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祭
One
我在距离贺纯良一米开外的小桌上算解析几何。
十分钟后将试卷稀里哗啦揉成团,恶狠狠地丢向正横卧在床上吃苹果的猪头,动作一气呵成宛如小日本偷袭珍珠港。
该货显然没有料到我瞬间偷袭,吃了一惊,松开将咬未咬的口,单手抖开我苦痛的源泉,压在猪腿上企图撸平那些沧桑迂回的细纹,密密麻麻的字迹让猪嘴角上挑起一丝贱笑。
看着那块悬在母体上迟迟不肯掉落的部分苹果肉,我很冷静地开口,同归于尽吧,生无可恋。
猪头点了点猪头,以无比轻松明快的语气说,好呀好呀,黄泉路上有个伴,我也不会太寂寞。然后看了我一会儿,补充道,就是丑了点。话落食指一伸,以一种很惊讶的口气说,脸上的痘又多了。锦上添花,真呀么真喜庆。嘿!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跟一个肉包子有什么好气的呢?
肉包子仍在那头对着我这张具有革命热情的老脸佯作端详状。
苏青红推门进来,看了我一眼,放下饭盒就走了。
我回头向贺纯良陈述,你妈的黑眼圈都挂到人中了。
猪头垂首默默打开饭盒,脸色铁青,其中赫然躺着一枚肉包子。
做完作业起身蹬蹬我的小短腿儿,拍拍屁股准备回家。贺纯良突然问,大老槐,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返身回去问他,真的会死?
猪头咧嘴笑了,像一尊贡在祠堂上的祭品,说,敢情你到现在还以为我开玩笑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呀,先死一个给哀家看看呗。
猪头又问,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很丑?
我想了想道,是没原来好看,配我正好。
嗯。你这人是没什么追求。猪头笑。
走出医院,我大掌拍向自己的脑门,原本想好要告诉贺纯良的事一件也没说。真是龙配猪,凤配猪。槐槐配良猪。古人诚不欺我。
这一个星期内统共发生了三件让我肾上腺激素分泌瞬间旺盛的事情。
首先,老房子的拆迁计划已经实行。响应政府,为世博开路。莫胡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内心意淫了一下闺房布局,准备把墙壁涂成粉红色,床周围挂一串玻璃珠子,名字都取好了,对,叫“一帘幽梦”,如果条件允许,再买一个充气娃娃,让它满足一下我对有一个妹妹的幻想,过把瘾之后可以送给贺纯良,任凭处置。当然这些微观作战方案我是不会告诉肉包子的。因为我们嘲笑过彼此的设计蓝图。他说他对房子没什么要求,只要在门口搞一尊擎天柱即可。
上海的黄梅天多雨潮湿,节气一到整幢筒子楼里都散发着一股酸霉气,贺纯良曾坚信我为了报复他偷吃了一包旺仔小馒头而把白醋洒在他的一筐小汽车内。为了清白,我不惜拿起一辆小破车强行塞进他的嘴里让他自己舔。
真相大白后我们就多了一样爱好,隔三差五窝在天井里吃小浣熊干脆面幻想未来格局。而二者差距之深,实非异度空间不能形容。
我准备将这件事缓缓,等他彻底失去与病魔殊死顽抗的斗志后再一鼓士气。
第二件事是唐琪和卢文浩这对“奸夫淫妇”对上眼了。当我在讲台上看见那两双猪爪互相缠绵交握在一起时,真想变身菜刀剁了它们。我追卢文浩那是一中茶余饭后的八卦头条。传闻很离谱,什么“痴女为情弃A中”,什么“小野鸭大战天鹅夺美男”,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将这些段子告诉贺纯良时,他嗤之以鼻,说,我还孔雀东南飞十年生死两happy呢。
既然他扮起苦大仇深,我只能深明大义安慰他,这年头的人活得非常压抑,要让他们寻求爆点,我可以牺牲,不不不,你不要觉得这很伟大,我只是……非常享受镁光灯下的感觉。
一个月以后,贺纯良成功把到了唐琪。唐琪俗称“一中花魁”,该女子……我不想形容。如果非要在茫茫辞海中寻求一个爆点,那我只能说两字,讨厌。
当然,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迥然不同的,其差异程度可以类比王子与青蛙。
卢文浩很直截了当地指出,莫晓槐,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双手捧心,东施效颦地点头默认。
我承认我嫉妒她。就如同我承认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会做莫晓槐而不是唐琪。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矛盾!
