顾和不能分身前来，只得以书代言，巧妙地将王敦的哥哥王含弃职奔王敦说成是“远避流言”，说王导是无辜受到牵连，将王敦与王导、王含之事彼此分裂开来，各言其事，显得避重就轻，最后只问身体与饮食，则大有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语支离嫌疑。此种打哈哈的支离言语，既不失问候之礼，又无关痛痒，终究不过是有难言之隐的外在表现，古人所谓“踪多历乱，定有必不得已之私；言到支离，才是无可奈何之处”，即此之谓也。

38　郗太尉拜司空，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纭，遂至台鼎^①。朱博翰音^②，实愧于怀。”

①台鼎：三台星与三足鼎。比喻太尉、司徒、司空三公。②朱博翰音：比喻空名得进，徒有虚名。

太尉郗鉴就任司空一职，他对同座的人说：“我平生志向不高，遭逢世事纷乱，竟升到三公高位。我就像汉代朱博徒有空名高位一样，内心实在感到非常惭愧。”

据《汉书》记载，杜陵人朱博任丞相的时候，“临拜而廷登受策”，其声音大如洪钟撞鸣，皇帝不解其声而问扬雄、李寻等人，回答说：“这就是《尚书·洪范》所说的鼓妖之人。这种人由于人君不聪，空名而得进高位，实际所拥有的不过是无形的虚名浪声。”朱博后来果然坐事自杀。据《晋书·郗鉴》所说，郗鉴虽年少孤贫，却博览经籍，躬耕陇亩，吟咏不倦，以儒雅闻名，不应州命。后来被赵王司马伦辟为掾，但郗鉴洞悉司马伦有不臣之迹，于是称疾去职，及至司马伦篡晋，其党皆做高官，惟独郗鉴闭门自守，不染逆节。后来晋惠帝司马衷反正，郗鉴拜为司空。司空、司徒、太尉为晋时三公。郗鉴借“台鼎”用以比喻自己的三公之位，取典“朱博翰音”，不过是说自己薄德寡才，于朝廷建功甚微，担任司空实在浪得虚名，实际则是郗鉴的自谦之语。

39　高坐道人^①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曰：“以简应对之烦。”

①高坐道人：西域僧人，名尸黎密。本王子，让位于弟，死后冢曰“高坐”。

高坐和尚尸黎密不说汉语。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晋简文帝司马昱说：“因为要减轻往来应酬的烦扰。”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高坐别传》时说，高坐道人名叫尸黎密，是西域一个国家的王子，因其将国让位于弟，遂为沙门中人，其性格高傲简慢，不学晋语，晋室王公与他交流，虽然都要靠翻译传话，但是好像翻译还没翻译好之前，尸黎密就已经对对方的话早已神领意会，完全明白。尸黎密死后，晋元帝司马睿在他墓旁又建了一个寺，故称其为高坐道人。对于尸黎密为何不说汉语，简文帝司马昱认为他是用以避免言语应答所带来的麻烦。抛开尸黎密不学汉语的性格原因不谈，简文帝司马昱的理解倒是深得老子“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一动不如一静的宁默勿躁、宁拙勿巧的慎言之理，不失为一家之言。尸黎密的智慧、学识、才情较之今日会用10门外语说“你好”、“谢谢”之类的人们，自是让人觉得可敬、可爱、可畏得多。

40　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①，初下车，隐^②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③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

①王公：丞相王导。②隐：凭依。③希：仰慕；效仿。

尚书仆射周

（字伯仁）举止雍容华贵，仪表堂堂。他去拜访王导，刚下车，就要几个人搀扶着，王导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坐下以后，周

就旁若无人地长啸歌咏。王导说：“您想学习嵇康和阮籍吗？”周

回答说：“我怎么敢舍去眼前的丞相大人您，却去远学嵇康、阮籍！”

尚书仆射周伯仁下车便要人搀扶，不过是摆自己的官架子，犹似今日某些喜欢讲排场、摆阔气的时髦人物的作为，而其旁若无人的傲然啸咏，不过是寻常的魏晋名士表现风度洒脱的方式，看似脱俗，实则更加媚俗，乃至庸俗，倒是周伯仁对丞相王导所问“欲希嵇、阮”的回答，令人有一反常人“舍近求远”、“真佛不拜拜假佛”而“去远就近”、“假佛不拜拜真佛”的机智与聪敏，令人刮目相看。只是“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祸胎；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洪应明《菜根谭》中的这句箴言，倒是足令我辈不得不对类似周伯仁的异行怪言深思细品，益智护身。相反，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所说的“处世不宜与俗同，亦不宜与俗异；作事不宜令人厌，亦不宜令人喜”，才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门。

41　庾公尝入佛图^①，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②。”于时以为名言。

①佛图：通“浮图”、“浮屠”，指佛陀、和尚或塔。这里指佛寺。②津梁：渡口和桥梁。比喻佛法接引，普度众生。

庾亮曾经去过佛寺，看见一尊卧佛，说：“这位先生因普度众生而疲劳了。”当时人们把这句话看成名言。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涅槃经》说，如来佛感到手指疼痛，于是就面朝北在两棵树间卧下休息。后来，一些画家常以此题画如来佛卧像，庾亮入佛寺而见一卧佛，脱口而出“这尊佛是因普度众生疲劳过度而卧地休息”，此言既是望佛生义，也是巧于释画，其言语思维技巧则不过是循形证名、就坡上驴、因风吹火的借题发挥。只是凡人对此司空见惯，而庾亮却能见常人所常见而道前人所未发，显得独出机杼，别出心裁。

42　挚瞻^①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户曹参军，复出作内史。年始二十九。尝别王敦，敦谓瞻曰：“卿年未三十，已为万石，亦太蚤^②。”瞻曰：“方于将军，少为太蚤；比之甘罗，已为太老。”

挚瞻曾经做过四个郡的太守和大将军户曹参军，现在又出任内史。挚瞻此时年龄才29岁。挚瞻曾去向王敦告别，王敦对他说：“你还没到30岁，累官已经是万石的俸禄，未免也太早点了吧。”挚瞻说：“如果同大将军您相比，稍为早了一些；如果同甘罗相比，我已经是太老了。”

①挚瞻：字景游，京兆长安人。②蚤：通“早”。

司马迁的《史记》中说，甘罗是秦相甘茂的孙子。在甘罗12岁的时候，秦相吕不韦打算派遣张唐去任燕国丞相，一开始张唐不肯去，后经甘罗的劝说张唐才走马上任。秦后来封甘罗为上卿，并赐甘茂广田大宅。甘罗小小年纪便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挚瞻将自己和甘罗、王敦为官的年龄加以比较，其比王敦之有余而比甘罗之不足的心态与自豪表露无遗，而其志存高远、进取不止的上进心尤能令人敬佩。

43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①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①孔君平：孔坦，字君平，会稽山阴人。

梁国杨家有个儿子才9岁，特别聪明。一次孔坦（字君平）去拜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在，就叫杨家的儿子出来。杨家这个9岁的儿子摆上果品来招待孔坦，果品里头有杨梅。孔坦指着杨梅给他看并说：“这是你家的果子。”杨家的孩子应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孔雀是孔夫子家的家禽。”

孔君平即孔坦，会稽山阴人，善《春秋》，有文辩。也许是孔坦对自己的文辩之才太过于自信，或者是出于炫耀，或者是幽默心理所致，孔坦去杨家拜访，竟然一语双关地对主人家9岁的孩童开起了玩笑，未免有失士人之礼仪，须知孺子可教，勿谓童子何知。果不其然，孔坦在杨家9岁孩童面前，不仅丢人现丑，自取其辱，反而累及先祖尊严，此皆孔坦不知慎言保身、戏言辱家之道理所致。表面看来，面对杨家9岁孩童待客的几颗杨梅，孔坦“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既明指杨梅是杨家待客的水果，又暗示这味酸的杨梅也如同杨家的后人，凭空将杨家9岁孩童拟之于杨梅果，不免有讽喻杨家9岁孩童犹如杨梅其貌不扬、味酸性劣的嘲讽之意。孔坦如此所言已是有意无意地触犯了杨家尊讳，实属不敬。对孔坦如此似是而非的无礼之言，杨家孩童立刻用“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作答，避实就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孔坦之道，还治孔坦之身，而且力度更胜孔坦一筹，言语机锋更加有趣。杨家9岁童子口中所说的“夫子”，亦是一种双关之语，利用谐音之妙，既实指孔坦这样的读书人，也暗喻孔家至圣先师孔夫子，如果孔坦前面所言“此乃君家果”的伦理与逻辑成立，那么，杨家童子所说的话的言外之意也就不言自明：你孔坦也和孔雀一样都不过是孔夫子家的家禽，此话说白了，也就是说孔坦如同孔雀之类的禽兽。由孔坦与杨家童子之间的偕言隐语之戏，当深思谐

说笑之适度，因为

之言，用刘勰《文心雕龙·谐

》所述，运用偕

之语目的是“意在微讽”与“振危释惫”，如若不然，不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甚至“空戏滑稽，德音大坏”，善诙谐者不仅必当以此为戒，而且尤当须知“辱人以不堪必反辱，伤人以已甚必反伤”、一切咎由自取的言行尺度。

44　孔廷尉以裘与从弟沈^①，沈辞不受。廷尉曰：“晏平仲^②之俭，祠其先人，豚肩不掩豆^③，犹狐裘数十年，卿复何辞此！”于是受而服之。

廷尉孔坦（字君平）把一件皮衣送给堂弟孔沈，孔沈再三推辞而不肯接受。孔坦说：“齐国的晏婴那么俭朴，祭祀祖先的时候，所用的猪肘连豆都装不满，可是他还穿了几十年的狐皮袍子。你又为什么不肯收下这件皮衣呢！”孔沈这才把皮衣收下来穿上。

①沈：孔沈，字德度。孔坦堂弟。②晏平仲：名婴，东莱夷安（今山东高密）人。齐灵公、庄公时任相国。③豆：古代圈足细腰盛食器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若施于人，也要让被施之人能够接受，即使出于爱心与敬意之礼数，也不能强人所难，所以《鬼谷子·谋篇》中才奉劝世人“无以人之所不欲而强之于人，无以人之所不知而教之于人”。孔沈不敢接受从兄孔坦的裘衣，显然是出于自尊，而孔坦赠裘于从弟之心既诚，又援引晏婴节俭力行尚穿了数十年的狐皮衣为例，让孔沈穿上自己送的裘衣，既合理，又有情，显得情真意切，诚恳自然。孔坦此番赠物劝人的语言技巧，有典有据，以理入情，朴素而温馨。

45　佛图澄与诸石^①游，林公^②曰：“澄以石虎为海鸥鸟^③。”

①诸石：指石勒、石虎等人，十六国时后赵国君。②林公：支遁，字道林。东晋名僧，世称“支公”、“林公”。③海鸥鸟：比喻石虎具有野性和警觉性。

佛图澄和尚与石勒、石虎以及后赵国君等人交游，支道林说：“佛图澄是把石虎当做海鸥鸟。”

诸石指的是石勒、石虎诸人。佛图澄不知何许人，好佛道，出家为僧。永嘉中至洛阳，适值京城动乱，佛图澄遁逃山野之间。因大将军郭默略看到石勒后，便以麻油涂掌，卜占吉凶。佛图澄耳听数百里外浮图铃声，便能逆知祸福，石勒由此对佛图澄益加敬重。石虎即位后，亦师佛图澄，称其为“大和尚”。传说佛图澄自知死期，等到了日子，掀开棺材，里面却无尸体，只有佛图澄用过的袈裟法衣在棺材里。林公是支遁，字道林，东晋名僧，善谈玄理。“海鸥”典出《列子·皇帝篇》，说的是有一个海上人特别喜好海鸥，每天早上都驾船到海上游玩，一见他来，就有数百只海鸥飞到他的身边。有一天，他的父亲说：“我听说海鸥鸟喜欢和你一起游玩，明天抓来玩玩。”第二天，这位海上人来到了海上，但海鸥好像知道了海上人的想法，只是在天上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支遁说“佛图澄把石虎当成了海鸥”，其表面之意是说佛图澄清净无巧诈之心，不分物我，其言外之意是说，佛图澄之所以能预言石勒的祸福吉凶，是由于石虎能像海鸥鸟那样察觉佛图澄的忠奸真伪。支遁借用典故来评论现实人物，一石二鸟，褒贬双兼，含蓄玄妙，意在言外，颇得禅宗佛理之悟。

46　谢仁祖^①年八岁，谢豫章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仁祖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

①谢仁祖：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谢鲲之子。仕至镇西将军、豫州刺史。

谢尚（字仁祖）8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豫章太守谢鲲已经领着他送客。谢尚那时候的言谈就已经显示出奇异的悟性，他凭着自己的才能已居于名流之中。大家都很赞许他，说：“谢尚年纪虽小，但也是座中的颜回。”谢尚说：“座中如果没有孔子，怎么能识别出颜回！”

名师出高徒，先有孔夫子之教，然后才有颜回之徒，若无孔夫子言传身教，纵有千万颜回亦形同虚无。谢尚面对众人的赞许，响应说“坐无尼父，焉别颜回”，言外之意，既表达了对父亲谢鲲言传身教的尊敬，又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谦虚与骄傲，同时也显示了对孔子难以再世的遗憾。

47　陶公^①疾笃，都无献替^②之言，朝士以为恨。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③，故不贻^④陶公话言。”时贤以为德音。

①陶公：陶侃。②献替：提出正确的建议，否定不当的做法。③竖刁：齐桓公时佞臣。④贻：遗留。

陶侃病情加重，可是却没有讲一句有关朝廷兴利除弊、官吏进退等关系国家大事的话。朝中官员都以此为憾事。谢尚（仁祖）听到这件事后，说：“现在朝廷中没有像竖刁那样的邪佞小人，所以陶公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当时的贤达人士都认为这是国家的吉兆。

