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月落乌啼

月落乌啼

One

21岁的戴梓每日在货运公司上足六小时的班,而后骑车赶到伊甸园兼职演唱。半夜收工后,和大伙儿一起吃一碗醇香的双皮奶,啃满一盆酱爆小龙虾。都是年轻的身体,挺拔隽秀,眉目舒展而开明,吃起苦来眉头都不皱一记。

1992年,鹏城甫入秋门,气温渐凉,早晚多雨。

从酒吧街返回龙岗区布吉镇,一路旖旎消减,三角梅盛开,景致美如诗画。握紧龙头,戴梓加大了脚劲,二轮子溅起一路水花。

雨后夜空清明,月色消融在淤泥水里,像极一碗蛋花汤。而此刻,临时搭建的工楼院子不比往日清净,戴梓把车链子拴上,回头就看见他的姑娘咬着左手大拇指指尖,一脸讨好地看着自己,眼睛亮如塔希提岛的珍珠。

戴梓忍不住逗阿芙:“宝宝,你把咱家的屋顶拆去卖钱啦?”

东屋的阿K已经收拾好了重要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从老家带来的榨菜罐子,一把价值不菲的名牌吉他,他将钢丝床移到了院子里,哼着新曲子调弦。

戴梓把叉烧饭递给阿芙,替她掰好木筷。

江明小姐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戴梓你可真给上海男人长脸,对老婆太好啦!”

阿芙含着一块叉烧:“我笨嘛。”歪过头对江明贼贼一笑。

江明闻言,极不仗义地点头,默认。

阿芙就感觉有不明物体偷袭自己,脑子一震,听到戴梓严肃地警告:“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还有不准说自己笨。”

阿芙想了想,忍不住辩驳:“那我是笨嘛,我姐姐说我是官方认证的处理商品。”

“你姐姐嘴巴可真毒。”江明说。

阿芙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可是北大高材生,我们全家都怕她。我爸爸是物理老师,他说能量是守恒的,所以我的智慧都被她给吸走了——”阿芙抖了抖身子,“啊,这个说法好血腥。”

戴梓摸了摸她不怎么灵光的小脑袋瓜,说:“好了,房子的屋顶被暴雨冲塌了,今晚在院子里将就一下,睡觉不许踢被子。”戴梓挽起裤管,赤脚趟在凉水里用脏布单将泥沙和木块裹好,抵在床脚。

阿芙用毛巾把他的双脚擦干净,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江明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天我们住哪儿啊?”

戴梓摸了摸阿芙的头发,硬邦邦的,有点扎手。阿芙把头往戴梓的胳肢窝里钻了钻,乐呵呵地说:“我们就这么住吧,你看星星多漂亮。明天又是个好日子。”

戴梓笑笑,亲亲她弯弯的眉,转过头问:“合约怎么样?孙仲放不放人?”

“合约到期了,孙仲想给我续伊甸园的场子。”江明顿了顿,“可是我想回广州发展,既然有唱片公司签我,那就去试试。区区一个伊甸园里,歌手就这么多,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戴梓看了一眼阿芙,轻轻笑了笑:“我总是要留下的。”

江明哈哈一笑:“今晚我们这么狼狈,孙仲知道了要笑坏了。”

“指不定他多羡慕我们呢。”戴梓也笑。

阿K在旁若有若无地拨动着琴弦,松松散散的调子,都是几大音像店卖得最好的磁带歌曲,从《吻别》到《太傻》,再到一曲看尽红尘的《梦醒时分》,沧桑而温情,在院子里流转。那时的头顶总是有姣好的满月,蝉蛩嘶鸣,泥腥气入鼻。

阿芙渐渐睡熟,院子里的其他人各怀心事。

无论如何,他们还年轻,他们有真心。

Two

戴梓唱了一首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

包青天之风席卷两岸,主题曲红遍巷尾街头,阿芙痴迷英俊展昭,终日买口袋小说和海报,晚上把破案故事讲给戴梓听。

舞台灯光四溢,玻璃球折射妖娆的光。一干人等在酒吧狂欢,你方唱罢我登场。孙仲说,江明是第一个签了身价走出伊甸园的歌手,带了个好头,啤酒蛋糕场地全免。

阿芙用细管喝可乐,笑语盈盈地看着点烛光庆祝的戴梓。孙仲逗她:“阿芙妹妹,你们家袋子什么时候能出头跑路啊?”

