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阿丽莎的日记

阿丽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出发,昨天抵达尼姆;我的第一次旅行!既不必操心家务,也不需下厨房,接着就有点闲得慌,这个一八八×年五月二十四日,是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开始写日记,并不是多么有趣,而是找个伴;因为我可能还是平生第一次觉得孤独——在一个不同的,几乎是陌生的乡土,我对它还没有多少认识。它会向我说的故事,无疑类似于诺曼底向我说的,以及我在封格斯马尔百听不厌的故事——因为上帝在哪儿都不会有差别的——但是这块南方乡土讲一种我还没有学过的语言,我听了很惊讶。

五月二十四日

朱丽叶在我身边的一张躺椅上打瞌睡——这个开放式走廊,使这幢意大利式房屋充满魅力,它与花园延伸的铺沙庭院处于同一平面……朱丽叶不用离开她的躺椅,就可以看到草坪起起伏伏直到水塘边,水面上一群五彩缤纷的鸭子拍翅打转,一对天鹅游来游去。有一条据说夏天也不会枯竭的小溪给它供水,然后流过花园消失了,花园成了灌木丛,愈长愈野,夹在干燥的咖里哥宇群落和葡萄园之间动弹不得,不久全要闷死了。

……爱德华·泰西埃尔昨天陪父亲参观了花园、农庄、酒窖、葡萄园,而我留在朱丽叶身边——这样今天早晨,我可以一大早独自在花园里进行首次考察漫游。许多新奇的草本木本植物,我都愿意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对每个品种都摘了一根枝条,在午饭时间请教别人。我在它们中间认出了杰罗姆在博尔吉兹别墅或陶丽亚-庞费里欣赏的青橡树……跟我们北方的树木竟是远亲,形态却很不同;它们在公园的一端覆盖一块狭小神秘的空地,树荫下的草坪踩在脚下很松软,引动仙子前来唱歌。我在封格斯马尔对自然的感情是极端遵照基督教教义的,到了这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神话色彩,这叫我吃惊,还有点儿生气。然而我愈来愈感到压抑的这类恐惧心理依然是宗教性的。我喃喃说出这几个字:这里有树。空气清澈透明,四周寂静怪异。我想到了俄耳甫斯1[1]、阿尔米德2[2],这时突然响起一声鸟啼,只是一声,离我那么近,那么凄怆,那么清纯,我一下子感到大自然就是在等待这声鸟啼。我的心剧烈跳动,我有一会儿靠着一棵树,然后趁别人还没有起床时就回进了房里。

五月二十六日

一直没有杰罗姆的音讯。即使他把信寄到勒阿弗尔,也应该转到我这里来了……我只能向这本册子倾诉我的不安;三天来,不论是昨天到博城去了一趟,还是祈祷,都无法使我一刻不去想这件事。今天,我一点也写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自从我来到埃格维弗后说不出地郁郁寡欢,可能不是其他原因;不过深藏在我心底的这种忧郁,现在我觉得由来已久,我自命为乐天的情绪也仅是把它掩盖而已。

五月二十七日

我为什么要向自己说谎呢?我只是从推理上来说才为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这样的幸福,我曾经那么期望,甚至愿意牺牲我的幸福来换取,可是看到它毫不困难获得了,跟她与我共同想象时是那么不同,我就难受了。这真是复杂啊!是的……我还看出,她在我的牺牲以外获得了幸福,也就是说她不需要我的牺牲也是会幸福的,这也触动到我的私心可怕的回潮。

而今感到杰罗姆的沉默引起我多大的焦虑时,我要问自己的是:我心中是不是真的作出了这样的牺牲?上帝不再要求我牺牲时,我又像是受到了委屈。难道是我原来就不可能作出牺牲吗?

五月二十八日

对我的忧愁作出这样的分析有多么危险!我已经深深眷恋这部日记了。我原来以为克服了取悦的心理,在这里又会故态复萌吗?不会的,但愿这部日记不是一面美化的镜子,让我的心灵打扮好了去照一下!我写日记,也不是像当初认为的是解闷,而是消愁。忧愁是我早已忘怀的一种罪的情境,我恨它,我要我的灵魂不被它纠结。这部小日记应该帮助我重新获得幸福。