《吕氏春秋》中说，管仲病重之际，齐桓公曾经询问管仲如果他一旦遭逢不测，那么谁将可以代替他管仲为齐相，并进一步问管仲：“竖刁这个人代替他为齐相怎么样？”管仲直言不讳地告诉齐桓公，竖刁这个人自宫其身来侍奉齐桓公，不符合人之常情，此人必不可重用。后来果然不出管仲所料，竖刁终于作乱齐国。陶侃辅佐晋室，忠心耿耿，德高望重，按理陶侃应在自己病重之时应举才纳贤以代己事，并向晋帝提出正确的建议，否定不当的做法，不料陶侃至死都对此事只字未提，朝廷官吏们依常例对此事表示遗憾，而谢尚却逆向思维，从历史经验中得出自己的判断：由于晋室并没有像竖刁这样的奸臣，所以陶侃也就用不着向晋帝“献替”。陶侃做法的高明之处在于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其不言之言是亦言也。

48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①问：“道人^②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或云卞令^③。

①刘尹：刘惔，字真长。②道人：两晋佛教初行，僧徒并称道人，本书所言道人皆僧人，非道士。③卞令：卞壶，字望之。明帝时为尚书令。

竺法深做了简文帝司马昱的座上客，丹阳尹刘惔问他：“出家人为什么同官宦豪门交往？”竺法深回答说：“您自己以为我那是同什么官宦豪门交游，贫僧却觉得如同进入蓬门柴扉同贫苦人家交往一样。”有人说问竺法深的不是刘惔而是卞壶。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热衷于富贵功名者，满眼无非势利；淡泊于平常自然者，触目便是花香鸟语。竺法深与刘惔所言，实是二者价值观的差异所在。竺法深所言正与刘禹锡《代裴相公祭李司空文》所述“玉贞而折，不能瓦合；鸾铩而萎，不同鸡群”之意旨相同，因为只有必出世者，方能入世，否则世缘易堕；只有必入世者，方能出世，否则空趣难持。富贵于我如浮云，惟天地自然可尊。所以，“达人落叶穷通，浮云生死；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上士重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辞章，众人腥集世味，趋炎富贵。”

49　孙盛^①为庾公记室参军，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②，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①孙盛：字安国，太原中都人。博学强识，历著作郎、浏阳令。②齐庄：孙放，字齐庄，孙盛次子。

孙盛担任庾亮的记室参军，跟着庾亮去打猎，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去。庾亮本来并不知道，忽然在猎场看见孙盛的二儿子孙放（字齐庄），当时孙放只有七八岁，庾亮问他说：“你怎么也来了？”孙放应声回答说：“这就是《诗经·泮水》所说的‘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不论老少，随您而行）啊。”

“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语出《诗经·鲁颂·泮水》，意思是说人不论尊卑大小，都得跟着鲁僖公出行。孙放借此典故是将庾亮比作鲁僖公，将自己和父亲孙盛比作追随鲁僖公的臣民，不仅取譬贴切，而且形象恰当，七八岁小儿能够对答如流，可见“不学诗，无以言”之千古不易。

50　孙齐由^①、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②，故难企慕。”庾公大喜小儿对。

①孙齐由：孙潜，字齐由，孙盛长子。②圣人生知：语出《论语》：“生而知之者，上也。”

孙潜（字齐由）、孙放（字齐庄）兄弟二人，小时候一起去拜见庾亮。庾亮问孙潜的字是什么？孙潜回答说：“字齐由。”又问孙潜：“想向谁看齐呢？”孙潜说：“向许由看齐。”接着又问孙放的字是什么。孙放回答说：“字齐庄。”问孙放：“想向谁看齐？”孙放说：“向庄周看齐。”庾亮又问孙放：“为什么不仰慕孔子而仰慕庄周？”孙放回答说：“孔圣人生来就知道一切，因此很难仰慕。”庾亮对孙放的回答非常满意。

庾亮与孙盛的两个儿子孙潜、孙放的对话，读来非常有趣而富于哲理。然而仔细品味庾亮与孙氏兄弟二人的对话，却是同中有异，暗含机趣。庾亮问孙潜只是问其字是什么以及取此字是想和谁比齐，一问而止，不再续问，由此亦不难看出庾亮对隐士及效慕隐士之人的态度。当庾亮再次以同样的问题问兄弟二人中的弟弟孙放时，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孙放“为什么不钦慕孔丘而钦慕庄周？”孙放委婉地以《论语·季氏》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的辞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含蓄地表达了自己敏而好学且喜无为而治的人生价值理念。由此，孙潜、孙放与庾亮通过彼此间的巧妙问答，不露声色地阐明了对许由、庄周、孔丘诸人的评价与各自的人生理念，用典浅俗而寓理深严，楷模鲜明而气度从容。

51　张玄之^①、顾敷^②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③。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④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①张玄之：字祖希，吴郡太守张澄之孙。历吏部尚书，出为冠军将军、吴兴太守。②顾敷：字祖根，吴郡人，顾和之孙。仕至著作郎。③恹：满意。④般泥洹：梵语，即“涅槃”。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两人小时候都很聪明，顾和对他们都很赏识，又常常说孙子顾敷比外孙张玄之略胜一筹。顾和对孙子顾敷特别钟爱，外孙张玄之相当不满。当时，张玄之9岁，顾敷6岁。一次顾和带他俩一起到佛寺去，看见佛祖涅槃卧佛像，佛祖身旁的弟子有的哭，有的不哭。顾和就问两个孙子为什么会这样。外孙张玄之回答说：“因为得到佛祖宠爱，所以那些弟子就哭；因为没有得到佛祖宠爱，所以那些弟子就不哭。”顾敷说：“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因为不能动情，所以不哭，因为不能忘情，所以才哭。”

尽管世人皆知“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样朴素的伦理亲情，然而一遇具体的家庭环境，却常常难以彼此顾全，因为爱恶轻重有别、厚此薄彼而导致的家庭不幸，自古至今，上至皇室豪门，下至寻常百姓，司空见惯，屡见不鲜。也正是有感于此，北齐学者颜之推才在其《颜氏家训·教子》中对亲情不均的利弊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和评价，以警后人不再重演家庭伦理的悲剧。颜之推认为：“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以此而论，顾和面对同样年少聪慧的两个孙子竟然态度有别，只对7岁的亲孙子顾敷宠赞有加，却对9岁的外孙张玄之有所偏认，顾和厚亲孙而薄外孙，正是犯了颜之推所说的对子孙“偏宠”的毛病。及至祖孙三人至佛寺中见涅槃佛像，顾和问两孙子同是佛祖涅槃为何释氏弟子中有泣者与不泣者。张玄之借题发挥说“被佛祖亲近些的弟子就哭泣，不被佛祖亲近的弟子就不哭泣”，尽管切题应景，无可挑剔，但张玄之以佛祖涅槃比喻顾和后事，以泣者比喻顾敷，以不泣者暗示自己，言外之意也已不言自明，其话外音是说，佛祖活着的时候，对弟子有亲疏远近，佛祖涅槃的时候，被佛祖亲近的才哭泣，不被佛祖亲近的就不哭泣，外公您就像佛祖一样，对顾敷和我有亲疏远近之别，所以当您去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被您亲宠的顾敷去哭灵，我就像被疏冷的弟子一样肯定是不会哭您的。张玄之所言，因物指事，指桑骂槐，虽属绝情语，但仍属性情中人，而其取类譬喻、托物言情的语言技巧，自当为人钦佩。相比而言，顾敷所言“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则令真情与俗情泾渭，实属超然之性分语。世人览读此篇，既当深悟《管子·形势第二》所谓“天道之极，远者有亲；人事之起，近亲造怨”之理，尤应洞晓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所言“多情人必至寡情”、“任性人终不失性”、“矫情人不如直节为真”之情。

52　庾法畅^①造庾太尉，握麈尾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①庾法畅：一说康法畅，其他未详。

庾法畅去拜访太尉庾亮，手里拿的拂尘特别精美。庾亮问他：“这把拂尘这么精美，怎么还能在你手上留得住？”庾法畅说：“因为廉洁的人不会向我索要，贪婪的人我也不会送给他，所以才能长留我手中。”

麈尾是魏晋时一种兼有拂尘和凉扇功用的私人用品，当时喜欢清谈的名士都把它看做一种表示自己风流儒雅的信物。所谓拂尘者，既拂身外自然风尘，亦拂身处世俗之尘；所谓凉扇者，犹言清凉散也，既凉自然暑热，更凉世俗炎热，犹凉心中炽欲。如此清雅用具，好比古人佩韦以自缓，佩弦以自急，皆陶情冶性之物。如果拂尘在手而胸中渣滓俗念依旧，那么，如此之人终究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算不得真正的名士与风流。庾法畅所谓之“廉者不求，贪者不与”之物，表面是指其手中精美的麈尾，实际上则是人人心中皆存的本真自我。无论廉者，还是贪者，其所求实质不过一个“欲与不欲”而已，而“天下之事，有己所不欲而人欲者，有己所欲而人不欲者。这里还须理会，有无限妙处”。吕坤《呻吟语·应务》之所述可谓道尽其神妙矣。

53　庾稚恭^①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②。侍中刘劭^③曰：“柏梁^④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①庾稚恭：庾翼，字稚恭，颍川鄢陵人，庾亮之弟。进征南将军、刺史。②故物：用过的东西。③刘劭：字彦祖，彭城丛亭人。历任侍中、豫章太守。④柏梁：汉武帝时修建的高台。

庾翼担任荆州刺史的时候，将一把羽毛扇进献给晋武帝司马炎，晋武帝司马炎怀疑这把羽毛扇是庾翼用过的旧物。侍中刘劭说：“柏梁台那样高大的楼台，是工匠先住在里面；管弦齐奏，也是知音的钟子期和乐正夔先审察它的音准。庾翼向您进献羽毛扇，是因为它好，并不是因为它新。”庾翼后来听说这件事，说：“刘劭非常适合侍奉在皇帝身边。”

喜新厌旧，取物常情；喜新不厌旧，取人之法。庾稚恭正是从侍中刘劭与晋武帝司马炎对待一把羽毛扇的不同态度上，判断出刘劭与晋武帝的为人，断定刘劭是适合在晋武帝身边工作的人，刘劭后来果然历任侍中、豫章太守。而从一般日常生活而言，读此篇亦可悟送礼接物之道：新固欣然，旧亦可喜。

54　何骠骑^①亡后，征褚公^②入。既至石头^③，王长史^④、刘尹同诣褚。褚曰：“真长，何以处我？”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褚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

①何骠骑：何充，字次道，庐江灊人。累迁扬州刺史、吏部尚书、骠骑将军，永和初为宰相。②褚公：褚裒。③石头：石头城，在建康（南京）西。④王长史：王濛，字仲祖，小字阿奴，太原晋阳人。官中书郎、司徒左长史。

骠骑将军何充死后，征召褚裒入朝。褚裒到了石头城后，左长史王濛和丹阳尹刘惔（字真长）一起去拜访他。褚裒问：“真长，朝廷怎么安置我呢？”刘惔回头看着王濛对褚裒说：“这位能告诉您。”褚裒于是望着王濛，王濛说：“朝中本来有周公。”

周公即周文王之子。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辅佐成王，执掌朝政。外戚王濛代刘惔而回答褚裒“刘惔将怎样对我”之问，以史实喻当前，一石三鸟，既概括了何充之死而简文帝司马昱失去辅佐的朝廷现状，又巧妙地将刘惔和自己比作辅佐成王的周公。而“周公吐哺”的典故，褚裒自然知道，于是王濛暗示刘惔和他会像周公纳贤一样地对待褚裒的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这三个人的对话，褚裒是有备而问，刘惔是避而不答，王濛则借古喻今，妙在神会自得。

55　桓公北征，经金城^①，见前为琅邪^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①金城：地名。在今江苏句容北。②琅邪：郡名。南朝宋改南琅邪郡。桓温曾做过琅邪内史。

桓温北伐的时候，经过金城，看见自己从前任琅邪内史时所植的柳树，如今已经长到十围那么粗了，就感慨地叹道：“树木的生长尚且这样快，人怎么经受得起时间的消磨呢！”说完，桓温攀着树枝，抓住柳条儿，泪流不止。

世上公道惟时间，贵贱不与分共秒。只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大江东去，多少凡夫俗子化作尘埃，有志者，功名早建，无志者，蹉跎岁月。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既叹时光飞逝，又叹自己青春难再，多少雄心壮志未酬，唯有无语泪流，徒自嗟叹，而一代伟人毛泽东的名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则是对此语反其意而用之。

56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①俱入朝，更相^②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晋简文帝司马昱任抚军将军的时候，有一次和桓温一同上朝，两人多次互相谦让，要对方走在前面。桓温最后不得已只好走在前面，于是一面走一面吟诵《诗经》里的诗句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我哥手里拿着殳，我为王打仗做先驱）。”简文帝司马昱回答说：“这就是《诗经》所说的‘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不论老少，随您而行）啊。”

①宣武：桓温的谥号。②更相：互相。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是《诗经·卫风·伯兮》中的诗句，意思是说兄长手执长殳，做帝王的先锋。桓温此语借以表达对晋室王朝效忠的决心，但桓温作为臣子却走在主子司马昱的前边，已是失礼行为。简文帝司马昱用《诗经·鲁颂·泮水》中的诗句“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作答，看似二人彼此上下咸亨，一团和气，但简文帝司马昱之语终究是屈尊就卑的委屈之言。如此问答，虽然于典有据，但亦不难品出桓温自恃野心与简文帝司马昱委曲求全的怯懦。后来桓温废司马奕为海西公而立简文帝司马昱即是明证。

