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阿丽莎在花园里等你。”四月底我到了封格斯马尔,舅舅怀着父爱拥抱了我以后对我说。最初没有见到她迅速来迎我,确实有点儿失望,马上又要感谢她,使我们两人免去了乍见面时流于俗套的感情表露。

她在花园深处。我朝灌木紧密包围的环形路口走去,每年这个时节花都开了,有丁香、花椒、金雀花、锦带花等;为了不远远看到她,或者为了不让她看到我过去,我走花园另一侧的那条暗路,在树荫下空气凉爽。我慢慢往前走;天空温暖,明亮,碧青,好像我心头的欢乐。她肯定以为我从另一边来的;我到了她身边,到了她身后,她没有听到我走近;我停步……仿佛时间也跟我一起停止了:这个时刻,我想,这可能是最美妙的时刻,接着就看到了幸福,就是幸福本身也比不上它……

我愿意跪在她面前,我走了一步,她听到了。她突然站起身,手中的刺绣落在地上,向我伸直双臂,两手放在我的肩上。我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她胳臂伸直,头微侧,笑眯眯的,温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她穿一身白衣。在她有点过于严肃的面孔上,我又看到她童年的微笑……

“听我说,阿丽莎,”我立即大声嚷了起来,“我有十二天假期。你不高兴我就一天也不多待。让我们约定一个信号,表示我第二天必须离开封格斯马尔。这样我就第二天走掉,决不怨天尤人。你同意吗?”

这些话都是冲口而出的,一点没有准备。她思考了片刻,说:

“那天晚上,我下楼吃饭时,在脖子上没戴你喜欢的紫晶石十字架……你就明白了吧?”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个晚上。”

“不过,”她又说,“你会不哭不叹息地走么……”

“并且还不告别。我在这最后一个晚上离开你,就像在这前一天离开你一样,随便得你也不禁琢磨:他到底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当你第二天去找我时,我已不在了,如此而已。”

“第二天我也不会去找你的。”

她向我伸出手,当我把她的手放到唇边。

“从现在到那个不吉祥的晚上,”我还说,“也不要作出任何暗示,使我有所预感。”

“你也不要对接着要来的分别作出任何暗示。”

重逢时这样郑重,难免又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难堪,现在必须马上消除。我又说:

“我愿意看到我在你身边度过这几天,在我们看来跟别的日子没有区别……我要说的是我们两个不要觉得这是些特殊的日子。然后……如果我们能够不刻意要先谈谈……”

她开始笑了。我加上说:

“难道我们就没有事可以一起干的吗?”

我们向来对园艺很感兴趣。不久以前,一名没有经验的新手接替了老园丁,两个月来花园无人修整,有不少工作要做。玫瑰树没有好好剪枝,有的长得过猛,枯枝纠结;有的往上爬,没有支架都挂了下来;徒长枝更吸干了其他枝条的汁水。其中大多数都是我们以前嫁接的;我们认出了自己种的幼苗,它们又必须培栽,占了我们许多时间,也让我们在前三天谈话很多而又丝毫未提及严肃的大事;当我们不说话时,也不感到沉默压着心口。

这样我们又恢复了两人相处的老习惯了。我对这种相互适应比对进行任何解释都看得重要。就是分别一事也徐徐淡忘了,我感觉到她心中存在的这种恐惧,她害怕我心中存在的这种心灵畏缩,也都开始消除。阿丽莎比我秋天那次灰溜溜的访问时更年轻,在我看来也是前所未有的美。我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看到她的紧身衣上有一条小金链子,系着那只紫晶石小十字架闪闪发光。一颗心有了信任,又产生了希望;我说什么,希望?这已是一种保证,我想象阿丽莎心中也同样感觉到的;因为我对自己很少怀疑,对她也就不再多心。我们的说话也渐趋活泼了。

“阿丽莎,”一天早晨,春光明媚,我们的心也像花似的开绽,我对她说,“现在朱丽叶很幸福,你就不让我们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看着她;她突然脸色苍白,那么出人意料,我也说不下去了。

“我的朋友!”她开始说,目光没有朝我转过来,“我在你身边那么幸福,我不相信还会更加幸福了……但是相信我,我们生来不是追求幸福的人。”

“灵魂还会把什么看得比幸福更重呢?”我急切地叫喊。她喃喃说:

