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们初次重聚在普朗蒂埃姑妈家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服兵役以后变得迟钝呆板了……我后来也可以想到她发现我变了。但是这种刚见面时虚假的印象在我们之间又有什么重要呢?对我来说,由于害怕不能完全把她认出来,起初几乎不敢瞧她……不,还有叫我们手足无措的,那是人家强加于我们的荒谬的未婚夫妻身份,每个人都赶紧让我们单独相处,在我们面前抽身走开。

“可是,姑妈,你一点也没碍着我们;我们没有私房话要说。”阿丽莎看到她明明白白要有意回避时终于喊了起来。

“怎么会没呢!怎么会没呢,我的孩子!我很了解你们;那么多日子没有见面,总是有许多小事要相互说说的。”

“我求你啦,姑妈;你要走就是叫我们不高兴。”说话的语调含有火气,我几乎认不出这是阿丽莎的声音。

“姨妈,您要是走,我们就不再说一句话,我说了算!”我笑着加了一句,但是心里也有点害怕我们两人单独一起。我们三人又聊了起来,装得轻松自在,说话平淡,有意兴奋一下活跃气氛,其实各人心里都感到窘迫。舅舅邀请我吃中饭,我们第二天还是要见面的,因而这第一个晚上毫不为难地分手了,很高兴让这场表演结束。

我在用餐前很早就到了,不过看到阿丽莎正与一个女友在交谈,她缺少勇气表示要送客,女友也没有知趣地告辞。最后终于她离开留下我们两人时,我又假惺惺地奇怪阿丽莎怎么不留她一起进餐。我们两人都是一夜没有合眼,累得有点急躁。舅舅进来了。阿丽莎感觉到我发现他老了不少。他耳朵背,我的声音他听不清;要让他听见不得不大声嚷,使我说起话来怪怪的。

午饭后,普朗蒂埃姨妈根据事前的安排,开车来接我们;她带我们到奥尔切,有意让阿丽莎和我在风景优美的一段路上走着回来。

这个季节的天气已经热了。我们走的一边海岸都处在日晒之下,毫无动人之处;光秃秃的树木也不能给我们挡住阳光。我们急于回到姨妈等着我们的车内,不利落地匆匆疾走。我头疼发胀,也想不出一点主意;为了不失体态,或者因为这样做可以免去说话,我走的时候携了阿丽莎由我携着的手。激动,走路引起的喘气,双方不说话的尴尬,使我们脸上充血;我听到自己的太阳穴跳动声;阿丽莎面孔红得挺难看;不久,这两只湿热的手握在一起显得不自然,也就松了开来,各自悲哀地往下落。

我们走得太急了,到了十字路口车子还没到,姨妈有意从另一条路走,好让我们有时间说话,车子开得非常慢。我们在斜坡上坐下,突然刮起了冷风,因为都出了汗,吹得两人身子发僵;于是又起来去迎着汽车过来……糟糕的是可怜的姨妈相信我们已作过一番畅谈,殷勤操心,正要询问我们订婚一事,阿丽莎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推说是头疼得厉害。归途中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我醒来时腰酸背痛,伤风感冒,很不好受,只是到了下午才决定上布科兰家去。事不凑巧,阿丽莎不是一个人。费利西姨妈的孙女玛德莱娜·普朗蒂埃在那里,我知道阿丽莎往常喜欢和她聊天。她在祖母家住上几天,我一进门,她就大声说:

“你要是离开这里到小冈去,那我们可以一路做个伴了。”我机械地点点头,这样我又不能跟阿丽莎单独相处了。但是身边有个可爱的女孩肯定对我们也有用处;我不会像前一天那样拘束难受;我们三人之间立刻轻轻松松谈了起来,不像我原来所担心的那样说上一大堆废话。当我跟她告别时阿丽莎古怪地微笑;我觉得她直到那时还没有明白我第二天就要离开。不过,接着很快又可以见面,也使我的辞行免去惯常的伤感。

可是,晚饭以后,一种隐约的不安促使我又来到城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了将近一小时,然后下决心再去布科兰家。我按门铃。这次是舅舅接待我。阿丽莎感到身体不适,已经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肯定立即上床了。我跟舅舅聊了一会,然后就走了……

这些不称心的事尽管叫人光火,我怨天尤人也没用。即使这一切都来得非常顺当,我们自己也会无事生非的。阿丽莎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比什么都使我沮丧。我一回巴黎,就收到下面这封信:

我的朋友,多么凄凉的重逢啊!你好像在说这全怪别人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现在我相信,我知道今后也就是这样了。啊!我求你,咱们不要再见面了吧!

