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暮云开
一
那是第一次见到桐树。
我想是的。
因为桐树有个很好的兄弟叫莱桑。听莱桑说起过,他们一直住在西街老巷后的一栋花洋别墅里。那个地段恰恰绕过了西街巷的繁闹,偏僻而寂静。从少年嘴里说出,我以为那该是一栋格调优雅,气韵独特,携带着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哥特式建筑物。
而事实证明现实与理想总有不可逾越的偏差。
我跟在莱桑后面,白色球鞋一步一步地踩在爬满青苔的石板上,细碎绒密的苔丝混着七绞八搭的阳光,静静地横在不规则的水门汀板上。
然后莱桑轻轻说:“到了。”
我方才抬起头,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几乎活跃了大半栋别墅,只有朝南的露天阳台有干洌的气息。
面前的门是锈迹斑驳的。
莱桑“吱呀”一声将它推开,声音带着愉快:“哥,我回来了。”
空荡的底楼渐渐泛出回声。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家徒四壁的真正概念。比起不足十平米必须容纳下床铺书桌餐桌的棚户区屋宅,这种大是令人虚空和寂寞。
桐树很高很瘦。那时王杰在台湾红得发紫,桐树长得很像这位天王歌手。
远处不知道谁又放起了邓丽君的老歌。那种甜得发腻的声线,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阿姆自制的糖水,在陶瓷碗里晾好一大杯,杯口还有来不及融化的白糖。
“你是阿蔚?”桐树倚着二楼的木栏扶手,眼神却飘到莱桑身上,“你带她来的?”
莱桑点点头。桐树不说话,从白色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左右裤袋都掏了一遍才摸出一个浅红色打火机,点上。莱桑急忙应道:“哥,你怎么抽起烟了?”说着就要奔上二楼。
桐树突然发话:“别上来,房间乱。你带阿蔚去别处玩,西街口那儿摆了个小说摊,全是琼瑶席绢的,买两本还附送张王杰的书签。”
莱桑微微一愣,脚还留在木楼的第四级台阶上。我清清嗓子,说:“那,哥哥再见。”
桐树微微一笑,刘海遮住了眼睛。我侧身对莱桑说:“我先回去了。我不喜欢琼瑶席绢的,我喜欢金庸古龙。”
莱桑很尴尬。不等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离开了别墅。
走进西街巷,这才听清楚是邓丽君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小贩都在西街巷出没,各式各样的地摊。转角的时候我看见了桐树所说的小说摊。那时口袋小说风靡,台湾言情横行大陆。我尤其喜欢封面上的那些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摆摊位的中年男人没有守着摊,而是在隔壁冷饮店和张寡妇聊天。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凑得很近。张寡妇的红唇和红指甲成为了那个年代西街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莱桑一直没有说过他哥哥桐树的事情。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听旁人说起,桐树并不是莱桑的亲哥哥。那幢洋房是被一家移居澳洲的富商遗弃的。桐树不知道怎么就带着孤儿莱桑在里面住了将近十年。
直到成年后我才渐渐领悟过来,我们年少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之所以会爱上一个夜晚,一件饰物,一条老街,甚至一个季节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比如为了一个人。可是事实上,我们真正爱上的,只是那段渐行渐远的时光。
那是1991年。暮云县。西街巷里的故事。
我,莱桑,17岁。距离桐树离开,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二
阿姆总说我不像是她的孩子。所以她总是在阿菁的糖水里,放更多的枸杞。每天起床后,阿菁的早饭必定会比我多一样,比如鸡蛋,或者一包山楂片。要是再碰上个家长会,文科班的家长必定悉数全齐,而理科班也一定会少一个。
我总是笑嘻嘻地跟阿姆说,偏心的人寿命短。
