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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行指美好的道德品行。作为《世说新语》的第一门，《德行》共47则，叙述的都是中国古代社会士族阶层认为值得学习、可以作为准则和规范的言语行动，形象地阐释了忠诚孝顺、敬老尊贤、明志修身、谦虚谨慎、心平气和、知过必改、生活俭朴、为政清廉、情操高洁、与人为善、知恩必报、患难与共、以天下己任的为人处世之道。

1　陈仲举^①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②，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③太守，至，便问徐孺子^④所在，欲先看^⑤之。主簿^⑥曰：“群情欲府君先入廨^⑦。”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⑧，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①陈仲举：陈蕃，字仲举，东汉汝南平舆人。②登车揽辔：指乘车赴任。③豫章：汉代郡名，即今江西南昌。④徐孺子：徐稚，字孺子，东汉豫章（今江西南昌）人。家贫好学，隐居不仕。⑤看：拜访。⑥主簿：古代掌管文书簿籍的官吏。魏晋以后，为将帅重臣的幕僚长，地位甚重。⑦府君：汉魏时对太守的尊称。太守办公的地方称府，故称太守为府君。廨：官吏办事的公署。⑧式：通“轼”，本指车前扶手的横木，代指乘车驾临，此为古代一种礼仪。俯身低头扶住车厢前部扶手的横木，表示敬意。闾：闾里，里巷。

陈藩（字仲举）的言语被当时的读书人奉为准则，行为举止被世人奉为模范。他走马上任伊始，就立下了要为当世涤毒去污、为天下澄清淆乱的雄图大志。可是，由于陈藩为官中正刚直，从政忤犯权贵，被贬为豫章太守，刚到任就询问当地耕种不仕、时称“南州高士”的贤人徐稚（字孺子）住在什么地方，打算先去拜望他。主簿却委婉地对陈藩禀告说：“众官员的想法是盼望太守先到官署接见一下大家。”陈藩说：“当年周武王刚统一天下，连坐暖垫席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到被商纣王废黜的商代贤臣商容（老子的老师）的闾里去表彰他，以表示自己对贤臣的敬意。我上任不按旧例先到官署而是先拜访像徐稚这样的贤人，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执政以德，行政为民，不避强权，礼贤下士，自古便是百姓衡量官员贤德的尺度，《世说新语》一开篇，就隆重推出了一位具有这种贤德，在东汉末期欲挽狂澜于既倒却功败垂成的彪炳青史的汉室重臣——陈蕃，既开门见山地标示出《世说新语》作者的官德取向，也含蓄地透露出将其列为群篇之首与重中之重的微言大义。

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今河南平舆北）人氏，为东汉末期著名重臣之一。史传陈蕃少有大志，15岁时即以“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而闻名遐迩。在汉顺帝刘保即位时，以举孝廉入仕。陈潘深知人才对国家的重要，他特别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在做尚书令的时候，就力荐天下名士，包括豫章人徐孺子、平陵人韦着、汝南人袁闳、阳翟人李昙、安阳人魏桓等，他自己却因性格耿直、犯颜直谏、屡忤权贵而被贬为豫章太守。汉桓帝刘志时为太尉，与李膺等反对宦官专权，为太学生所敬重，被称为“不畏强御陈仲举”，后被诬免官。汉灵帝刘宏时，70余岁的陈蕃虽重得重用而为太傅，却在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秋九月，因和窦太后的父亲、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事泄，在汉灵帝刘志和窦太后被抢先发难的宦官曹节和王甫等劫持、软禁的情况下，虽率官属及太学生八十余人，攻入洛阳宫门，终因寡不敌众而被矫旨发兵的宦官所俘，入狱被害。不避强权的陈蕃作为汉末重臣就这样为乱而未亡的东汉王朝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对于陈蕃的为人操行，差不多和《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403—444）同始终的南朝宋历史学家范晔（398—445）在其《后汉书·陈王列传》的最后，评价陈蕃说：“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扛论惽俗。而驱驰崄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可以说，陈蕃作为封建时代一个有为的忠正刚直官员，言直行正，危言极意，不仅言为士则，行为世范，而且志向高远拔俗，处事不阿权贵，暗合的正是《周易·蛊之升卦》所说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及其《象》所说的“不事王侯，志可则也”的行政处世圭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事王侯，志可则也”的大意是说，不委曲求全地去替王侯做事，而做自己喜欢做的高尚的事，能够这样为人处世的人的远大志向、高尚节操是完全可以成为世人学习的楷模的。春秋末期的孔子在《论语·子罕》中所说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曾子在《论语·泰伯》中所说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战国时期的孟子在《孟子·公孙丑下》所引述的曾子所谓“晋楚之富不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乃至孟子在《孟子·滕文公下》中所确立的不屈服于权势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标准等等，都是对“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事王侯，志可则也”的知识分子的高尚人格的发扬与光大，《荀子·修身》所谓“志意修则骄富贵矣，道义重则轻王公矣”与后世隋代王通《文中子中说·第八卷·魏相篇》所说的“火炎上而受制于水，水趋下而得志于火，故君子不欲多上人”、“君子不贵得位”、“君子思以下人”等理念，皆是《世说新语》此则人物言行所包蕴的国学密码所在。陈蕃在《世说新语》此则中所欲拜访的徐孺子，即徐稚（97—168），是豫章南昌人。徐稚幼时家境贫寒而聪慧好学，十五岁时奉父亲徐俭之命来到今南昌、丰城、进贤三县交界的槠山，拜当时著名学者唐檀为师。唐檀去世后，徐稚又外出向当时的大儒樊英、黄琼请教，道德、学问远近闻名，因此地方官员多次举荐，但都被满腹经纶而淡泊名利的徐稚谢绝了，因此被时人誉为“南州高士”，成为东汉后期的名士。成名后的徐稚又回到槠山过起了耕读课徒的隐居生活。北宋司马光所撰的《资治通鉴》卷五四上说，徐稚早年拜黄琼为师，可当黄琼做了大官以后，徐稚就主动与黄琼断绝了来往，专心在家耕读而不再交游士林。而当听到黄琼去世的消息后，徐稚立刻前去吊唁，尽管徐稚哭得悲痛欲绝，却不通报自己的姓名，以至在场的六七千人都不认识他。公元147年，以“礼贤下士”的周武王为榜样、以澄清天下为己志的陈蕃被贬到豫章做太守时，赴任之初，未进府署即询问隐居的高士徐稚的所在，借以表达自己尊贤重才、求贤若渴的为政风范。当时，徐稚已年过五十，陈蕃在多次恳请徐稚来当官以协助自己治理豫章而未果的情况下，只好每遇大事要事，就派人将徐稚从他隐居的槠山请来，共同论政。为此，陈蕃专门为年事已高的徐稚做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榻，徐稚来时就给他安坐，徐稚走后就恭敬地挂在墙上。对此，后世“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在其名垂后世的《滕王阁序》中曾充满向往之情地由衷赞美说：“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不仅把徐稚作为江西南昌人杰地灵的代表，更将陈蕃的政举视为尊贤重士的楷模。因此，陈藩为官既能礼贤下士，又能勤政敬业，即便今日论之，也称得上是一个难得的政治干才。而更难能可贵的，是陈蕃有志有节，不屈服于权势和世俗，不同流合污，坚持真理，坚持兴利除弊，坚持礼贤下士的德行和实践，是陈蕃身上所体现的“以道自任”、心系社稷天下的修齐治平的理想追求，是陈蕃对自我人格风范的高度重视以及对家国的担当意识与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陈蕃的言与行既是对上述知识分子高尚人格与“大丈夫”精神节操的身体力行，也是《世说新语》巧借人物言语行事来启迪读者破解其国学密码的要义所在，而陈蕃的性格命运与《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乃至《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在各自仕途命运波峰浪谷节点上的相似、重迭与巧合，则不无夫子自道的春秋笔法。清人汪辉祖在其《学治臆说》中曾云：“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盖新官初到，内而家人长随，外而吏役讼师，莫不随机尝试，一有罅漏，群起而乘之。近利以利来，近色以色至，事事投其性之所近，险窃其柄。后虽悔悟，已受牵持，官声大玷，不能钳民口之矣。故莅任时，必须振刷精神，勤力检饬，不可予人口实之端。”以此而论陈蕃莅任豫章太守之言行举止，陈蕃可谓深谙为官莅任之道，堪为后世新官上任之楷模。至于在汉语发展史上，因《世说新语》此则而流传至今的“揽辔登车”、“揽辔澄清”、“席不暇暖”诸成语，则充分彰显了本书作为国学经典之一的文学成就和艺术魅力。