忧愁是一种复杂的纠结。以前我从不特意分析我的幸福。

我在封格斯马尔也很孤独,还更孤独……为什么我不觉得呢?当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时,我同意他不带着我看事物,不带着我生活,由我在思想上追随他,我把他的欢乐作为我的欢乐。我现在不由要呼唤他;没有他我看到的一切新东西都叫我心烦……

六月十日

这部日记写了没多少就长时间中断了;小丽兹出生了;我在朱丽叶身边长期熬夜;我能够向杰罗姆写的一切,写在这里就毫无乐趣了。我愿意自己不要沾有许多女人共有的这个令人难受的通病:写得噜里噜苏。要把这部日记当做自我完善的工具。

接着是好几页阅读注解、摘录等。然后又是在封格斯马尔的日记:

七月十六日

朱丽叶是幸福的;她这样说,看上去也是这样;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怀疑……我在她身边时这种不满足、不顺心的感觉现在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可能感觉到这种心满意足过于实用,过于容易得到,完全是“量身定制的”,像使心灵受到了束缚,感到了窒息……

我现在自问,这就是我期望的幸福或者是达到幸福的历程么。哦,主啊!别让我得到一种我很快会达到的幸福!教导我如何把我的幸福延迟、推移到见到您的日子。

接下撕去了许多页;显然是叙述我们在勒阿弗尔那次痛苦的会见;接着日记就谈到了第二年;纸页上没有注明日期,但是肯定是我住在封格斯马尔的日子写的。

有时听着他说话,我像在望着自己思想。他解释我的想法时,使我发现了自己。我没有他可能存在吗?我只会有了他而存在……

有时我不能肯定,我因他得到的感受就是大家所说的爱情么。大家一般描绘的爱情跟我可能得到的爱情有很大区别。我愿意什么都是难以明说的,爱他而不知道自己爱着他。我尤其愿意爱他而他不知道我爱着他。

我生活中没有了他,任何事物都不会叫我快乐。我的全部美德只是取悦于他,可是在他身边我又觉得我的美德坚持不了。

我爱弹钢琴练习曲,因为这使我觉得每天可以有所进步。这可能也是我读一部外语书时感到快活的秘密,当然不是说我推崇任何外国语言胜过我们自己的语言,也不是说我欣赏的本国作家在语言上不及外国作家——我不断提高理解,克服在意义与感情上遇到的小困难,自有一种潜意识的自豪感,既使我的精神感到愉悦,也使我的心灵增添一种难言的甘之如饴的满足。

不论事情多么圆满,我不可能不期望更上一层楼,我想象中的天福,不是融入上帝,而是不断地永无止境地接近上帝……要是我不怕玩弄字眼,我要说任何不是渐进的欢乐都不在我的眼里。

今天早晨我们两人坐在大路的那张长椅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不需要说话……突然他问我是不是相信有来世。

“这个,杰罗姆,”我立刻叫了起来,“这对我来说不仅是个期望,还是个确信呢。”

突然我觉得我的全部信仰都倾注在这个叫声中了。

“我倒要听听!”他添上这么一句……停了一会儿后又说:“没有你的信仰你做事就两样了吗?”

“我怎么能够知道呢?”我回答,我又说:“就说你自己吧,我的朋友,不管你本人如何,在最虔诚的信仰推动下,你做事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不同的话我就不会爱你了。”

不,杰罗姆,不,我们讲究美德不是要在未来得到补偿:我们的爱追求的不是得到补偿。付出辛劳想到补偿,这对高尚的心灵是一种伤害。美德也不是灵魂的一种装饰,不,而是美的形式。

爸爸身体又不太好,我希望没有什么严重的,但是三天来他又只能喝牛奶度日。

昨天晚上,杰罗姆刚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爸爸跟我留了下来,他离开我一会儿。我坐在沙发上或者不如说躺在沙发上,在我几乎从未这样做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罩把我的眼睛和上半身埋在暗影里;我机械地望着自己的脚尖,稍为露在长裙外面,一缕灯光打在上面。当爸爸回来时,他站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神情奇异地盯着我看,带着凄戚的笑。我隐约感到不好意思,坐了起来;这时他向我做个手势。

“坐到我的身边来。”他对我说,虽然时间已经晚了,他开始跟我谈起母亲,这是他们分别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他跟我讲起他怎样娶了她,怎样爱她,她起初对他又是怎样。

“爸爸,”我最后对他说,“我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在今晚告诉我这些事,是什么使你选择了今晚告诉我……”

“因为,刚才回到客厅时,看到你躺在沙发上,一时真以为又看到你母亲了。”

