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树梨花开
楔 子
江南水乡的某一个小镇,时常会有旅行团的人乘着巴士进来。汽车到达旅店后,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曳着丝绸长裙,一步步下了车梯。是精致的女子,棕色墨镜遮住了半张白皙的脸,长发浸在朦胧的日光中,女子戴上草帽,左手手腕上是一个景泰蓝手镯,镂刻着复古的花纹。
“哒、哒、哒”越过小桥,女子的身影便落入了高耸的石墙房,古老的青石板,鞋跟叩破了小巷的静谧。廊檐下的店铺纷纷合上了木板。
小镇是长情的,十年前的景象十年后如出一辙地落入女子的眉眼,她还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姑娘,一低头,一顺眼,尽是风情。然后等不羁的少年执起她一双手,走到石路的尽头,从和蔼的老婆婆手里买过两个喜蛋,他剥给她吃,酱油不小心滴在少年的格子衬衫上,女子的皓腕下顺势开出一朵并蒂莲花。
当然,如果时光允许,可以离开氤氲的水乡,或是留下。嫁鸡随鸡,都是好的。
只是这些,也都无关紧要了。
One
如此这般,姜梨站在18岁青黄不接的路口。
无聊吹口哨,吵架爆粗话,荤段子一箩筐,耍起小聪明害人害己。贪恋红尘,活得无伤大雅。盼望有朝一日,大地春如海,仗剑走天涯。
当然,还要带上她家的大黄狗阿花。
1993年,姜梨在桥河镇一心一意向小康生活开足马力驶去,坚信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很健康。她很富有。她永远热爱生活。
贺杨说,这位同学,姓姜,名梨,字阿Q,表面没心没肺,实乃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越说越来劲,在生物课上,他欢喜得眉飞色舞,一个劲儿问,我概括得有义气吧!姜梨点点头,算作默认,而后,将手里解剖到一半的青蛙塞进了贺杨的T恤衫。
晓久劝过姜梨,待人要宽容,尤其是对贺杨,要是将来他对女人留下阴影可怎么办。贺杨此人,长相眉清目秀,雌雄难辨,易好男风。姜梨困惑起来,她嘟起嘴巴,翻翻白眼,回想自己实在没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逼他心怀不轨啊。当然,她确实承认,在众人涉世未深的某一个仲夏夜,姜小梨骗过贺小杨,说酷热难耐,镇委下令桥河开放一周,届时漂亮小美眉汇聚一堂,他可以禽兽不如地秀一秀引以为傲的六块小腹肌。可是天地良心,如来作证,姜小梨真没想到贺小杨会在不见一人的情况下仍旧扒光自己往下跳,被他的镇长爸爸亲手揪上岸,当着众人以正视听。过往种种,不提也罢。姜梨估摸,一场可以证明性别的鸳鸯浴对他来说过于重要,她给了他盼望已久的希冀,又让他在睽睽众目下惨遭羞辱。如此想想,她也确实猪狗不如。
经此一役,姜梨善心大发,告诉贺小杨一个生存之道,桥河镇的漂亮小妹妹只有姜小梨和晓小久两个,若干年后,桥河镇的漂亮大姐姐只有姜大梨和晓大久,其余都是歪瓜裂枣大头菜。奔向二十一世纪的四有青年,一定要安分。这种光天化日下为泡妞剥得只剩下小裤裤就全身心栽进桥河的行为是不科学的,是没有可操作性的,在民风淳朴的我们的家乡,是要吃大亏的。
六月底的桥河镇,阳光清清爽爽,冒着热气一股脑地倒在石路上。小桥流水,栀子花香,石墙房里的弄堂,绿荫一浪浪地涌来,水乡的景就成了文人墨下的画。浅浅的意境从叶脉里透出来。
姜小梨长成姜大梨后,依旧是桥河镇的活宝。以她为首,麾下的两只小蚂蚱,均要与她站在一根绳上,在阴暗的罅隙里,朝着阳光奋力生长。
桥河镇是千年古乡,教育事业不算落后。高二结束,就是兵荒马乱临阵磨枪的高三,姜梨像祥林嫂,一遍一遍告诉蚂蚱同胞们,她此生心愿,就是离开乡镇,离开生活十八年的桥河,为此姜大梨不惜弃车弃帅,她要过上富裕的生活,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贺杨似笑非笑,不以为然,他是一镇之长的大公子,前途无忧,坐吃山空。而晓久只是姜梨的小跟班,那一副哀伤的如画眉眼在灯光里浮现太多次,姜梨每一次都强迫自己无视之,左右两叠复习书是无坚可摧的屏障。
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有人被乱花迷了眼,有人在岸边湿了鞋,她装聋作哑将良心剁碎喂阿花吃,老天总会垂怜一次吧。
亲爱的晓久,你说是不是?
