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可是我又见到了阿丽莎……那是三年后的夏末。十个月以前,我从她那里知道舅舅过世了。那时我在巴勒斯坦旅行,立刻给她回了一封长信,没有再见到信来……
我顺着一条自然的路线来到了勒阿弗尔,用一个不知什么借口去了封格斯马尔。我知道在那里会见到阿丽莎,但是怕她不是一个人。我没有说过要来,又很不乐意做个普通客人,向前走时犹豫不决:我进去?还不如不见一面,不刻意去看她就转身离开……是的,还是这样吧;我只是在大路上转悠,坐到那个没准她还会来坐的长椅上……我已经思忖留下个什么记号,让她在我离开以后知道我已经来过了……我一边想这件事,一边慢步走,自从下了决心不再见她以后,一种揪心的强烈悲哀转化为一种几乎是温柔的忧郁。我已经到了那条大路,但是害怕不期而遇,就沿着与农庄大院接壤的斜坡,走在一条侧道上。我知道斜坡上有一块地方,可以看到花园里面;我登上去望,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园丁在小径上耙草,不久走出了我的视线。一道新栅栏围住院子。狗听到我经过吠了起来。我走过去,到了大路尽头,向右转,又见到花园的墙头,我要走到与刚离开的那条大路平行的山毛榉林地,经过菜园的那扇小门前,突然心头一震,想到从那里走进花园里去。
门关着。我用肩头稍为用力一顶,里面的门闩快要被我折断了……这时我听到脚步声;我躲进一道凹墙内。
我看不见从花园里出来的是谁;但是我听得见声音,我觉得这是阿丽莎。她向前走了三步,轻轻呼唤:
“是你吗,杰罗姆?……”
我的心原来跳得很急,停止了;由于我一时声咽说不出一句话,她提高了声音又问:
“杰罗姆!是你吧?”
听到她这样呼唤,我顿时激情满怀,以致双膝跪倒在地。我始终没有回答,阿丽莎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突然感到她紧贴着我,而我用胳臂遮面,仿佛害怕立刻见到她。她向我俯着身子好一会儿,而我在她纤弱的手上吻个不停。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她对我说,随随便便,仿佛这三年相隔两地只不过是小别几天而已。
“你怎么知道是我啊?”
“我正等着你呢。”
“你正等着我?”我说,惊讶得只会把她说的话用问句来重复一遍……因为我还跪着,她又说:
“上长椅子那里去坐吧。是的,我知道我还会见你一次。最近三天,我天天晚上到这里来,就像今晚似的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要是你不过来撞见我,我就会见不到你就走的。”我说,定下神来控制最初使我支撑不住的感情,“我路过勒阿弗尔,只是要在大路上散散步,转过花园,到灰岩场的那张椅子上休息一会儿,我想你还是会来坐坐的,然后……”
“你看看这三天晚上我来这里念什么。”她打断我,交给我一包信;我认出那是我从意大利给她写的信。这时候我抬起眼睛看她。她的外貌大大变了;瘦弱苍白得叫我痛心,她挽着我的手臂紧靠我,仿佛心里害怕或身上发冷。她还戴着重孝,头上披了一块黑色花边当做头巾,把面孔衬托得更加苍白了。她微笑,但是像要倒下的样子。我急于要知道此时她是不是单独住在封格斯马尔。不,罗贝尔跟她一起住;朱丽叶、爱德华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八月份曾来跟他们一起过……我们走到了长椅前;我们坐下,好一会儿谈话离不开对日常情况问长问短。她问起了我的工作,我没好声气地回答。我原本的意思是让她感到我对自己的工作不再感兴趣。我要让她失望,就像她让我失望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达到了目的,但是她没有丝毫表示。我对她既是怨愤又是爱,竭力对她冷言冷语,只恨自己还在动感情,偶尔声音也会发颤。
太阳西斜,被一块乌云遮住一会儿后,又挂在地平线上,几乎正对着我们,照着空旷的田野反映出一种颤动的霞光,我们脚下狭窄的山谷顿时云烟氤氲,然后太阳消失了。我眼睛发花,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体内外浸透了金色光辉,一切怨愤都已烟消云散,心中感到的只是一片爱。弯腰靠着我的阿丽莎;她从束胸衣内取出一只用优质纸做的小口袋,样子像要把它交给我,又停了下来,显得迟疑不决;当我惊讶地瞧着她,她说:
“听着,杰罗姆,这是我的紫水晶十字架,这三天来我都带着,因为我早就想把它给你了。”
“你要我拿了干吗?”我说话有点粗暴。
“你留着给你的女儿,算是对我的纪念。”
“什么女儿?”我叫了起来,瞧着阿丽莎莫明其妙。
“我请你静静听着我说,不,别这样瞧着我;别瞧着我;我跟你说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这件事我绝对要对你说的。听着,杰罗姆,你总有一天会结婚的吧?不,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断我,我求你啦。我只是要你记得我曾经非常爱你……已有很久了……有三年了……我想到你喜欢的这个小十字架,有一天会让你的一个女儿戴上,作为对我的纪念,哦!不要让她知道纪念的是谁……可能的话你也可以给她起个……我的名字……”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我几乎敌视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不能自己交给她?”