我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今晚……杰罗姆站着,靠着我的椅子,俯身向着我,从我的肩膀上看书。我不能看见他,但是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像他身子的热气和颤动。我假装继续看书,但是我看不懂了;我连句子也分不清了,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骚乱,不得不趁我还能做到的时候匆忙站起身。我走出房间呆了片刻,幸而他一点也没有觉察……但是过了一会,我独自在客厅,躺在那张沙发上,爸爸觉得我像母亲的时候,恰好我正想着她呢。

昨夜我睡眠很差,心事重重,局促不安,过去的事袭上心头,好像一种内疚缠绕不去。主啊,教导我如何远避一切邪恶。

可怜的杰罗姆!他要是知道有时他只需要做个手势,有时我等待的就是这个手势……

当我还是女孩子时,我已经是为了他才希望自己美丽。现在我觉得我不为了他是决不会“臻于完美”的。而这种完美也只有不与他一起才能达到,哦,我的上帝啊!你的教导中只有这条才最叫我的灵魂彷徨。

把美德与爱情合而为一的灵魂会是多么幸福!有时我怀疑除了爱,除了尽情的愈来愈爱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美德……但是有的日子,唉!美德在我看来其实只是对爱情的抵制而已。怎么!我怎么敢把我内心最自然的倾向称为美德呢!迷人的诡辩啊!似是而非的邀请啊!幸福的诱人幻影啊!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吕埃1[3]的作品中读到:

“有时在人的一生中,有一些非常迷人的乐趣,非常温柔的承诺是不允许的。那时至少希望这些事情可以得到开禁,这也属人之常情;然而这些巨大的魅力只有在另一种魅力前相形见绌,那就是明白如何以美德而放弃。”

为什么我还要在这里制订禁例呢?难道暗中有一种比爱情更强烈的、更诱人的魅力在吸引我吗?哦!但愿能够同时借助爱情的力量带着我们两人的灵魂超越爱情!

唉!我现在才对事情一清二楚了:在上帝与他之间,唯一的障碍不是别的而是我。事情可能正如他对我说的那样,首先是他对我的爱情带着他走向上帝,现在则是这种爱情不许他这样做;他对我依恋不舍,偏爱我超过一切,我成了他的偶像,阻碍他不想朝着美德走得更远。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达到目的;我已无望在自己这颗卑怯的心里克服爱情,我的上帝,允许我并赐予我力量去教导他不要再爱我,我宁可牺牲我的功德,而把他的无限高尚的功德向您奉献……如果说今天我的灵魂因失去他而哀泣,还不是为了今后在您的身边与他相聚……

我的上帝啊!还有谁的灵魂更配得上您?他生来前程远大,何止是爱我而已?他若爱上我而不思上进了,我也应该同样爱他么?多少英雄在幸福中都无所作为……

星期日

“神给我们预备了更美好的东西。”

五月三日星期一

如果他求婚的话,幸福就在身边……一伸手就可抓住……

今天早晨,跟他谈话时,我作了牺牲。

星期一晚

他明天走……

亲爱的杰罗姆,我永远无限温柔地爱着你,但是我从此再也不会对你说这句话了。我强迫自己的眼睛、嘴唇、心灵接受的限制是那么严厉,离开你对我是一种解脱和苦涩的满足。

我努力要求在行动上理智,但是行动时,监督我行动的种种理智又离我而去,或者在我看来也像是疯了;我对理智也不再相信……

是理智使我躲避他?我不再相信……我还是躲避他,怀着悲哀的心情,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避他。主啊!让杰罗姆和我相互一起,彼此相依向着您前进,像两个朝圣者终生走在路上,一个有时对另一个说:“兄弟,你若累了,往我身上靠吧。”另一个回答:“我只要感到你在身边就够了……”但是不!主啊,您教导我们走的路是一条狭窄的路——狭窄得没法让两人并肩走过。

七月四日

已有六个多星期没有翻开这个日记本了。上个月,我读到其中几页时发现自己很在意写得好,这个想法既荒唐又有罪……我是在写给他看……

仿佛在这部只是为了帮助我摆脱他而开始写的日记里,我继续在给他写信。

在我看来写得好的几页我都撕了。(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也应该把写到他的几页都撕去。我应该把一切都撕去……我做不到。

撕掉这几页我已经颇为自豪了……如果我的心不是那么萎靡,这一种自豪是很可笑的。

真的好像我做了功德事,我撕掉的是什么大东西!