“圣洁……”这两个字说得那么轻,我不妨说是猜到的更多于听到的。

我一生的幸福张开了双翅,从我身边冲天飞走了。

“我没有你是达不到的,”我说,额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孩子那样呜呜哭了,但是因为爱情,不是因为悲伤,我又说,“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然后,这天像其他天一样过去了。可是到了晚上,阿丽莎出现时没有戴上那个紫晶石小项饰。我遵守诺言,第二天一清早就走了。

第三天我收到下面这封奇怪的信,把莎士比亚的这几行诗作为题词:

又是这首曲子——已近消沉的尾声

哦,飘过耳边,犹如轻软的南风

吹动紫罗兰花丛,

偷走了又散发出花香,——够了;不再是

从前那样动人……

是的!我的兄弟,我还是整个上午都在找你。我不能相信你已经走了。我恨你遵守了我们定下的诺言。我原来想这是一种游戏。我会看到你从每个矮树丛后面钻出来的,——但是没有!你真的走了。谢谢。

那一天其余时间,我老是想到某些事,我愿意让你知道——一种奇怪的确切的恐惧,我若不告诉你,以后我会感到没有对你尽心,应该受你的谴责……

你住在封格斯马尔的最初几小时,我先是奇怪,然后又是担忧,我在你身边整个身心会感到这么奇异的满足;你对我说:“那么满足,我什么也不再期望了!”唉!正是这件事使我担忧……

我的朋友,我怕我没有让你正确理解。我尤其害怕我在表述心灵中最强烈的感情时,你却把它看成是一种精细的推理(哦!多么不近情理啊)。

“幸福若不使人满足,就不是幸福。”你对我说过,你还记得吗?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回答。——不,杰罗姆,幸福不使我们满足,幸福不应该使我们满足。事事如愿,心满意足,我不能够把这当做是真实的。去年秋天我们不是没有明白这里面包含了多少辛酸沮丧?……

真正的!啊!上帝不许我们有真正的!我们生来是为了另一种幸福……

我们以前的通信败坏了我们秋天见面的乐趣,同样,想起你昨天还在这里使我今天写信索然无味。我以前给你写信时如痴似醉的情态,又成了什么?通过书信,通过见面,我们让两人爱情中原本该有的精粹乐趣都挥发干净了。现在,我不由要像《第十二夜》中奥西诺那样高喊:“够了!不再是从前那样动人。”

再见啦。我的朋友。从此把爱奉献给上帝吧。啊!你会知道我多么爱你吗?直到最后,我将是你的

阿丽莎

面对美德的陷阱,我束手无策。一切英雄主义既吸引我,又使我眼花缭乱——因为我不把它与爱情分开。阿丽莎的信里这种冒失之至的热忱令我陶醉。上帝知道我光是为了她也要努力漫无止境地追求美德。一切道路只要向上,总是引导我去跟她会合。山路也不会狭窄得太快,连我们两人也容纳不下!唉!我没有料到她的招数竟会那么巧妙,我也很难想象到了山巅她竟也会躲开我。

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我记得信中有一段话写得还很有远见。我对她说:

我常常认为爱情是我怀有的最好感情;我的一切美德都是与它相通的;爱情使我超越自己,我没有你又会成为一个普通平庸的凡人。怀着跟你相会的希望,才使我觉得崎岖小路也是最平坦的大道。

我还加了什么,竟促使她回了我这几句话:

但是,我的朋友,圣洁不是一种选择,这是一种义务(信中这个字划了三道线)。你若是我从前相信的那个人,你对它也是不能回避的。

这一切都摆在这里了。我明白,或者说预感到,我们的通信将会到此为止了,不管转弯抹角的劝告,还是坚持不渝的意志,都将无济于事。

我还是写了一封又一封温情柔意的长信。发出第三封信后,我收到了这封短柬:

我的朋友:

不要相信我曾经下过什么决心不再写信给你;我只是不再感到兴趣而已。可是你的信我读下来还是很有趣,但是我愈来愈责备自己引起你那么多的相思。

夏天不远了。目前不要再写信了,九月下半月到封格斯马尔来一起过吧。你接受吗?如果接受,我不需要你回信。我把你的沉默看成同意,因而希望你不回答我。

我没有回答。显然这种沉默只是她对我进行的最后一次考验。经过几个月的学习,然后又是几周的游历,我回到了封格斯马尔,态度安详自信。

我如何通过一番简单的叙述,会让人明白这个一开始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事情呢。我能够在此描述的只是我从那时起陷入心理崩溃的时机?我在当时未能看透装模作样的外表下爱情还是在颤动,就是今天我也找不出道理为自己辩解;我首先看到的只是这种外表,得不到我的女友,就责怪她……不,即使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责怪您,阿丽莎!但是我绝望地哭泣再也认不得您了,从您表现的狡黠沉默和工于心计上,今天我可以看出您的强烈的爱,那么您愈是让我痛心失望,我不是应该愈加爱您吗?