2　周子居^①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②，则鄙吝^③之心已复生矣。”

①周子居：周乘，字子居。东汉汝南安城人，官至泰山太守，有惠政。②黄叔度：黄宪，字书度。东汉汝南慎阳人。③鄙吝：庸俗吝啬。

周子居常常说：“我只要数月不见黄叔度，庸俗鄙陋的念头就又滋生了。”

唐贞观十六年（642年），以胆识才能与忠诚正直而被唐太宗李世民所器重的谏臣魏征不幸病逝家中。唐太宗李世民亲临吊唁，痛哭失声，并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其实，细品唐太宗李世民此话的况味，其意境正与《世说新语》此则中周子居（周乘）评价黄叔度的理趣相同，而后者正是前者的滥觞，阐释的都是交际过程中民谚所谓“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鸟随鸾凤飞得远，人伴贤良品自高”的德风德化之理。

3　郭林宗^①至汝南，造袁奉高^②，车不停轨^③，鸾^④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⑤。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⑥，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①郭林宗：郭泰，字林宗，东汉太原人。②造袁奉高：造：拜访。袁阆，字奉高，东汉汝南人。③轨：车轮印。④鸾：鸾车；带鸾铃的车舆。轭：架在马颈上的人字形马具。⑤弥日：整天。信宿：连续两夜。⑥陂：池塘。

郭林宗（郭泰）到达汝南郡，去造访袁奉高（袁阆），车驾连停都不停，马颈曲木上的銮铃也不卸，只见了个面就立刻走了。可他拜会黄叔度，却一连住了几天几夜。有人询问其中的缘故，郭林宗说：“叔度就像宽阔而深邃的汪洋万顷的湖泊，澄它它不清，搅它它不浊，他的器量深邃宽阔，难以探测度量啊！”

居必择邻，交必择友。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清源不与浊潦混流，仁明不与凶暗同处。这其中的道理，恰如《论语·季氏》所说的那样：“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对于人与人交往的得与失，《孔子家语·六本》则说得更为形象生动、透彻明白：“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因此，民谚才说：“人若近贤良，好比纸一张，以之包兰麝，因香而得香；人若近损友，好比一枝柳，以之穿鱼虾，因臭而得臭。”《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泰别传》中说袁奉高才能器度“譬诸泛滥，虽清易挹”，而黄叔度则如江河湖海，器量深广，郭林宗对此二人交往态度有别，正是源于对其才德的认可与取舍所致。

4　李元礼^①风格秀整，高自标持^②，欲以天下名教^③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①李元礼：李膺，字元礼。②标持：清高。③名教：即儒学礼教。

李元礼（李膺）的风度器识高雅严整，品行端庄而自视很高，他的志向是想把评定天下各种学说的正确或错误，作为自己的使命。后辈能够进入他的厅堂而得到他的教诲的，都认为是登上了龙门。

李元礼（李膺）抗志清妙，文武隽才，德高望重。后进之士以得其亲炙为荣，虽有鱼跃龙门之私，却始终不失晋代葛洪《抱朴子·交际》所谓“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与宋代王符《潜夫论·赞学》所谓“摄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师”的见贤思齐的德化魅力。

5　李元礼尝叹荀淑^①、钟皓^②，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

①荀淑：字季和，颍川颍阴人。举方正，补朗陵侯相。②钟皓：字季明，颍川长社人。

李元礼（李膺）曾经赞叹荀淑和钟皓说：“荀君见识卓越，当世难以超过；钟君品德高尚，可为当世师表。”

唐初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萤火赋》中曰：“响必应之于同声，道固从之于同类。”器识卓越的李元礼赞叹与陈寔、韩韶并称“颍川四长”的荀淑和钟皓，并表示向见识卓越的荀淑学习，向品德高尚的钟皓师法，正是取长补短、进德修业的典范，从中彰显的则是交友宜取其长的全交之法。对此，明末清初的抗清人士温璜的母亲陆氏在其所撰的《温母家训》中有过清晰的表述：“与朋友交，只取其长，弗计取其短。如遇刚鲠人，须耐他戾气；遇俊逸人，须耐他罔气；遇朴厚人，须耐他滞气；遇佻达人，须耐他浮气。不徒取益无方，亦是全交之法。”李元礼所言，即此之谓也。

6　陈太丘诣荀朗陵^①，贫俭无仆役，乃使元方^②将车，季方^③持杖后从，长文^④尚小，载着车中。既至，荀使叔慈^⑤应门，慈明^⑥行酒，余六龙^⑦下食，文若^⑧亦小，坐着膝前。于时太史^⑨奏：“真人^⑩东行。”

①陈太丘：陈寔，字仲弓，东汉颍川人，曾任太丘长。荀朗陵：见《德行》5“荀淑”注。②元方：陈纪，字元方，陈寔长子。③季方：陈谌，字季方，陈寔次子。④长文：陈群，字长文，陈寔之孙，陈纪之子。三国仕魏。⑤叔慈：荀靖，字叔慈，荀淑三子。⑥慈明：荀爽，字慈明，荀淑六子。⑦余六龙：其余六子；荀淑八子：俭、鲲、靖、焘、汪、爽、肃、敷，皆为俊才，时称“八龙”。⑧文若：荀彧，字文若，荀淑之孙，荀鲲之子，曹操重要谋士。⑨太史：汉时官名，掌管国家“六典”及天文历法。⑩真人：指有才德的人。

太丘长陈寔去拜访荀朗陵（荀淑），由于家贫俭朴，没有仆从，就叫大儿子陈元方（陈纪）驾车，小儿子陈季方（陈谌）拿着手杖跟随在后面。孙子陈长文（陈群）年龄还小，就和爷爷陈寔一起坐在车中。到了荀淑家，荀淑叫儿子叔慈在门口接待客人，慈明巡行斟酒劝饮，其余六个儿子端菜送饭。孙子文若年纪还小，就坐在荀淑的膝盖上。这时，掌管天文的太史上奏朝廷说：“有才德的贤人往东方去了。”

《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孟子·尽心上》则认为“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陈寔与荀淑对子女的教育，则是以身作则，严慈相济，润物无声，体现的是君子行不言之教的德化力量。

7　客有问陈季方：“足下家君^①太丘，有何功德，而荷^②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③，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④，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①家君：对人称自己的父亲，此尊称对方的父亲。②荷：担当；承受。③阿（é）：山脚或转弯处。④沾：滋润。

有位客人问陈季方（陈谌）说：“令尊太丘长有什么功业和德行，却能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声誉？”陈季方回答说：“家父好比桂树生长在泰山的山间，上有万丈高峰，下有不可测量的深渊；上承雨露沾湿，下得渊泉滋润。在这种情况下，桂树怎么知道泰山有多高，渊泉有多深？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是有功德还是没有功德啊！”

竹死不变节，花落有余香。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天地不言而有大美，陈季方的父亲陈寔就是这样具有大美品格的正人君子。

8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①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②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①孝先：陈忠，字孝先，陈谌之子。②咨：商量；请教。

陈元方的儿子陈长文，有卓越的才能，他和陈季方的儿子陈孝先各自夸耀自己父亲的功业与德行，彼此争执不下，就去请教祖父太丘长陈寔。陈寔说：“有季方这样功德的弟弟，元方当哥哥不容易，而有元方这样功德的哥哥，季方当弟弟也很难。”

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教子第二》中说：“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据此而论陈寔对陈元方的儿子陈长文与陈季方的儿子陈孝先这两个孙子评论自己两个儿子功业品德的态度，可知陈寔既恰当地把握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亲情原则，又恪守了儒家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同中求异、择优弃劣地对两个儿子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同时又巧妙地平息了两个孙子无谓的争论，体现了齐家以德的君子风范。正是由于这个典故，赞美兄弟才德俱优、难分高下的成语“元方季方”与“难兄难弟”才得以流传至今，陈寔祖孙三代的故事成为美谈。

9　荀巨伯^①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②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耶！”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吾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④而还，一郡并获全。