第三件事是,陈芬芳从美国给我寄了一个包裹。
走进家门的时候我想,下个礼拜一定要带到医院和肉包子一起拆这颗糖衣炮弹。谁忘记谁是肉包子。狗不理。
Two
晚上经过客厅,发现莫胡方一个人靠着窗台抽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上海男人。即使这个家缺乏一定的雌性荷尔蒙(贺纯良说我严重缺乏的物质),也并不妨碍他在上班之余将后勤搞得活色生香。
此刻他抬头,四十五度仰望星空。某一程度来说,作为一个年近半百,银行存款不足五万,十年前老婆跟洋鬼子一跃太平洋的食堂烧菜师傅,做这种文艺举动让我很幻灭。我一直觉得那些忧愁和寂寞只属于高富帅。
莫胡方看到我,咳了一声说,姑娘,跟你商量个事。
在幼年时代,我非常害怕听到莫胡方说这句话,因为后面往往跟着这样一句话:爸爸要出去一会儿,饭给你准备好了,食堂里带的。
那些万年不变浸在油中的剩菜,最后的归宿都是抽水马桶。
直到我把自己饿出了胃溃疡胃炎胃窦炎,莫胡方才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研究起了三餐。
贺纯良对我这一自残行为用六个字评价,自作孽不可活。多年后的我,在大学里却老老实实一心埋头食堂饭,岁月是把杀猪刀,委实讽刺。
这一次,我想说,老头,你放心出去厮混吧,我一定把那些菜都吃完,反正都是你烧的嘛。我不会告诉领导你在家的水准和工作成果有多么天涯海角。
可莫胡方说,晓槐,爸爸想借五万块钱给你蒋阿姨。
蒋阿姨?who啊?
看我一脸迷茫的表情,莫胡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小声说,就是上次给你买羽绒服的阿姨。
我冷笑,一件羽绒服要五万块。大鹏鸟的毛啊靠!后一句没说出口。
走进房,拉上帘子,我从柜子里掏出那件波司登的土黄色羽绒服,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还不解气,准备明天一并带给肉包子,让他喷点肉油上去。回头看见陈芬芳的包裹静静杵在桌脚,我怒气更甚,朝它大吼,看屁啊!
第二天来到学校。卢文浩在体育课上把我叫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亲嘴儿的地方。想当年,我和贺纯良合计了半天,一致认为初恋要慎重,于是我特地游走校园,找到了一方人间胜景——校后门面对臭水浜的一棵老槐树。树下定情,非常有传统气息,与我的名字又呼应。
而当这个我爱慕五年之久,甚至为了他放弃A中的男孩一脸欠揍,哦不,一脸歉意地站在我面前,我只希望树神显灵,砸死他吧砸死他吧……循环默念一百遍。
卢文浩说,你真的很可爱,可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对不起。
我努力记住他每一个表情,因为我要绘声绘色地学给肉包子看,让肉包子恶毒地诅咒他。
随手撩了撩新剪……坏的刘海,我努力让声音平静,说,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几年后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谁年轻的时候不曾爱过几个人渣。于是我瞬间想到当年这张丑陋的脸。
卢文浩拉住我的手腕,我皱眉,他沉闷的声音传来,别伤害唐琪,推优的事情你们公平竞争好吗?
我操!你有病啊,她一个校长亲闺女你怕我给她穿小鞋啊!