57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①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①蒲柳：又称水杨，多生于水边。

顾悦和简文帝司马昱同岁，可是头发早已白了。简文帝司马昱问他：“你为什么头发比我先白呢？”顾悦回答说：“我的身体就像蒲柳一样柔软衰弱，一到秋天就凋零了；您的身体则像松柏一样坚实挺拔，经历过秋霜生命力反而更加茂盛。”

顾悦是顾恺之的父亲，和简文帝司马昱同岁，却头发早白。对于简文帝司马昱问其为什么头发早白的原因，顾悦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用自然界世人都熟悉的蒲柳和松柏作比，以蒲柳逢秋便枯萎衰落来比喻自己体弱发白，用松柏虽经霜露而愈加茂盛来形容简文帝司马昱的外貌和品质。比喻生动，形象恰切，蒲柳比喻自己外貌，松柏比喻简文帝司马昱节操，巧妙地道出彼此本质与命运的不同，言在此而意在彼，借物释理，自然贴切。总体说来，白发若非遗传所致，总与忧愁思虑过度有关，所谓“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亦无忧，因风皱面”是也。

58　桓公入峡^①，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①桓温入峡：桓温于永和二年率军伐蜀，途经三峡。

桓温率兵进入三峡，看见陡峭的山崖好像从天上直削下来，翻腾的波涛迅猛奔流。于是感叹说：“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怎样才能忠孝双全呢？”

永和二年（公元346年），大将军桓温亲率自己手下七千余精兵伐蜀，进入三峡。行军所经之地，绝壁天悬，江水若奔，为国征战的桓温面对如此险境，想到未来的伐蜀胜负难料，自己的性命不知能否得以存还，自然慨叹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古人认为身体发肤是父母所赐，不能损伤，否则便为不孝。桓温率兵征战，可谓是为国尽忠；但既是征战，在如此的危险环境下，即使不战死沙场，也难免为刀箭所伤，这样一来，不孝之责自然难以逃免。桓温此时的境遇，恰如汉代马融《忠经·保孝行章第十》所述：“是以忠不及之而失其守，匪惟危身，辱其亲也。”然而“君子行其孝必先以忠”，以此而论，桓温废司马奕而立司马昱，已是不忠，劳师远征，本已失孝，却又面对险山恶水而喟叹“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大言不惭不说，最起码其内心的自私表露无遗。

59　初，荧惑入太微^①，寻废海西^②，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③为中书，在直^④。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⑤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⑥保之。”帝因诵庾仲初^⑦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⑧，帝曰：“致意尊公^⑨，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⑩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①荧惑入太微：星相，古人认为是天子不保的征兆。荧惑：火星。太微：位于北斗之南，古人视为天子之庭。②海西：晋废帝司马奕，字延龄，晋成帝子，被桓温废为海西公。③郗超：字景兴，小字嘉宾，高平金乡人，郗愔之子。④在直：在朝值班；直通“值”。⑤政：通“正”，只是。⑥百口：全家人。⑦庾仲初：庾阐，字仲初。少能属文，尝作《扬都赋》，为世所重。⑧还东：回会稽去。⑨尊公：令尊；称对方的父亲。此指郗愔。⑩身：自称；代指“我”。

当初，火星进入太微区域，不久海西公司马奕被大司马桓温废黜。简文帝司马昱即位后，火星又进入太微，简文帝司马昱对这事很厌恶。这时郗超担任中书侍郎，在朝值班。简文帝司马昱招呼他进入内室，说：“国家寿命的长短，本来就不是我所能考虑的。只是不会再发生像此前废帝的惨事吧？”郗超说：“大司马桓温正要对外巩固边疆，对内安定国家，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打算。臣用上百口家人的性命来给陛下担保。”简文帝司马昱于是朗诵庾阐（字仲初）《从征诗》里的两句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调非常凄厉。后来郗超请假回会稽看望父亲郗愔，简文帝司马昱对他说：“请向令尊转达我的问候之意，王室和国家的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这都是因为我不能用大道匡护社稷，只考虑自己灾难将至而处处小心防患。我的羞愧、感慨之深重，实在是什么语言也不能说得清的啊！”说完，简文帝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襟。

太微位于北斗之南，古时人们视其为天子之庭。荧惑即火星出现在太微中，古人认为是帝位不保的不祥征兆。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对许多自然现象缺乏科学的解释与理解，于是统治者常常将社会的人事现象与自然特殊天象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以迷惑百姓，达到愚众和巩固统治的目的。其实，大自然的许多天灾，在本质上很多是人祸所致，是上天对人类发出的无言的警示与威慑，只不过许多人读不懂或者不愿认真去思考罢了。简文帝司马昱初登宝座便有荧惑复入太微的天象发生，因此厌恶至极，一方面是担心晋帝被废的悲剧重演，有些恐慌，另一方面也是简文帝司马昱并非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而是被桓温废司马奕后所立，其即位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简文帝司马昱对荧惑入太微的天象感到恐惧与厌恶，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将军桓温废司马奕为海西公而立简文帝司马昱，本是郗超的主意，所以简文帝司马昱以此天象询问郗超，也是为了探听自己的晋室地位是否巩固之虚实。得到郗超以自己百口性命担保的承诺后，简文帝司马昱又吟诵起庾阐《从征诗》中的“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一方面是慨叹自己朝危身辱，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劝勉郗超成为自己的志士忠臣，以卑示尊，以弱示强，绵里藏针，柔中寓刚。及至郗超告假归乡，简文帝司马昱先是请郗超代他向郗超的父亲司空郗愔致意，取得感情上的联络；继而又检讨自己“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将晋室王朝衰败动荡的责任，一切都由自己来扛，把郗超、桓温的罪过全都撇得干干净净，显得诚恳至极，最后说到慷慨难过处，又涕泪俱下，尽湿衣襟，令人不由得对简文帝司马昱的处境和命运顿生怜悯之心。纵览此节文字，简文帝司马昱的语言以诚惶诚恐起，以吟诗诵典转，以自我检讨承，以泣下流襟合，结构鲜明，逻辑清晰，简文帝司马昱的形象与心理摹写深刻，文情并茂，水乳交融，足见《世说新语》作者叙事、写人的笔力之深巧。

60　简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①。”世人以为能。

①某在斯：《论语》记载盲乐师冕见孔子，孔子逐一地介绍“某在斯，某在斯”。

简文帝司马昱在暗室里坐着，宣召桓温进宫，桓温到了，问皇上在哪里。简文帝司马昱巧妙地引用《论语·卫灵公》的话说：“某在斯。”当时朝野上下都认为简文帝司马昱非常善用典故。

据《论语·卫灵公》记载，有一个叫冕的盲乐师去见孔子，遇到了台阶，孔子就告诉冕说“这是台阶”，到了坐席前，孔子就告诉冕说“这是坐席”。等到大家都坐下了，孔子就为冕一一介绍在座的说“某在这里，某在这里”。简文帝司马昱在暗室里召见桓温并告知桓温“我在这里”，虽取典就景，但亦大有深意。桓温听信手下郗超的建议废司马奕为海西公而立简文帝司马昱，晋室遭此事变，自是昏暗无光，此亦晋简文帝司马昱身处暗室以喻身处暗世之意也。简文帝司马昱告知桓温暗室之中“我在这里”，言外之意似乎是说你桓温尽管可以挟重兵而废司马奕，从而使晋室昏暗，但有我简文帝司马昱在此定能使晋室重见天光，你桓温不过如盲乐师冕一样，是一个有眼无珠、目无君王的武夫。也正是因为这些言外之意，当时朝野上下才说简文帝善于用典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61　简文入华林园^①，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②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③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①华林园：宫苑名。②翳然：隐蔽的样子。③想：情怀；心境。

简文帝司马昱进入华林园游玩，环顾周围景色而对随从的人说：“使人心领神会、心旷神怡的地方，不一定要很远，林木荫翳，水波掩映，便自然产生如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濮水之间那种悠然出世的情趣，觉得鸟兽禽鱼自己主动会来向人们亲近。”

简文帝司马昱此段观园林山水之感，既发自肺腑，又启示良多，而内容则丰富多彩，颇值得沉思玩味，乃至身体力行。大抵说来，常人游山玩水，游园赏艺，无非是为了赏心悦目，陶冶性情，放松身心，而高者则模山范水，于自然之理感悟社会与人生之理，取法自然，反诸己身。于是，国人既有“仁者乐山”之说，也有“智者乐水”之论，更有虽得“山水之乐”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慨。据此而论，简文帝司马昱入华林园观园林山水之感，可谓兼而有之并独出心裁。简文帝所谓“会心处不必在远”的“会心处”，看似说的是观自然山水而能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或令人动心的自然景色，实际上则未尝不是从细节上看待人生与社会的心得，有着“山泽未必有异士，异士未必在山泽”的悟山会水之趣，更可说是简文帝从周围人情事态而得晋室兴衰之理的含蓄表达。从逻辑上来讲，简文帝司马昱对周围侍从畅谈游园林观山水之感，劈头一句“会心处不必在远”的论点之后，紧接着便以眼前的“翳然山水”之自然真景与《庄子·秋水》中濠、濮之想的典故来佐证，既衔接自然，又寓情于理，给人启迪。简文帝司马昱在这里所说的“濠、濮间想”所据的是《庄子·秋水》中“观鱼之乐”与“曳尾涂中”这两个典故，前者多用来比喻别有会心、自得其乐的境地，而后者则是苟且偷生的意思。简文帝司马昱以庄子的“濠间想”既证“会心处不必在远”的放情山水、自得其乐的观点，又含蓄委婉地道出自家心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心理况味，更以“濮间想”以喻自己的现实境遇，既不能为匡复晋室慷慨赴国，又不能去除朝中佞臣，只能虚以逶迤，苟延残喘于乱世，不求闻达于先贤；营求念绝，心归自在乾坤。至此，最后一句“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知音难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如万斛泉涌，一泻而出，其世态炎凉之态与人情冷暖之势齐备，人事沧桑共家国兴衰一体，令人不禁顿生“观世态之极幻，浮云能有常情；咀世味之昏空，则流水翻转浓旨”之人生感慨，自有一种身居轩冕之中而心有山林的气味。通览《世说新语》此则，用典取譬，辞简意丰，有顿悟意，有山林意，有联想意，有哀生意，有世态意，有人情意，诸意迭呈而章法有度，先论点，后论据；先山水，后人事；先眼前景，后古人语；先山水鸟兽禽鱼，后家国先贤忠佞，既步步为营，又环环相扣，文意如虹，辞气若泻，虽非字字珠玑，终是启人益智。若据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所谓“隐逸林中无荣辱，道义路上无炎凉”而论简文帝司马昱最后一句“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则境界难免稍逊，此亦正是简文帝司马昱身在炎凉尊位而不能忘怀人情冷暖所致，是其是非爱恶之心未泯使然。

62　谢太傅语王右军^①曰：“中年伤于哀乐^②，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③。”王曰：“年在桑榆^④，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⑤，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①王右军：王羲之，字逸少，琅邪临沂人。善书法，后人称“书圣”。累迁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②哀乐：悲伤和快乐。此处多指忧伤。③恶：不适。④桑榆：落日的余晖照在桑榆的树梢上。比喻夕阳、迟暮。⑤陶写：陶冶。

太傅谢安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人到中年容易受到哀伤与快乐情绪的影响，和亲朋好友分别，我内心总有好几天不舒服。”王羲之说：“人到晚年，自然会这样。虽然恰好能够依赖管弦丝竹来怡情养性，却又常常担心被晚辈们觉察，减损了欢乐的情趣。”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么人到中年则是万事忙、万事休、万事哀，所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曹操才在《短歌行》中吟唱：“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而世之常情是生年不满百，却怀千岁忧，全不知为人莫作千年计，现实的境况常常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无常与无奈。百年易过，青春难再，是日一过，命亦随减，有道是“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换不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过去，《增广贤文》才对人生作了不无悲观的描述：“三十不立，四十见恶，五十相将寻死路”。倒是王羲之借音乐以排忧遣闷的取乐之法，不失为今日快节奏紧张生活的现代人的一大养生妙术。

63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①。”支曰：“贫道重其神骏^②。”

①韵：风雅。②神骏：神采骏逸。

支道林经常养着几匹马。有人说：“和尚养马不高雅得体。”支道林却说：“和尚我养马只是看重它的神姿雄健。”

国人的一个偏见是“玩物丧志”，殊不知玩物亦可修身养性，参悟真理。对支道林养马之事，时人认为与其僧人身份不符，而不知出家人既慈悲为怀，又普度众生，蓄牲养马本其应有之义，岂可以俗论非之。况且支道林养马既不是为了骑乘驮物，也不是为了食肉货金，而是“重其神骏”，钟情的是龙马精神。

64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①。”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②。”

①玄门：高深的境界。②金华殿之语：比喻儒生为帝王讲经时的常谈。

丹阳尹刘惔和桓温一起听讲《礼记》。桓温说：“有时有会心的地方，便觉得距离高深的境界已经非常接近了。”刘惔说：“这还没有达到最精妙的境界，还只是汉成帝时儒生在金华殿上讲经时的那一套老生常谈。”