有一次,我把阿姆说哭了。莱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嘴太毒,得理不饶人,这样不好。我却不以为然地反驳:“你看我跟那张寡妇不是处得蛮好。”莱桑很生气,他无数次指着我的鼻子骂:“不要和那种女人在一起!”而我每次看着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就格外来气:“怎么,你瞧不起人家?莱桑,其实人和人都一样,一样贱,你瞧不起人家,人家还瞧不起你嘞。”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气血都通了。我看着月光下少年因为生气而抽搐的嘴角,努努嘴说:“呐,香樟又开花了,闻闻,真香。”
莱桑噗嗤一下就被我逗笑了。
西街巷一到晚上就活跃了。走几步就能看见人一堆堆地扎在那里闹开了锅。有人叼着烟打牌,或是围一圈看下围棋,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跳房子,一时间油烟和喧嚣充满了整条巷子。那个年代卡拉OK和蹦迪已经不是新鲜事情了。我喜欢看年轻男子用摩丝把头发梳得不染纤尘,一双白色旅游鞋再加一身黑色夹克那就更好了。
这总能让我想起桐树哀伤的眉眼。
暮云县有条河叫宏成河。县里有明文规定不许将河水“引进生活”。可是盛夏,那些穿着碎花衬衫的妇女总会带着一大桶衣服去河边,洗完了拧干就挂在河边由两棵粗壮白杨拉撑起的麻绳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浣纱女皓腕下烟雨朦胧的江南。
莱桑第一次牵我的手就是在宏成河边。他低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仰起脸,正好对上他晶亮的眼眸,笑道:“因为阿菁喜欢你。”
然后我看见莱桑漾在嘴边的笑容一点点隐退,我咯咯乱笑。
莱桑见我笑,便缓了缓神色:“阿蔚,其实你不觉得有时候你也很恶毒吗?”说完,他推开我。
夏季的宏成河依旧冰凉如雪。莱桑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头都没有回。等到河边的妇女们唧唧喳喳闹开锅的时候,莱桑已经不见了身影。我浮在河水里,心里想着这些水都洗过哪些东西,会不会很脏。宏成河的水不深,我不至于沉下去献身给河伯,但也不怎么敢轻举妄动。晚间的夕阳看完了人间的一出出闹剧,板起面孔关上云门。火烧云烘得天边的色调变幻无穷。那个时候一到晚上,夜幕里都挂满星星,如果看不见,那明天一定是个雨天。
正在我发呆胡思乱想的时刻,岸边一个男声传来:“你在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少年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我知道,是桐树。
桐树见我痴痴的,以为我吓傻了,急忙脱下鞋要往下跳。我一惊,扯开嗓子大叫:“你别下来,别下来,我马上上去。”
趟着冰凉的河水,桐树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岸阶。
“你在学游泳吗?”桐树有些生气,他的手指很长,握得到骨头略微凸出的关节。
我咯咯一笑:“我在研究小鸭子生蛋。”
如果是莱桑,一定会指着我的额头说,阿蔚,你真是神经病。然后两个人一起笑。
可是桐树没有,他只是搭着我的肩膀说:“送你回家。”
西街巷的仲夏夜,到了九点才会开路灯。
我走在桐树后面,他走得很急,到后来,我只能小跑。
路过张寡妇的冷饮店时,她正好在做生意。一个红色塑料马甲袋里装了约摸十来根棒冰,买东西的女人甜得发嗲的声音:“哎哟买十送一买十送一呀。”
张寡妇转头便看见了我:“阿蔚,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快进来换件衣服。要生病的呀。”
我尴尬地笑笑,寻找桐树的身影,桐树站在离我十米的地方,问我:“你回不回家?”
我摇摇头:“先弄干了吧,阿姆要骂的。”
桐树沉默了片刻:“那我先走了。”厚重的夜色渐渐模糊了少年挺拔的背影。
张寡妇家很干净。我不是第一次来,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些局促不安。
“怎么掉到河里了?桐树救的?”她一边拿毛巾给我拧头发一边问。
我垂下头不答。她又自言自语了声:“这孩子,真是……”
我从张寡妇家出来的时候,西街巷的灯都亮了。整条巷子脱离了几小时前的喧嚣,一下子浮在宁静的灯线里。突然,我发现路口下有个人影,惊得站着不敢动,等看清楚了,桐树的声音已经传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们又一前一后走着。我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这么晚回去,不知阿姆会怎么骂。
桐树忽然打开了话匣:“你跟张寡妇走得很近?”