Two
很多时候,人一旦立下方向,岁月早就轰隆隆驶过,带来一些人,又带走一些人,没有谁能陪谁到终点。姜梨说,生活是一个泼妇,可惜没有人相信。
就在姜梨揉着一对可以挂到嘴角的黑眼圈时,晓久走过来,在她面前招招手,笑着问,青霞姐姐的《东邪西毒》,我们去看吧?
姜梨正想喜滋滋应了,转念一摸钱袋,生生咽下口水。贺杨落井下石,你不会不去吧?王家卫导演,八大巨星联袂,绝对是华语电影的一大巅峰。姜梨正在做困兽之斗,贺杨叹了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三张电影票,真不去?
毛主席说了,去!一定要去!
1994年的隆冬,桥河镇阴冷异常,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白皑皑一片覆在了苍青色的瓦片上。姜梨和贺杨并肩出了电影院,天气冷得她搓着冻僵的手直哈气。贺杨双手插在浅灰色的灯芯绒裤袋里,脖子上缠了条白色围巾。他有王子病,姜梨腹诽,从帽子到袜子,除了白还是白。她很忧愁自己会得雪盲症。
而更让姜梨忧愁的,是身后的晓久已经痛哭半小时,鼻子又红又肿仿佛碰一碰就要落下来。姜梨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贺杨,你去安慰安慰她吧,哭一哭,意思意思就成了,再哭下去她爸妈非揍死你。贺杨嗤之以鼻,姜梨,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硬得跟一块碳酸钙似的。
嘿!他娘的我的心和碳酸钙有个毛线关系!
晓久紧步上来,插在二人中间,消灭战火。
三人在亭子里避雪,晓久问姜梨,为什么欧阳锋那么多年都不试着回去找他嫂嫂,而是宁愿一辈子躲在茫茫大漠里等待光阴的宽恕呢?
贺杨用树枝刮着积雪,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有什么好找的?这叫性格决定命运,就算命煞孤星那也是他自找的,要是学学洪七,带着老婆闯江湖,事在人为多好。我倒是觉得,整部片子最有内涵的就是,刘嘉玲演的桃花怎么跟一匹马感情这么要好。哎,你说为什么?贺杨踹了姜梨一脚算是询问。姜梨瞪他一眼,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马。
贺杨吃瘪,反击成功。
晓久又问,在这八个人里,你们最喜欢谁?姜梨认真想了想,回答,西毒。晓久问她为什么?姜梨摇摇头说,喜欢一个人哪需要理由,我讨厌鸡蛋女,她不是执著,是自私,这个年代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不是每个人执著到最后都能碰见洪七,所以她是全剧中唯一一个不知结局的人。还有黄药师,爱一个人怎么可以伤害别人,懦弱又小气,真不如慕容嫣为爱成痴来得大快人心。
晓久听着,转头看雪地里的贺杨拿枯树枝学项庄舞剑。姜梨盯着凉亭前孤零零的几株梅,暗香疏影,何其好看,每一朵都为谁望穿秋水。
耳边,是晓久幽幽吐出的一句话,说,我喜欢黄药师。
十多年后,姜梨没有想到,《东邪西毒》会再次上映。那是2009年。她一个人从桥河的电影院里走出来,月色清朗,像水一样化开。多久以前,它照的还是一群孩子,说着和成年后不一样的话。命运早就换作别人的面孔,卜测过世人翻云覆雨的人生。
那个时候,欧阳锋说,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可是永远不要以为,一个人说后悔是意味着假如时光重来他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Three
快过年了。
桥河镇每家每户都忙活起了年事。挂灯笼,贴对联,自扫门前雪,进庙烧香拜佛。一株株许愿树上挂满了红绸带,西北风吹过,红旗飘飘格外招摇。