①荀巨伯：东汉颍川人，其余不详。②子：古人对人的尊称。③止：留下。④班军：退兵；班：返还。

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恰好遇上外族敌寇攻打郡城，朋友对荀巨伯说：“我现在快要死了，你还是赶快离开我逃命去吧！”荀巨伯说：“我远道来看望你，你却叫我离开你去逃命。败坏道义来求得活命，这难道是我荀巨伯干的事吗？”攻进郡城的敌寇到了荀巨伯的朋友家以后，对荀巨伯说：“大军一到，全城的人都跑光了，你是什么样的男子汉，竟敢一个人留下？”荀巨伯回答说：“我的朋友有病，我不忍丢开他去逃命。我宁愿用自身性命来换我的朋友的性命。”敌寇听了互相议论道：“我们这些不讲道义的人，却侵入了有道义的国家。”于是把军队全部撤了回去，整个郡城也因此得以保全。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事变识人心。因此，饱经世故的司马迁在《史记·汲郑列传》中才慨叹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稍晚于《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403—444）并以为《世说新语》作注而名垂后世的刘峻（字孝标，462—521）特别重视为人交友之道。据《南史·刘峻》记载，梁武帝萧衍天监七年，刘峻的好朋友任昉死于新安任所，由于任昉吏风清正，不喜营物，以致任昉死后，他的儿子“东里、西华、南容、北叟并无术业，坠其家声。兄弟流落，不能自振，平生旧交，莫有收恤。西华冬月着葛帔练裙。”有一次，任昉的儿子们在路上遇见刘峻，刘峻一见他们落魄的样子，不禁“泫然矜之，谓曰：‘我当为卿作计’乃著《广绝交论》以讥其旧交”。就在刘峻仿照东汉朱穆《绝交论》的思路而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写成的《广绝交论》中，刘峻有感于“素交尽”而“利交兴”的世态炎凉，感同身受地揭露了尘世俗人“利交”的本质所在，以及“利交”的种种表现形式：“若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迭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骛，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此为“利交”之一，曰“势交”。“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联骑，居里闬而鸣钟。则有穷巷之宾，绳枢之士，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鱼贯凫跃，飒沓鳞萃，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此为“利交”之二，曰“贿交”。“陆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伦东国，公卿贵其籍甚，搢绅羡其登仙。加以顩颐蹙頞，涕唾流沫，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辩，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飞沈出其顾指，荣辱定其一言。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道不挂于通人，声未遒于云阁，攀其鳞翼，丐其余论，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此为“利交”之三，曰“谈交”。“阳舒阴惨，生民大情；忧合驩离，品物恒性。故鱼以泉涸而呴沫，鸟因将死而鸣哀。同病相怜，缀河上之悲曲；恐惧置怀，昭谷风之盛典。斯则断金由于湫隘，刎颈起于苫盖。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张王抚翼于陈相”，此为“利交”之四，曰“穷交”。“驰骛之俗，浇薄之伦，无不操权衡，秉纤纩。衡所以揣其轻重，纩所以属其鼻息。若衡不能举，纩不能飞，虽颜冉龙翰凤雏，曾史兰熏雪白，舒向金玉渊海，卿云黼黻河汉，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锱铢，纩微彯撇虽共工之搜慝，驩兜之掩义，南荆之跋扈，东陵之巨猾，皆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将其意，脂韦便辟导其诚。故轮盖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实行张霍之家。谋而后动，毫芒寡忒”，此为“利交”之五，曰“量交”。这五种“利交”的形式，虽派流各异，却“义同贾鬻”，并且滋生出“三衅”：“败德殄义，禽兽相若，一衅也；难固易携，仇讼所聚，二衅也；名陷饕餮，贞介所羞，三衅也。古人知三衅之为梗，惧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槚楚，朱穆昌言而示绝。”刘峻通过任昉生前与死后境遇的完全不同，不胜感慨地说：“呜呼！世路险巇，一至于此……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鹜。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皦皦然绝其雰浊，诚耻之也，诚畏之也。”以此“利交”之种种而论荀巨伯交友之言行高义，则不难读出《世说新语》所包蕴的国学密码之交友之道所在。荀巨伯看望生病的友人，却意外地遇到胡贼攻城劫掠，在“一郡尽空”的危难关头，荀巨伯为救患病的朋友而宁愿“以我身代友人命”，体现的正是《论语·卫灵公》所推崇备至的“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的志士仁人的英雄气概，结果竟令“无义”之胡贼为荀巨伯的“有义”之举所感化，胡贼“班军而还”，一郡百姓免遭涂炭，从更深层的意义上，既昭示了西汉淮南王刘安《淮南子·第七卷·精神训》所谓“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的重义而轻利的价值观，也揭示了辛妍《文子·九守》所谓“夫为义者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可正以义而不可悬以利，君子死义，不可以富贵留也，为义者不可以死亡恐也”的仁义之道乃至胡贼“盗亦有道”的人性内涵，突出了人之德性的正面。

10　华歆遇子弟甚整^①，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②。陈元方兄弟恣^③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④之轨焉。

①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三国仕魏。遇：对待。整：严肃，庄重。②朝典：朝廷上的礼仪。③恣：放任。④雍熙：和睦亲善。

华歆对待后辈子弟非常严正，即使是在家里，礼仪也和在朝廷上一样庄严肃穆；陈元方兄弟却竭尽温柔友爱的办法彼此相处。但是这两个家族中，都没有失掉和谐安乐的治家准则。

身教重于言教。《三字经》上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华歆严格要求子弟与陈寔教育陈元方、陈季方，尽管分规别矩，但却殊途同归，均不失治家唯求和睦安乐的准则。

11　管宁^①、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②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③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①管宁：字幼安，三国北海朱虚人。少孤贫，多次征辟不就。②轩冕：达官显贵的服舆。③割席：割开席子而坐。后喻绝交。

管宁和华歆一起在园子里锄地种菜，看见地上有一小片金子，管宁依旧锄草种菜，跟锄去瓦块没有区别；华歆却把小金片捡起来再扔出去。又有一次，两人一起坐在一张垫席上读书，有达官显宦乘坐高车大马从门前经过，管宁照旧读书，华歆却抛开书本出去观看。于是，管宁割断垫席，分开座位，对华歆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孔子家语·六本》中说：“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不论是锄菜见金，还是同席读书，管宁做到了专心致志，华韵则见异思迁，二者品性虽有丹、漆之质，却终有赤、黑之别。管宁与华歆割席分坐，既是对“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的尊崇实践，也是对《荀子·性恶篇》所谓“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与“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的谨慎交友原则的具体运用。管宁认为华歆“子非吾友”的价值判断，也正是基于对《淮南子·说山训》所谓“行合趋同，千里相从；行不合，趋不同，对门不通”与葛洪《抱朴子·博喻》所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迫”的道不同不相与谋、与处、与游的深刻体认，更是对后世隋代王通《文中子中说·第八卷·魏相篇》所谓之“君子先择而后交，小人先交而后择，故君子寡尤，小人多怨”的交友之道的最好佐证。

12　王朗^①每以识度推华歆。歆蜡日^②尝集子侄燕饮^③，王亦学之。有人向张华^④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

①王朗：字景兴，东海郯人。儒雅博学，三国时任魏司徒。②蜡日：蜡通“腊”，即腊月，古时祭祀之时。③燕饮：燕通“宴”，即设宴饮酒。④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晋司空，后为赵王伦所杀。

王朗常常在见识和气度方面推崇华歆。华歆曾经在年终腊祭那天，把子侄们聚集在一起宴饮，王朗也效仿着那样做。有人向张华谈到这件事，张华评价说：“王朗学华歆，学的都是外在的东西，因此距离华歆越来越远。”

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终究难树自家高标。华歆蜡日招集子侄宴饮，不过借机以尽家族小聚之兴，犹属刻鹄不成尚类鹜；王朗爱屋及乌，东施效颦，附庸风雅，终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大方。

13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①，歆辄^②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①依附：依托；投靠。②辄：即；就。

华歆、王朗一起乘船避难，有一个人想搭他们的船，华歆表示为难。王朗却说：“幸好船还宽敞，有什么不可以让他搭船呢？”后来强盗追上来了，王朗想甩掉搭船的那个人，华歆则说：“先前我犹豫不决，正是因为顾虑这个。你既然已经同意他来搭船，怎么可以因为情况危急就扔下他不管呢？”于是，华歆和最初一样带着搭船人一起逃难。当时的世人就根据这件事来评定华歆、王朗两人为人处世的优劣高下。

先小人后君子，此华歆优于王朗处；先君子后小人，此王朗劣于华歆处。华歆虑事周详，承诺始终；王朗贪名草率，自私自利。先秦时期的辛妍在其《文子·道德》中说：“夫权者，圣人所以独见，夫先迕而后合者之谓权，先合而后迕者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矣。”据此而论，在华歆与王朗“俱乘船避难”而“有一人欲依附”的事情处理方面，华歆可谓处事知权而善，王朗可谓行事不知权而丑，这也是“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之“此”的道理所在。世人读此篇，当悟诚信仁义与知权达变乃至一以贯之之道的精义所在。