因为他走在前面,我有点听不清他的话,只觉得心里的火一下子“轰”地又冒了上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不好?”
桐树低着头,没有搭腔。我开始不依不饶。
“其实这条巷子里的人,没几个看得起她。就是因为没人搭理她,所以我喜欢跟她在一起,他们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一个个道貌岸然。”胸腔起伏得厉害,视线也模糊了起来,我赶紧闭上嘴,一阵小跑超过了他。
回到家,阿菁给我开的门。她穿着阿姆新做的睡衣,揉揉眼睛:“你以后这么晚干脆就别回来了。”我一步越到她眼前开始放炮:“干吗,你就这么待见我出事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阿菁一下子愣住,手还停在眼睛边,脸涨得通红。阿姆闻声掀开帘子出来骂我:“你自己这么晚回来还发病。你妹妹比你乖你还敢凶她!”说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幸好我未卜先知,赶紧闪身进了里屋。
倒在床上就睡,一夜无梦。
三
放学后,莱桑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在前面一蹦一跳,找着小石子一脚就蹬过去。
莱桑拦住我的路,手伸过来要拎我的书包,我跟田鸡似的一跳,说:“你离我远点儿。”
那几天我像长满刺的刺猬,看谁都想扎他一身疼。尤其是眼前这个,一想到他令人发指的行为我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莱桑说:“今天阿菁说她要考省城的大学,你呢?”我大手一挥:“我摆地摊供她读。”莱桑愣了一下,说:“如果你考本县的那我也一样,不出去了。想好了告诉我一声。”说完一阵小跑远离了我的世界。
我都快火山喷发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姆给我们一人捡了块红烧肉丢进碗里。
我逮住时机:“妈,以后我跟妹妹不在你身边,你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啊?”
阿姆的筷子在半空一停。我的心像是被灌满了铅,沉了下去,电石火光,噼里啪啦。我把碗里的红烧肉丢进身旁一直埋头吃饭的阿菁碗里,笑着说:“阿菁,多吃点,以后就吃不到了。”阿菁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白了脸,抬起头看着阿姆,阿姆盯着她说:“快吃饭。”
我扔下筷子跑进了西街巷。
西街巷尾有家舞厅叫恰恰人生。我不知道桐树在不在里面。我想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直到西街巷路灯亮起来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桐树的身影,他身边有一个很摩登的女郎,烫了头大波浪,穿着黑色皮裙。桐树见到我很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摇摇头。他回头跟那女人说了点什么,女人白了我一眼,蹬着高跟鞋很不情愿地从我身边擦过。桐树过来,拽起我的胳膊:“我送你回家。”
真是他妈的!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撇开脸不看他生气的眼。两人在路灯下僵了一会儿,我开口唤了一声:“桐树。”
身后尖细的声音响起:“阿树你走不走啊?小妹妹,你桐树哥哥还有事呢。”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花枝招展的女子谄媚婀娜的笑,划过西街巷的夜空。阿菁也很喜欢笑,笑得没心没肺,有时候笑着笑着阿姆也会被带过去,即使我觉得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让人动感情。我知道让一个人从兴头上掉到冰河里是什么感觉,并且经常在阿菁身上以嘴皮子的方式尝试着,乐此不疲。那些恶毒的泡泡像是定时炸弹一样蛰伏在我体内,容不得轻轻一握,稍许的力量,立刻分崩离析。
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桐树换了个发型,剪成了小虎队成员之一乖乖虎的发型,人显得清瘦利落了很多。我笑笑:“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我准备报考省城的大学。可是家里供不太起,所以这段时期我要争取保送,可能没什么时间和莱桑见面了,他不太听我的,所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可耻。也许莱桑说得对,我有时候比谁都恶毒。
桐树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问了声:“为什么供不起?”我回答得心不在焉:“还有个妹妹。样样都比我出色。”桐树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那,哥哥再见。”我不再看他,转身跑开,眼泪一点一点掉在西街巷的水门汀上。
周星驰的电影里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想要的未来,每一种人生里都有特定的影子,并肩而立,看世情寥落,风声无息。
阿树,我原以为,会是这样的。
张寡妇看我痛哭流涕的样子吓坏了。绿豆棒冰,赤豆棒冰,盐水棒冰堆了一堆,最后我哑着嗓子开口:“我要吃冰镇西瓜。”
西街巷的冰镇西瓜是出了名的。个个皮薄瓜甜,把青白的瓜皮剥下洗干净,都可以炒菜吃。张寡妇急忙切了一盆出来,我一边抽噎一边啃着,西瓜水从嘴角不时滴落。
张寡妇突然笑着叹了口气:“哎,我那儿子啊,生气起来也喜欢吃冰镇西瓜。他说降火。”
我差点被西瓜噎死,脱口而问:“你有儿子?”