轻视?冷漠?不,什么都是可以征服的;什么都是我可以抵御的;有时我犹豫,我怀疑,我的不幸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事情是那么微妙,因为阿丽莎那么善于佯装得一点也不明白。我又有什么要抱怨的呢?她接待我比以前露出更多笑容,她也从来没有那么殷勤周到;第一天我几乎给蒙了……她梳了一种新发型,头发往后拉平,使面部线条生硬,仿佛为了掩饰表情;她穿一件不合身的紧身衣,颜色灰不溜秋,质地粗糙,破坏了她的苗条身材,这都无关宏旨……这里没有什么她不可以改正的,我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她主动或者应我的要求会……我更难过的是在我们之间出现这些少见的殷勤周到,我害怕看出其中的决心多于热情,我还敢说,礼貌多于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发现原来位置上已经没有钢琴了,听到我失望的惊叫,阿丽莎声音很自然地回答:

“钢琴拿去修了,我的朋友。”

“我可是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孩子,”舅舅几乎口气严厉地说,“既然到现在你还可以凑和着弹,你就应该等到杰罗姆走后再送去;你匆匆忙忙的使我们少了一个乐趣……”

“不过,爸爸,”她一边说话,一边转过身掩饰脸红,“我向你保证这架钢琴这一段时间声音发闷,杰罗姆也弹不出什么好曲子来的。”

“你弹的时候,”舅舅又说,“好像没那么差嘛。”

她好一会儿身子朝暗影处俯着,好像在量椅套的尺寸,然后突然离开房间,很晚才又出现,带了托盘,上面是舅舅每晚习惯服用的蒂萨茶。

第二天,她既没有换发型,也没有换束胸衣;她挽着父亲坐在门前的长椅上,又拿起忙了一个晚上的针线活,缝缝补补。在她身边、椅子上或桌子上总有一只大篮子,她不断地取出穿破的长袜短袜。几天后,又是餐巾床单……这项工作好像使她心无二用,以致嘴里也没有一句话,眼睛黯然无光。

“阿丽莎!”第一天晚上我叫了,这张面孔毫无灵动之气,几乎把我吓着了,我要细看才能认出来,我盯住看了好一会儿,她却显得一点没有察觉我的目光。

“怎么啦?”她抬起头说。

“我要看看你听不听到我说话。你的思想好像远在天边。”

“不,我在这里;但是缝补需要聚精会神。”

“你缝的时候,要不要我给你念篇文章?”

“我怕没法很好听进去。”

“你为什么选择那么费神的工作?”

“总要有人做啊。”

“有许多穷人家妇女,给她们做也是一种生活补贴。你自己动手干这种费时费力的工作,总不是为了节约吧?”

她立刻向我说明,她最爱干这个活儿,她很久没有干别的事了,也一定完全生疏了……她一边说一边笑。说话也是前所未有的细声细气,有意叫我灰心丧气。她的面孔好像又在说:“我说的事都是挺自然不过的,你何必这么愁眉苦脸呢?”——我内心的抗议说不出口来,在胸中堵得慌。

第三天,我们采了一些玫瑰花,她要我把花送到她的房间里去,那一年我还没有进去过。我立刻又欣喜有了希望!因为我还为此责备自己何必愁眉苦脸的;她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治愈我的心病。

每次走进这个房间,我心情激动;我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一种宁静雅致的氛围,在那里我才认出我的阿丽莎。窗前床边的蓝帘布影子,桃花木家具的闪光,窗明几净,安静整齐,这一切都向我的心诉说着她冰肌玉骨,秀外慧中。

那天早晨,我很惊讶在她床边的墙上,看不到我从意大利带来的两张马萨奇奥大幅摄影作品;正要问她图片到哪里去了,这时目光落在旁边她存放爱读的书的书架。这个小书柜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一半放我给她的书,一半放我们一起阅读的书。我刚才发现这些书都移走了,换上的全是庸俗无聊、我原以为她不屑一顾的宗教小册子。我突然举起眼睛,看见阿丽莎在笑——是的,她瞧着我在笑。

“我请你原谅,”她立刻说,“你的面孔叫我发笑,看到我的书柜它一下子拉长了……”

我可没有心思说笑。

“不,真的,阿丽莎,这就是你现在看的书吗?”