14　王祥^①事后母朱夫人甚谨。家有一李树，结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时风雨忽至，祥抱树而泣。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暗斫之。值祥私起^②，空斫得被。既还，知母憾^③之不已，因跪前请死。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

①王祥：字休征，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清忠至孝，屡辟不应，六十始仕，官徐州刺史别驾，有惠政。②私起：半夜如厕。③憾：恨。

王祥侍奉后母朱夫人非常恭敬小心。王祥家中有一株李树，结的李子特别好，后母就一直命令他守护。一遇到刮风下雨，王祥就抱着李树哭泣不止。王祥曾在另一张床上睡觉，后母亲自前去拿刀砍他，恰好碰上王祥起夜去了，后母只砍着了王祥所盖的被子。王祥回来以后，知道后母为没有砍死他这件事遗憾不止，就跪在后母面前请求处死自己。后母因此受到感动而醒悟过来，从此如同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他。

王祥以德报怨，以义解仇，其至诚至孝之举，感天动地，即便今日读之，犹能使人油然而生敬意。

15　晋文王^①称阮嗣宗^②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③人物。

①晋文王：司马昭，字子上，司马懿次子。魏时任大将军，后称晋王，死后谥“文”。②阮嗣宗：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曾任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竹林七贤”之一。③臧否：褒贬，评论。

晋文王司马昭称赞阮嗣宗（阮籍）最谨慎，每次和他谈话，阮籍的言辞都非常玄妙深远，从来不褒贬任何人物。

慎独慎言，可得永年。口闭神气在，舌动是非生。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平生最爱鱼无舌，游遍江湖少是非。阮籍深谙口舌祸福之道。

16　王戎^①云：“与嵇康^②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①王戎：字浚冲，琅邪（今山东临沂）人。因平吴功，封安丰侯。“竹林七贤”之一。②嵇康：字叔夜，谯郡（今安徽宿县）人。曾任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竹林七贤”之一。

王戎说：“和嵇康相处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过喜怒的表情。”

嵇康《卜疑集》中曾自谓：“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这是王戎评价嵇康“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的内在因素。作为“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嵇康得官不欣，失位不恨，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因此才能怒不变容，喜不失节，心如枯井，色如槁木，最终修得喜怒不形于色的正果。

17　王戎、和峤^①同时遭大丧^②，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③，和哭泣备礼。武帝^④谓刘仲雄^⑤曰：“卿数省王、和不^⑥？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⑦。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①和峤：字长舆，晋汝南西平人。家富豪而性吝啬，杜预讥其有“钱癖”。②大丧：指父母之丧。③鸡骨支床：指孝子遭父母之丧，悲哀过度，以致骨瘦如柴地支撑在床上。④武帝：晋武帝司马炎，字安世，司马昭长子。公元265年废魏称帝，建立晋朝。⑤刘仲雄：刘毅，字仲雄。为人方正廉直，卓然不群。⑥数：经常，多次。省：看望。不：通“否”。⑦哀毁骨立：形容父母去世，守孝的人万分哀痛，以致消瘦变形。

王戎、和峤同时遭遇母亲去世，两人都因为竭尽孝道而受到赞扬。王戎哀伤得骨瘦如柴般倚靠在床上；和峤哀痛哭泣而礼仪周到。晋武帝司马炎对刘仲雄（刘毅）说：“你经常去探望王戎与和峤吗？听说和峤悲哀痛苦超过了礼法限度，真令人担忧。”刘仲雄回答说：“和峤尽孝虽然礼仪周全，但是元气没有亏损；王戎尽孝虽然礼仪不周，却哀痛毁伤过度而使身体瘦骨支身。臣认为和峤是遵守丧礼而不伤身体的‘生孝’，王戎是遵守丧礼却不管自己死活的‘死孝’。陛下不应该为和峤担心，而应该为王戎担忧。”

和峤遵守丧礼而不伤身体，故称为其为“生孝”；王戎对母亲哀悼而使自己“哀毁骨立”，故称其为“死孝”。《礼记·祭仪》说：“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孝经·开宗明义》中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以此而论，王戎、和峤虽然俱以孝称，但从敬死重生、节哀顺变的祭仪宗旨来看，和峤之生孝合礼有节而值得效仿，而王戎之死孝则过犹不及且不值传扬。

18　梁王、赵王^①，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②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③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①梁王：司马彤，字子徽。赵王：司马伦，字子彝。皆司马懿之子。②裴令公：裴楷，字叔则，裴徽第三子。③中表：表兄妹互称；泛指亲属。

梁王司马彤和赵王司马伦都是皇帝的近亲，位尊任重，贵极一时。中书令裴楷请求他们从各自的封国每年拨出几百万租税钱，来救济皇族中那些贫穷的亲戚。有人讥讽裴楷说：“为什么向人乞讨钱财来施行恩惠？”裴楷说：“破费有余，补偿不足，这是天理。”

老子的《道德经》中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裴楷乞富济贫，奉行的正是老子所阐发的“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裴楷的举动必然会损害如梁王司马彤、赵王司马伦这样的少数权贵，其所遭到毁誉讥讽，也是势所难免的。然而裴楷却能对此依旧我行我素，泰然处之，展示的是如宋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七所崇奉的“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的德政风范。

19　王戎云：“太保^①居在正始^②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③以德掩其言。”

①太保：指王祥。②正始：三国魏齐王曹芳年号。③将无：古时口语，犹莫非、或许。

王戎说：“太保王祥处在正始年间，不属于擅长清谈的那一类人。等到和他谈论，却道理中肯，义理清新高远，这大概是他崇高的德行掩盖了他的言论吧！”

王戎说王祥“不在能言之流”，这也就是说和魏晋时代那些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清谈家相比，王祥的言语讲谈可能会有些反应迟钝，或者是显得有些木讷。殊不知，王戎对王祥的如此评价，正体现了孔子《论语·里仁》所说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君子品质。尽管儒、法双修的荀况在《荀子·非相篇第五》中主张“君子必辩”，也就是说君子一定要善于辩说，亦即王戎所谓的“能言”，却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为能言善辩的前提的，若“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讷也”。如此来说，在汉末到魏晋初年的动荡年代，王祥外在的“不在能言之流”，如果不是王祥刻意地行事低调，那么，从王祥位列“二十四孝”之列的荣耀来看，则是其天性之仁的具体的真实的表现，因为按照荀况所著《荀子·非相篇第五》中对“辩”——即王戎所说的“能言”的人的类型的划分依据与王祥的真实言辩能力来看，王祥无疑是属于“圣人之辩者”的行列的，而荀况在《荀子·非相篇第五》中是这样说的：“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郄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此亦即“小人之辩者”也。王祥外表给人以“不在能言之流”的主观印象，但当人们真正面对面地和王祥“与之言”的时候，王祥的言辞虽不免给人以“以德掩其言”的印象，但王祥实际的语言辩说能力恰恰是“理中清远”，正符合荀况所谓之“圣人之辩者”风范，而从王祥言行如此反差的文化本质来分析，则是国人在乱世、危境、险局等不利于己的环境中，以少言、慎言乃至不言的方式所彰显的明哲保身之举，王祥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王祥深谙“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处事法则。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崇奉身无失行、口无失言的君子慎言的交际法则，《荀子·子道》说，“慎于言者不华，慎于行者不伐”，刘安《淮南子·主术训》则主张“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南北朝时的文学批评家刘勰在其《刘子·慎言》中则对“慎言”之理说得最为透彻：“言出患入，语失身亡。身亡不可复存，言出不可复追。”因此，“圣人当言而惧，发言而忧，如蹈水火、临危险也”。据此而论王祥的言行，正是对《论语·宪问》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先进》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墨子·修身》所谓“慧者心辩而不繁说”的生动写照，后世北宋欧阳修《六经简要说》中所说的“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与明代吕坤《呻吟语》中所说的“君子之于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于言也，语乎其所不得不语，默乎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几寡矣”诸言，即据此类。

20　王安丰遭艰^①，至性过人^②。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浚冲必不免灭性之讥。”

①遭艰：遭父母之丧。②至性过人：哀痛超过常人。

安丰侯王戎（字浚冲）丧母，孝亲之情，超过常人。中书令裴楷前往吊唁，说：“如果一次过度的悲伤真能损伤人的话，那么王戎必定免不了要受到因过度哀伤而损害自己生命的讥讽。”