汉代荀悦《申鉴·杂言》在论及听闻读书对人的重要性时说：“不闻大论，则志不宏；不听至言，则心不固。”意思就是说不知道大道理，就不会有伟大的志向；不听深切中肯的言论，就不会有坚定不移的意志。读书学习也是如此。读书须用意，不然，只是走马观花；理以心得为精，不然，再深奥的道理也只能成为肤浅的道听途说。桓温听讲《礼记》稍“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是其未能沉潜静思，以致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刘惔所谓“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语”，既是博闻广识、学海无涯的追求，也是对自以为是的老生常谈的讽刺。桓温与刘惔之言有别，皆是浅读与精学之不同所致。古人曾谓读书既要虚心相待，又要善于体悟，关键在于读书要懂得出入之法，即读书伊始当求所以入，读书既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桓温只听得《礼记》片言只语，便觉咫尺玄门，只是入书而已，尚未登堂入室，再观其拥兵自重，独擅朝政，废帝立君，皆与《礼记》宗旨大相径庭，更是离出书之法门遥之千万里，此皆其自满自是自傲所致。

65　羊秉^①为抚军参军，少亡，有令誉。夏侯孝若^②为之叙，极相赞悼。羊权^③为黄门侍郎，侍简文坐。帝问曰：“夏侯湛作《羊秉叙》，绝可想^④。是卿何物？有后不？”权潸然对曰：“亡伯令问夙彰，而无有继嗣；虽名播天听，然胤^⑤绝圣世。”帝嗟慨久之。

①羊秉，字长达，泰山平阳人。②夏侯孝若：夏侯湛，字孝若，谯国人，魏征西将军夏侯渊曾孙。历任中书侍郎。③羊权：字道舆，徐州刺史羊悦之子。④可想：可心；称心。⑤胤：后代。

羊秉在简文帝司马昱任抚军将军时，做过他的参军，年纪很轻就死了，他活着时也有很好的声誉。夏侯湛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尽情地赞颂和哀悼他。后来羊权任黄门侍郎，陪侍在简文帝司马昱的座旁。简文帝司马昱问羊权：“夏侯湛撰写《羊秉叙》，令人非常想念羊秉。不知道羊秉是你的什么人？有后代没有？”羊权流着眼泪回答道：“亡伯羊秉一向美名远扬，可是没有后代；虽然他的名声已经传播到了天子那里，然而后他的后代却已在圣代断绝了。”简文帝司马昱听了，嗟叹感慨了很长时间。

古人轻生死而重名节，所以《论语·卫灵公》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之语，屈原在《离骚》中长吟“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然而人虽然生有七尺之形，死却不过一棺之土，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只有奋名于百代之前，方能流芳于千载之后，才能立德扬名于不朽，才能如王安石《祭欧阳文忠公文》所说的那样“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羊秉正当奋千里之足，挥冲天之翼之际，却行善而祸繁，时乖运蹇，32岁即英年早逝，而且没有留下后代。对此，简文帝司马昱和羊秉的侄子羊权皆以为憾，只不过简文帝是为晋室惜才而感慨，羊权是为伯父有名却无后而忧泣，全不知古人日虽远，但青史字不泯，青卷有字，寿比金石。

66　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①。”

①若天自高：典出《庄子·田子方》：“若天之自高耳，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司徒左长史王濛和刘惔别后再见面，王濛对刘惔说：“你更有长进了。”刘真长回答道：“这好比天本来就是很高一样。”

刘惔自诩之言“此若天之自高耳”语出《庄子·田子方》。据《庄子·田子方》所说，孔子去拜见老子，在请教了老子在万物初始的混沌境界中漫游是何感受和如何成为“至人”的方法后，孔子由衷地赞美老子说：“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对于孔子的赞美，老子谦虚地回答说：“不然，夫水之于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天之自高”本来是老子回答孔子的赞美之言的自谦，不料却被刘惔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地用于自我表扬和自我骄傲，恐怕老子地下有知也绝不会想到世上竟会有刘惔这样好大喜名之人，而这也是刘惔的本性使然。据《晋书·卷七十五·刘惔》记载，刘惔稍稍有点名气之后，有人曾将其比作袁羊，刘惔听后甚喜，兴冲冲地跑回家将此话告诉给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聪明，对刘惔说这种称誉不是他能当的，劝他千万不要接受。后来又有人将他比作范汪，刘惔又感到沾沾自喜，而他的母亲却根本不听这些话。《世说新语·品藻·37》与《晋书·卷七十五·刘惔》均记载了大司马桓温与刘惔谈论会稽王司马道子清谈水平之事，刘惔只承认其水平只能属第二流，而自诩第一流非其与桓温莫属，足见其本性简贵，高自标持如此。对于王濛与他本为寒暄之语的“卿更长进”，刘惔将王濛比为孔子，将自己拟为老子，虽为戏言，终是刘惔好大喜名、大言不惭的本性流露。天不言自高，地不语自厚，日不照自明，只是缺乏自知之明的刘惔此语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67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①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①王荆产：王微，字幼仁，小字荆产，王澄之子。历尚书郎，右军司马。

丹阳尹刘惔说：“人们推想王澄的儿子王荆产一定不错，这等于想象高大的松树下定会有清风罢了。”

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想景，此皆避实就虚、自我适意所致。论人议事评理，亦如此。民谚所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即此之谓也。

68　王仲祖闻蛮语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①来朝，故当不昧^②此语。”

①介葛卢：《春秋传》曰：“介葛卢来朝鲁，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问而信之。”杜预注曰：“介，东夷国。葛卢，其君名也。”②昧：不明。

王仲祖听到外族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困惑不解地说：“如果让春秋时代那个能听得懂牛的语言的介国的国君葛卢来朝见，一定会懂得这些话。”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春秋传》说，东夷国的国君葛卢到鲁国来朝拜，听到牛的叫声而懂得牛讲的话是什么。王濛听了南蛮语不明其意，因此感慨没有葛卢这样懂外语的人给自己带来的不便。可见，在交际过程中，懂得外语的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掌握一门外语就等于掌握了一门生存技术，所言非虚。

69　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①出都，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②。”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③，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①许玄度：许珣，字玄度，高阳人，曾任司徒掾。②东山：谢安曾隐居东山，此指隐居之地。③稷、契：稷：尧时农官，周代始祖。契：舜时司徒，助禹治水有功，封于商，商代始祖。

刘惔做丹阳尹的时候，许珣离开京都，到他的家里住宿。床帐新颖华丽，饮食丰腴味美。许珣说：“如果能保住这个地方，比谢安隐居的东山强多了。”刘惔说：“你如果能够确定吉凶祸福是由人来决定，我怎么会不保住这个地方！”当时王羲之也在座，说：“如果是巢父和许由遇见了周代的始祖稷和商代的始祖契，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刘惔和许珣二人听后脸上不禁都有了羞愧的神色。

苟且偷安，世人难免，大体因其求生而懒惰不思进取所致。然而世间最卑鄙无耻之徒，莫过于身居庙堂之中，终日饱食俸禄乃至民脂民膏，却心思无一刻不用在自身的安逸享受上，其劣行卑德于官仓鼠有过之而无不及。许珣贪恋刘惔的华屋美食，刘惔也以此自傲，全不念及晋室江山社稷如何建构，黎民百姓怎样幸福生活。刘惔虽然嘴上知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之理，但也只是嘴上功夫，并不能完全付诸实践之中。刘惔与许珣食俸禄而恋隐居，王羲之用尧时农官、后来成为周代始祖的稷和舜时司徒、后因辅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并成为商代始祖的契这两位为民造福、德被天下的圣主来讽刺刘惔和许珣的不思进取，用真正的隐士巢父和许由面对稷、契不会类似刘、许二人所谈来讽刺他们假隐士的嘴脸。刘、许二人闻听王羲之所言而满脸愧色，不能不说是由于王羲之以古讽今、取典精当所致。

70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①，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②；文王旰食^③，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④，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⑤，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①冶城：《扬州记》曰：“冶城，吴时鼓铸之所，吴平，犹不废。王茂弘所治也。”②胼胝：长满老茧。形容辛苦劳累。③旰食：天黑才吃饭。④四郊多垒：四境都有战事，时局动荡。⑤妨要：妨碍正事。

右军将军王羲之和太傅谢安一同登上冶城，谢安悠然自得，凝神遐想，有超尘脱俗的意趣。王羲之对他说：“夏禹辛勤操劳国事，手脚长满老茧；周文王废寝忘食，总觉时光紧迫。现在的都城周围战事连绵而时局动荡，人人都应当自觉为国效力。如果一味空谈玄虚，荒废政务；崇尚浮文，妨害国事，这恐怕不是当下有识之士应该做的吧。”谢安却狡辩说：“秦用商鞅，两代灭亡，难道也是清谈导致的祸患吗？”

晋室东渡以后，虽然暂时有所偏安，但四境依然时有战事动乱，时局依然动荡不定。在此大的社会环境背景下，王羲之和太傅谢安同登冶城。面对太傅谢安神思悠闲的超世脱俗之态，王羲之先以大禹和周文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的历史人物事例暗示谢安应当上追夏禹、文王之功德，而不应游山览水以怠政务；又以《礼记》“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的半句经典来暗讽太傅谢安虽然身居晋室高位却不能平定动荡的时局，反而寄情登高望远之无用雅事，这对身为朝廷命官的太傅谢安来说，是莫大耻辱。说白了，此时谢安的表现就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王羲之至此，由史入手，及于现实，目的不外是劝谢安自省，激其自奋，助其自发有为。最后，王羲之直言不讳，直指谢安为官为政的弊病在于清谈误国，浮文妨要。王羲之先据史实，后依经典，直陈眼前，剑指要害，对太傅谢安的劝说与批评，可谓所言极是。按理响鼓不用重槌敲，聪明的谢安自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是谢安却置王羲之所言大禹、文王为国操劳之事于不顾，视国家动荡时局如未有，反而仅仅抓住王羲之“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这个“清淡误国”的小辫子不放，运用“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驳论战术，用“秦任商鞅，二世而亡”的史实，来反驳王羲之批评他“清言致患”的为政之弊。因此与王羲之义正词严、切中时弊的言论相比，太傅谢安的狡辩奇理有余，而浩然正气不足，亦是对“误用小人皆有才”的生动说明。

71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①，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②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③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①内集：家庭内部集会。②胡儿：谢安次兄谢据长子谢朗，字长度。仕至东阳太守。③兄女：谢道韫，谢安侄女。少聪颖，才思敏捷，其诗赋在当时颇负盛名。

太傅谢安在一个严寒大雪的日子里聚集家里的人，给儿女们讲解辞章的义理内容，不一会儿，雪下得更急更大了，谢安兴致勃勃地说：“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的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则回答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笑，非常快乐。她就是谢安大哥谢无奕的女儿谢道韫，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

撒盐空中，尽管其颜色与雪色近似，其盐粒下落与雪花纷纷相近，但盐色毕竟比雪花深重，撒盐下落较雪花纷飞尤显沉涩味重，况且盐之呆板而无生命气象更难与雪花的轻灵飞舞、淡雅素洁相提并论。从语言通感的修辞角度来看，谢朗用“撒盐空中”比喻“白雪纷纷”只是机械模仿，借用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第三十六》中的话来说，谢朗用“撒盐空中”来比喻“白雪纷纷”连起码的“比之为义，取类不常”的“或方于貌”的标准都未能达到，更不用说什么“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的“触物圆览”的境界了。反观谢道韫所言，柳絮之白，色如雪花；柳絮因风飞舞，正类雪花纷飞；柳絮绵绵，恰似雪花漫天；柳絮之味正如雪花之淡，柳絮与雪花之色、形、味乃至生命、精神，无不形神兼备，和谢朗“撒盐空中差可拟”来喻“白雪纷纷”这种“刻鹄类鹜”式拙劣的比喻相比，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可谓深得刘勰所谓“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的比兴之义，后世之人称谢道韫为“柳絮才”并非溢美之词，实则举世无双，实至名归，谢安有如此天才侄女，自当开怀尽笑，只是这位才女，后来却屈尊下嫁给王凝之，倒是琴瑟难合，颇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味道，未免令人惋惜。

72　王中郎^①令伏玄度^②、习凿齿^③论青楚^④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

①王中郎：王坦之，字文度，太原阳晋人。累迁侍中、中书令，领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②伏玄度：伏滔，字玄度，平昌安丘人。③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④青楚：青州和荆州。青州，今山东省青州市。荆州，古为楚国属地。伏滔是青州人，习凿齿是楚人。

北中郎将王坦之叫伏滔、习凿齿两人评论青州、荆州两地的历代人物，评论将要完成，王坦之拿去给韩康伯看，韩康伯一句话都没说。王坦之大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韩康伯说：“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韩康伯这里所说的“无可无不可”，意谓“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原句典出《论语·微子》：“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孔子是在评价伯夷、叔齐等避世隐居的人时说这番话的，大意是说我孔丘和他们这些避世隐居的人不一样，没有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对此，邢昺疏曰：“我之所行，则与此逸民异，亦不必进，亦不必退，惟义所在。”后世多用来指对人对事不拘成见，或泛指对事依违两可或没有主见。韩康伯对伏玄度、习凿齿评论青州、荆州的历代人物的文章不置可否，虽然兼具“无可无不可”之上述诸义，但亦未尝不是韩康伯慎言守中的处世之道。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所说的“不可无不可，一世之识；不可有不可，一人之心”，即此之谓也。

73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①。”

①玄度：许珣，字玄度。

丹阳尹刘惔说：“每逢风清月明，就不免思念起许珣来。”

对月伤情，观花流泪，由此及彼，天涯咫尺，自是物我相谐、两情欢洽所致。而览物怀人，思念不已，自是人有奇才、情有所钟使然，才情、物理、人缘莫不如此。

74　荀中郎^①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②。若秦、汉之君^③，必当褰裳濡足^④。”

①荀中郎：荀羡，字令则，颍川人。曾任北中郎将、徐州刺史。②凌云意：成仙的想法。③秦、汉之君：指秦始皇、汉武帝。④褰裳濡足：褰：撩起。濡：沾湿。撩起衣裳涉水。

北中郎将荀羡在京口任职的时候，登上北固山远望东海，说：“虽然在此没有看到蓬莱三岛，但是已经使人有凌云登仙的韵味。倘若是秦皇、汉武到此，想来他们一定会撩起衣裳，不惜沾湿双脚而欣然下海求仙。”