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拘束,这种错位感觉,这种瘫痪,这种有口难开?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对这种沉默感到高兴,因为我相信沉默是会打破的,你会跟我说上许多美妙的事;在此以前你不会离开的。

但是在奥尔切,当我看到我们沉闷的散步在沉默中结束,尤其我们的手相互放开后绝望地落下时,我相信我的心慌乱痛苦往下沉。最令我伤心的不是你的手把我的手放开,而是感觉到它就是不放开我的手,我的手也会放开它的——因为它抓在你的手里并不感到高兴。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我痴痴地等了你一个早晨。我惶惶不安在家里呆不住,就留下一张纸条告诉你到大堤上什么地方找我。我长时间呆望波涛汹涌的海水,但是没有你独自望着我受不了;我突然想到你在我的房间里等着我,也就回家了。我知道下午我不会有空;玛德莱娜前一天跟我说过她要来,因为我以为在早晨跟你见面,也就让她来了。不过也可能有她在旁边,才是我们见面的最好时光。我有过一种奇异的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以为我们轻松的谈话会长时间、长时间进行下去……当你走近我与她并坐的长沙发,向我俯身说再见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一切正在结束:突然我才明白你要走了。

你跟玛德莱娜还没有走出门,我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无法忍受。我又走了出去,你知道么!我还要跟你说话,把我没有跟你说过的话都说出来;我已经朝普朗蒂埃家奔去……太晚了;我没有时间,不敢……我就回家了,绝望地给你写信……说我不愿再给你写……一封告别信……因为我终于觉得我们的全部书信只是一个巨大的幻影,我们两人可惜都只是在写给自己看,还有……杰罗姆!杰罗姆!我们永远相离很远啊!

是的,我把那封信撕了;但是我现在又给你重写一封,几乎一模一样。哦!我的朋友,我还是那么爱你!相反地,在我惶惑时,在你一走近我感到为难时,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多么深切爱着你;但是——你看到么——是绝望的爱,因为我必须向自己承认,你在远方的时候我更爱你。唉!我早就料到了。这次我们如愿重逢了,却使我更看出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重要的是让你也对此深信不疑。再见啦,我深爱的兄弟;让上帝保护你,指引你;人只有接近上帝,才不会受到惩罚。

仿佛这封信还不足以使我痛苦似的,她在第二天又加上了这段附言:

发出这封信时,我不能不要求你对有关我们俩的事谨慎处理。多少次你使我伤心,因为你把你我之间的私事作为向朱丽叶或阿贝尔的谈话资料;这早在你料到以前很久,就使我想到你的爱情更可以说是一种用头脑思考的爱情,一种对温情与忠诚的理智性迷恋而已。

添上这最后几行,无疑是害怕我把那封信给阿贝尔看,敏感多疑使她存了戒心?还是她发现我说的话反映出我的朋友的劝告?……

我自认为从那以后跟他的差别是很大的!我们走在两条不同的道上,要我学会单独承受忧愁的重担,这份嘱咐纯属是多余的。

接着三天,我都在唉声叹气中度过,我要给阿丽莎写回信;但是一本正经地讨论,面红耳赤地争辩,用词不当,我怕又会不可挽回地加深创伤;我在信上作爱情的挣扎,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不下二十次。今天重读这封洒满泪水的书信还是禁不住要哭,最后我还是决定抄录一份寄去:

阿丽莎!可怜我吧,可怜咱们两人吧!……你的信叫我难过。对你的种种顾虑我完全可以付诸一笑。是的,你向我提到的一切我也是有所感觉的,但是我怕对自己这样说。原本只是臆测的事,却被你想成是多么可怕的现实,而你又在我们之间把它渲染一番。

如果你觉得你不如从前那么爱我……啊!别来跟我提这种残酷的设想,连你自己的信也自始至终在否认!你一时的恐惧又怎么样呢!阿丽莎!当我想说道理,我就感到语塞;我只听到内心的呻吟。我太爱你了,以致口拙,我愈爱你,愈不知道怎样对你说话。“用头脑思考的爱情”……你要我怎么对此作出回答呢?我用整个身心在爱你,我怎么能区别我的智慧与心灵呢?但是既然我们的通信引起了你痛切的责难,既然通信先引起了幻想,后又跌到残酷的现实中,使我们两败俱伤,既然你现在相信虽在写信却只是写给自己看,既然我已没有力量忍受又收到一封类似的信,我求你,让我们暂时停止一切书信往来吧。

接着我在信中对她的看法不同意,进行了申辩,求她对我们下次见面要有信心。上一次见面对她一切都不顺利,不论地点、人物和时间,甚至我们情绪亢奋的通信,使我们没有审慎的心理准备。下次我们见面前对什么都保持沉默。我希望明年春天在封格斯马尔见她,我想在那里往事的回忆会对我有利,舅舅也会乐意在复活节假期接待我们,日子多少俱由她做主。

我的决心一旦下定,信寄出后立即投入工作。

快到年底时我倒是又见到了阿丽莎。阿斯布尔顿小姐最近几个月来身体日趋衰弱,圣诞节前四天她去世了。自从我复员回来以后,我重新跟了她一起住;我很少离开她,给她送了终。阿丽莎寄来一张明信片,向我说明她把我保持沉默的誓言看得比我遭逢的丧事还要重;舅舅不能来参加葬礼了,她则赶在两班班车之间参加一下仪式而已。几乎就只有她和我参加了大殓,然后又跟在棺材后面;我们并排走在一起,没有交换几句话;但是,到了教堂,她坐在我旁边,我感觉她好几次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这是约定的,”分别时她对我说,“复活节以后再说。”

“是的,可是在复活节……”

“我等你。”

我们在墓园门口。我建议送她去火车站;可是她向一辆车打个信号,没说一句告别的话就抛下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