用力摁下脑袋上暴起的青筋,忍不住爆粗口。
真想让奥特曼把这对货扛出地球。
转身之际,唐琪站在十米开外。长黑发,白衬衣,蓝布裙,眉如远黛。我想,怪不得肉包子也难逃此劫,实在是段位太高。
唐琪将手中信封交给我,我瞥了她一眼,快速走了。
快速走的原因是非常想看这封信。
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小人。小人中的小女子。更小人。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让肉包子好好养病,感情之事只字未提。那一行行清秀隽永的字迹,如一把把火烙烫在胸口,鲜血淋漓,沟壑交错,痕迹再不消。
我想我知道贺纯良为什么追求唐琪,他圣母一般满足我玛丽苏的幻想,牺牲小我,奔入地狱,急劲之风带倒一片彩旗。是的,当年的贺纯良,板寸头,桃花眼,棱角分明,要不是最后时刻我良心发现,他真的会按照要求修一个剑眉入鬓。
他以为我此生非卢文浩不嫁,便将他心尖上的女子收入囊中。
一个丧权辱国,一个苟且偷生。
那本该是很义气的戏码,偏偏上天不得安生,硬要搞一出反转剧颠覆世人价值观,获取收视率,提高信仰度。
英雄战死沙场。小人光芒万丈。
Three
推门而入的时候,苏青红在给肉包子削苹果。
她看了我一眼,将苹果一切二,递给我半个,转身就走。
贺纯良斜睨了我一眼,大字型躺在床上,问,你怎么吃个苹果像吃屎一样?
我笑了笑,直奔主题,姐姐给你说三件事。第一,莫胡方在搞对象;第二,卢文浩那个崽子跟老娘分手了;第三,陈芬芳让我去美国读书。
肉包子的脸抽了一抽。露馅了。
病房里的空气如同被下了结界,刀枪不入,暗潮涌动。贺纯良吃完了苹果,吐出一个小核,从兜里掏出一块方格子手绢,往嘴上抹了一抹。
贺纯良其实有轻微洁癖。很难想象一个大男人做任何事都要往衣服上套两个袖筒是出于什么心态。他会每隔一星期替我理书桌,原因是怕我桌子底下的蟑螂潜入非战区。
哎呀呀,小美眉。男人嘛,都是这样,所以要对自己好一点。肉包子说。
我挑眉冷笑,你要让我跟那个女人走?病生得脑子都坏了,早死早超生吧。
半晌无语。
有清浅的洪流划过礁石,带出深埋河床的泥沙碎石。它们曾经飞檐走壁。它们曾经巨浪滔天。那些讳莫如深的难堪,终有一天会以了然的姿态迎接我们虔诚的忏悔。
贺纯良开口,晓槐,我们都太自私了。我真的很后悔。不过幸好,你的心肠硬,硬得跟碳酸钙一样,以后我可以放心了。
我几乎跪倒在地。
很多年以前,苏青红和莫胡方有作伴的意图,他们年龄相仿,又一起在食堂工作,朝夕相处,子女青梅竹马,二人实属良配。可我们不同意。准确地说,是我不同意。我相信我的妈妈会回来,用那串上我替她选的美少女战士钥匙圈上的钥匙打开我的家门,展开双臂紧紧拥抱住她的小女儿,亲她的大饼脸,说,宝宝妈妈想你。
我可以原谅。所以我要等。等日出西山,等河水倒流。等苏青红和莫胡方彼此放开,从此我高枕无忧,天下安康。
贺纯良说,莫晓槐,当年真不该听你。真不该。是我太纵容你了,害了自己的妈妈。
我笑,是呀,小肉包,我是你名副其实的假想敌,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狠狠地虐死我。看我怎么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转身走出病房。书包里背着一件土黄色羽绒服,塞着一封信。我躲在女厕所哇哇大哭,路人纷纷侧目,以为要么我自己病入膏肓要么我爱人命不久矣。她们不知道其实二者皆中。
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我不知道贺纯良不能和我一起老,我以为时光允许我们肆意。我不知道陈芬芳真的一去不回头,我没听过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原来有些事情错过就是一辈子,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回头。我想改已经没有机会,我再等也是吃饱了撑的。
卢文浩算个屁。唐琪算个屁。我的青春我做主。
生命面前,再怎么卑躬屈膝奴颜媚骨都不过分。
大老槐要肉包子活。这就是王道。
有手绢递到眼前,我知道是苏青红。印象中她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丈夫死于车祸。贺纯良是遗腹子。她一个女人带着儿子艰难度日,靠莫胡方的关系才进了学校食堂洗碗打扫。我亲眼见着她一双嫩白的手如何渐渐不堪入目。
有那么一段时间,贺纯良为了彰显他在同龄人中超然脱俗的智慧,经常会提一些让我呕血三升痛不欲生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奥特曼一定要在最后三分钟才使大绝招?