她还想说什么。她的嘴唇颤抖,像个抽泣的孩子;然而她没有哭出来,她的目光亮得异样,面孔在映照下含有一个超自然的、天使般的美。
“阿丽莎!我会去娶谁呢?你明知道,我爱的只可能是你……”刹那间,我疯狂地,几乎粗暴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个不停。她一时仰着身体听任我紧紧搂着;我看到她的目光迷糊了;然后她的眼皮闭上了,发出的声音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更加悦耳动听的了:
“我的朋友,可怜我们吧!啊!别把我们的爱情毁了。”
可能她还说了一句:做事不要胆怯!或许这是我自己说的,我不知道了,但是突然我跪在她面前,虔诚地抱住她:
“既然你那么爱我,为什么老是拒绝我?你看!我先是等朱丽叶结婚;我明白你也盼望她幸福;现在她幸福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好长时间相信你愿意在父亲身边过日子;但是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人了。”
“哦!我们不要为过去后悔,”她喃喃说,“现在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
“还有时间,阿丽莎。”
“不,我的朋友,已经没有时间了。自从那天,我们通过爱情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比爱情更美好的东西以后,已经不再有时间了。我的朋友,为了你我把自己的梦想定得那么高,以致人间的任何乐事对我都是一种失落。我时常想到我们两人结合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要是……我们的爱情不完美的话,我就不能忍受。”
“那么我们两人不结合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想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现在你看到了吧!失去你以后三年来,我痛苦地徘徊……”
夜色正在降临。
“我冷,”她说,站起身,用头巾紧紧裹住身子,使我无法挽住她的胳膊,“你记得《圣经》里使我们不安、使我们害怕懂不了的那句话吧,‘他们没有得到应许他们的东西,是因为神给我们预备了更美好的东西……’”
“你还在相信这样的话?”
“必须相信。”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再也没有说话。她又说:
“杰罗姆,你想象一下吧:更美好的!”突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还在说:“更美好的!”
我们又走到了菜园的小门,刚才我就是看到她从那里走出来的。她向我转过身。
“分别啦!”她说,“不,不要往前走了。分别啦,我的爱。从现在起就要出现……更美好的东西了。”
她一时凝视我,伸直手臂,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既把我往前拉,又把我往后推,两眼满含一种无法形容的爱……
门一关上,听见她插上门闩后走开,我颓然靠在门板上,痛不欲生,在黑夜里长时间地流泪啜泣。
可是强留她不放,破门而入,或不顾一切闯进这幢对我不至于深闭固拒的房子,那不行,即使今天我回顾这段过去的时光……那不行,在我是做不到的,现在不理解我的人,在那时也不会理解我。
我焦虑得无法忍受,就在几天后给朱丽叶写了一封信。我向她说起我去过封格斯马尔,告诉她阿丽莎苍白瘦弱叫我大为不安;我恳求她注意她的身体情况,给我消息,我从阿丽莎本人那里是不会听到什么的。
不到一个月,我收到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杰罗姆:
我向你报告一个十分悲惨的消息:我们可怜的阿丽莎已经不在了……唉!你信中表示的担心都太有道理了。几个月以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大病,她日益衰弱。在我的祈求下,她总算同意去勒阿弗尔看A医生,医生写信给我说她没有什么大病。但是在你看望她以后的第三天,她突然离开了封格斯马尔。我接到罗贝尔一封信才知道她出走了;她很少给我写信,要不是罗贝尔我根本不会知道她不辞而别,因为我不会因她没有信来而惊慌。罗贝尔没有陪她去巴黎就让她这样走了,被我狠狠训了一顿。你决不会相信,自从那时以后我们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你可以想象我多么着急;无法看见她,甚至无法写信给她。罗贝尔在几天后虽是去了巴黎,但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他做事马马虎虎,以致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用心在寻找。我们不能再这样心神不宁受折磨,不得不报告了警察局。爱德华也出外寻找,他干得不错,终于找到了阿丽莎栖身的那家小疗养院。可是太晚了!我接到疗养院院长的一封信,信里向我宣布她的死讯;同时又接到爱德华的一封电报,他也没有能够见到她。最后一天她把地址写在一只信封上,好让人家通知我们;在另一只信封内,她放进了她以前寄给勒阿弗尔公证人的信函的副本,上面写了她的遗愿。我相信这封信中有一段是关于你的;我下次会叫人让你知道的。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前天举行的大殓。走在灵柩后面的不止他们两人,还有疗养院的几名病人,他们执意要参加仪式,并陪送她到墓地。我正怀着第五个孩子,随时随刻都会生产的,因而不幸出不了门。
我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这个死讯会叫你深切悲伤,我写信给你时心也碎了。两天来我必须卧床,写字也感到困难,但是我不愿意让别人,就是连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让,跟你谈起那个显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才了解的亲人。现在我差不多已是一个老妈妈了,炽热的往事盖在厚厚的灰烬底下,我可以希望跟你见面了。若哪一天不论工作或游玩把你带到了尼姆附近,你就直接到埃格维弗来吧。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两人可以谈谈阿丽莎。再见,我亲爱的杰罗姆。我悲伤地拥抱你。
几天后,我听说阿丽莎把封格斯马尔留给了弟弟,但是要求把她房间里的全部物件和她指定的几件家具送给朱丽叶。我不久会收到她密封后写上我的名字寄出的信。我还听说她要求人家,把我最后访问中拒绝接受的那个紫水晶小十字架挂上她的脖子,我还从爱德华那里听说这件事也照办了。
公证人给我寄来的封袋包含了阿丽莎的日记。我把其中不少篇章转录在此。——我只转录不加说明。对我阅读日记时的感觉以及我难以用言辞表述的内心纷扰,你们是不难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