进屋后姆妈端出了热菜热饭,看着姜梨狼吞虎咽,笑着替她抚背顺气,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猴急猴急干吗?看见你爸了吗?姜梨塞了一嘴,直摇头。姆妈叹了一口气,皱紧眉峰,屋顶又漏水了,他回来可以修一修,大过年的也该给你添置点东西。姜梨点点头。
吃到一半的时候,阿爸回来,看见姜梨吃得香,笑着摸一摸她最近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提起一只烤鸭,道,囡囡前几天讨的,给你买好了,和你姆妈一块吃,要把鸭屁股留给我。姜梨再次点点头。阿爸转身进去,看见姆妈虎着脸,下意识抓抓脑袋,从上衣夹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一百块说,先把房租付了。一个人对着空气,啃着鸭腿,姜梨还是点点头。
寒假第一天,贺杨给姜梨打电话,楼下大爷叫唤的时候姜梨正在床上玩蹦蹦床。跑下楼,穿过小弄堂,冻得够呛,接过电话,贺杨嚷嚷,你是不是又撒丫子乱跑?姜梨说是是,有什么话快说,冻死了。贺杨叹气,真可怜,我正躺在被窝里呢。姜梨火了,你废话怎么这么多,你怎么不说你脱光了在河里啊!贺杨嘿嘿一笑,说,大梨子,晚上老地方见,我有新货!姜梨撂下电话,丢下五毛钱跑回了家。
晚上到点,姜梨装扮如一只保温瓶,坦然收到贺杨鄙视的眼神,以德报怨,由衷赞叹眼前的一对璧人:佳偶天成。晓久俏脸一红,贺杨一脚踹在姜梨的绒裤上,怒吼,滚去捡蛋。
很久以前,姜梨第一次在桥河镇过年。
她看见贺杨在桥河边拉一只火红色手风琴,晓久在一旁起舞,时而像破茧而出的蝴蝶,时而像振翅高飞的雄鹰。一个是镇长的宝贝独子,一个是全国少儿舞蹈比赛的翘楚。姜梨的身世很普通,父母离婚,父亲另组家庭,常年冷落。8岁时母亲改嫁,移民至海外。临行前,妈妈将姜梨托付给自己的妹妹妹夫。
姜梨知道,妈妈拿到绿卡,为新丈夫生下一子半女,生活稳定后,会接自己去美国。
贺杨的新货没有让姜梨失望。火树银花不夜天,娇红柳绿,如星如雾。贺杨拿一根烟火棒来到姜梨身后,悄悄点着她的发尾。姜梨闻到焦味,一脚踹在凶手的罩门上,二人齐齐滚到地上。
姜梨很开心,她哈哈吐着白气,对晓久说,给爷跳一支烟火舞。
贺杨身体一僵,立刻坐起来,恶狠狠瞪着姜梨,指责她的口无遮拦。晓久弯了弯眉毛,像堕天的精灵,荧光熠熠,翩翩而舞。
贺杨看得喜上眉梢,眼里尽是佳人倩影,姜梨抚掌而笑,有多少次,姜梨梦见晓久站在某国的皇家歌剧院里,对世人微微一笑,从此红尘颠倒。
晓久的脸蛋红扑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好久没跳,舞步都生疏了。贺杨急忙摇头,可漂亮了,早知道应该把我的手风琴拿来。
姜梨突然使起坏,把鞭炮往贺杨身上一扔,噼里啪啦,然后拉起晓久就跑,身后的贺杨满地打滚。
大年初一,三人去晓久家吃汤圆拜年。晓久奶奶给每人二十块压岁钱,贺杨死活不要,姜梨在旁直捅他,你不要给我。贺杨恶狠狠转过头说,你不要给老子丢人现眼,奶奶喷了贺杨一脸芝麻,晓久大笑。
那是最好的时光。
正月十五,夜,花市灯如昼。
桥河两头挂满花灯。火树银花的古镇,庙会喜庆非常。姆妈推门而入,走到姜梨床边坐下,问,宝宝,你怎么了?姜梨正在《水浒》里腾云驾雾,顺口回,等一等,马上就上梁山。姆妈夺过她手里的书,拍拍姜梨的脑门,你不是最喜欢赶庙会了吗?贺杨在楼下等你呢。姜梨朝床上一倒,撒娇道,人家不舒服不想去。姆妈不为所动。姜梨抱抱她,嗫嚅几句,我们要分开的,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到时候多难过。
姆妈一愣,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姜梨的心思太深,人情恩仇计算得清清楚楚。桥河镇里的姜梨是龙困浅滩,她总要浴火重生,过该过的生活,谁能阻挡她?姜梨可不怕弑神诛仙。
Four