阿芙没听见。

孙仲再接再厉:“我可是你们家袋子的伯乐哎。”

阿芙没听见。

“阿芙,你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哇哇哇。”

阿芙没听见。

一下灯光全暗,众人噤声。从台前看过去,推车上有一个三层蛋糕,插着烟火棒,开出洁白绚烂的花。

12点的钟声响起,欢呼雀跃声爆发。阿芙捂起耳朵笑,被身边人用香槟酒浇了一身。锣鼓震天,彩光大开,舞池里人潮翻涌,像煮沸的一锅汤圆。钢琴吉他杂乱无章,气球爆炸声不断,彩条喷满一地。

吼英文歌的被粤语声打断,唱原创曲子的被家乡话拆台。

那些凄风苦雨,奔波劳碌,那些背井离乡,跋山涉水,都是长久生命的乐章。吼一吼,跳一跳,青春依旧青春。他们从各地经于此,整装待发,然后离别。从来没有去不了的远方,拾不起的梦想,或吻不到的爱人。

众人跳舞,阿芙学着大伙左脚蹦完右脚蹦。突然,只听一声鬼嚎炸响,人群从里到外安静,正是孙仲——

“谁他妈踩我脸啊!”

众人看过去,果见孙仲弯着腰,右脸半个斜印,疼得脸都青了。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的脸在地上。”

“你你你——”孙仲觉得自己要吐血了。头顶的玻璃球还在转,明灭的耀眼灯光投下来,真是一张年轻柔美的脸。

说不清哪里好看,就是让人移不开双目。白净细腻的皮肤,凑得近些,都能瞧见表面的几条小红丝。小嘴红润饱满,眼睛又大又亮,右眼皮打了三层褶子。孙仲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抹了抹脸,气势还是要摆足,当即吼了开来:“你怎么补偿我?”

全棉的蓝色印花手绢被递到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孙仲想,桃花大概要开了。

“阿姐?!”听见阿芙欢快又惊讶的叫声,孙仲心要跳出喉咙口。

灯光雀跃起来,起初只有几个音,轻而缓,而后是沉郁动人的调子,绵绵延延,起起伏伏,有雨后初晴的释怀,有灯火黄昏的暗哑。喧嚣寂静,一个个热血,胆怯,艳羡,迷茫,朝不保夕的灵魂从中得到安抚,只留期盼与祝福。一个音符,一句唱词,一段调子,一支情歌,是音乐,是艺术,是歌者的灵魂,是时代的缩影,是你我的人生。

1983年怀旧金曲《TonightICelebrateMyLove》红遍欧美。

“献给你。江明。”阿K的声音低缓。一曲毕。与往日不同,无鲜花,无掌声,无人卖唱,无人买醉。

江明在一旁点头致谢,流光泄了一地。

戴梓说:“知道阿K吉他弹得好,人长得好,原来歌也唱得好!”

无视一切的孙仲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人:“阿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阿K在台上,半垂着头,望着舞台下的某处,忽而低低一笑。

陈语蓉忽然想到一句话,古龙说,世间无人能挡江枫一笑。

“蓉蓉。”她说,“陈语蓉。”眼光落在阿芙身上,眉头都蹙紧了:“阿爸说你太久没回家了。”

戴梓怀里的人吐了吐舌头。陈语蓉又笑:“这儿真热闹。我羡慕你,阿芙。”

深夜两点,众人决定散伙。明朝留的留,走的走,各奔前程,无岁月可回头。

江明在台上泣不成声。

没有人去深究,江明为何以那样一首歌结束送别会,那是几大歌厅最近火极的必点曲目,痴缠且哀婉。江明的嗓音与苏芮相像,有客人点《牵手》,总是江明上台。

“因为爱着你的爱,所以梦着你的梦。”