《论语·八佾》认为“礼之本”在于“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裴楷所言，形象地道出了王戎哀恸伤体的孝行是符合行丧礼之本的体现。

21　王戎父浑^①，有令名^②，官至凉州刺史。浑薨^③，所历九郡义故^④，怀其德惠，相率致赙^⑤数百万，戎悉不受。

①王浑：字长源，太原晋阳人，魏司空王昶之子。仕至司徒。②令名：美好的名声。③薨：帝王或显贵的死称“薨”。④义故：蒙受过恩泽的故旧。⑤赙：指以财物助人办丧事。

王戎的父亲王浑有很好的名声，官职做到凉州刺史。王浑死后，他在各州郡做官时的义从故旧，都怀念他的恩德，彼此相随送去了几百万钱给王戎办丧事，王戎却分文不收。

《论语·学而》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王戎的父亲王浑谦而识体，不尚刑名，曾经掌管凉州的军政大权，生前深受江东士民拥戴，因此，在王浑死后，受过王浑恩泽的故旧官吏们“相率致赙”，也算人之常情。然而王浑生性至俭且以吝啬闻名的儿子王戎却不收一文赙礼，王戎这样迥异世俗常礼的做法，并不是说王戎不喜欢钱，而是王戎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恪守的是《孟子·离娄下》所推崇的君子于财“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的廉德底线。王戎不想因为自己的贪财而毁了其父一世清明廉洁的好名声，也是“无改于父道”之孝德的践行。宋代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后妃传》曾说：“恶木垂阴，志士不息；盗泉飞液，廉夫不饮”，私生活极吝啬的王戎能对其父丧“数百万”的赙礼，不收分文，其思想动力则是缘于对《礼记·大学》所谓“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之“德”与“财”本质的深刻领悟，因为士大夫对非分之财若爱一文，其人格则不值一文。

22　刘道真尝为徒^①，扶风王骏^②以五百匹布赎之，既而用为从事中郎^③。当时以为美事。

①刘道真：刘宝，字道真。少贫，常渔草泽，善歌舞，性嗜酒。徒：囚徒；劳役。②扶风王骏：司马骏，字子臧，司马懿第七子，封扶风王。③从事中郎：官名，将帅的幕僚。

刘道真（刘宝）曾经是一个服劳役的罪犯，扶风王司马骏用五百匹布把他赎了出来，不久又任用他做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官。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称颂的好事。

刘道真（刘宝）少时家贫，常以在草泽间捕鱼为生，善歌啸而性嗜酒，曾经是劳役的犯人。扶风王司马骏用五百匹布将他赎出后，又任用他为大将军府中的从子中郎官。扶风王司马俊如此重用刘道真，可谓不拘一格，恰恰符合了《晏子春秋·问上》所主张的“任人之长，不强其短；任人之工，不强其拙”的用人法则。

23　王平子^①、胡毋彦国^②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③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④也？”

①王平子：王澄，字平子。幼机敏，为兄王衍所重。晋惠帝时任荆州刺史。②胡毋彦国：胡毋辅之，字彦国。性嗜酒，恣意不拘小节。③乐广：字彦辅。代王戌为尚书令，又称“乐令”。④乃尔：如此；这样。

王平子（王澄）、胡毋彦国（胡毋辅之）等人，都以行为放纵、不拘礼法当做通达。有的人居然还赤身露体。乐广笑着说：“名教中自有使人快意的境地，何必偏要这样做呢？”

对于世间是非之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虽然是不必己、非不必人，但也须有大丈夫海纳百川的雅量和律己恕人的德行。

24　郗公^①值永嘉丧乱^②，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③。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甥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着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④于公灵床头，心丧^⑤终三年。

郗鉴在晋怀帝永嘉丧乱时期，住在家乡，非常贫困，经常挨饿。乡亲们因为他德高望重，便轮流拿食物给他吃。郗鉴常常携带哥哥的儿子郗迈和外甥周翼两个小孩去吃饭。乡亲们说：“各家自己也穷困饥饿，只是因为您的德行才能都好，大家才想一起周济您罢了，其他人恐怕不能够都得到帮助。”郗鉴于是一个人单独去吃饭，吃完以后总是在两个腮帮里含满了饭，回来后，吐给两个小孩吃。郗迈和周翼后来都存活下来，一同到了江南。郗鉴去世时，周翼正做剡县县令，就辞职回去，在郗鉴灵前草垫上坐卧守孝，像哀悼父母的孝子那样为舅舅守孝整整三年。

①郗公：郗鉴，字道徽。成帝时任徐州刺史。②永嘉丧乱：晋怀帝永嘉五年，石勒、刘曜攻破洛阳，俘虏怀帝，西晋灭亡。③传共饴之：传：轮流。饴通“饲”。轮流供给食物。④席苫：居丧时睡草垫子。⑤心丧：不穿孝服在心里服丧。

郗鉴对侄子郗迈、外甥周翼的慈爱之心，令人动容；乡人对郗鉴的敬贤之举，令人赞叹；周翼为舅父郗鉴席苫守灵，如悼父母，令人钦佩。以上诸事，皆是仁德流风。

25　顾荣^①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②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①顾荣：字彦先。吴亡后，与陆机兄弟同入洛，时号“三俊”。②行炙人：端烤肉的侍从。

顾荣在洛阳的时候，曾经接受友人的宴请，席间发现分送烤肉的人有想吃烤肉的神态，便让出自己那一份送给他，而同座的人却讥笑顾荣。顾荣说：“哪有成天端着烤肉而不知道它的滋味的呢？”后来遭逢战乱，顾荣过江避难，每遇危急，常常有一个人在身边帮助自己。问他是什么原因，原来暗中帮助顾荣的就是接受烤肉的那个人。

老子的弟子辛妍在其《文子·符言》中说：“小人从事曰苟得，君子曰苟义，为善者，非求名者也，而名从之，不与利期，而利归之。”董仲舒《春秋繁露·仁义法》中说：“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据此而论，一方面，顾荣以礼待烤肉仆人，施不图报，正是为善而有仁有义的体现，其后顾荣于危急之际常得烤肉仆人的救助，则是对善有善报的有利明证；另一方面，“行炙人”得顾荣之炙而知恩必报，且仗义行事而隐迹，虽无名而终不愧为义士之名，是对后世《增广贤文》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最好注解。在顾荣，辍炙施炙是有情，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之真情；在“行炙人”，“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属有义，是“一餐之惠不忍忘”之正义，而有情有义乃是大丈夫立天地之间而行五湖四海之亘古不变的根本所在。

26　祖光禄^①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②作食。王平北^③闻其佳名，以两婢饷^④之，因取为中郎。有人戏之者曰：“奴^⑤价倍婢。”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⑥之皮邪？”

①祖光禄：祖纳，字士言，范阳人。温峤荐为光禄大夫。②炊爨：烧火做饭。③王平北：王乂，字叔元，琅邪人（今山东临沂）。官至平北将军。④饷：赠送。⑤奴：男性仆役。此处讥讽祖纳。⑥五羖：秦曾用五张羊皮易百里奚于楚，人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

光禄大夫祖纳小时候死了父亲，家境贫寒，他生性最孝顺，常常亲自给母亲烧火做饭。平北将军王乂听说他的名声很好，就把两名婢女送给他，并任用他做中郎。有人向祖纳开玩笑道:“奴仆的身价比婢女的身价高一倍。”祖纳说道：“百里奚也未必比五张羊皮轻贱啊！”

百里奚原为楚国人，年轻时曾任虞大夫，后来因为晋国欲假道于虞以讨伐虢国而上谏虞君不听而辞职。《说苑》上说，当时秦穆公派遣商人从虞贩盐回秦，商人就用五张羊皮买下百里奚来喂牛驮盐。秦穆公前来察看商人们买来的盐的时候却被驮盐的肥牛所吸引，便问百里奚是何原因。百里奚说自己养牛的秘诀在于“饮食以时，使之不暴，是以肥也”。秦穆公于是又用五张牡黑羊皮赎回百里奚，用为大夫，百里奚因此被称为“五羖大夫”，并与蹇叔、由余等共同辅佐秦穆公建立了霸业。《世说新语》此则写平北将军王乂明以百里奚喻祖纳，暗以秦穆公自比，意在说明自己“以两婢饷”于祖纳正是效慕贤主之举。《墨子·亲士》说：“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班固《汉书·武帝记》则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祖纳后来历任太子中庶子、廷尉卿，避地江南后，又被温峤举荐为光禄大夫，即是对上述诸典名言的最好印证。