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说蓬莱、方丈和瀛洲这三座仙山传说都是在大海中，而且离人间并不遥远。曾经有到过这三座仙山的人回来说有许多令人长寿不死的仙药生长在那里，仙山上的房屋都是用黄金白银做的，仙山上草木禽兽也都是白色，远远望去犹如白云一片。等到了那里，却都是在海水下面。况且要到那里，则需要趁大风起时乘船而去，但即使这样也始终没有人到达那里。秦始皇登会稽后来到海上，也是希望能够得到这三座神山上所产的长生不死奇药。后来汉武帝封禅泰山，却没有风雨来到。于是，方士们便趁机向汉武帝进言，说可以得到蓬莱仙山上的长生不死药，汉武帝听后也欣然东行来到海上，希望能看到蓬莱诸仙山并获得长生不死灵药。山海诱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放情山水，自是人生快事。中郎将荀羡登京口北固亭眺望江海，既抒发了自己的凌云之志，又借秦皇汉武临此必当褰裳濡足涉水求仙这样夸张的想象来状眼前美景，魅力传神。

75　谢公云：“贤圣去^①人，其间亦迩^②。”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③。”

①去：距离。②迩：近。③河汉：银河。比喻言语迂阔不切实际。

谢安说：“圣人、贤人和一般人的距离是非常接近的。”他的子侄们不同意这种看法。谢安叹息道：“如果是郗超听了这话，一定不至于认为圣贤就像银河云汉一般遥远无边。”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诗人莫论诗。谢安认为“圣贤与普通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距离”，而他的子侄们却不同意谢安的这种观点，令谢安不禁感叹因善谈而又有见识的郗超不在场而难以继续对话和探讨交流的遗憾。吕坤《呻吟语·应务》所谓：“无识见的人，难与说话；偏识见的人，更难与说话。”即此之谓也。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自是世外高人存在于心头的普遍孤独与寂寞，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之类和谐美满的人与事，更是可遇不可求的。

76　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①。鹤轩翥^②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③！”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①铩：摧残；伤害。翮：翅膀上的羽茎。②轩翥：振翅。③耳目近玩：身边供欣赏的玩物。

支道林喜欢养鹤，住在剡县东面的峁山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对小鹤，养了不久，小鹤的翅膀长成，将要起飞。支道林心里舍不得它们，就把它们的翅膀毛剪短了。鹤虽然高举双翅，却再也不能飞翔，便回头看着翅膀，无奈地垂下了头，看上去好像心中很是懊恼沮丧。支道林见此情景说道：“双鹤既然有直冲云霄的资质，又怎肯情愿给人做就近观赏的玩物！”于是喂养到双鹤羽翼再长成，就把双鹤都放飞了。

支道林为了满足自己好鹤之欲，不惜对其铩翮强留，已是大损出家人普度众生、爱生护生之教义。可见世间俗物，一经贪恋，莫不以畸形心态与手段对待，做出名曰爱之、实则害之的人与事，即使是有道高人，也未能免，俗尘中人的爱溺过度之举，也就根本不足为奇了。好在支道林总算良心发现，最后又“养令翮成，置使飞去”，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的一丝善念，成就了双鹤重翔蓝天的自由本性。就双鹤来说，其志本在山水林间而无意与人为伴，幼时无力，长成而被铩翮强留，恰如有志山林而无奈为生计前途所迫而误入仕途尘网的高洁之士的境遇与志向，支道林说双鹤“既有凌霄之姿”的素质与“为人作耳目近玩”的卑鄙无行，恰似对文坛之御用文人、政坛之跳梁小丑的形象写照，更是对魏晋时期蝇营狗苟的无耻无行文人的绝妙暗讽。支道林放飞双鹤，明是放生之举，实际上则是支道林不愿与蝇营狗苟的士人为伍，以示自己品行高洁的委婉言语。

77　谢中郎^①经曲阿后湖，问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谢曰：“故当渊注渟著^②，纳而不流。”

①谢中郎：谢万，字万石，谢安之弟。历吏部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散骑常侍。②渊注渟著：深水积聚停滞不动。

西中郎将谢万经过曲阿后湖，问身边的随从：“这是什么湖？”随从的人回答说：“曲阿湖。”谢万说：“曲阿湖的水一定是深积不泄，汇聚存储，只有流入，而没有流出。”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下引《太康地记》中说，曲阿本名云阳，秦始皇认为云阳具有王气，于是下令凿开云阳北面的阮山来削弱云阳的王者气势，截其直道，使其阿曲，因此名曰曲阿。中郎将谢万观此湖形势而谓其“渊注渟着，纳而不流”，明显是望文生义的想象之语，其与史实未必尽符。古人云：“流水不腐。”像曲阿湖这个地方，虽然可以聚积四方之水，但只进不出，未免清流变浊，几成死水，其活力可持久几日也可想而知。

78　晋武帝每饷山涛^①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②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①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人，“竹林七贤”之一。②车骑：指谢玄。

晋武帝司马炎每次赏赐给山涛的物品都很少，太傅谢安问子侄们如何看待这件事。车骑将军谢玄回答说：“应当是由于领赏的人不想要得太多，才使赏赐的人忘记给得太少。”

谢玄所言，既不得罪晋武帝司马炎，也没有不利于山涛，可谓言语周到，滴水不漏，如此八面玲珑之语，非参透世故人情者，无从道出。至于赏赐多寡，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崔祖思传》认为“赏不事丰，所病于不均；罚不在重，所困于不当”。而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刑法》认为：“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上述二言虽异，其理则一。所以，《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说“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意思是说善于治理国家的人，赏赐不过分，刑罚也不滥用。因此，从赏赐的角度看，晋武帝司马炎可谓善治国者。

79　谢胡儿语庾道季^①：“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

①庾道季：庾和，字道季，庾亮之子。

谢朗对庾和说：“大家晚上要到你那里清谈，你要把城池堡垒加固一点。”庾和说道：“如果是王坦之来，我用部分人马对付他；如果是韩康伯来，我就渡河焚舟，背水一战。”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人贵有自知之明。庾和对王坦之偏师以待，对韩康伯济河焚舟，背水一战，用兵家术略以为文事论辩，既知己，又知彼，复斗志旺盛，其稳操胜券之势如在目前，读之如见其人。尽管如此，庾和之言的本质，恰如后世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所说的那样：“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80　李弘度^①常叹不被遇。殷扬州^②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③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①李弘度：李充，字弘度，江夏郢人。②殷扬州：殷浩，字渊源，殷羡子。曾任扬州刺史。③《北门》：讽喻仕不得志。

李充（字弘度）时常叹息得不到赏识提拔。扬州刺史殷浩知道他家境贫寒，就问他：“您能不能屈就迁到一个方圆只有百里的小县去？”李充回答说：“《北门》之叹，早就让您听到了；现在我就像走投无路的猿猴在山林奔窜，哪里还顾得上选择林木？”殷浩于是委任他做了剡县县令。

古时县地方百里，就用百里代称县或县令。《诗经·邶诗·北门》诗句有“终究且贫，莫知我艰”，讽刺士子贫穷无奈与怀才不遇的境遇。李充借《北门》之典和“穷猿奔林”之喻来委婉地道出自己的处境，实属无奈。世谓无奈之人有三不择：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慌不择路。李充经济之贫与仕路之慌，必然会导致其饥不择食地求官取俸之路，终是为县官小印与五斗米折了士子清白不屈之腰。

81　王司州^①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惟使人情开涤^②，亦觉日月清朗。”

①王司州：王胡之，字修龄，琅邪人。历西中郎将、司州刺史。②开涤：开朗。

司州刺史王胡之到吴兴印渚观赏景色，赞叹道：“美景不仅能让人胸襟开阔，情感净化，而且能使人觉得日月更加清亮明朗。”

山水怡情养性，给人启迪，自古及今，贤士文人对此多所论及与赞美，最有名的，当数屈原《楚辞·渔父》那位莞尔一笑便鼓枻而去却留在世间萦绕不绝的两句唱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绿水青山，清流浊浪，圣朝乱世，顺遇逆境，求生之法尽在其中。王胡之览印渚山水而慨叹山水之美“非惟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尽管笔墨经济，然胸次井然，其意境正与渔父吟沧浪之水相同。

82　谢万作豫州都督，新拜，当西之都邑，相送累日，谢疲顿。于是高侍中^①往，径就谢坐，因问：“卿今仗节方州，当疆理西蕃^②，何以为政？”谢粗道其意。高便为谢道形势，作数百语。谢遂起坐。高去后，谢追^③曰：“阿酃故粗有才具。”谢因此得终坐。

①高侍中：高崧，字茂琰，小字阿酃，广陵人。②西藩：指豫州。③追：追忆。

谢万出任豫州都督，刚接到命令，就要西行到任所，亲友连日给他饯行，谢万感到疲惫不堪。这时侍中高崧来见，径直来到谢万身边坐下，问：“你现在受命主管一州，就要去治理豫州，打算怎样处理政事呢？”谢万粗略谈了一下自己的打算。高崧就给他讲述当地的政治局势和地理、人事情况，说了好几百句话。谢万听得不知不觉从座中站了起来。高崧走后，谢万追想道：“阿酃确实有些才能。”谢万也因此才能陪他坐到最后而不觉疲倦。

表面看来，谢万刚被授命担任豫州都督，侍中高崧就前来替谢万分析豫州的形势，使早已疲于应酬的谢万为高崧的妙论所折服，并由此改变了先前认为高崧粗俗无才的偏见。在一般人的眼里，谢万不失为自省更新、从善如流的正人君子，高崧也算得上是忧国为民、乐于助人的贤吏干臣。然而，依笔者愚见，谢万在对待高崧的态度上，明显地带有以貌取才度人的识人褊狭的色彩，高崧则更是体现出好为人师的通病。原因在于：谢万因相送累日的应酬被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本已无心问政，更谈不上深悟治国安邦之道，而高崧却一意孤行，全不看对象，便高谈阔论自己的见识主张，乃至在高崧离去多时，谢万在回味其言的时候，才万不得已地改变自己先前对高崧的偏颇看法。谢万的起坐致谢在当时不过是出于礼貌，高崧当时滔滔不绝的纵情放言，对谢万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未尝不是对牛弹琴，借用吕坤《呻吟语·谈道》中的话来说：“谈道者，虽有精切，须向苦心人说……以求通未得之心，闻了然透彻之悟，如饥得珍馐，如旱得霖雨，相悦以解，妙不容言。”以此而论，尽管高崧“为谢道形势”之“数百语”可谓极“精切”，但谢万赴任伊始对于“仗节方州，疆理西蕃”诸事却并非“苦心人”，可见高崧初对谢万分析形势谈论经理之道，已有不看对象、只是一厢情愿的对牛弹琴的味道。再者，诚如吕坤所言，精切悟道之人若对非“苦心人”谈道，则“如麻木之肌，针灸终日，尚不能觉，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痒哉！”据此而论，谢万虽非“麻木之肌”，然而对高崧的治州方略终是“尚不能觉”，高崧对谢万的一番话终不过是“以爪搔之”，并不一定深知其“痛痒”如何，只是逞才炫己而已。所以，吕坤认为“大道独契，至理不言，非圣贤之忍于弃人，徒哓哓无益耳。是以圣人待问而后言，犹因人而就事”。高崧不待谢万询问便直言相告，自是幼稚之小道，其好为人师之病至此分明可得见矣。

83　袁彦伯^①为谢安南^②司马，都下^③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①袁彦伯：袁宏，字彦伯，小字虎，陈郡人。起建威参军、安南司马、记室。②谢安南：谢奉，字弘道。曾任安南将军。③都下：京城。

袁宏被任命为安南将军谢奉的司马，京城里的友人给他送行，一直送到濑乡。快要分别的时候，袁宏不胜凄怆怅惘，慨叹道：“江山如此寂寥旷远，居然有万里气势！”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此皆胸襟开阔、志向远大所致。袁宏去他乡赴任之际，告别亲朋好友，一改儿女情长的惜别之态，而以气吞万里如虎之语话别，真乃一样分别两样情，其中得见丈夫志。

84　孙绰^①赋《遂初》，筑室畎川^②，自言见止足^③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④治之。高世远^⑤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⑥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①孙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人。历太学博士、大著作、散骑常侍。②畎川：一说为古地名，一说为谷间平地。③止足：知足。④壅：培土。⑤高世远：高柔，字世远。淡泊名利，官至冠军参军。⑥松树子：松树苗。

孙绰作《遂初赋》来表明自己的志向，还在畎川修了一座房子，说自己已经明白了《老子》所说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即安分守己是自己的本分的道理。他在房前种了一株松树，经常培土、修整它。高柔（字世远）当时也住在邻近的地方，对孙绰说：“小松树不是不娇嫩可爱，但是永远不能做栋梁之才！”孙绰说：“枫树、柳树虽然有合抱之粗，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孙绰知足常乐，结庐人境，幼松亲抚，田园淡泊之情跃然纸上，孙绰可谓深谙此道。高柔既不解田园隐居之乐与情，更不知仕途富贵之进与退，其语小松树仅仅是楚楚可爱，由此断言小松树“永无栋梁用”。殊不知小松树若假以时日，焉能不高可参天，栋梁国家，高柔所言不过鼠目寸光，而其以小松树之难为栋梁之材来讽刺孙绰隐居田园无补于世之意，则是昭然若揭的。面对高柔的讽刺挑衅之语，孙绰信手拈来，以合抱枫、柳之虽巨却终归无用来衬托小松树的前途无量，更讽刺高柔锐意仕途功名之流尽管得势成气候，终不过是枫柳之辈，难堪大用，从而达到抑人扬己、反攻为守的目的。