张寡妇轻轻点点头:“可是看不起我这个妈,觉得我拖着他日子过不下去,自己出去闯去了。经常会回来看看我,也不说什么,还是看不起我。可是,又不乐意看见别人看不起我。”
我像听武侠小说似的开始天马行空地问:“那我认识他吗?我也想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阿姨帮我介绍介绍吧!”
张寡妇被我逗得咯咯乱笑。
往后的生活趋向平静,苦痛收敛。阿姆不说省城大学的事情,我也不问。早上起来,我仍旧吃不到鸡蛋和山楂片。放学的时候,莱桑也不再跟着。
我不知道桐树跟莱桑说了些什么。我觉得我对不起莱桑。
这种自愧的情绪让我无颜面对莱桑。他是个好人。
四
那么我们现在,就不要再说些什么了。直接把时针拨向1992年,2月。
桐树去世。
彼时离高考还剩四个月。莱桑红着眼睛走到我的面前,说:“桐树去世了,我不想让他的葬礼太冷清,你去看看他,好吗?”
莱桑说,桐树,去世了。
那天我问阿姆有没有黑色的衬衫裤子,阿姆说没有。我点点头“哦”了一声,进屋翻出了阿菁的新夹克,阿菁大叫:“妈,阿蔚穿我衣服。”我看着她轻轻一笑:“你现在最好不要惹我,不然我让你后悔一辈子。”阿菁从来没有看过我这副样子,吓得赶紧改了口:“你要是喜欢,我让阿姆也买一件给你嘛。”
我抄起桌上的高考复习册朝她扔过去。
第二次来到花洋别墅。苔藓已经爬满了墙角。整座楼都失去了生机。
我推开门,底楼的客厅有稀稀落落的一些人,他们都是来参加桐树葬礼的。
我看见黄斑点点的墙上挂着桐树的照片,他轻轻笑着,眼神格外干净。
莱桑沙哑着喉咙:“你来了。”
“我给他上一炷香吧。”我说。莱桑点点头。
莱桑说:“桐树去外地帮大哥收账,提成百分之五。没想到对方耍赖,桐树被砍了一刀,送到医院时失血已经太多。”莱桑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我一直低着头,他说完了,我轻声问:“我能上楼看看他的房间吗?”
莱桑含着眼泪“嗯”了一声。
桐树的房间很干净。蓝白格子交错的床单,床头是一张王杰的巨大海报。其余没有什么特别,我刚想转身关上门,忽然发现阳台上好像支着一架画板。我走过去,凌乱的铅笔散落在地上,阳光静静落下,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画里的女孩浅浅笑着,在宏成河边吃着棒冰看小说。
那本书应该叫《几度夕阳红》。琼瑶的,红极一时。同名电视剧里,刘雪华动人的眼泪和秦汉俊朗的面容,多年后我一直记得。
关上门走下木梯,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桐树的灵堂前,面前的盆里释放出哀伤的火焰,她把手中大把的锡箔扔进去化为灰烬。
张寡妇的嘴里一直在喊:“阿树阿树……”
一个高个男人走过去,磕了三个头,“桐树你放心,你的心愿大哥一定帮你完成。”
莱桑突然冲过去,揪起高个男人的领子,挥手就是一拳,“我操你奶奶的!你滚!都是你害死他的都是你害死他的!流氓!你们都是流氓!我要报警!”