27　周镇^①罢临川郡还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②往看之。时夏月，暴雨卒^③至，舫至狭小，而又大漏，殆无复坐处。王曰：“胡威^④之清，何以过此！”即启用为吴兴郡。

①周镇：字康时，陈留尉氏人。清约寡欲，所在有异绩。②王丞相：王导，字茂弘，王敦从弟。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均为辅政重臣。③卒：通“猝”；突然。④胡威：字伯虎，淮南人，胡质之子。父子两代为官清廉。

周镇被免去临川郡郡守职位，乘船回到京都，没有来得及上岸，船还停在临近建康的清溪渚。丞相王导前去探望他。那时正是夏天，暴雨突然来到，船舱不但非常狭小，而且雨又漏得很厉害，几乎没有可以再坐人的地方。王导见此情景说：“即使是当今像胡威的清廉官员，哪里能超过周镇这种情况！”于是，王导立即启奏任用周镇做吴兴郡太守。

在封建社会的官场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久自富的陋习早已见怪不怪、司空见惯。然而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丞相王导去看望从临川郡解职归京的周镇，仅从周镇坐船狭小且漏雨无处可坐的生活细节，便断言周镇是堪与魏晋时公认的清廉官员胡威相媲美的廉洁清吏，并立刻任其做吴兴郡太守，透露的正是丞相王导对“吏廉平则治盛世”的良苦用人之心。

28　邓攸^①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②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③其所由，妾具说^④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⑤，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蓄妾。

邓攸当初挑着两个孩子躲避永嘉之乱，在逃难的路上丢弃了自己的儿子，保全了弟弟的儿子。过了长江以后，邓攸娶了一个妾，非常宠爱她。一年以后，询问她的经历，妾详细诉说自己是北方人，遭逢战乱，逃难来到南方。回忆父母姓名，竟然是邓攸的外甥女。邓攸向来品德高尚，事业有成，言语行为从来没有污点，听了这件事，悲伤悔恨了一辈子，于是不再纳妾。

①邓攸：字伯道，平阳襄陵人。少孤，性情慎简。②取：通“娶”。③讯：询问。④具说：详细述说。⑤玷：瑕缺；污点。

邓攸言行无玷，素有德业，其于危难中弃亲子而救两侄，至仁至义，然其于无意中竟娶外甥女为妾，尽管情有可原，但毕竟已是乱伦无疑。对于此类事情，还是以东汉徐干《中论·修身》所论为佳：“行善者获福，为恶者得祸。及其乱也，行善者不得福，为恶者不得祸，变数也。知者不以变数疑常道。”

29　王长豫^①为人谨顺，事亲尽色养^②之孝。丞相见长豫辄喜，见敬豫^③辄嗔。长豫与丞相语，恒以慎密为端^④。丞相还台^⑤，及行，未尝不送至车后。恒与曹夫人并当^⑥箱箧。长豫亡后，丞相还台，登车后，哭至台门；曹夫人作簏^⑦，封而不忍开。

①王长豫：王悦，字长豫，王导长子。弱冠有高名，与王羲之、王承并称“王氏三少”。②色养：和颜悦色侍奉父母。③敬豫：王恬，字敬豫，王导次子。④端：首要。⑤台：中央机关衙署。⑥并当：收拾。⑦簏：竹箱。

王长豫（王悦字长豫）为人谨慎和顺，侍奉双亲既能够让父母精神愉快，又能够在生活上得到满足。丞相王导一看见大儿子王长豫就高兴，一看见二儿子王敬豫就生气。王长豫和王导谈话总是以谨慎细密为出发点。王导返回尚书省，临走时王长豫每次都要把王导送上车。他还常常和母亲曹夫人在一起收拾箱笼衣物。王长豫死后，王导到尚书省去，上车后，回想起王长豫昔日送行的情景，常常伤心得一路哭到官署门口；曹夫人整理竹箱，也把王长豫收拾过的封存起来，不忍心再打开。

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手张开，总是五指三长两短。为父母视子女即应取此理，否则有悖家庭和睦伦理。丞相王导看见与王羲之、王承并称“王氏三少”的大儿子王长豫就高兴，看见卓荦不羁、弃学尚武的二儿子王敬豫就生气，实在有失对子女一视同仁的为父均爱之道。至于子女对待父母，《吕氏春秋·孝行览》认为孝子奉养父母有养体、养目、养耳、养口、养志五道，而《论语·为政》则认为能养父母及“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所以《论语·祭义》说：“养可能也，敬为难”。因此，“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北宋欧阳修《泷冈阡表》中说：“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以上述之论来看王悦的孝行，可谓冬温夏凉，昏定晨省，嘘寒问暖，乐竭欢心，以敬事亲，有着曾参一般的孝子操行。

30　桓常侍^①闻人道深公^②者，辄曰：“此公既有宿名^③，加先达^④知称，又与先人至交，不宜说之。”

①桓常侍：桓彝，字茂伦。少孤贫，性通朗，官散骑常侍。②深公：竺法深，晋高僧。③宿名：素来的声望。④先达：前辈名流。

散骑常侍桓彝听见有人议论德行高尚、善谈玄理的深公（竺法深），便说：“此公素来德高望重，加上前辈贤达都了解和赞扬他，又和先父是最好的朋友，你们不应该随便议论他。”

为贤者讳，为长者讳。散骑常侍桓彝劝人不要在自己的面前谈论和自己的父亲是至交的前辈贤达竺法深，恪守的正是这一古训，显示的是桓彝尊长敬贤的品德。

31　庾公^①乘马有“的卢”，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②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

①庾公：庾亮，字元规，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人。历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历任中书朗、中书监、中书令等职。卒赠“太尉”，谥“文康”。②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令尹。

庾亮乘坐的马中有一匹名叫的卢的马，是《相马经》中所说的“奴乘客死、主乘弃市”的“凶马”。有人告诉庾亮并劝他把的卢马卖掉，否则，他就会因此得祸。庾亮说道：“卖了的卢，必定有买它的人，那就要危害那个新的买主，怎么可以因为不利于自己就把灾祸转嫁给别人呢！春秋时代孙叔敖杀死两头蛇是为了以后的人们不再看到它，这件事成为古人称道的好事。我仿效他不是也非常旷达吗？”

《论语·颜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礼记·中庸》也说：“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因此，无论施受，都要推己及人，行仁施义方可。伯乐《相马经》认为：“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别人劝庾亮卖掉这匹的卢马，虽有劝人避害之善，却也难脱嫁祸于人之恶。庾亮效法孙叔敖杀两头蛇之义举，损己以利人，实在是旷达而仁善。

32　阮光禄^①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②”遂焚之。

①阮光禄：阮裕，字思旷。东晋成帝时任尚书郎、东海太守等职。在会稽剡山筑室养病，多次征召，均不就。②何以车为：即以车何为，意谓要车子有什么用呢？

光禄大夫阮裕住在剡县的时候，曾经有过一辆很好的车子，凡是有人来借车，没有不借给的。有一个人要安葬母亲，心想借车，可是不敢开口。阮裕后来听到了这件事，叹息道：“我虽然有车，可是叫别人不敢来借，还要车子做什么呢！”于是就把车子烧掉了。

明代的方孝孺在其《倚席铭二首》中说：“先人而后己者安，适己而劳人者危。”意思是说有了享受，先想到他人然后才轮到自己的人得平安，使自己舒适而使别人劳苦的人容易招祸。金紫光禄大夫阮裕因有好车却致欲葬母借车者不敢借，遂焚车以绝后患，正是避虚名而远灾祸的保身之举。

33　谢奕^①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②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③时年七八岁，着青布绔^④，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⑤欲放去邪？”遂遣之。

①谢奕：字无奕，谢安兄，谢玄父，官安西司马。②醇酒：烈酒。③太傅：谢安，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曾隐居东山（今浙江上虞），不就官职，人称“谢东山”。四十多岁才开始从政，历任桓温司马、吏部尚书等职，孝武帝时官至宰相。④绔：裤子。⑤阿奴：长对幼、尊对卑的昵称。

谢奕做剡县县令的时候，有一个老翁犯了法，谢奕就用喝烈酒处罚他，以致老翁醉得很厉害了还不让他停止喝。谢安当时只有七八岁，穿着靛青色的布裤坐在哥哥谢奕的膝旁，劝告说：“哥哥，老翁多么可怜，怎么可以这样做呢！”谢奕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说道：“阿奴想把他放走吗？”于是便把老翁打发走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刑不上大夫，刑亦不上耄耋。谢安劝谢奕所言即循此理。