七月六日

我不得不从我的书柜里取走……

我在每部书上躲避他,也在每部书上遇见他。即使在我独自发现的篇章中,我也听到他的声音在向我朗读。我对他感兴趣的东西才感到兴趣,我的思想也依照他的方式思想,以致我自己也难以区别,就像以前我爱把它们混淆不清。

有几次我有意乱写一通,为了避免采用他的语句节奏;但是愈想摆脱他愈注意他。我下决心有一个时期只读《圣经》(也可能是《师主篇》1[4]),在这部日记里不再记别的,只记每天我阅读后有印象的经文。

接着依照“每日粮食”的体裁,从七月一日开始,每日附一段经文。我在这里转录的只是附上了经文的评注。

七月二十日

“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我明白只是为杰罗姆准备的这份心应该分给穷人。这同样不是在教他也这样做吗?主啊,给我这份勇气吧。

七月二十四日

我已不读《永慰吾心》了。这种古语言读起来很有趣,但是也使我分心,阅读中感到几乎是异教徒的欢悦,跟我要在其中寻找的教诲毫无共同之处。

重读《师主篇》,不是看拉丁语原版,我这人太无能读不懂,我喜欢读的那部译本,连个署名也没有——这实际是新教徒的版本,但是标题上却说:“适合一切基督教团体”。

“哦!要是你知道,当你向着美德前进时,你获得多大的安宁,你给别人带来多大的欢乐,我肯定你会更加热忱为此努力。”

八月十日

我的主,当我向您呼唤时怀着孩子的宗教激情、天使的圣洁声音……

这一切我知道不是来自杰罗姆,而是来自您。

但是在您与我之间,您为什么处处让他的形象出现?

八月十四日

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这项工作……主啊,帮助我吧!

八月二十日

我深切感到这一点,我感到这一点引起我的忧伤,那就是我心里没有作出牺牲。我的主,让我认识到他一人使我得到的欢乐都来自于您。

八月二十八日

我做到的美德是多么平庸,多么微不足道!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多?——再也忍受不住啦。

不知出于何种怯懦行为,总是要求主赐予力量!现在我的一切祈祷都是充满了哀怨。

八月二十九日

“瞧野地里的百合花……”

这句那么朴实的话今天早晨使我陷入哀思,怎么也无法令我排遣。我出门走到田野里,这几个词尽管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不已,还是叫我柔肠百转,泫然泪下。我凝视空旷的大平原,农民弯腰扶犁在干着苦活……“野地里的百合花……”但是,主啊,百合花在哪儿啦……

九月十六日晚十时

我又见到他了。他在这里,在这个屋顶下。我看到他窗口的灯光映在草坪上。当我写这些句子时,他还没有睡;可能他在想我。他没有变;他这样说,我也这样觉得。为了让他的爱情否认我,我会向他表示我已决心做什么样的一个人吗?

九月二十四日

哦!令人扫兴的对话,这其间我居然装得无动于衷,冷淡,而我的心却昏了过去……直到目前为止,我很乐意躲避他。今天早晨,我可以相信上帝会给我力量去战胜,不断逃避斗争总是一种怯懦行为。我胜利了吗?杰罗姆不那么爱我了吗?唉!这是我希望同时也担心的事……我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他。

主啊,如果我必须毁灭才能把他从我这里救出,那就让我毁灭吧……

“进入我的心和我的灵魂,来忍受我的痛苦,继续在我身上承担您还必须承担的苦难。”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我有意对他说了什么?多么可耻的荒唐话!我说的时候已经难受,今晚我后悔,宛如对神说了大不敬的话。我又拿起沉甸甸的《思想集》,它自行翻到了给德·罗亚纳小姐书信的那一章:

“当一个人自愿跟随拖着他走的那个人,他不觉得是一种束缚;但是当他开始抗拒和走开时,他就会很痛苦。”

这些话我一看就被打动了,没有力量再往下读;那是翻到书的另一处时,看到一段写得美妙动人,以前没读过,也就把它抄了下来。

日记第一册写到这里为止。显然下一册是毁了;因为阿丽莎留下的资料中,日记记的都是三年后的事了,还是在封格斯马尔,九月份,也就是说我们最近一次见面以前不久。

下一册日记开头的句子如下:

九月十七日

我的上帝,您知道我需要他是为了爱您。

九月二十日

我的上帝,把他给我吧,好让我把我的心奉献给您。

我的上帝,让我再见他吧。

我的上帝,我保证把我的心奉献给您;您把我的爱情向您要求的东西赐给我。我把我的余生都奉献给您……

我的上帝,原谅我作出这个可鄙的祈祷,但是我不能嘴里不叨念他的名字,也不能忘记内心的痛苦。

我的上帝,我向您呼唤;不要把我抛弃在惶惑中。

九月二十一日

“你们将以我的名义向吾父要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义……

但是,我若不再祈祷,您因而就不那么明白我内心谵妄的愿望了吗?

