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南朝宋人临川王刘义庆(403—444)及其门下文人学士所编撰之《世说新语》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和仇隙,共36门,总1130则。
《世说新语》所记人事,起于东汉末期,迄于刘宋初年。所志人物,上自帝王将相、王公大臣,中及士族名流、高僧道人,下涉婢女仆夫、游医盗贼,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所记故事,举凡行政执法、军国大业、文人雅事、识人用材、权谋心机、婚丧嫁娶、交友访客、待人接物、择婿娶媳、夫妻斗法、衣食住行、方言习俗、夫妇人伦、相夫教子、治家理财、贤媛良母、悍妇浪子、君臣关系、佛语僧事、游乐宴饮、读书作文、音乐绘画、观山赏水、拜师学艺、奢侈淫靡、悼友伤逝、褒人刺事、神童早慧、智力竞赛、奇行异事,方方面面,无所不及,魏晋名士尽收笔端,魏晋风度写照传神。其中,管宁与华歆割席分坐、王祥孝感继母、孔融父子轶事、祢衡击鼓骂曹、王羲之东床坦腹、谢道韫咏絮奇才、顾恺之山水咏叹、陶侃巧用木屑竹头、郑玄东归逃命、竹林七贤风流、曹子建七步成诗、乔玄妙语评曹操、张翰菰羹鲈脍之思、何晏面拭过关、左思效颦潘岳、周处浪子回头、陆机折服戴渊、孙子荆驴鸣悼友、王昭君远嫁匈奴、陶母为陶侃求师之壮举、刘伶戒酒之创意豪言、王子猷雪夜访戴、曹操与杨修斗智、王戎钻核售李、石崇与王恺争豪、烈女绿珠殉情、王述性急吃鸡蛋、贾充闻香觅婿等,更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至于老生常谈、难兄难弟、卿卿我我、期期艾艾诸成语,宛如珍珠落地、星空满布,镶嵌于字里行间。总览全书,文学为其表,历史为其骨,语言为其华,人物为其形,故事为其象,玄理为其魂,不仅后世谓《世说新语》为汉魏六朝说部成就最高之志人小说,诚为不刊之论,而且标其为中国叙事文学史之里程碑与汉魏时期中国政治、经济、军事、历史、艺术、思想、文化、民俗、语言之百科全书式巨制,亦属实至名归。惟其如此,有唐以来,“《世说》体”影响深远,后世续说仿作如唐代刘肃《大唐新语》、宋代王镋《唐语林》、明代王世贞《世说新语补》、清代李文胤《续世说》、民国夏敬观《清世说新语》、当代王蒙的《尴尬风流》等,连绵不绝,蔚成大观。
特别是自《世说新语》杀青及南朝刘孝标于天监七年(508年)前后所撰《世说新语注》付梓以来,《世说新语》不仅刻本连绵,注家辈出,而且有关《世说新语》的校注、版本、续仿、评点亦不绝如缕,自成系统,各种序跋、论著更是层出不穷。《世说新语》面世1500多年以来,由北齐学者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发轫、唐代刘知几所著《史通》于《杂说》、《采撰》诸篇首开《世说新语》批评之先河以及南宋刘应登《世说新语》批注本的刊行与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的问世,使得《世说新语》评注得以滥觞。其后,宋代的陈善、陆游、洪迈、朱熹、高似孙,元初之际的胡三省,金代的王若虚,明代的何良俊、王世贞、王世懋、杨慎、吴文仲、袁宏道、袁中道、文征明、李贽、冯梦龙、曹辰、钟惺、郎瑛、黄辉、王干开、陈梦槐、张伯起、凌濛初、张懋辰、焦竑、胡应麟、陆师道、陈文烛、王思任、林茂桂,明末清初的钱谦益,清代的顾炎武、王夫之、黄生、陶珙、方苞、袁枚、姚鼐、李慈铭、王先谦、叶德辉、文廷式,近代的严复、章太炎、李详、杨士琦,现代的鲁迅、吴承仕、陈寅恪、程炎震、刘盼遂、钱穆、宗白华,当代的余嘉锡、钱钟书、余英时、吕叔湘、徐震堮、张永言、张万起、朱铸禹、吴金华、刘强、陈仁华(中国台湾)以及日本恩田仲任、秦士铉等,对《世说新语》或考校,或笺疏,或释证,或仿补,或批注,或点评,或序跋,遂致“《世说》学”由此而成专门之学,对《世说新语》之研究,历代名家踵事增华,方兴未艾。