比如,你觉不觉得《哈利路亚》和《爱我中华》有种微妙的情愫?
再比如,莫晓槐你相不相信,如果我是龙的传人,你肯定是恐龙族的传人!
我不知道。我才觉得。我不信。
哲学老师说,量变产生质变。不过很显然,6岁的贺纯良一点也不明白。
终于有一天,在他一定要让我选出七个小矮人中最喜欢哪一个的时候,我忍无可忍用手伸进他的嘴巴,把那颗松动摇晃却迟迟不肯落掉的大门牙拔了下来,扔进了阴沟洞。
贺纯良的哭叫声惊动了整排筒子楼,六点十分,昏黄灯火,万家炊烟。他一张白皙诱人的脸哭得像要爆血管,满嘴鲜血瞪着我。事后我被莫胡方狠狠揍了一顿。苏青红却是很感激,说替她了结了一桩心头大事。
贺纯良总说我一点也不仗义。小时候,问莫胡方我是从哪儿来的,莫胡方一指楼下那个垃圾桶说,那儿捡的。于是我很伤心,拎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垃圾桶旁边,希望爸爸妈妈赶紧领我回去。贺纯良不明所以,每天都拿一包旺仔小馒头和我一起边吃边等。又有一天,他也拎着一个小板凳,哭着告诉我,苏青红说他也是捡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我一点也不伤心了。
我特别崇拜苏青红。
我真的不是没有想过,我们四个可以成为一家人。当情景剧《家有儿女》红遍各大卫视的时候,我每一集都看得泣不成声。没有人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也许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你不幸福,而在于你差那么一点儿就幸福了。
深刻得太迟。
Four
第三轮化疗后,贺纯良更像肉包子了。大量的激素使他的身体浮肿。我并不很清楚肾病分几种,事实上关于他的病情我一无所知。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亦如是。
苏青红憔悴得很迅速。英雄气短,美人迟暮,自古都是悲壮而无奈的。可惜,她是美人,莫胡方却不是英雄。他要跟蒋文娟结婚。
我答应了,条件是把存折交给我全权保管。那本就是一个父亲为女儿省下的嫁妆。
把钱给苏青红,她淡淡地看着我,眼窝深陷,一脸蜡黄,有老人斑嵌在肌理中,像全麦面包上的核桃。她说,我收下,我会还的。
趁她转身之际,我对着空气做出口型,对不起妈妈。
高三的课程异常紧张。我觉得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是一件极其惬意之事。最美的未来是还有未来可期盼,可等待。它牢牢地握在我的手中,不容挑衅,极具威严。
青春真好。
三个月以后,贺纯良病情趋于稳定,出院的那天阳光极好。我没有去接,因为莫胡方结婚了。婚宴十桌,规模不算小。女方家人占了九成,这个城市与我们并不亲近,我们势单力薄,他们无可厚非。莫胡方笑得开怀,前晚特地去小店染了发。虽然我很恶毒地阐述着染发剂对头皮的危害,但终究抵不过新婚妻子一句“我希望你配得起我”。
彩带鞭炮碎了一地,大红喜字贴满楼层。有喜糖,喜蛋。
他们也会踩着满地的幸福进清冷的屋。
我知道贺纯良再也不会带着苏青红拿手的红烧狮子头来我家蹭饭,看陷在裂皮沙发里的莫胡方眯着眼睛,手指捏紧彩票,紧张地盯着屏幕上彩球翻滚,末了,一声叹息,然后我俩对视一笑。
几百年前清朝有个大词人复姓纳兰,在他老婆死后经常对着夕阳想心事,有一天终于悟了,轻描淡写地总结了世人失去以后才知珍惜的劣根性,叫当时只道是寻常。
果然兼具艺术性和写实性。
我曾不止一次深深地慨叹过,为什么人家是岁月如歌,而我就是一杯加了氯化钠的白开水,苍天何其不公。贺纯良一向鄙夷我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不知道很久以后有一个词专门形容像我这样的人,叫小清新。清雅脱俗,新陈代谢。
三个月前,肉包子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当时在年级内颇为轰动,可是震感很快消失。我告诉他,大家都很忙的,你不要太有失落感。每星期我都会去看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肚子牢骚,他真是我的天然垃圾桶。