85　桓征西^①治江陵城甚丽，会^②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③此城者，有赏。”顾长康^④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征西大将军桓温修筑的江陵城非常壮丽，便会集宾客僚属到汉口渡口远望城景，说：“如果谁能恰当地品评这座城，有奖赏。”顾恺之（字长康）当时正在江陵作客，也在座中，便品评江陵城说：“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立即赏给他两个婢女。

①桓征西：桓温。曾任征西大将军。②会：聚集。③目：品评。④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曾任大司马参军。博学多才，擅长绘画。

中国的神话传说中，说昆仑山有九重城，分为三级，最上的一层叫层城，是神话中掌管众神命运的天子所居住的地方。顾恺之借神话传说中天子所居住的层城，来夸张地形容大将军桓温治理下的江陵城，一是描述江陵城的美丽洁净，二是形容江陵城之高，三是暗喻桓温修江陵城宛如天子居层城，巧妙地赞美桓温的治绩功劳，四是婉转地暗示若说江陵城是层城，那么桓温就如同天子，而顾恺之及来此聚集的宾客幕僚皆似神仙，这只能说明江陵城上下和睦，官民同体，国泰民安，由此则对桓温不露丝毫拍马屁的赞美之意就不言而喻了。戴了如此高帽的桓温赏赐顾恺之自然顺理成章，两个婢女岂在话下！

86　王子敬语王孝伯曰：“羊叔子^①自复^②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

①羊叔子：羊祜，字叔子，泰山阳平人。②自复：的确，确实。

王献之对王恭说：“羊祜这个人固然很不错，但是为什么交给做的事情，却不如铜雀台上的歌舞妓。”

据史书记载，羊祜小时候在汶水之滨游玩，曾引起一个过路的老者的注意。这位老者对羊祜端详了很久以后，叹息一声对羊祜说：“你这人长了一副好面相，应当注意好自为之，这样即使年龄不到60岁，也必当以重功而名满天下。如果到时候你真的富贵了，请不要忘记我今天说的话和我这个人。”说完这番话，这个行路的老者就走开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最终到了哪里。羊祜后来果然成为朝中重臣，加官晋爵，受任内外，每担显重之任。羊祜清德自佳，以荣为忧，为官信奉“德未为人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人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的准则。《晋书·羊祜》中曾明确记载，太原郭奕称羊祜为“此今日之颜子”，吴将陆抗则盛赞羊祜的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能够赢得敌我双方共同尊重的羊祜，却因治军严谨、不徇私情而得罪了当时“以盛名处大位，然败俗伤化必此人”的豪门强族的代表人物王衍及王戎，使得王戎每说到羊祜便多所诋毁，以至时人为之语曰：“二王当国，羊公无德。”身为王家子弟的王献之和王恭，尽管和羊祜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可是细细品味王献之对王恭所说的评论羊祜的话：“羊祜名声固然美好，可是为什么交给羊祜做的事，却连铜雀台上的女妓都不如。”——其似褒实贬的语调与王衍、王戎之流的诋毁之言如出一辙。是亲三分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言。可见，锣鼓听音，识人察言，如此才能破蛊解惑，辨伪存真。不过，话又说回来，羊祜之德行政事之所以被王献之品头论足地如此诟病，也是因为羊祜为人清德自佳有余而行政娱人耳目不足所致。

87　林公见东阳^①长山曰：“何其坦迤^②！”

①东阳：今浙江金华。②坦迤：宽广绵延。

支道林看见东阳郡的长山赞美说：“多么平坦而又逶迤连绵啊！”

东阳即今浙江金华所在，魏晋时为东阳郡，其地之山迤靡而长，因而得名长山。支道林评价东阳长山平坦绵长，亦只不过是其自我的观感而已，真正因观山而悟事理的当属苏东坡，其“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诗句可衡一切山、水、人、物、事。

88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①其上，若云兴霞蔚^②。”

①蒙笼：覆盖。②蔚：云气弥漫。

顾恺之从会稽回到荆州，人们问他越中的山川景色有多美，顾恺之说：“那里千座山峰互争峻秀，万道壑谷竞相奔流，草木葱茏蓊郁地生长在山上，好似彩云兴起，霞光灿烂。”

历来论山水之美文，莫不以此为典。顾恺之寥寥19个字，写山摹水画木描云，字字工笔，议论状物设喻，笔笔写意，其文思如构图作画，其用字如渲染色彩，辞约旨丰，笔墨含情，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借用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之语来论顾恺之所言即是“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顾恺之此19字语，文中有画，画中含诗，诗中溢情，情在顾恺之之心而泻于顾恺之之笔端舌间，一气读来，恰如山水长卷尽展读者眼前。

89　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至暝^①不临。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晋简文帝司马昱驾崩的时候，孝武帝司马曜才十几岁就即皇帝位，直到日落还没有到灵前哭吊。侍从向孝武帝司马曜启奏说：“按照常规应当去哭吊了。”孝武帝司马曜说：“悲痛到来时自然会哭，有什么常规不常规？”

哭死乐生，人之常情。十几岁的孝武帝司马曜在父亲简文帝司马昱死后，呆立在司马昱的灵前，直到天黑都未能哭出来，看似有违人伦礼俗，但实际正是司马曜的真情流露。一句“哀至则哭”道出了悲哀的内在本质与外在表现。相比之下，那些“活着不孝，死了哭叫”的所谓“孝子”的哭灵表现，实在令人作呕，反倒不如司马曜的至情至性表现让人感到可爱。

90　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车武子^①难苦问谢，谓袁羊^②曰：“不问则德音^③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①车武子：车胤，字武子。以博学著称。②袁羊：袁乔，字彦升，小字羊，陈郡人。官益州刺史。③德音：善言。

晋孝武帝司马曜将要开讲《孝经》，谢安、谢石兄弟和众人先在家里讨论学习。车胤（字武子）对多次向谢氏兄弟请教感到为难，便对袁羊说：“不向二谢求教恐怕遗漏了精湛的言论，多问又恐过于劳累了他们。”袁羊说：“二谢对你的求教一定不会引起厌恶。”车胤说：“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呢？”袁羊说：“有谁曾见过明亮的镜子因连续照影而疲劳，清澈的流水会害怕和风的吹拂？”

对于“学问”二字，圣哲前贤之述可谓备矣。《周易·干卦》上说“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较早涉及“学”与“问”之道与二者的相互关系。《尚书·仲虺之语》则从好学而不好问的角度，阐述了“问”与“不问”的利害所在，认为“好问则裕，自闭则小”。然而世间好学者多，而好问者少，原因在于好学是自家勤奋用力，好问则与自身学习态度特别是脸面自尊有关，好像向有识之士请教自己不明白的问题，自己就显得无知而自卑，自尊心如同受到了伤害。因此，在求学之路上，敢不敢问与善不善问，实际上既有关脸面自尊，更关系到学品高下，乃至最终的成败与否。所以，圣哲前贤多主张勤学好问、学问相长，认为“不知而不能问，非智也”（《国语·鲁语》上），劝人对待学问，应该“无亟羞问，不愧于学”（《战国策·齐策》），不仅要“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论语·泰伯》），而且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强调的还是一个“问”字。这其中的道理，汉代刘向在其《说苑·建本》中倒是讲得非常清楚透彻：“不好问询之道，则是伐智本而塞智源也。”所以，“君子不羞学，不羞问。问讯者，知之本；念虑者，知之道也。”清代刘开《问说》则将“学问”二字剖毫析厘，阐释得精辟至极：“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君子之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就连以难得糊涂闻名于世的郑板桥都清醒地告诫世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郑板桥《随猎诗草·花问堂诗草跋》）《世说新语》此则写车胤“难苦问谢”，并且道出心中的不安与不好意思：“不问则德音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理由看似充足而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因自家学问力量有限、缺乏提问的勇气而找的一个托辞而已，其本身就与“学问”之道相去甚远。所以，聪明的袁羊为了鼓励车胤问谢，并没有说车胤不懂学问之道，而是为了让车胤顿悟而巧妙设喻，以明镜和清水来比喻二谢的人品学问，以“明镜不疲于屡照，清流何惮于惠风”来暗示车胤向二谢问询，非但无损于二谢的学问道德，而且只能令其因为有了车胤的发问而添光增彩。后世隋代王通的《文中子中说·第八卷·魏相篇》云：“天不为人怨咨而辍其寒暑，君子不为人之丑恶而辍其正直。”以此衡袁羊与车胤之语，先直后婉，有事有喻，用刘勰《文心雕龙》中的话来说，可谓是“切类以指事”，“故事得其要”；“依微以拟义”，“理得而义要”，此皆取譬精当所致。

91　王子敬云：“从山阴^①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②，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①山阴：今浙江绍兴。②映发：辉映。

王献之说：“从山阴道上经过，山光水色交相辉映，使人目不暇接。若是秋末冬初的时候，景色更加令人难以忘怀。”

王献之此节描述山水优美景色的文字可与上文顾恺之论山川之美的文字媲美，堪称山水美文短章的姊妹篇。不同的是，顾恺之论山水之美的文字是从普遍性视角说出，而王献之描绘山水之美则从具有普遍性的山水相映、令人流连忘返的山水美景魅力的概述中，画龙点睛般地点出秋冬之际山水的特殊之美，深得唐代孟郊《赠郑夫子鲂》所谓“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载”的真趣。

92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①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②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①正：一定。②车骑：谢玄。

太傅谢安问各位子侄：“年轻的后辈们该怎样为人处世，并且一定使自己成为优秀人才呢？”大家都没有说话。车骑将军谢玄回答道：“这好比芝兰玉树，都想使它生长在自己家中的庭院前面罢了。”

望子成龙，盼女变凤，可怜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此。然而欲使后代成材，不仅需要家长以身作则，而且需要和谐的家庭文化滋润与自身不懈的修炼。那种没有梧桐树却要招凤凰的一厢情愿式的培育子弟法，只不过是想当然罢了。俗言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与儿孙做马牛”可谓参透为人父子的人情世故，谢玄所谓“芝兰玉树”、“生于阶庭”之自家子孙之喻，不过是“妻是人家美，子是自家贤”之自私人情的生动而形象的表现罢了。

93　道壹道人^①好整饰音辞^②，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③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道壹和尚喜欢修饰言辞。他从京都回东山，路过吴中。不久遇到大雪，天气还不是很冷。回来后许多和尚问道壹和尚路上的情况，道壹和尚说：“风霜雨雪本来是用不着谈论的了，它先凝聚着一片萧瑟暗淡，城乡郊外只不过雪花飘扬，林木山峦便已洁白一片。”

①道壹道人：道壹和尚，俗名未详。②整饰音辞：修饰言辞。③已而：随即。

道壹道人所述雪景文字，好似风雪蒙太奇电影一般，节奏明快，意象纷披，手法夸张，文字简洁，恰如同时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中所称道的那样：“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94　张天锡^①为凉州刺史，称制^②四隅。既为苻坚^③所禽^④，用为侍中。后于寿阳^⑤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椹甘香，鸱鸮革响^⑥，淳酪^⑦养性，人无嫉心。”

①张天锡：字纯嘏，安定乌氏人。后为孝武拜为散骑常侍、西平公。②称制：行使帝王的权利。③苻坚：字永固。前秦君主，为东晋败于淝水。④禽：同“擒”。⑤寿阳：寿春。今安徽寿县。⑥桑椹甘香，鸱鸮革响：椹，通“葚”。语出《诗经》。用猫头鹰吃了桑葚叫声变得好听来比喻淮夷臣服于鲁国。⑦淳酪：精制的奶酪。

张天锡任凉州刺史，在西部地区行使君主权力。被苻坚俘虏后，任用为侍中。后来跟随苻坚到寿阳，一起遭到兵败，便归顺晋朝，来到京都，受到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器重。每次入朝谈论，没有一次不是一谈就一整天的。这就遭到朝中一些人的嫉妒，他们当众问张天锡：“北方什么东西最可宝贵？”张天锡说：“桑葚又甜又香，鸱鸮振翅作响；淳酪怡情养性，人无嫉妒之心。”

张天锡初为凉州刺史，却又自立为王，已属逆臣，后被苻坚所俘，又仕苻坚，当属贰臣，再后来又因苻坚兵败而逃到京师，竟又受到孝武帝司马曜的器重。尽管张天锡官运亨通，然而在忠臣不事二主的封建社会，张天锡的人品、官品自然令时人所不耻。如果张天锡只是苟且偷生，不事张扬，倒也会平安无事。不料张天锡虽屡为贰臣却仍不自悔自耻，反以能与孝武帝司马曜“竟日”“言论”为荣，显得朝中只有张天锡而没有别人，这在千军万马独挤当官桥的名利场上，遭到晋室朝臣的嫉妒攻击，以致由此蒙羞受辱也就不足为怪了。嫉妒张天锡的人直言不讳地问张天锡：“北方什么东西最宝贵？”看似随口而问，却暗用指桑骂槐的手段，直指北方乃蛮荒之地，物贫人蛮，你张天锡由凉州而至京师，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孝武帝司马曜年幼无知才把你这贰臣逆贼当做宝贝，在我等晋室朝臣眼里，你张天锡连一个普通的夷民都不如。面对如此责骂与羞辱之言，恬不知耻的张天锡倒也厚颜无耻得从容不迫，还以“骂人不张嘴，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引经据典地予以反驳。张天锡所说的“桑椹甘香，鸱鸮革响”，典出《诗经·鲁颂·泮水·八》，“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鸮即猫头鹰，俗谓闻猫头鹰叫声，主人不祥。泮林，泮宫中的树林。古时学宫前水池状如半月形，时谓“泮水”，而诸侯所设的贵族学校，东西门以南有水池，以北筑墙，一半有水，所以称为泮宫，此诗泮林喻指鲁国。《诗经·鲁颂·泮水·八》四句以鸮鸟集于泮林比喻淮夷来朝于鲁，以鸮鸟食我桑椹比喻淮夷使者受鲁国的款待，以鸮鸟怀我好音来比喻淮夷向鲁国说顺服的话。张天锡巧妙借用《诗经·鲁颂·泮水·八》的诗典来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处境和心曲，张天锡以鸮鸟自喻，以“桑椹甘香”既喻孝武帝司马曜对他的器重，又自喻自己对孝武帝司马曜所言皆是美言佳论，以“鸱鸮革响”不仅用来比喻自己归顺司马曜，而且含蓄地表示自己有改恶向善、洗心革面之意。与此同时，张天锡又用北方所有的特产“淳酪”来巧妙地回答“北方何物宝贵”之问并藉以比喻自己的品性，同时暗示嫉妒他的人要像对待“醇酪”一样来对待自己，以修身养性，从而消除各自心中的嫉妒之心。从语言修辞角度来说，张天锡所言虽不足于风骨，却无愧于文辞，可谓深得刘勰《文心雕龙·秀隐》所谓“藏颖词间”而“露锋文外”、“义生文外，秘响旁通”的“秀隐”之妙。