“喔,是的。你奇怪什么?”

“我想一个常看有分量的作品的聪明人,读这些陈词滥调不会不感到恶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这都是些朴实的人,他们跟我随意聊天,尽量说明白自己的意思,我也很乐于跟他们来往。我在打开书以前就知道,他们不会花言巧语设圈套,我在阅读时也不会顶礼膜拜。”

“除了这些你不读别的了吗?”

“几乎不读。这几个月来是这样。此外我也没有多少阅读的时间。我向你承认,最近我有意再读了某一个你教会我欣赏的大作家,我感到自己就像《圣经》中说到的那个人,努力拔高自己的身材。”

“哪个‘大作家’使你对自己作出这么奇怪的评价?”

“这不是他使我作出的,而是我在阅读他的作品时自己作出的……这是帕斯卡。可能我碰巧读到的不是最精彩的段落……”

我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她说话时声音清亮单调,像在背书,目光没有离开她摆弄不完的鲜花。她在我的手势前停顿片刻,然后又用同样的声调往下说:

“使我发呆的是那么夸夸其谈,那么声嘶力竭,却证实不了多少东西。我有时问自己,这是怀疑而不是信仰使他说话充满悲天悯人的样子。完全的信仰不会流那么多的眼泪,声音也不颤抖。”

“正是这声颤抖、正是这些眼泪才使这个声音听来那么美。”我试图反驳,但是没有勇气,因为我在下面这几句话里已认不出我喜欢的阿丽莎。我根据记忆把这些话如实转述,未在事后作任何修饰和逻辑整理。

“如果他不先把世俗生活中的欢乐排除,世俗生活在天平中的分量就会超过……”

“超过什么?”我说,听了她的怪话只会发呆。

“他提出的不确定的极乐。”

“你不相信了么?”我高声说。

“这有什么关系!”她又说,“我愿意这是不确定的,免得有做交易的嫌疑。热爱上帝的人沉迷于美德,这是天性高尚,不是贪求报偿。”

“帕斯卡的高尚就包含在这种神秘的怀疑主义里面。”

“不是怀疑主义,是冉森主义1。”她微笑着说。“我要这些干什么?这些普通的人,”她转身看她的那些书,“就说不清自己是冉森派,还是寂静派或者别的什么派。他们匍伏在上帝面前,就像被一阵风吹倒的野草,不取巧,不惶惑,不卖弄。他们认为自己非常平凡,知道自己就是有什么价值,也甘心在上帝面前不露形迹。”

“阿丽莎!”我喊,“你为什么不想展翅高飞呢?”

她的声音保持平静自然,更显得我的喊声可笑夸张。

她摇摇头又微微一笑。

“我最近一次阅读帕斯卡只记下了……”

“记下了什么?”我问,因为她不说下去了。

“记下基督的这句话:‘凡要救自己生命,必丧掉生命’。至于其他的话,”她又说,笑得更响了,正对着我的脸看,“说实在的,我就不大懂了。当我和这些小人物相处了一段时间,那些大人物精雕细琢的思想很快叫人喘不过气来,真是奇怪。”我心慌意乱中还能找到什么话来回答吗?……

① 也译作“詹森主义”或“羊森主义”。

“那么今天就让我跟你一起把这些训诫、这些默祷念一念……”

“不必了,”她打断我说,“看到你念我会难过的!我真的相信你生来做更有出息的事。”

她说话随随便便,也不像想到她那几句疏远我们两人生活的话会使我心如刀割。我头上像着了火;我多么愿意说下去和哭出来;她可能会给我哭得心软。但是我呆着没有再说一句话,两肘撑在壁炉上,额头托在手里。她继续气闲神定地整理花,没看到或者装得没看到我的痛苦。

这时响起第一声用餐铃。

“午餐前我做不完了”她说,“你快走吧。”仿佛这只是在玩一场游戏似的:

“这话我们以后再提吧。”