而接下去的半年,我们很少见面。因为学业愈发紧张,面对未来人心惶惶。因为我不常在家中,以免和蒋文娟相看两生厌。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青红。
或者说,生离死别太过沉重,我以为只要把头别过去,就可以看不见,就可以假装永远不会发生。被现实的车轮轧成的小彩片,承不了大风大浪。
二模结束后,老师把我单独叫去谈话。我的成绩进一本大学不成问题。所以她的目标并不在我。她问我,你知不知道卢文浩和唐琪的事情。
我说,我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框,没有再为难我。
这段时间以来,卢文浩和唐琪两人仿佛要弥补这么多年被我搅乱的时光,成天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成绩浩浩荡荡一泻千里,颇有当年荆轲刺秦王一去不回头的决心和气势。
我在教室窗外,目光平静地审视这一对璧人,年轻,朝气,有大把大把的精力去创造明天,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长相厮守,可是他们急于求成,透支感情,浪费生命。
那也只好一事无成。卢文浩真可怜,卿本佳人,偏偏要体验一回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快感。
五年前,卢文浩在校庆表演上弹奏了一曲《童话》,十指翩翩,歌声撩人。13岁的我彻底缴枪投诚。情书写了三十封,谣言满天跑,利用舆论压力榨干美人。
我不知道同一天,同一个舞台,我喜欢的男孩喜欢上一朵穿着小短裙跳《快乐崇拜》的丁香花。
他们彼此骄傲,彼此矜持,自然便宜了我这么个厚脸皮的倒贴货。
贺纯良听完我的自我评价,陷入久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也默认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晓槐,你怎么会喜欢他呢?你只是羡慕人家那样光鲜亮丽的青春吧。
一语中的。真是听得我晶晶亮,透心凉。
Five
当我知道贺纯良病情再度反复的消息时,已经是他重新住院的半个月以后。老房子的拆迁计划进行顺利,拿钱的拿钱,拿房的拿房,媳妇熬成婆,拍着胸脯庆幸跟党走。卢文浩和唐琪填好了一张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志愿表,都是些不知名的三流学校。陈芬芳又寄来几个包裹,不过我都没拆。
站在病房外,我正使劲搓着脸上的两团肉,脸色红润我喜欢,可以表达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快。
可是他在哭。那种类似于小兽嚎叫的哀痛顷刻化为利刀戳入心肺。
书包里带着特地为他买的史铁生文集,刚出炉的毕业照,我的志愿表,和未读的陈芬芳亲笔信。可是两条腿像被灌满了铅,胸腔里的血都化成滴滴水银,向七经八脉汩汩流淌殆尽。从此心门紧闭,关山千里,再无故人。
转身见到苏青红。她说,免疫系统产生故障,就算稳定了这辈子也不能操劳,一个男孩子,还有什么指望。
我知道,这是富人病。只有富人家才能治得起,养一辈子。可是苏青红有什么呢?一个过气女人,在异乡,作异客,无亲无故,一无是处。
从门缝里看进去,他瘦了些,却一眼叫人看出病态的浮肿。听见声响,他突然用被子蒙住头,吼道,滚出去。
我想我从没有见过他哭。我以为贺纯良会陪着我长大,走出昏暗狭窄的筒子楼,参加高考,走进大学,转眼毕业,几年后心甘情愿困在一方小格子内在老板面前装孙子,一起手牵手,或是各自挽着良人佳偶。
我的命运,却不按照我的希冀。既然如此,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剧烈的疼痛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袭来,我几乎真的滚出了病房。
万水千山,一时半霎。
高考进入倒数二十天。一切尘埃落定。生活异常平静。
卢文浩会在课堂上穿小纸条给我,问,你怎么面无表情的?我答,面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
太阳从走廊的一端照到另一端,一天就过去了。橙黄璀璨的光线,缠在桌脚,泛着死气。上海的五月开始闷热潮湿,大家胃口也差,学校领导叮嘱食堂加饭加菜,不知道莫胡方的工作量会不会加大。