新学期,光阴更似箭。踏岸沙,步月华,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姜梨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课,一个人抱着沉重的课本穿过长长的走廊。阳春白雪,草长莺飞。江南水乡的味道又渗透在了三月烟花里。
四月底的一天,晓久来找姜梨。
她憋着眼泪,扯住姜梨的衣角,怯生生说,你可以不走吗?我们留在桥河,过平静快乐的生活,不是也很好吗?她问,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一直都是跟着你,你是我的信仰啊。
1994年,高考未必定终身。何况是在这样的古城小镇,出一个大学生是极其稀罕的。大多数人选择留在乡镇,过小农经济的生活,那时的教育体系远不如十年后发达和畸形,改革开放刚刚春风化雨。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姜梨抬手指着湛蓝的天空,看,晓久,那是什么?
是云啊。
对,你觉得它们会在一起吗?
好像会。
不。其实永远不会。看上去它们好像在一个平面,可以契合,可事实上它们不处于一个高度。晓久,人生就是这样的。
晚饭时,因为多了一个人,气氛有点沉重。姜梨木着脸吃饭,一个声都不吭,一个屁都不放。
她口里的姆妈穷酸卑微,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外甥女。而她心里的妈妈雍容华贵,心狠手辣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哦不不,只是迂回战术,姜梨这样安慰自己,她需要先让自己过得好,才能让我过得好。姜梨点点头,向自己肯定。
女人温和地拉过姆妈的手,说,妹妹,这些年多亏你们替我照顾姜梨,大恩大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现在她要高考,考不上国内最好的大学我就带她出国。这笔钱,你们就留着吧。
白色支票,姜梨只在港台剧里看过。
她问,多少钱?
女人说,十万。
姜梨摇摇头,太小气。
姆妈瞪了姜梨一眼,叱喝,闭嘴。
阿爸在一旁推搡着,这钱我们不能要。
姜梨接过支票递给姆妈,干吗不要,你们傻呀?
女人眼眶一红,这孩子心里是怨我的,她只认你们。
姆妈急忙说,阿姐,快别那么说,孩子心里要是不惦记你,怎么会同意跟你走呢?
姜梨撇撇嘴,应道,要是你没钱我就不走。
说完姜梨知道姆妈真要发飙了,急忙跑出了家门。靠在巷子里,巷口出去就是桥河,桥河环绕着整座小镇,河上又驾起许多古桥,纷纷扰扰,环环绕绕,真像人生。月光下,少女恬静的眉眼,象牙色的皮肤,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少年轮廓分明的脸,挺拔的背影,瘦净纤长的手指。女孩忍不住冲进少年的怀抱里痛哭,少年缓缓抬起了双臂。
有的时候,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渐渐结束的。姜梨转过身走进弄堂。
贺杨找到姜梨。
他逼问,你要走了?你不是恨死那女人了吗?你姨父姨妈把你养大,你就当个甩手掌柜,这么贪慕虚荣,口是心非,姜梨,我对你真失望。
姜梨无所谓地笑笑,贺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我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他们欠我的。你知道天安门广场能容纳多少人么?你知道从金茂大厦看下去人有多么渺小么?你知道商场里的名牌裙子要多少钱么?你知道一杯可乐在咖啡馆里的价格么?你知道从小学钢琴和奥数的男孩子有多讨人喜欢么?这些本该都是我的生活,可我来到了桥河。
贺杨说,既然这样,你永远不要回头。
Five
阿爸说,囡囡,阿花死了。