这话以后没有再提。阿丽莎一再使我错过机会;倒不像是她有意回避,而总是遇上临时工作,必须由她迫切去做。我等待;家务完了又会有新的,仓库不断有工作需要监督,还有上农户家做客,到她愈来愈关心的穷人家里访问,这些事做后才轮得到我,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我看到她时老是忙忙碌碌——但是也正是通过这些琐事,不去苦追不休,我才不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稍一对话更向我说明是这么一回事。当阿丽莎给我一点时间时,实际上彼此说话又很不投机,她搭腔也只是当作一场儿戏。心不在焉,笑吟吟从我身边迅速擦过,我感觉她变得那么遥远,陌生人也不过如此。我甚至还发现她微笑中含有某种挑战,至少某种嘲讽,她用这种方法让我的希望落空而沾沾自喜……然后立刻我把一切不满对着自己发泄,不愿意心生怨恨,也不知道我对她期待什么,我能对她责怪什么。

我那么快乐期待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呆望着时光流逝,然而无意延长逗留日子或希望过得慢些,因为每天都在增加我的痛苦。可是我走前两天,阿丽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灰岩场的那把椅子旁。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边没有云雾,景物微微带蓝,清晰可辨,这时最飘忽的往事也浮现上了心际——我禁不住为自己抱屈,满面丧气地说我今日的不幸实在是我当初天大的幸福形成的。

“但是,我的朋友,我对此又能做什么呢?”她立刻接口说,“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决不是一个幽灵,阿丽莎。”

“那么是一个幻想人物。”

“唉!这不是编造出来的。她是我以前的女友。我要把她唤回来。阿丽莎!阿丽莎!您就是我爱过的那个人。您把自己干吗啦?您要自己成为什么呢?”

她好一会儿默不作声,慢慢摘下一朵花,低着头。然后终于说:

“杰罗姆,为什么不干脆承认你不及从前爱我了?”

“因为没这样的事!因为没这样的事!”我愤愤不平地喊了起来,“因为我比以前更加爱你。”

“你爱我……可是你又为我遗憾!”她说,装出笑容,还耸了耸肩膀!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当成是一件往事。”

土地在我脚下坍塌;我抱住什么都行……

“它总会与其他东西一起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会与我一起过去。”

“它会慢慢减弱的。你自称还爱的那个阿丽莎已经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中;总有一天你想起的只是从前爱过她……”

“你这样说好像我心中有什么会把你代替似的,或者好像我的心大概不再爱了似的。你记不起自己爱过我,怎么能够这样折磨我来取乐呢?”

我看到她苍白的嘴唇颤抖;她喃喃说,声音几乎无法听清:

“不,不,这在阿丽莎心里没有改变。”

“那么也就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说,抓住她的手臂……

她又回过神来:

“这一切可以用一句话来解释;你为什么不敢把它说出来呢?”

“哪句话?”

“我老了。”

“胡说……”

我立即反驳说我也跟她一样老了,我与她的年纪还是相差那么多……但是她已恢复了镇定;独一无二的时刻过去了,卷入讨论的同时,我放弃了一切有利条件,我乱了阵脚。

两天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对她和对自己都不满意,对我还称为“美德”的东西充满隐约的憎恨,对自己心里摆脱不开这件事又不能释怀。事情好像是在这最后一次重逢中,把我的爱情夸张一番以后,我耗尽了所有的热忱;阿丽莎说的每句话,一开始引起我的反击,在我再不张口抗辩后,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压倒了其他想法。啊!她无疑是有道理的!我钟爱的只是一个幽灵;我以前爱过、至今还爱着的那个阿丽莎不复存在……唉!我们肯定是老了!一切诗情画意都可怕地消失了,我的心对着它也凉了下来,然而这一切其实只是回到自然状态而已;如果说我把她想象得很崇高,把她当做一尊偶像,按照我的爱好来装扮她,那么我的工作、我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吗……一旦由着她自己,阿丽莎又回到了原有的水平,我自己也会处于这个平庸的水平,但是我再也不会对她思念了。啊!这全是我个人的努力把她推向美德的高山,现在又为了跟她般配,辛辛苦苦去追求美德,这在我看来既荒谬又想入非非。若不那么自负,我们的爱情就会顺利得多……但是从今以后拘泥在一种没有对象的爱情中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已不是忠诚,这是顽固不化。对什么忠诚?——对一个错误忠诚。最明智的做法不就是承认我自己错了吧?

有人向我建议到雅典学院去,我接受了立即去报到,既无抱负,又无兴趣,然而想到动身犹如想到逃离,脸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