贺纯良第二次出院只有我去接。我问,苏阿姨呢?他说,在家打扫。
然后彼此无话。我咳了一声,干笑道,你这次倒没怎么发酵。他说,嗯,你快高考了吧?填的什么学校?我说争取A大吧。
他瞥了我一眼,挖苦道,心高气傲,就你这样,小心跌到二本。
我转过身偷偷翻了他一个白眼。
话匣子渐渐打开,记忆像一串大闸蟹挥舞着大钳子横冲直撞,两个小青年开始无聊泄愤。什么我敲坏他四个溜溜球,刻坏他的典藏版圣斗士星矢卡片,骗他吞了一截大大卷,把他第一名的考试卷子垫桌脚等等,我越听越诧异,这苦大仇深的肉包子太记仇了。
他还偷我的流川枫粘纸贴被他口水沾到的课本呢。
他还用我省吃俭用买下的夜礼服假面海报送给他喜欢的小姑娘呢。
他还在刚学会骑自行车那会儿骑着我栽到沟里去呢。我靠!
然后我俩笑倒在床上,贺纯良把头埋在枕头里,微微颤抖着双肩。
贺纯良,谁不怕死,你有什么可装的。每天一个人哭到深更半夜的是哪个赤佬啊?!
我听到阳光爆裂的声音。
莫晓槐,妈的!你再吼一句试试。要死的是我不是你,你他妈的再给我吼一句试试!
纯良,生命再卑贱也是有意义的,不可以放弃。不管为了什么,都要活下去。
然后18岁的少年直起身板,一字一句告诉他的女孩,晓槐,这样的人生,我不眷恋的。
我笑,那祝你早死早超生。
Six
从那以后,我一心做最后的考前冲刺,再不想贺纯良一分一毫。
毕业典礼后,各班撤回教室最后狂欢,每个人都上台表演节目。唐琪唱了一支歌,朴树的《那些花儿》,卢文浩在旁弹吉他,场面极煽情。不少同学都低头抹泪。
然后各科老师上台讲话。
光怪陆离,我以为遥不可及的时光已成了纷扰过去。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青春年少,有歌声,有鲜花,有掌声,我恨过,埋怨过,不甘过。可最终,我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康庄大道。回过头,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再无人并肩。
贺纯良说,你忍心负气,绝情断义。以为全世界都欠你,理所应当记恨全世界。不宽容,爱记仇,充其量也就是执著无害。
彼时夜未央,天未亮,我无语反驳,纯粹听戏词。
如今想想,一语成谶。
台上有好看的姑娘唱梁静茹的歌,词写得催泪,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语毕,贺纯良出现在班级门口,引起万人空巷。
在聚会高潮,贺纯良赶鸭子上架表演特别节目,从头至尾都没有瞧过我一眼。
莫胡方和蒋文娟拿了一大笔拆迁费准备另辟新天地。最近忙着选地段挑房装修。我不知道他们的选择。
恍惚中,天气极热,电风扇吊在天花板咿咿呀呀地转着。有彩带花球,甜甜的奶香气,可乐味,掩盖青春的迟暮。咽泪装欢。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老话真毒。
贺纯良说,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缓缓鞠躬。掌声四起。
然后扯着他的鸭嗓,弹着他的蹼掌,深情款款地舔着麦克风唱起了一曲老掉牙的欧美情歌,发音极其恶劣,情动处还不忘抖一抖两弯粗犷的“小新”眉,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我原本靠着椅背的熊躯笑得前俯后仰,由于动作实在太过激烈,只听“嘭”一声巨响,教室安静了下来。
我四脚朝天作田鸡状,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歌声刮过耳蜗,是我最喜欢的《TonightICelebrateMyLove》,将手摁在心口,想,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最难听的版本,以后绝对不会再听了。
因为再也听不到更难听的了。那样有气无力,仿佛临死遗言。此生难忘。此声难忘。
可我知道,有一天,当深秋遇见了初冬,猩红的枫叶错失了皑皑的白雪,我还是会将你遗忘的。因那是生命最壮阔的残忍。
亦是最深刻的慈悲。
压轴戏,我走上前台,录音机里放出班得瑞的轻音乐。天时地利人和。煽情这玩意儿我也会。环视四周,目光瞥到教室角落,贺纯良发福的身躯和唐琪的小家碧玉相得益彰。另一处,卢文浩沉静温和地看着我。我回以一笑,内心敬佩,哥们儿你真淡定,脑袋冒绿光了也不知道。他却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拿口型对我说,没事。