姜梨看到它无声地趴在地上,没有任何起伏和生气。她想,它是不是真的为了一串山楂葫芦和她耀武扬威过。姜梨下意识地转身想去找贺杨,可是他说,你永远不要回头。
走过去,顺着阿花的黄毛,姜梨最后一次把秘密告诉它。
阿花,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她真的看见那群坏孩子在贺杨的自行车上动手脚,也看见晓久穿着淡粉色衣裙笑着搂住贺杨的腰,谁的衣袂飘飘,谁的裙角招摇,山丘上的梨花开得多少浪漫,谁又在丛中笑。
那个时候,姜梨却只能躲在树后,冷眼旁观他人的幸福。
后来,镇里传开了那场车祸。
晓久的左腿永远比右腿短了1.5厘米,公主的光芒褪却,黯淡得连尘埃都不如。晓久说,多少年,只有你们对我不离不弃,相信我一如当初。
贺杨是因为愧疚。姜梨呢?一个本可以阻挡灾祸改变命运的人,只能更加愧疚。
这一切,只能放任梨花知晓。
姜梨没有参加高考。
到飞机场,车马辗转四个小时。那一天,天晴风暖,阿爸去了工地,姆妈进庙祈福,桥河镇的菩萨,都说很灵,姜梨不知道是不是。不过她笃定,除了自己,故事中的所有人一定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飞机起飞,身边人替姜梨盖好毯子,动作生疏而僵硬。
她闭上眼睛。谁压抑的愤怒,谁隐忍的成全,谁黯淡的嘲讽,谁一生的悲伤,都在轰鸣声里,落在了桥河。
Six
十年后。
看见有客人,旅店里的老板笑着出来迎接。
女子颔首浅笑,老板,桥河比过去繁华。老板一愣,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脱口而问,您也是桥河人?女子笑而不答。老板见着她的模样,心里也有了几分底,估摸是早年离开桥河的人回乡省亲或是旧地重游,便撂开了话匣,十年前镇长的儿子去了北方大兴土木工程,风生水起,赚了不少钱,在桥河投资了好几个项目。如今的桥河,是旅游胜地,名声不小啊。
女子点点头,转身在茶摊前坐下,轻声道,老板,上一壶绿茶,来点梨花膏。老板应和着,这位小姐果真是个行家,不少人都冲着我们这儿的梨花膏来一趟桥河。女子抿嘴不语,仍是点点头。
敢情碰到了同乡,旅店的伙计也热情异常,从肩上撂下白巾,使劲擦着木质的坐凳,擦得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油,泛着透亮,可是干净,上面堕着厚重的人情和风尘味儿。
傍晚时分,女子出了旅店,来到桥河边,不少游客都花钱坐上了乌篷船,吃岸边买来的臭豆腐,穿过一梭梭桥底。桥河的水清清凉凉,鹅黄的月色熨开一重重的细浪,像妇人眼角的尾纹,波澜不惊,所有的悲喜都是庄周的蝴蝶梦。
桥河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如果有人去世,就把坟安在桥河的山丘上。季风回响在寂静的山头,墓区一直安静,祖辈父辈的人都葬在一起,生生世世都是桥河的人。
碑上嵌着一张墓主儿时的照片,两只眼睛透着稚气,笑容清甜,连烟火气都不含,纯净得像一汪山泉。
晓久,我回来了。
下山的时候,夜色已经深重。远处河岸的熙攘声音传来,万家灯火弥漫,照亮多少人悠长的梦境。以前读易安词,有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当时总觉得矫情,现在看来,还真是。岁月冗长,偏偏又不允许人轻易放开过往的情怀,雷峰塔里的白娘娘如何潜心修了行?是不是时刻念着许仙早已经再世为了人与你毫不相干?姜梨淡淡想着。
回到旅店,老板出去进货,老板娘站在柜台前结算一天的账,长长的头发挽成髻,身着旗袍。她本身并不很美,只是气质尚佳,桥河的人都是。
贺杨真傻,他应该把这儿投资成影视拍摄地,人和景都是现成的,保准比横店更好。姜梨低头笑笑。
老板娘见姜梨回来了,走出柜台,问,去哪儿玩了?见着亲戚没有?
姜梨摇摇头,亲戚都走了,随便看一看。
老板娘“哦”了一声,又问,你离开这儿有多久了?