34　谢太傅绝重褚公^①，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②亦备。”

①禇公：褚裒，字季野，河南阳翟人。曾官江、兖二州刺史。②四时之气：一年四季的气候。

太傅谢安非常敬重褚公（褚裒，字季野），曾经称赞他说：“褚季野虽然口里不说，但是春夏秋冬、冷暖阴晴等现象全都明白。”

春温秋肃，夏火冬冰，人禀天地之气而生，自然具有四季气象。士君子静若处子，动似脱兔，渊渟岳峙，豹隐三变。谢安评褚裒之言，正是取法《墨子》所谓“君子镜于人，而不镜于水”之则。

35　刘尹^①在郡，临终绵惙^②，闻阁下祠神鼓舞^③，正色曰：“莫得淫祀^④！”外请杀车中牛祭神。真长答曰：“丘之祷久矣^⑤，勿复为烦！”

①刘尹：刘惔，字真长。明帝招为公主驸马。②绵惙：气息微弱而短促。③祠神鼓舞：祭祀神灵时击鼓跳舞。④淫祀：不合礼仪的祭祀。⑤丘之祷久矣：孔安国注，“孔子素行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

丹阳尹刘真长在任上，病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听见供奉神龛的阁楼下在祭神、击鼓、舞蹈，忽然神色严肃地说：“不得滥行祭祀！”百姓请求杀掉驾车的牛来祭神，刘真长回答道：“孔丘早就在神明前祷告过了，不要再做烦扰人的事。”

刘尹，即刘惔，字真长，为人清高，卓尔不群，喜好《老》、《庄》，犹善言理，被晋明帝招为公主驸马。晋简文帝司马昱时为相，与长史王濛以谈客蒙上宾礼。作丹阳尹时，为政清正。刘惔因与王羲之友善，为时流所重。刘惔临终前所说的孔丘早就祷告过了，不要再杀牲祭祀、求神保佑，语出《论语·述而》，意在表明自己的言行几合于神明，生死之事，吉人自有天助，只能听天由命，根本无须杀牲祈祷。上苍有好生之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比那些不敬苍生敬鬼神的昏官庸士而言，刘惔可谓仁德超众矣。

36　谢公夫人^①教儿，问太傅：“那得^②初不^③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①谢公夫人：谢安夫人，刘惔之妹。②那得：哪得；怎么。③初不：从不。

谢安夫人教导儿子时，问太傅谢安说：“怎么从来没有看见您教导过儿子？”谢安回答说：“我经常用自身的言行在教导儿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自古身教胜于言教，士君子更是奉行老子《道德经》所推崇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无为而治”的法宝。谢安教子可谓深谙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的教育之道也。

37　晋简文^①为抚军时，所坐床^②上，尘不听^③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④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⑤，门下起弹^⑥，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⑦不可乎？”

①晋简文：简文帝司马昱，字道万，晋元帝少子。②床：坐榻。③听：准许。④手板：类似朝笏的小板，用以记事。⑤说：同“悦”；高兴。⑥门下起弹：属下发起弹劾。⑦无乃：恐怕；表示委婉的口吻。

晋简文帝司马昱做抚军将军的时候，他所坐的床榻上的灰尘不许别人掸去，看见老鼠的脚印，则认为很好看。有一位参军看见老鼠在白天走出来，就用手板把老鼠拍死。司马昱闻听此事后神色显得很不高兴，他的手下就起来弹劾这个参军。他训诲手下说：“老鼠被害，尚且不能忘怀，现在又为了一只老鼠去损伤人，恐怕不可以吧！”

马厩失火，孔子问人不问畜，此真仁德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此出家人慈悲为怀与爱生护生的品德。时为抚军将军的晋简文帝司马昱宠鼠有余而爱人不足，未免显得德薄。

38　范宣^①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②，是以啼耳。”宣洁行廉约，韩豫章^③遗绢百匹，不受；减五十匹，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匹，既终不受。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云：“人宁可使妇无裈^④邪？”范笑而受之。

①范宣：字宣子。居家贫俭，好学不倦，以讲颂为业。②《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③韩豫章：韩伯，字康伯。少有才理，简文帝居藩，引至左右，后至豫章太守。④裈：裤子。

范宣8岁的时候，在后院挖菜，无意中伤到了手指，竟大声哭嚎起来。有人问他：“很疼吗？”他回答说：“不仅是因为疼，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所以才哭罢了。”范宣品行高洁清廉俭省。豫章太守韩康伯曾送100匹绢给他，他不接受。减去50匹，他还是不接受。这样一半一半减下去，终于减到一匹，他到底还是不肯接受。后来韩康伯和范宣同乘一辆车，韩康伯在车上撕了两丈绢给他，说：“一个人难道可以让老婆没有裤子穿吗？”范宣这才笑着把绢收下了。

范宣伤指大啼，义本于孝；遗绢不受，行据于廉；丈绢笑纳，情系于义。

39　王子敬^①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②，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③。”

①王子敬：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之子，工书法，与其父王羲之并称“二王”。②首过：道家为患者祈福消灾，将写有患者引咎自责等内容的黄纸与香火焚烧。③离婚：献之曾娶高平郗昙女，名道茂，后离婚。

王献之病情日益加重，请来的道家要为他祈福消灾而在黄纸上做章表，王献之则应坦白陈述自己所犯的过失。道家于是问王献之：“一向可有什么过错？”王献之回答说：“不记得其他事了，唯一记得的是和郗昙的女儿离婚这件事。”

与王羲之在书法上并称“二王”的王献之，如此言行，正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的大丈夫磊落坦荡胸怀的写照，是对世人所崇奉的“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男人开口即见胆”的最妙注释。

40　殷仲堪^①既为荆州，值水俭^②，食常五碗盘^③，外无余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④，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⑤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⑥。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尔曹^⑦其存之。”

①殷仲堪：殷融孙，殷仲文从兄。善属文，能清言，与韩康伯齐名。②水俭：因水灾而造成的饥荒。③五碗盘：魏晋流行南方的一种套餐具，由一圆盘和五个小碗组成。类今快餐盘。④率物：为人做表率、榜样。⑤豁：舍弃。⑥易：改变。⑦尔曹：你们。

殷仲堪任荆州刺史后，正好遇上水灾歉收。他吃饭时通常只有一套五个碗盘，此外再没有其他菜肴，就连饭粒掉在盘外席上，他也总是捡起来吃了。虽然是有心在灾年为人做个表率，却也是由于他生性质朴。他常常告诫家族子弟们说：“不要认为我担任地方州郡的长官，就认为我忘了平素的意愿，现在我仍然这样做就是表明我的意愿是不可改变的。安于清贫，是读书人的本分，怎么能够登上高枝就抛弃了做人的根本？你们要牢牢记住我的话！”

殷仲堪身为荆州刺史，正值水灾歉收之际，能够以身作则地节衣缩食，尽管有作秀之嫌，却仍然不失艰苦朴素的天性和美德。唐代吴兢《贞观政要·规谏太子》中说：“克俭节用，实弘道之源；崇侈恣情，乃败德之本。”《贞观政要·俭约》又说：“奢侈者可以为戒，节俭者可以为师。”殷仲堪富不求奢，贵不移志，俭以修身，俭以教子，俭以养德，居安思危，安贫乐道，正是弘道立德为世人师的楷模，其如此执政风范与为人行事风格，即便在小康社会的今日，对某些穷奢极欲的人来说，不仅依然有着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即使对普通人也富有启发和教育意义。

41　初，桓南郡^①、杨广^②共说殷荆州，宜夺殷觊南蛮^③以自树。觊亦即晓其旨。尝因行散^④，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意色萧然，远同斗生^⑤之无愠。时论以此多^⑥之。

①桓南郡：桓玄，字敬道，小字灵宝，桓温之子。②杨广：字德度。强犷粗猛，官征虏将军。安帝窿安三年，与弟佺期为桓玄所杀。③殷觊南蛮：殷觊，字伯通。性通率，有才气。时任南蛮校尉。④行散：魏晋士大夫喜服食五石散，服后身体发热，需缓步疏导散发。⑤斗生：斗榖于菟，字子文。春秋楚人，成王时为令尹。⑥多：称赞；褒扬。

当初，南郡公桓玄和杨广一起去劝说荆州刺史殷仲堪，应该把殷仲堪的堂兄殷觊掌管的南蛮地区夺过来，用来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殷觊也马上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一次趁着行散，殷觊突然离开临时居住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回来，里里外外没有人预先知道。他临走时神态洒脱，和古代三次免去官职的楚国令尹斗毂于菟一样，没有一点怨恨的神色。当时的舆论界就因为这件事非常赞美他。