《世说新语》之所以具有如此魅力,令世人对其或爱不释手,或恒着巾箱,或铅椠数易,或韦编三绝,究其缘由,则在于《世说新语》独特的文学价值、历史价值、哲学价值与美学价值,而《世说新语》之诸价值,不仅在于如明人王世贞《世说补序》所激赏的“《世说》之所长,或造微于单辞,或征巧于只行,或因美以见风,或因刺以通赞,往往使人短咏而跃然,长思而未罄”的文本自身与历史内涵,而且在于清人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肯定的“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新语》成书又一变。此诸书,人鲜不读,读鲜不嗜,往往与之俱化”的独特文体与审美张力,更在于现代鲁迅所推崇的《世说新语》“事起后汉,止于东晋,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的灵魂血肉与风骨神韵。
《世说新语》虽然所记汉末以迄东晋三百年间之名士风流与嘉言懿行,但于碎金短笺之中,上承先秦记言之经史,下启后世轶闻琐语之笔乘,有《老子》之玄旨而形象,有《论语》之隽语而彰事,有《庄子》之寓意而纪实,有《史记》之闲笔而精致,更以非常之笔将汉末魏晋时期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语、非常之行、非常之思、非常之术、非常之道载入非常之体,立体志人,客观白描,以少胜多,言约旨远,有骨有血,有情有味,咽之逾多,嚼之不见,魏晋风度,惟有晋代,千古微言,晋后绝伦。
正因如此,今人徐复在《世说新语考释·序》才谓研治《世说新语》有“三难”:“《世说》系残丛小语,《世说注》乃删削之文,今者若欲疏其疑滞,非综合治理不为功,此一难也;方言代语不见于常见之书,奇文怪字宛如怪星之一现,考文者欲得其窾要,非独辟蹊径不可,此二难也;往者时贤,殚精《世说》,述作斐然,纵有胜义,未易当行,此三难也。”然而,浩瀚莫测之海洋纵有惊涛骇浪亦难阻探险之孤舟,深邃无垠之宇宙即使知音寥寥亦难遏飞天之壮行,正是基于此种信念,笔者不才,斗胆搦管,既不以精划长注为己任,也不借间疏滞义为擅能,而是力求于文明尽泄而西学大彰,士多牙慧之语与域外之识且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之际,期以《世说新语》为蓝本,假数行解析之涂鸦,探心敲髓,推及究竟,出文入史,由史进经,引经据典,剖文析理,以国学经典圭臬衡论《世说新语》之人之事之行状,以《世说新语》之人之事之行状萃取国学经典之精英,以冀开启《世说新语》国学经典之密码,再粲《世说新语》文、史、哲、经人文奇葩之芳华,衡文论世,经权达变,轨物范世,应时经务,修身养性,洞明练达,达到鲁迅认为研读《世说新语》之宗旨在于“为远实用”之目的。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顾恺之语:“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南朝梁人庾肩吾《书品诹》曰:“开篇现古,则千载共朝;削简传今,则万里对面。”晋代葛洪《抱朴子·尚傅》云:“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明代王思任《世说新语序》谓:“兰苕翡翠,虽不似碧海之鲸鲲,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若见珍错小品,则啖之惟恐不继也。”清人张潮《幽梦影》中曰:“著得一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宏功。”黄交三评曰:“世间难事,注书第一。大要于极寻常书,要看出作者苦心。”先贤名言,私期为权衡本书之圭臬与解析文字之楷则及构建本书之心语。
丁玉柱 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