九月二十七日

从今晨起,心里平静之至。几乎整夜在沉思,在祈祷。突然我觉得有一种光明的和平包围我,侵入我的体内,如同我童年时想象中的圣灵。我立刻躺下,害怕我的欢乐仅出于一种神经质的兴奋。我很快就睡着了,人依然喜洋洋的。今天早晨,全身依然如此。我现在确信他要来了。

九月三十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依然称你是兄弟,但是我爱你远远胜过爱兄弟……我多少次在山毛榉树林里呼唤你的名字……傍晚日落时刻我走过菜园那扇小门,来到早已幽暗的大路……你会突然回答我,你会出现在石头斜坡后面,我的目光已经忙着要绕过斜坡去了,或者我会远远望见你坐在那张椅子上等着我,我的心不会惊跳……反而是没有看到你令我讶异。

十月一日

还是什么也没有。天空清澈无比,太阳已经下山。我等着。我知道立刻又会和他一起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我已经听到他说话。我那么喜爱听他叫我的名字……他会来的!我将把我的手放到他的手里,我让我的额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在他的身边呼吸。已经是昨天了,我把他的几封信带了来重念;但是我没有看着信,太想念他了。我也把他喜欢的紫水晶十字架带在身上,有一年夏天,我每晚都戴,我不愿意他离开多久就戴上多久。

我要把这个十字架还给他。很久以前我做过这样的梦:他结婚了,我是他的长女小阿丽莎的教母,我把这件珍宝交给她……为什么我从来不敢对他提起这件事呢?

十月二日

今天我的灵魂轻盈愉快,像一头小鸟要在空中筑巢。今天他应该来了;我感觉到,我知道,我要向每个人大声说出来;我需要在日记里写下来。我不愿意再掩饰自己的喜悦了。即使罗贝尔,平时那么心不在焉,对我那么漠不关心,也注意到了我的喜悦。他提的问题叫我心乱,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我如何才能等到今宵呢……

我不知是什么透明眼罩使我处处看到他放大了的形象,把爱情的光芒都集中在我心的一点上引起燃烧。

哦,等待真累坏了我!

主啊!请把幸福的大门在我面前稍稍打开片刻。

十月三日

一切都熄灭了。唉!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在我的怀抱中溜走了。他原来在这里!他原来在这里!我现在还觉得他在。我喊他,我的手、我的嘴唇徒然在黑夜中把他寻找……

我无法祈祷,也无法入睡。我又走进了黑暗的花园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整幢房子里我就是怕;我沮丧,我来到了我把他抛下的那扇门前;我怀着疯狂的希望重新把这扇门打开;难道他回来了么!我呼唤。我在黑暗中摸索。我回到房间给他写信。我没法让心死去。

到底发生什么啦!我对他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有什么必要一直在他面前夸大我的美德?被我整个心灵都否定的美德有什么价值?我嘴上在说上帝要我说的话,心中却在说谎……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杰罗姆!杰罗姆,我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边时心在撕裂,我远离你时命如游丝,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只要听取其中我对你说的情话。

把我的信撕了,后来又再写了……黎明来临;灰蒙蒙,浸满泪水,跟我的思想一样凄恻……我听到农庄传出最初的声响,沉睡的一切复苏了……现在起来吧。是时候了……

我的信不会寄走的。

十月五日

嫉妒的神啊,您剥夺了我的一切,把我这颗心也夺走吧。它被任何热情抛弃,也对什么都失去兴趣。帮助我战胜心中可怜的残存热情。这幢房子、这座花园都在鼓励我的爱情,叫我不堪忍受。我愿意逃到一个地方,在那里看到的只是您。