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清了清喉咙,拿着麦克风,说,诗朗诵。
一切都已结束,
不再藕断丝连。
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
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
一切都已结束,
回答我已听见,
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
也许,
往事终会将我遗忘,
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和着最后一个音符,朗诵结束。四周极静,所有人都凝神闭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没错,我念的是俄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是极不标准的俄语。
贺纯良一定知道,这是普希金的《往事》。我曾用端正的小楷抄在他的日记本上。
也许注定都将遗忘。
Seven
我没有考入A大。这不重要,因为一个月以后我将要定居美国。
在莫胡方和蒋文娟结婚前夜,我曾告诉他,要他和苏青红结婚,动迁后我们拿房四人一起居住,苏青红拿钱给贺纯良治病。否则,我去美国,我选陈芬芳。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莫胡方抱着我哭了,说姑娘你咋能这样。我说,对不起啊老胡,我老是做错事,这次大概最离谱。我去美国,陈芬芳说她会给你一笔钱弥补的,你把这钱给苏阿姨好吗?我不能看着她被逼死。
他用力点点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不谄媚权贵,却注定为五斗米折腰。
我没有去看莫胡方的新居,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据说他把我的闺房刷成了粉红色,挂好了玻璃珠子;据说卢文浩和唐琪考入了同一所外地大专,临行前举办了订婚仪式,请了除我以外的所有老同学;据说贺纯良一直在致力于减肥事业,不过丝毫不见起色。
飞机起飞的时候,空姐礼貌地提醒乘客关闭手机。她不知道,我只有一个老款BP机,贺纯良也有一个,我们耍过寻呼台的小姐无数无数次,专讲肉麻的情话,恶俗到极致。
把玩着BP机上挂着的阿童木吊坠,闭了闭眼,沁出一滴泪。
半个月后,收到莫胡方的来信。蒋文娟怀孕了,这真是让我无比震惊。信的最后写着一行话,我以为隐形眼镜出现问题,特地换上框架镜重新看了一遍——
贺纯良车祸身亡,苏青红将钱归回,离乡。愿一切都好。
人世间悲欢离合易如反掌,看那绿水青山别来无恙。
究竟是我还是你,忍心负气绝情断义。
贺纯良死后,我要么睡觉,要么逛天涯。我在论坛上发了一篇帖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帖子名字叫《再见,旧时光》,普通读者唏嘘感慨,文艺读者把自己的故事稍作润色也纷纷跟帖,二逼读者……马克。
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笑得在床上鲤鱼打挺,然后伏地挺尸陷入深深的梦境。
梦境千篇一律,他牵着我的手放风筝,我们奔跑在小草坪上,不远处是一排排筒子楼,高城望断,灯火黄昏。线断了,风筝飘远了,他回过头问,你怎么就这样为我把自己卖掉了?然后我就掉进阴沟洞了,一边哭一边咒挖阴井盖的人买方便面只有调料包。
再再后来我迷上了穿越小说,幻想有一天因为某种奇妙的原因在另一个时空中开始一段狗血的际遇。遇见一个男子,板寸头,桃花眼,棱角分明,剑眉入鬓。无论轻松幽默,还是虐恋情深,我希望能陪他一起老。
跟他说,当我们抬头仰望星空,要相信有无数个你会在不同的空间轴上画地为牢,做不同的事情,爱各色的人。将要相遇,或已分离。
要论概率来算的话,总有能幸福的傻缺。
只是这一个,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