势属骑墙，必须当机立断，大丈夫行事最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犹豫不决。但雷厉风行，并不是鲁莽行事，而是三思而后行，如此方能无怨无悔。殷觊面对政事与权势的矛盾，毅然决然地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彰显的恰如南朝宋范晔《汉书·朱浮传》所主张的“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无为见仇者所快”的为人处世之道。

42　王仆射^①在江州，为殷、桓所逐，奔窜豫章，存亡未测。王绥^②在都，既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时人谓为“试守^③孝子”。

①王仆射：王愉，字茂和，太原晋阳人。桓玄篡位，迁尚书左仆射。②王绥：字彦猷，王愉之子。③试守：秦汉官吏使用制度，相当于现在的见习。

仆射王愉任江州刺史的时候，被殷仲堪、桓玄起兵追逐，狼狈逃窜到豫章，生死不明。他的儿子王绥在京都，立刻满面忧愁悲戚，饮食起居，每件事都有减少。当时有人称他为“试守孝子”。

古代官吏在正式任职前须先代理一段时间，以测试其才能，此称为“试守”，大体相当于今日的“试用期”或“代理”。王绥在不知父亲王愉生死存亡时便做出居丧的样子，因此，时人才仿照官场试守之习俗，称王绥为“试守孝子”，似褒若贬，仁智自见。

43　桓南郡既破殷荆州，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①罗企生亦在焉。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②我，当释罪。”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既出市^③，桓又遣人问：“欲何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桓亦如言宥^④之。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⑤至，即日焚裘。

①咨议：恣意参军，官名，参谋议事。②谢：谢罪；求情。③市：东市，指刑场。④宥：宽恕；赦免。⑤问：消息；音训。此指死讯。

南郡公桓玄打败了荆州刺史殷仲堪，逮捕了殷仲堪的将领和僚属十余人，咨议参军罗企生也在里面。桓玄对待罗企生很优厚，当他将要杀掉这一批人的时候，先派人对罗企生说：“如果向我谢罪赔情，一定赦免你的罪过。”罗企生回答道：“我是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官吏，现在荆州刺史殷仲堪逃亡，生死不能判断，我有什么面目向桓玄谢罪赔情！”绑缚刑场以后，桓玄又派人去问罗企生：“还想说什么？”罗企生回答道：“过去晋文王杀掉嵇康，但是他的儿子嵇绍却成了晋室的忠臣。因此我想请桓公留下我一个弟弟来奉养老母亲。”桓玄也就按他的请求饶恕了他的弟弟。桓玄从前送了一件羊皮袍子给罗企生的母亲胡夫人，这时胡夫人恰好在豫章郡，当儿子罗企生被桓玄杀害的消息传来时，胡夫人当天就把桓玄送她的那件羊皮袍子烧了。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成者王侯败者寇，忠孝自古难两全。尽管昔日南郡公桓玄与罗企生有旧交，但今日桓玄为座上宾，罗企生为阶下囚。桓玄出私谊而欲释罗企生，却一再让罗企生向自己请罪求情，未免假公济私沽名钓誉。罗企生可杀不可辱，却求桓玄仿效晋文帝杀嵇康而让其子嵇绍为官之法而赦免其弟以奉老母，前者为忠，后者为孝。罗企生向死求生，可谓忠孝双全。

44　王恭^①从会稽还，王大^②看之。见其坐六尺簟^③，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④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①王恭：字伯孝，太原晋阳人。孝武王皇后兄，安帝舅父。②王大：王忱，字元达，小字佛大。王坦第四子。③簟：竹席。④荐：草垫。

王恭从会稽回到京都，族叔王佛大（王忱）去探望他。王忱看见王恭坐在一张六尺长的竹席上，便对王恭说：“你从东边回来，自然应该有这些东西，可以拿一张给我。”王恭没有说话。王佛大离开时，王恭就把那张竹席送给了他。王恭自己既然没多余的竹席，就坐在草垫子上。后来王佛大听说这件事，非常吃惊，对王恭说：“我本来认为你有多余的竹席，才向你索取的。”王恭回答道：“您老人家不了解我，我为人处世没有多余的东西。”

王恭将自己所喜欢的六尺竹席送给族叔王忱而屈己坐荐，正是克己复礼、敬长顺恭的孝德行为。

45　吴郡陈遗^①，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②贼出吴郡，袁府郡^③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④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⑤，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

①陈遗：书史未详。②孙恩：字灵秀，琅邪人。叔父孙奉因五斗米道被杀，恩聚众十万，攻没郡县。③袁府郡：袁山松，陈郡阳夏人。任吴郡太守，后被孙恩所杀。④未展：没来得及。⑤沪渎：水名，在今上海东北。

吴郡陈遗，在家里最孝顺。陈遗的母亲喜欢吃锅巴，陈遗在吴郡做主簿的时候，就经常带一个口袋，每逢煮饭，就把锅巴贮存起来，回家时送给母亲。后来遇到孙恩的叛军流窜吴郡，太守袁山松即日出兵征讨。双方在吴淞江下游一带开战，袁山松兵败，部队溃散，逃跑到山林沼泽之中，多数人被饿死，唯独陈遗依靠锅巴得以存活下来。当时的人认为这是他纯厚的孝行获得的善报。

汉代韩婴《韩诗外传》卷七上说：“椎牛而祭墓，不如鸡豚之逮亲存也。”宋代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中则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陈遗以烧焦的锅巴来满足母亲的美食嗜好，事虽小而孝至真至纯，后来竟于危难中借锅巴以活命，不仅可为孝有善报之事佐，而且足为吉人自有天佑之确证。

46　孔仆射^①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②。烈宗山陵^③，孔时为太常，形素羸瘦，着重服，竟日涕泗流涟，见者以为真孝子。

①孔仆射：孔安国，会稽山阴人，孔愉第六子。②眷接：礼遇；垂爱。③烈宗山陵：晋孝武帝驾崩。烈宗：晋孝武帝庙号。山陵：本指帝王陵墓，此指帝王驾崩。

仆射孔安国做晋孝武帝司马曜的侍中，事前就受到优厚的礼遇。孝武帝司马曜驾崩的时候，孔安国当时任太常，他的身体一向瘦弱，此时穿着一身重孝服，成天眼泪鼻涕不断，见到的人都认为他是真正的孝子。

《孝经·开宗明义》上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士人》又说：“以孝事君则忠。”据此而论，孔安国作为晋孝武帝司马曜的侍中官，既事先得到厚遇恩宠，又在司马曜死时而位列太常，晋孝武帝司马曜对孔安国可谓恩重如山。因此，当晋武帝死去的时候，孔安国不仅以“羸瘦”之躯而“着重服”，而且“竟日涕泗流涟”。孔安国为晋孝武帝司马曜治丧犹如为亲生父母守孝，孔安国可谓是忠臣孝子。

47　吴道助^①、附子^②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③，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韩康伯时为丹阳尹，母殷在郡，每闻二吴之哭，辄为凄恻，语康伯曰：“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康伯亦甚相知。韩后果为吏部尚书。大吴不免哀制^④，小吴遂大贵达。

①吴道助：吴坦之，字处靖，小字道助，濮阳人。②附子：吴隐之，字处默，小字附子，坦之弟。③思至：李慈铭疑此“思至”二字，当为“周忌”。④哀制：礼制规定的居丧期限。

吴道助、吴附子兄弟住在丹阳郡的官署后面，遇到母亲童夫人去世，他们早晚哭丧以及悲思深切、或者宾客来吊唁的时候，都要顿足号哭，哀恸欲绝，过往行人也因此流下眼泪。当时韩康伯任丹阳郡太守，母亲殷夫人住在郡署中，每当听到吴家兄弟的哭声，总是深为哀伤，于是对韩康伯说：“你将来如果做了负责选举的官，应当好好照顾这两个人。”韩康伯也很熟悉他们。后来韩康伯果然做了吏部尚书。大吴经不起丧母的悲哀已经死去，小吴因为殷仲堪的帮助做了大官，富贵发达起来。

百善孝为先。吴道助、吴附子兄弟哀母哭临，令人动容。韩康伯的母亲殷氏闻吴家兄弟哀恸哭声而凄恻不已，并由此而教育韩康伯“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可谓因势利导，教子有方。韩康伯显达不辱母命，富贵犹能恤贫，可谓德孝双全，仁义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