您帮助我把我的财产分给您的穷人;让我把我不能轻易卖掉的封格斯马尔赠给罗贝尔。我已经拟就一份遗嘱,但是我不清楚大部分必要的手续,昨天我没有能够对公证人说个透,是怕他猜疑到我作出的决定,再去告诉朱丽叶或罗贝尔……我将在巴黎完成一切。

十月十日

我到了这里筋疲力尽,头两天不得不卧床休息。他们不顾我反对叫来了医生,医生认为有必要做一次手术。抗议岂不是徒劳?但是我不用多说就使他相信这手术会叫我心惊胆颤,我宁可等待“体力恢复一点后”再说。

我隐瞒了姓名和地址。我在疗养院办公室存放了足够的钱,使他们毫不为难地把我收了下来,神认为需要多久就留多久。

我很喜欢这个房间,窗明几净,无需在墙上再添什么装饰。我也奇怪自己还会感到很高兴,我对生命也不期望什么别的了。目前我要想的就只是上帝了,上帝的爱占满我们的心灵才美妙非凡……

我除《圣经》以外没有带其他的书;但是今天我在阅读这里面的句子时,帕斯卡的这声哀叫引起我心中更响的共鸣:

“并不是神的一切,都能满足我的期待。”

哦,我这颗鲁莽的心原来要的竟是人间的欢乐……主啊!您让我陷入绝望是为了听到这声高呼吗?

十月十二日

愿天国降临!愿天国降临我心;惟有让神统治我,统治我的全身心。我不愿再用我的心跟主斤斤计较。

我身子已像老妇那么疲劳,灵魂还保持一种奇异的稚气。我还是从前一样的小女孩,房间不整理得井井有条,脱下的衣服不在床头折叠放好就睡不着觉……

我也准备这样离开人间……

十月十三日

把日记重读一遍,然后再毁灭。“让心中的烦恼流传在外,这不是高尚人的作为。”这句美丽的话我相信出自克洛蒂尔德·德·伏1[5]之口。

正当把这部日记付之一炬时,有一声警告制止了我;我觉得它已经不再属于我的了。我没有权利不让杰罗姆阅读,不是为了他我是决不会写的。我的不安与怀疑在今天显得这样可笑,我也不再予以重视了,也不相信杰罗姆读了会心乱。我的上帝,让他有时间在里面辨别出一颗心中的哀音,这颗心自不量力,疯狂地要把他推往她自己也无望达到的美德高峰。

“我的上帝,引导我登上这座我不能到达的山峰。”

十月十五日

“欢乐啊,欢乐,欢乐,欢乐的眼泪……”

是的,我感到了这种显示光辉的欢乐,超越人间的欢乐,摆脱了一切痛苦。这座山峰我无法到达,但我知道这有个名字叫“幸福”……我知道我的一生是虚度的,除非为了达到幸福……主啊!您答应一颗弃绝尘念、纯洁的灵魂有这种幸福,在《圣经》中说:“在主里面死去的人,从今以后,有福了。”从今以后,有福了,我必须等到死吗?这时我的信仰动摇了,主啊,我竭力向您呼吁。我在黑夜中,等待着曙光。我向您呼吁直到死亡为止。您来解除我心中的渴望吧。我对那种幸福立刻有了渴望……也许我应该说服自己去得到它吧?如同失去耐性的小鸟,抢在曙光前啼叫,它不是宣布而要召唤黎明的来临,我难道必须等待黑夜苍白以后歌唱吗?

十月十六日

杰罗姆,我愿意教你什么是至乐。

今晨一阵呕吐使我像断了腰似的。此后觉得那么衰弱,有一阵子真希望死去。但是没有;首先全身感到极大的宁静;然后内心感到一种焦虑,肉体和灵魂都禁不住颤抖,犹如我生命中的一个突如其来、幻灭的闪耀。我好像第一次看到我的房间墙壁赤裸裸令人发瘆。我害怕了。现在为了自我安慰,为了静下心来我还是记日记。主啊!但愿我能坚持到最后不说一句渎神的话。

我还能够起床。我双膝下跪,像个孩子……

我愿意现在就死,快,免得认清了我是孤零零一个人。

【注释】

[1]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色雷斯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

[2]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4),《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美丽魔女。

[3]拉布吕埃(1645—1696),法国散文作家。

[4]亦名《效法基督》,中世纪基督教宗教修养读物。

[5]克洛蒂尔德·德·伏(475—545),法国王后,曾劝克洛维国王皈依天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