牵着阿芙的手,戴梓想,他是明白的。歌声和电影一样,给现实中的人圆无法实现的梦,给现实中的人做假象的选择。

歌者的缺憾,成全听众的圆满。2005年,在江明的追悼会上,作为与她同批出道的歌手,戴梓接受媒体访问,只言片语匆匆而过,逝世不该是一个过气明星重回娱乐头条的因子。而日后大红的影帝阿K在吊丧期间取消了一切档期安排,好事者揣摩许久,翻出陈旧往事大肆炒作,想象力之好令人瞠目。戴梓想,他们只是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深圳的工房院子里看过一晚的星星,聊过一晚的天。他们曾经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演出服,骑着自行车在赶往下一场的十字路口相逢,继而鼓励一笑。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天时地利人和,纯洁无可匹敌。他们都以为绝处逢生,转角就是希望。

可人生哪有那么简单。

Three

一个月以后,整条酒吧街的人都盛传伊甸园的老板孙仲在追某校中文系高材生陈语蓉,陈语蓉倾心吉他手阿K,阿K惨遭江明遗弃,江明签约广州知名唱片公司。

好像人的际遇都是在一夜之间发生改变的。

戴梓从上海南下深圳打工,做过流水线上的技工,摆过地摊,卖过小吃。他的小笼包红遍龙岗区,每天夜市队伍排过马路。

猪怕壮,人红是非多。有小混混借着收保护费的恶俗名义砸了场子,长板凳掷向倒地的戴梓,陈语芙生生挨了上去。

事后,戴梓痛心疾首地教育她:“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阿芙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我姐姐说人傻是天生的,治不好。”

戴梓青筋跳动,指着她的脑子,颤声道:“以后不许这样。”

阿芙姑娘委屈死了:“我怕你被砸坏了我都没有小笼包可以吃了嘛。”

“是你重要还是小笼包重要?!”

“我重要。”

“是我重要还是小笼包重要?!”戴某人乘胜追击。

阿芙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想了想,老实道:“小笼包重要。”

戴某人昏倒。

那是初识,也不是初识。每日阿芙都会来夜市光临戴梓的小吃摊,从喜欢小笼包到喜欢包小笼包的人,看他背脊硬挺,在霓虹灯光下面容专注地做馋人的吃食,十指翻飞而灵动。阿芙不很聪明,看人看物泾渭分明,是那种喜欢上小笼包就绝不会再喜欢生煎包的人。

戴梓想,他的人生多舛,掌中事业线纠葛断裂,爱情简单就好。

没有任何犹豫,阿芙与戴梓同居。早餐是小笼包配豆浆,然后她送戴梓去上班,自己在家悠闲度日。过节生日,戴梓会接她去伊甸园听歌,多数时候她选择在家等他披星戴月回来,带一份夜宵。

生活周而复始,在最应热血的年月,阿芙想,他负责养她,她负责被他养,也算各司其职。

阿芙可以认识野心十足的江明,内敛敏感的阿K,以及吊儿郎当的孙仲,因为那是袋子的朋友。至于梦想,选择,成功,这个时代的人们拼命追求的一切,都离她太远。她的生活向来单纯澄澈。

戴梓入驻伊甸园后,生活条件依旧艰苦,他喜欢摸摸阿芙不怎么灵光的脑袋,说一句:“宝宝啊,为夫混不下去了跟着为夫回家种田吧。”

“那我以后少吃点。”阿芙满脸肉痛地下决心。

戴梓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一汪水了。去他的功成名就吧。

江明走后,陈语蓉跟着妹妹住进了福田区。戴梓和阿K住在同层隔壁一室一厅房。起因是孙仲不忍心上人拘束,曲线救国,涨了戴梓的薪水。

转眼深圳入冬。平安夜,戴梓和阿芙早早入睡,圣诞节一早,二人去了梧桐山。

“面临南海大鹏湾,和香港新界山脉相连。”戴梓牵着阿芙的手,在好汉坡拾级而上,指着梧桐烟云,细细解释道,“以后等我赚够了钱,带你去香港,买很多漂亮衣服。”

“我要去和哥哥留影!”阿芙双臂大扬,欢叫起来。

戴梓假装生气:“宝宝你竟然喜欢别的男人!”