姜梨仰起脸,答,快十年了。我走的时候才18岁,跟母亲去了美国。
老板娘一脸惊艳地看着姜梨,你们家境挺富裕,那年头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美国在哪儿都不知道。
姜梨不答。老板娘也自顾自地说开了,十年前……哎,大概你也不知道,那一年发生的事可多了,就有一小姑娘,跟你差不多大,好端端一人,想不通就……哎……要说起来,桥河能有今天,也少不了她的关系。
姜梨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问,知道为什么吗?
镇上的人都说她要和镇长的儿子结婚了,偏偏这前任镇长撂下话,不接受自己未来儿媳妇是个无能的跛子,婚事就给推了。你说这流言蜚语传开,人家小姑娘还怎么做人,大概一时想不开,就走了。也真是作孽啊。
姜梨点点头,只觉心口有块铅,抬手揉了揉眼睛,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那男孩和家里决裂了,拒绝继承一切财产,搬了出来。
去了北方?姜梨接过她的话道。
不,要是这样也没什么难得的了,他留在这里照顾那女孩的奶奶,可惜老奶奶受了打击很快就过世了,他才卷铺盖走人。这孩子,真了不起。
见姜梨很久没答话,老板娘又说道,你还别不相信,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桥河的人都知道。他走后镇长气得生了一场大病,说什么不肖子只管别人的爹娘。不过这人也奇怪,听说他出息的几年后回过一次桥河,没见亲爸,却接了另一对老夫妻去了北方……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先回房了。老板娘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目送姜梨上了木梯进屋。
Seven
六年前姆妈有过一封信。
信上只是最普通的一些问候,没提任何事情,只在结尾时提起要和阿爸去北方生活。勿念。
不念就不念吧。姜梨苦笑,当时她并不知道母亲手里还有姆妈的另一封信,诉说了一切的离合。母亲半年前才把它交给姜梨,说这是你姆妈的意思,她不舍得你太伤心。姜梨含泪接过信。
晓久自杀,贺杨出走,这些消息因为有心人的隔离,晚了整整十年才传到姜梨的耳里,并不太难以承受。
这样也好。姜梨想着,又抬起手臂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姜梨见了老镇长,风烛残年,佝偻无神,早不见当年一把将贺杨从桥河里拉出来训斥的雄风。他坐在轮椅里,看夕阳无限好,久久沉默。姜梨看着他的背影有点难过,她不知道,姆妈和阿爸会不会也这样看着大西北的天双手合十为她祈福。
走过去推着他的轮椅,姜梨喊了一声,叔,是我。
老人忽然就哭了,说,连你都回来了,那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临走时,耳边传来老人的叹息,留下吧,他知道你留下也许就会回来。晓久的事,是我做错了,可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因为愧疚背上一辈子的责任。你们那个时候多年轻啊,都是一群孩子,怎么会明白一个父亲的心呢?
姜梨笑着说,叔,等贺杨也当上爸爸,就明白了。
老人在黄昏里笑了笑。
Eight
姜梨决定留下执教。桥河的学校多了起来,大半是贺杨的功劳,都配备了极其专业的舞蹈房。不过姜梨选择留在母校。
校园还是大,经常有学生嬉笑打闹,追逐奔跑,姜梨会和他们一起玩。
在孩子们的嘴里经常会听见熟悉的名字,他们说从前有个很好看的阿姐是桥河叔叔喜欢的人,后来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给桥河带来了福泽。
他们问,老师,你知道这个传说吗?
姜梨每次都会告诉他们,那不是传说,是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懂得的人生。
桥河最美的地方是长情,那些逝去的故事和逝去的人,永远都是这个镇上不朽的传说。
他们都是这个世上的传说。
梨花渐渐匐满了山丘,又是一年灿烂。
世事百转千回,姜梨终于明白了欧阳锋为什么回到了白驼山,也许他说得对,当一个人不再拥有的时候,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人是会变的。
你以为值得放弃一切追求的东西,其实未必真的值得,而你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倒牵绊了一生。亲情,友情,爱情,理想,责任,没有谁能够尽善尽美,但我们是真的拼尽所有为那一刻我们最珍视的东西努力过,没什么对错,只不过人要成长,岁月要流逝,我们在乎的东西总是跟光阴对抗。
就像曾经有个你想阻止一个人离开,可回首已经有人用一生等待。
那月光下相拥的你的无奈,看不到巷尾转身离去的我的悲哀。
如果梨花真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