95　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①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②长风，眼如悬河决溜^③。”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①溟海：大而深的海。②广莫：“莫”通“漠”；广漠。③决溜：河堤决口。

顾恺之去拜谒征西将军桓温的陵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有人问他：“你凭吊桓温重情如此，哭他的情状可以描述出来吗？”顾恺之说：“鼻息似广漠长风，眼泪如瀑布泻流。”或说是：“声音像震雷破山，眼泪如倾河入海。”

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祭拜征西大将军桓温墓并作诗：“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夸张地将桓温之死带给晋室的损失和影响，说成是鱼儿失去了大海，飞鸟没有了高山，借以表明桓温对于晋室的重要和自己失去桓温的伤感之情。顾恺之如此夸张地作诗抒情，不过是《毛诗序》所说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为诗本义所在，无可厚非，就连其后来自我描述痛哭之状的“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尽管铺张扬厉，博喻如绵，但就表现方式与力度而言仍然是有着《列子·汤问》所谓“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的洒脱，但从真情实意的抒发来说，却未免显得才浅文俗而失意，既违《黄帝内经》所言“实谷不华、至言不饰”的朴质，又悖《文心雕龙·祝盟》为文作诗立论均应“修辞立诚，在于无愧”之训。对于伤哭之情状所表达的文字，顾恺之虽然极尽夸饰，但一再反复，只不过说明顾恺之的文字尚须锤炼，因为“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文心雕龙·熔裁》），所以顾恺之所言正是犯了《文心雕龙·夸饰》所指出的“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的“夸过其理”与“名实两乖”的毛病，显得多少有点恃才卖弄的嫌疑。

96　毛伯成^①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①毛伯成：毛玄，字伯成。仕至征西将军参军。

毛玄（字伯成）对自己才华气魄非常自负，因此常常声称：“宁为幽兰美玉横遭摧折，也不作萧草艾蒿而叶茂花荣。”

自屈原的《离骚》问世以来，“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的“寄情于物”、“托物言志”、“寓物以讽”的比兴手法，便成为中国文人士子言情写志的重要方式。至于比兴之法的运用，其手段借用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所概括的，既可“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也可“以物比理”、“以声比心”、“以响比辩”、“以容比物”。据此而论，毛玄所言“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既是“以物比理”，也是“以容比物”。兰之香和玉之洁，正与君子品质相符；萧之敷和艾之荣，恰与小人得志相似。寥寥12个字，取譬精切，言简意赅，可谓肌丰力沉，骨劲气猛。细品此句，毛玄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冰雪节操栩栩如生。究其内涵，毛玄之言，上承《论语·子罕》之“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庄子·缮性》“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与汉代桓宽《盐铁论·地广》之“不以穷变节，不以贱易志”的精神余脉，中接同时代陆机《猛虎行》的“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的时代风流，下启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之“宁穷困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李白《设辟邪伎鼓吹雉子班曲辞》之“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朱淑真《黄花》之“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梅尧臣《闻尹师鲁谪富水》之“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辛弃疾《临江仙·莫笑吾家苍壁小》之“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王冕《白梅》之“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陈继儒《小窗幽记》之“宁为真士夫，不为假道学”乃至曹雪芹《红楼梦》“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等诸多民族精神元素，若洪钟大吕，金声玉振，令人振奋而神往。

97　范宁^①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②，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①范宁：字武子，慎阳县人。博学通览，累迁中书郎、豫章太守。②板：木牍。

范宁做豫章太守的时候，在四月初八佛祖诞辰日到庙里迎请佛像供奉，庙里的和尚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上了一道奏疏，僧人们怀疑他或许只是想要一个答复。末座一个小和尚说：“如来佛默不作声，就是答应了。”大家都赞成他的意见。

摇头不算点头算，默然不语便是应。小和尚之语反客为主，以默代答，诚为敏捷机智之语。

98　司马太傅^①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为佳。谢景重^②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静，乃复强欲滓秽太清^③邪？”

①司马太傅：司马道子，简文皇帝五子，封会稽王，领司徒、扬州刺史，进太傅。②谢景重：谢重，字景重，陈郡人。③太清：天空。

太傅司马道子晚上在书房闲坐，这时天空明净，月色皓洁，连一丝微云都没有，见此情景太傅司马道子赞叹不已，认为景色太美了。谢重（字景重）也在座中，说：“我觉得不如稍为有一点云彩点缀更要好些。”太傅司马道子便取笑他说：“你自己心地不干净，竟硬想要太空也满布渣滓污秽吗？”

天月明净，纤翳绝无，此大自然朗朗坦荡之美，太傅司马道子认为此景最佳，只不过说明他的审美风格过于写实；谢重认为微云点缀之月犹胜孤轮皓月，实有彩云追月诗情画意，审美风格趋于浪漫。司马道子与谢重赏月审美之道既已不同，那么，司马道子与谢重论人心之净污乃至宇宙世界之洁否也就未必能有所同，也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司马道子听谢重赏月之言而测其心志，虽属戏言谑语，但终是听言察辩以观人识人之法。

99　王中郎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江左轨辙，有何伟异？后来之彦^①，复何如中原？”张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还^②；因时修制，荀、乐之风^③。”王曰：“卿知见有余，何故为苻坚所制？”答曰：“阳消阴息，故天步屯蹇^④，否剥^⑤成象，岂足多讥？”

①彦：有才能的人。②王、何以还：王弼、何晏以下。③荀、乐之风：荀

、乐广的风范。④屯蹇：《周易》二卦名，都表示艰险挫折。⑤否剥：《周易》二卦名，表示阻隔、分裂。

中郎将王坦之很赏识张天锡，问他说：“你看渡江南来的这批人，治理江南，建立法度，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后起之秀和中原人士相比，又怎么样？”张天锡说：“研究探讨，力求深入，自王弼、何晏以来是最好的；根据形势，修正规章，制定制度，那就有荀

、荀勖、乐广的作风。”中郎将王坦之说：“你的知识和见解这样高远，为什么会被苻坚所挟制呢？”张天锡回答说：“阳衰阴盛，因此国运艰难；屯卦和蹇卦犹如我时乖命蹇的命运，否卦和剥卦好比我的人生。难道这也值得过多讥笑吗？”

中郎将王坦之讽刺张天锡的手段可谓处心积虑，其“势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循循善诱的请君入瓮之法，运用得可谓自然流畅，炉火纯青。王坦之先以谦虚的态度假装向张天锡请教晋室渡江以来朝中大臣们的治理业绩如何如何，朝中后起的新秀如何如何，一派虚心探讨治国安民的虔诚言语，这正挠到了张天锡的痒处，毫无设防的张天锡果然中招，开始大言不惭地评点起朝中人物来。不料，王坦之的真实用意并不是向张天锡讨教如何治国、如何论人，而是意在讽刺张天锡既然有这样的高见与才干，却为何受制苻坚，屡为贰臣。此时的张天锡败军之将不言勇，倒也显得不卑不亢，借易理而述衷情，委屈之心溢于言表，颇有“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的猫儿欢似虎，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的味道。然而纵览张天锡的行止，得失一朝，荣辱千载，恰如飞蛾扑灯甘就镬，又似春蚕作茧自缠身，荣辱自招，咎由自取。

100　谢景重女适王孝伯儿，二门公^①甚相爱美。谢为太傅^②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太傅已构嫌^③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外示絷维^④，而实以乖间^⑤之。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僚属悉在南门，要望^⑥候拜。时谓谢曰：“王宁^⑦异谋，云是卿为其计。”谢曾^⑧无惧色，敛笏对曰：“乐彦辅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⑨佳，故自佳。”

①门公：亲家父。②太傅：司马道子。③构嫌：结怨。④絷维：挽留。⑤乖间：离间。⑥要望：迎望。⑦王宁：王恭，小字阿宁。⑧曾：竟。⑨故自：的确。

谢重的女儿嫁给王恭（字孝伯）的儿子，两位亲家翁都互相赏识敬重。谢重做太傅司马道子的长史，被别人弹劾，王恭立即任用他做长史，并兼管晋陵郡。司马道子和王恭早有积怨，不愿意让谢重为王恭所用，就把谢重调回担任咨议，表面上显示要挽留人才，实际是用这种办法离间他们。等到王恭起兵失败以后，有一天司马道子绕着自己府第的围墙散步，一班僚属都在南门迎候参拜。这时司马道子对谢重说：“王恭谋反，据说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谢重神色毫无畏惧，从容地收好朝笏回答说：“乐广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哪有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的？’”太傅司马道子认为他回答得很好，便举杯向他劝饮，说道：“确实是很好！确实是很好！”

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从一针见血地指出魏晋森严的门阀制度下婚姻的政治利益的本质：“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选举之权遂归右姓，下品无高门，上品无寒士。当其入仕之初，高下已分，迨及论婚之际，门户遂隔。”高门士族通过婚姻的纽带联系在一起，既形成了亲情意义上的政治联盟，又为维护彼此的利益积聚了人事力量，所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因此，在讲究门第等级的魏晋南北朝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上流阶层，儿女姻亲一旦结成，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世说新语》此则中，谢重因担任太傅长史时受到弹劾而罢官，却被亲家公王恭委任为帐下长史并兼任晋陵郡，谢重此刻可谓是因祸得福，大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此地不留爷，自有养爷处”的人生得意，也足证“朝中有人好做官”之民谚的颠扑不破。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世间事常常是福祸相倚，是非混杂。谢重正因为担任太傅长史而遭到弹骇，却受到亲家王恭的重用，而王恭的冤家对头太傅司马道子却不想看到王恭势力渐强，于是便“外示絷维”，“实以乖间”谢重与王恭之间的婚姻与政治联盟。对谢重而言，太傅司马道子对他的一纵一擒，未尝不带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江湖味道，而对太傅司马道子来说，重新召回谢重，既削减了王恭的势力，又显示了自己怜惜人才的美名，同时又为伺机除掉谢重埋下了伏笔，可谓事半功倍，一石三鸟，手段之阴毒与机谋之深诈直臻登峰造极的地步。及至王恭阴谋逆乱事败，看似黑白通吃的谢重，自然难免遭到太傅司马道子的猜忌，如何化解这一生存危机，才显示出谢重的智能和胆识。面对太傅司马道子居心叵测的诘难，谢重无论怎样回答自己给王恭出谋划策与否，都难脱与王恭联姻所带来的不利关系。所以，谢重巧妙地以乐广因女儿嫁给成都王司马颖而长沙王司马乂因司马颖起兵事而猜忌乐广时，乐广回答长沙王司马乂的话来表露自己的无辜与清白，用自己比附乐广，用成都王司马颖比附王恭，用长沙王司马乂比附太傅司马道子，巧妙地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古训喻示太傅司马道子对此事应有的举措和态度，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化干戈为玉帛，不仅消除了司马道子的杀机，而且赢得了司马道子态度的转变与友好，可谓一言而挽狂澜于既倒。

101　桓玄义兴^①还后，见司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问人云：“桓温来欲作贼，如何？”桓玄伏不得起。谢景重时为长史，举板答曰：“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②，纷纭此议，裁之圣鉴。”太傅曰：“我知，我知。”即举酒云：“桓义兴，劝卿酒！”桓出谢过。

①义兴：今江苏宜兴。②伊、霍：伊尹、霍光。

桓玄从义兴郡回到建康，拜见太傅司马道子，这时司马道子已经喝醉了，在座还有很多客人。太傅司马道子问大家说：“桓温晚年想造反，是吗？”桓玄拜伏在地不敢起来。谢重当时任长史，举起手板回答说：“已故宣武公桓温废黜昏君海西公，扶助圣主简文帝司马昱登上帝位，功勋超过伊尹、霍光。到今天还有很多诽谤桓温将军的，还望太傅您作出英明的圣断。”太傅司马道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随即举起酒杯，说：“义兴太守桓玄，我敬你一杯酒！”桓玄于是起身向太傅司马道子谢罪。