阿芙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不解道:“是你说你喜欢他的好吧。”

风华绝代,姿容隔世,天生是舞台的宠儿。戴梓喜欢张国荣的电影,歌曲,以及为人。《倩女幽魂》把阿芙看得泪眼婆娑,戴梓在伊甸园唱有关宁采臣的主题曲,词曲妖冶深情。多好的爱屋及乌啊,看着怀里的姑娘,戴梓笑起来像只偷腥的猫。

阿芙左看右看,一蹦一跳,嘴角高高扬起。从凤谷鸣琴到碧梧栖凤,景区风光娇艳,山色迷人,鹏城灯火尽收眼底。

“哇——”阿芙猛吸一口气,“我要吸收天地精华。难怪那么多封建君王都要称王称霸,君临天下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宝宝。”

“做嘛?”

“宝宝。”

“做嘛?”

“宝宝。”

“袋子,你别这样,我觉得你变了。”

“怎么变了?”

“变得越来越不聪明了。”

“哦,那不是和你越来越近了。”

像这样拐几弯的话,戴梓说起来是信手拈来,他丝毫不担心阿芙能听懂炸毛。

“哼,你是我前世投胎的时候被我用智商换来的破袋子!”

这话,戴梓琢磨了许久。心里暗惊,果然兔子急了都要咬人呢。

“阿芙,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们的祖国很大很美,总有一天,我们要把美景都踏遍,美食都吃遍,美人都看遍。”

“美人就在你怀里呢。”阿芙笑嘻嘻,突然急道,“要是有一天你把我弄丢了怎么办?”

“老实说,我比你聪明吧?”

“嗯。”

“所以这种事不会发生。”

“那万一就发生了呢?”

“你就乖乖待在原地,等我找你。”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晨观日出,暮浴霞光。都是这么想的。

夜里,他们去电影院看了徐克的《青蛇》,忘记了王祖贤的风情,张曼玉的妖娆,戴梓只记住主题曲的词: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美哉善哉。

Four

陈语蓉大四实习,不住校的日子就和阿芙在一起,白日里经常和孙仲一起游览深圳景区,夜里和众人去伊甸园。孙仲会和她说好玩的段子,把她逗得花枝乱颤,而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舞台上的阿K。

她是纯粹的文科生,迷恋一切有艺术气息的事物和男子,期待一场风花雪月。而孙仲只是纨绔子弟,他给她的快乐,对她可有可无。

事实是伊甸园的风光已不如从前,大批的歌厅在深圳扎盘,唱片公司在大陆的兴起挖走了众多台柱。孙仲最头疼的事情,一是陈语蓉暧昧不清的态度,二是如何留住伊甸园的老歌手。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有经纪人盯上了阿K。

狠狠把烟头掐灭,孙仲的眼睛眯起来,看向舞台角落处的男子,英俊,忧郁,时下演艺圈明星最容易火的因素,这位情敌可都具备。

江明走后,阿K不仅仅是吉他手,他开始尝试一些原创歌曲。

让残阳把城墙染血,让苍鹰把高空低悬,让大漠把衣袂翻卷

我的姑娘呦我的姑娘呦你牵了白马路过天边

我在等你你看不见

台下叫嚣声肆意,不断有花篮被送进阿K所在的化妆间。

“他一定会红的。”孙仲说。

陈语蓉道:“这首词是我在敦煌的晚上写下来的,那儿的壁画真美,星空也美,当时我想,一定要找一个人,谱上好听的调子,唱成好听的歌。”

让传说渐行渐远让月光冷冽千年让朱雀徘徊古道边

我的少年呦我的少年呦你念着誓言守在墓边

谁在等我不如不念

陈语蓉送给阿K二十多首作品,词风多变,水准不一。除此以外,阿K拒绝陈语蓉的一切示好。而孙仲不知道,正是这一首《大漠童谣》让阿K进军歌坛。

“你这么帮你喜欢的男人,不怕有一天他红了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没红也不理我啊。”陈语蓉回答得理所当然。

孙仲笑:“蓉蓉,我可以让他成名,也可以毁掉他。”

陈语蓉抖抖双肩:“这都无所谓啊。孙仲,我爱上我的爱情而已,至于他的前途和我没关系,你有什么好威胁我的呢?”