男人身手很快,迅速制服了发狂的莱桑,把他推到一边,然后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给张寡妇。
“阿姨,桐树临走时说,他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还有莱桑,让他跟着这么个……不学好的哥哥。”他顿了顿,似在研究措辞。
“对了,还有,他说他有个妹妹,希望能供她读完大学。这里面有一万块钱,是阿树应得的。”男人起身,把信封塞到张寡妇怀里,然后起身看了我一眼,把他的人都带走了。
底楼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家徒四壁。冷冷清清。悲戚声不断在身边围绕,像水一样化开。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那首歌,终于在心底一个人唱完。
五
四个月后,我和阿菁顺利考取了外省名校,阿姆拿出半生积攒交付给我们。
莱桑考取了北方一座重工业城市的大学。西街巷一下子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莱桑和我们一起动身。出发前一晚,他带着我来到宏成河边。
以前我们一起抓石蟹、小龙虾,一起提着从王阿婆家偷来的西瓜泡到凉润的河水里。他教我用小石子打水漂,我最多可以让石片跳起三次。最后我们哈哈大笑。
莱桑说:“其实这是桐树教我的。桐树可以跳五次。”说着说着,两人都沉默了。我说:“天晚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莱桑说:“再等等吧。晚了我送你回去。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晚风吹过,莱桑又说:“那次把你推下去,真抱歉。”我大惊:“原来你知道?”
莱桑笑着:“嗯。而且我还知道,其实桐树……很早就问起过你了。”
我抿抿嘴巴,不搭话。
“我不知道桐树是张寡妇的儿子。我想他其实很感激你……除了你,没有人对张寡妇这么好。你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中仅有的温暖,这种感觉你或许太细微了,可是对于一个看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来说,太重要。阿蔚,你懂么?”
我懂。所以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一万块钱,阿树用他的生命换来的我的前程。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从心底开始腐朽的灵魂,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感情。
阿树将我的叛逆误解为善良,将莱桑的依赖化为他自己的责任,这个世界,谁懂谁的挣扎,谁又比谁干净了多少?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张寡妇,在桐树死后,她就深居简出。我去看她她也不说话,她的嘴唇干裂失色,再没有鲜艳过。我说,阿树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他要我们,笑着活下去。
火车站人潮涌动。我和阿菁将前往南方的一座繁花似锦的都城。听说那里,终年不雪。
火车汽笛响了很长时间,两列火车,天南地北,从此随遇而安。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阿姆红肿的眼睛。我说阿姆,对不起。不知道阿姆有没有听见,也许她忙着把茶叶和郭富城刘德华的磁带塞给阿菁。
车轮缓缓开动,暮云县的景色很美。有大片的麦田和紫云英。
1992年,9月。
他们说,人这一生,总会在特定的时候碰见特定的人,他不声不响,也许就改变了你的一生。
可是最后,终究是要离开的。
2000年1月。
阿菁嫁人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就险些认成了年少时的莱桑。很多东西,与光阴并不相关。阿姆打电话说,政府预备花重金改建暮云县,西街巷的居民为了扩建大都搬迁了,宏成河要被填满。张寡妇在我们走后的第三年就改嫁了,据说就是嫁了当年的小说摊主,两个人去了南方就再也没有音讯。
而莱桑,跟着那个大哥去了北京,创立了一家大型网络公司。我出差的时候见过他几次,越发的人模狗样,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叫莱念树。
还有,梦里,我时常看见那一年的巷尾,阿树,你就着夜色望向我,眼睛亮如塔西提岛的珍珠,眉眼多温柔。
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