酒醉寻仇人，太傅司马道子醉后见桓玄之语言与态度便是如此。桓玄是大司马桓温6个儿子中最小的，《晋书·卷九十九·桓玄》直言桓玄乃“大司马温之孽子也”。当初，桓温废海西公司马奕而立简文帝司马昱，司马昱崩时，桓温又立当时身为皇子的司马道子为琅邪王，立简文帝司马昱第三子司马曜为晋孝武帝，桓温则“依诸葛亮、王导故事”辅政。太傅司马道子为此怀恨在心，在桓温死后而自己又大权在握后，太傅司马道子势必会将对桓温的仇恨移到他的小儿子桓玄身上，趁着酒醉的借口妄图以“父债子还”的俗义安桓温一个谋反的罪名，而这样的罪名一旦成立，那么，作为桓温的小儿子桓玄受到株连则势必难免，太傅司马道子就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对桓温孽子桓玄加以治罪，直至要了桓玄的小命。太傅司马道子的酒醉之言，看似问询当年桓温废海西公司马奕事的原委，其实他问话中“作贼”二字已定了桓温的谋反罪，太傅司马道子所问“如何”一语，表面看似询问桓玄其父桓温废海西公司马奕而欲谋反的事情原委如何，实际上则暗含着“桓温当年谋反，今日反贼桓温的小儿子桓玄回来了，应该如何处置”的杀机，司马道子在此只不过是想寻求一下周围人对自己欲杀桓玄的舆论支持而已。周围的人一旦对太傅司马道子此言随声附和，那么太傅司马道子完全可以顺坡骑驴，就势除掉桓玄，就算事后怪罪下来，一来可拿自己醉酒当挡箭牌，同时也可以众人都如此认为应杀桓玄为借口，摆脱自己不可告人的阴谋。面对太傅司马道子如此杀气腾腾的露骨心语，此时担任太傅长史的谢重借用伊尹和霍光的典故来比附桓温之事，谏而不逆，仗义执言。伊尹是商汤的宰相，辅佐商汤的孙子太甲，然而太甲无道，伊尹于是放逐了太甲。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又接回太甲复位。霍光是霍去病异母弟，汉武帝刘彻时为奉车都尉，汉昭帝刘弗陵年幼即位，霍光与金日

、上官桀等同受汉武帝刘彻遗诏辅政，任司马大将军。汉昭帝刘弗陵死后，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不料刘贺无道，不久即废，又迎立宣帝刘询即位。桓温废海西公司马奕而立简文帝司马昱之事正与伊尹废太甲、霍光废昌邑王刘贺而立汉宣帝刘询事相似，其功过是非也大体相同。所以，在谢重义正辞严的驳斥下，太傅司马道子只得收回成命，举起酒杯和谢重、桓玄打起了“我知道，我知道”、“喝酒，喝酒”的哈哈，太傅司马道子一个处心积虑的杀机便被谢重化解于无形，桓玄则以沉默无言保住了性命。谢重所言，正是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所谓“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之“善说”的具体体现。

102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①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②纡曲，方^③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④，不如中国。若使阡陌^⑤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

①王东亭：王珣，字元琳。丞相王导之孙、领军王洽之子，封交趾望海县东亭侯。②制置：营造布置。③方：比。④促：局促；狭小。⑤阡陌：田间小道。泛指道路、街道。

桓温转移到南州镇守，把街道修建得又平又直。有人对东亭侯王珣说：“丞相王导当初营造建康城，没有东西可供参考，因此规划得弯弯曲曲，比起这里来是差了一些。”王珣说：“这正是丞相巧妙的地方。江南地面狭窄，比不上中原地区。假如让四面街道平直无阻，那就会一览无余。有意迂回曲折，那么就会深不可测。”

王导修建康城，无例可循，反倒成就出一番独创的城市布局结构，体现出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因地制宜的城市建筑特点，表现出迂回曲折、含蓄不尽的风格，主簿王珣的评价正体现出中国文化贵含蓄、忌平直的审美趣味。

103　桓玄诣殷荆州，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①。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纵有此，岂不以贤贤易色也！”

①辞不之通：“辞之不通”；拒不通报。

桓玄拜访荆州刺史殷仲堪，殷仲堪正在侍妾房中午睡，手下的人谢绝给他通报。桓玄后来对殷仲堪谈到这件事，殷仲堪说：“当时我并没有睡觉，如果有这样的事，岂不是把敬重贤人之心变成了重色吗？”

“贤贤易色”语出《论语·学而》，意谓用尊贤之心去代替好色之心。对此，孔安国注《论语》认为“以好色之心好贤人则善”。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能用好色之心去尊贤礼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好的。桓玄拜访殷仲堪，时值殷仲堪正在爱妾房中午睡，殷仲堪的左右也没有给他通报，桓玄因此未能拜见殷仲堪。此事表面看来一是桓玄来拜访的不是时候，二是殷仲堪左右的人拒不为桓玄通报，这两种表面原因使得桓玄未能拜见殷仲堪，但殷仲堪左右的人之所以坚拒桓玄，未尝不是殷仲堪家规甚严而又沉溺酒色所致。殷仲堪知晓此事后的说辞，只不过是自我标榜不好色而好贤而已，当时真实的情形恐怕只有殷仲堪自己最清楚，殷仲堪自诩为“贤贤易色”之人，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而已，是当不得真的，因为孔夫子早就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连孔圣人那双慧眼都没见过几个真正好德好贤胜过好色的人，桓玄怎么就能那么幸运呢？言必圣贤、满口仁义道德而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古已有之。

104　桓玄问羊孚^①：“何以共重吴声^②？”羊曰：“当^③以其妖而浮。”

①羊孚：字子道，泰山人。历太学博士、州别驾、太尉参军。②吴声：吴地小曲、民歌。③当：大概。

桓玄问羊孚：“为什么大家都喜好听吴地的民歌小曲？”羊孚回答说：“也许是因为它娇美而又轻柔。”

世间雅俗之事，大抵阳春白雪而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则蚁萃螽集，譬如音乐，黄钟大吕、金石之声既鲜得耳闻，又难以普众，相反，俚曲小调却满布大街小巷，张口易唱。在某些正义之士看来，自古吴声软语，消磨斗志，萎靡精神，被视为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的靡靡之音、亡国之音、伤风败俗之音，这就是羊孚所谓的“妖而浮”。其实，无论体味何种音乐，音符本身不过是一种艺术表达的手段，人对其有所偏好，也是审美差异的个体表现，不可千篇一律，万人同声，关键在于欣赏者自身的态度与立场。所以《礼记·乐记》上说：“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静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如以柔。”所以，《礼记·乐记》提倡“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由于音乐对人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乐书》中强调士君子“礼乐不可以斯须去身”。

105　谢混^①问羊孚：“何以器举瑚琏^②？”羊曰：“故当以为接神之器。”

①谢混：字叔源，小字益寿，陈郡人。累迁中书令、尚书左仆射。②瑚琏：古代祭祀神灵的礼器。

谢混问羊孚：“为什么人们一说到器皿就要举出瑚琏？”羊孚回答说：“这是因为瑚和琏都是用来礼迎神明的器具。”

“瑚琏”语出《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郑玄注曰：“黍稷器。夏曰瑚，殷曰琏。”在西周时代，簋是圆形的，又叫做琏。如果是方形的盛饭器，则叫做簠，文献中又称之为瑚。瑚琏即簠簋，二者常同时用于宴享和祭祀，是标示身份的食器，其数量的多少标志着地位等级的高低。瑚琏即簠簋多与鼎配套出现，鼎单簋双，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卿大夫五鼎四簋……一般平民则不得使用，拥有簋者定是高官。因此，簠簋就成了高官的代称，古代官员为政不廉时，多用“簠簋不饰”喻指其贪。春秋之时，瑚琏作为古代宗庙中盛黍稷的礼器，后来用以比喻有立朝执政的才能。有孔子评价子贡是瑚琏（簠簋）一样的人才，就是认为子贡能成大器。谢混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说到器皿就要举出瑚琏的道理，于是就去请教羊孚。羊孚告诉谢混之所以举瑚琏为器皿的代表，是因为瑚琏是迎接神灵的礼器。瑚琏内盛之物为黍、稷，黍、稷，乃是土地所产，在“民以食为天”的时代，土地代表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有了土地，才能繁衍生息，才使人的一切生活具有了可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瑚琏以土地所产之黍、稷来告天祭神，既具有了礼迎神明的器具的特有功用，又表达了人们对于土地的敬畏与爱戴。羊孚之语正是穷本溯源、析薪破理之言。

106　桓玄既篡位后，御床^①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②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

①御床：皇帝的坐榻。②殷仲文：字仲文，陈郡人。投靠桓玄，甚得宠遇，蓄妓数十，丝竹不绝，性甚贪吝，多纳贿赂。

桓玄篡位以后，龙床稍微有些塌陷，大臣们都吓得面容失色。侍中殷仲文晋奏却说：“这是由于皇上的仁德太深太重了，连深厚的大地也无法承受。”当时的人们都认为殷仲文的这句话回答得非常巧妙而得体。

据史书记载，桓玄篡位以后，不仅大肆任用自己的亲信作为当朝权贵，而且大都给予厚封重赏，对自己则舆马器服皆穷极绮丽，后房蓄妓妾数十，丝竹昼夜不绝。《晋书·桓玄传》说桓玄“自篡盗之后，骄奢荒侈，游猎无度，以夜继昼”，甚至在其兄桓伟葬日，桓玄居然也“旦哭晚游，或一日之中屡出驰骋”。不仅如此，桓玄还贪吝成性，到处搜罗奇珍异宝，处处巧取豪夺，多方收受贿赂，即使家累千金万贯，犹感不足，终因奔败而以罪伏诛。就是这样一个荒淫贪婪的货色，桓玄篡位后竟然发生了一件龙座下陷的事件，这在封建时代的统治者眼里看来，无疑是一个极为不祥的凶兆。然而侍中殷仲文却视桓玄无道于不顾，由桓玄御床微陷之表而推桓玄体重之实，由桓玄体重之实而谀其德重之名，进而肉麻地吹捧桓玄仁德之重，不仅御床难载，而且恐怕连厚重的大地都不能承载，殷仲文拍马屁的技巧真是到了厚颜无耻、炉火纯青的地步。对殷仲文如此之言，“时人善之”，亦足见桓玄之淫威气焰何等嚣张，巧妙地体现出《世说新语》写人记事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

107　桓玄既篡位，将改置直馆^①，问左右：“虎贲中郎省^②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殊忤旨。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③散骑之省。’”玄咨嗟^④称善。

①直馆：值班的官署。②虎贲中郎省：掌管宫廷宿卫的官署。③寓直：寄住在别的官署值班。④咨嗟：赞叹。

桓玄篡位后，打算改建并重新设置宫廷内各省办公值班人员的官署，就问左右臣僚说：“虎贲中郎将的官署应该建在什么地方？”有人回答说：“没有这个官署。”如此的回答是有违圣意的。桓玄就问这个人：“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个臣僚回答说：“潘岳在《秋兴赋叙》中曾说：‘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桓玄听后不觉啧啧称赞。

史载桓玄篡位后，为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企图增设宫内各省办公值班的官署。参军刘简之则据实相告并没有“虎贲中郎省”这个官署，而且以潘岳《秋兴赋叙》中所谓的“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作为佐证，令桓玄不仅收回成命，而且啧啧称羡。参军刘简之对桓玄的野心之言，义正词严地予以否定，看似大忤圣意，实则据理力论，循规中矩，是应直之语。

108　谢灵运^①好戴曲柄笠^②，孔隐士^③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①谢灵运：小字客儿，故称谢客。陈郡阳夏人，居会稽。东晋大族，博览群书。②曲柄笠：形状与曲盖相似的斗笠。③孔隐士：孔淳之，字彦深，鲁国曲阜人，隐居虞山。

谢灵运喜好戴像曲盖似的斗笠，隐士孔淳之对谢灵运说：“先生您一心向往成为超凡脱俗、德行高尚的人，为什么您戴斗笠却不能忘怀达官显贵作为仪仗用的曲盖的形状呢？”谢灵运回答说：“恐怕这就是庄子所说的那种不怕影子的人却不能忘掉影子吧。”

曲盖是古代帝王达官出行时用的仪仗，是权位与荣华富贵的象征。谢灵运所喜欢戴的曲柄斗笠的形状与曲盖非常相似。所以，隐士孔淳之讽刺谢灵运内心虽有倾慕隐士的超凡脱俗之志，但在形式上却连抛弃形如官冕的曲盖似的斗笠这样的嗜好都不能杜绝，言外之意是讽刺谢灵运尽管身游山水，而其心则依然向往庙堂，只不过是一个假隐士罢了。面对隐士孔淳的讽刺，谢灵运并没有直言回击，而是巧妙地运用《庄子·渔父》里“畏影避迹”的典故来予以驳斥。在《庄子·渔父》中，看到孔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谦逊态度，须眉皆白的渔父直言孔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的做法既是多事之举，又自不量力，由此展开了对喜好多管闲事的种种论述，在指出了孔子与凡夫俗子一样都具有揽权、奸佞、谄媚、阿谀、进谗、贼害、暗算、阴险这8种通病以及盗窃、贪婪、执拗、自尊自大这4种祸患之事后，针对孔子对8病4患的不悟以及孔子四处碰壁还不知道失败的原因何在的困惑，渔父便借用“畏影避迹”的比喻来讽刺孔子的不明事理、没事找事、庸人自扰以及自欺欺人的自以为是：“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是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于是，渔父断言“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即“不修养自身，只是一味地要求别人”，乃是孔子一生牵祸累患的根本原因所在。渔父所言是道家贵真无为的思想的具体表现，是对儒家好名入世思想的一种批判。谢灵运借用了《庄子·渔父》里“畏影避迹”的典故，却反“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其意而用之，以“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即“莫非是害怕影子的人不能忘怀影子”之反问回答隐士孔淳之的发难，既指孔淳之虽为隐士却仍关心尘世而反唇相讥孔淳之才是假隐士，又借孔淳之的庸俗见识反衬自己的清雅高远，虽用典含蓄而精确，却未免钟嵘《诗品》所指出的“颇以繁芜为累”的“玄言”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