孙仲举起玻璃高脚杯,酒香气黏人:“那你可以告诉他了,三天后,会有唱片公司经纪人找他签约。”

“Cheers。”陈语蓉一饮而尽,“如果我的爱情只值一句谢谢,那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我不允许他人的梦想破坏我的信仰,如果不能两全,那就成全,否则将是对彼此的亵渎。阿K只是我爱过的一个过客,他过得越好,就证明我付出的青春越值。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青春比岁月更宝贵。”她微微笑了起来,嘴角有细细的纹,“毕业以后,我会出国,看看外面的世界,还要爱不同肤色的人。浮生长恨欢娱少啊。”

直到当晚演出结束,孙仲都无语。

送到楼房底下,孙仲抱了抱陈语蓉:“如果累了,不想走了,就回来。”

“好。”她应得心满意足。

1998年,伊甸园关闭,都说树倒猢狲散,孙仲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猢狲走了树也会倒。当时大陆有太多的歌手,走在广州深圳北京的马路上,一块广告牌砸中十个人,其中九个都搞音乐。

大约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凭借着开歌厅结识的人脉,孙仲像模像样地也唱了几年歌。而后过气,开了一家书店,叫《迷城》,出售磁带、唱片和音乐书籍。又过几年,网络时代兴起,书店亏损严重,面临倒闭。他在网上开一家淘宝店,专卖一些艺人饰品,签名海报以及珍藏版CD。他给它取了一个极其文艺的名字,叫“涛声依旧”。

2009年,陈语蓉与美国佬离婚,回上海和父母生活。

彼时孙仲在演艺圈幕后摸爬滚打多年,竟又转战荧屏,时常会有音乐比赛邀请他做嘉宾。

时光很难让一个男人服老,电视上的面容俊朗一如多年前。访谈节目里,孙仲喜欢说一些当年的往事,像一个耄耋老人。作为“94新生代”歌手之一,他亲眼见证了一代音乐人的兴,与亡。

“所以,孙老板当时是万人迷啊?有没有什么歌坛一姐当初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主持人笑着问。

彼时陈语蓉涂着指甲油,九指秋香绿,右手尾甲一抹凤梨白。细软的小管滴在未干的亮油上。

她嘴角泛起一丝薄薄的弧光,眼梢掠过电视宽屏上给了特写的孙仲。

“没有。倒是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但是人家不理我。主要当时我们那儿帅哥太多了,我就不怎么起眼了,哈哈哈哈。”

采访到一半,孙仲唱了一首毛宁的老歌。

迎战高考的女儿嚷了起来:“吵死了吵死了,什么年代的歌,真难听。”

陈语蓉笑笑,关掉电视机。

十五年风尘,她可以认出今日的影帝阿K,却不记得当初为他而写的字字句句。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孙仲的一句临别戏言。

不不,陈语蓉又想,那不是戏言。许诺人许诺时诚恳真切,奈何光阴迢递,初衷渐忘。

Five

阿K去了北京。临走前,将欠戴梓的房租一并还清。这两年,戴梓每日平均要打三份工,月工资在1000元上下。寄700块钱回家供弟弟上学,家用开支,其余的钱自己凑合用。而像阿K这样一门心思在酒吧表演的打工漂泊者,生活自然捉襟见肘。

阿K身型没有戴梓高大,眼窝深,颧骨有些高,碎发挡在眼前,戴梓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他忽然抬起头说:“坚持下去,和我一样,你也会遇到好的机会。”

戴梓笑得憨厚:“其实我不是很嫉妒你啊。”他不是为了梦想成真才走到今天,随波逐流,亦是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

两个男人间的拥抱,局促,刚烈,善意。那一刻,阿芙想,其实她一直都是旁观者,舞台上下,她无法懂得他们生存的艰难,挣扎,和取舍。

明明深圳的发展蓬勃壮硕,娱乐多元化,工作之余,人们愈发喜爱夜生活,可伊甸园的生意却不再场场爆满。孙仲和戴梓亲眼看到几十家酒吧如诗句所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产业链的逐渐完善,注定了伊甸园再无法在龙岗区一家独大。音乐被工业化,商业化,彻底进入了完全竞争市场的局面。

戴梓告诉阿芙,和旧上海的十里洋场不同,这个时代的歌舞厅,带给人们极致的美感,而非低俗的快意。憧憬,梦想,希望从来都没有被纸醉金迷打败。大众追逐的靡靡之音,成为生活的美化。不管过去多少年,人们都会轻易通过一段耳熟能详的曲调,想起自身的过往。而这样的记忆,恰恰是由无数和戴梓一样的人提供,因此他们注定被铭记,也注定被遗忘。

所有的呐喊与呼唤,都要湮没在时代的洪流里。

阿K离开的头半年,和戴梓有书信往来,诉说培训的辛苦,新人的无奈,上台的紧张,首都的壮丽。戴梓从不知道,向来内敛少语的阿K也有如此絮叨的一面。孙仲说,那是因为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和身边人说话了。

陈语蓉走后,阿芙象征性地掉了两滴泪,又搂着戴梓的脖子说笑话了。而孙仲,也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失落,伊甸园的未来够他头疼。

戴梓摇摇头:“阿K以前也没有和我这么热络。”

“那不一样。”孙仲说,“你们是一起苦过来的。这种感情忘不掉。”他抽着烟,转过头对戴梓说:“要是有机会,你也走吧,大家这么多年兄弟,我可不能埋没你。”

“我这不没人要嘛。”戴梓无所谓地笑,他看到舞台上新招聘的摇滚青年撕心裂肺地唱许巍的歌。

那一年,继江明和阿K等几位歌手被陆续签约后,甚至有伴舞被知名导演相中迈入演艺圈,戴梓一直不温不火地在伊甸园主唱当红歌曲,模仿别人,赶不同的场子。

身心俱疲的时候,他问:“阿芙,你有没有嫉妒过你的姐姐?”

“当然。”

“嫉妒什么?”

“嫉妒她有我这么一个漂亮可爱的妹妹。”

“好吧。”

“袋子你不开心了吗?为什么?”

“就是觉得有时候你付出了这么多都得不到的东西,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拥有呀。”

“可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啊。”

“嗯,你也知道人生。”

“怎么不知道,你看,我又不聪明又不漂亮,可你就是我的呀。”

“阿芙,我以后再也不说你笨了。”

“哼,以后谁说我笨我就把他捉起来揍一顿。”

阿芙想,她真是不聪明。她多想告诉他,没关系的,即便时不待我,技不如人,遇见对的人,全世界都值得原谅。

又是一年底,已有名气的江明到深圳开演唱会。

她回伊甸园的时候,戴了厚重的墨镜。戴梓一眼就瞧出来了,深深看她一眼。

“破袋子,怎么都不和我打招呼?”

戴梓也有点不好意思,垂了垂脑袋:“我怕你不想我们再认识。”

“神经病。被你们家阿芙带傻了吧。”

二人相谈甚欢,大多聊过去的糗事。戴梓说:“江明,现在身边有人照顾你吗?”

江明脸红了红:“是个小场记。”

戴梓笑得很温柔:“阿K也很火呢。”

江明乐得哈哈大笑:“袋子,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和阿K有过情侣关系吧。”

戴梓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不是的,破袋子,我们只是同乡,有相同的梦想而已。”

“可那时他那么难过。”戴梓辩驳,不厚道地举证,“阿芙都看出来了。”

江明摇摇头:“他是不开心。我们一起从老家出来,家境一样差,没有钱,没有男女朋友,居无定所,只会做梦。所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走了,他孤零零的。说到底,他不是嫉妒,只是舍不得自己被留下。”江明笑得释怀,“破袋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孙仲呀。”

戴梓又愣住了:“他出差了。一时回不来。”

“无所谓呃。”江明环视伊甸园,“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谁还记得。戴梓,你知不知道,这儿跟我的娘家似的。以后真要常来,心里多踏实。”

可直至伊甸园倒闭,基地拆迁,江明都没有再回来过,她曾在中国大陆音乐界盛极一时,而后多年为情所困,抑郁自尽。她的前夫已经从小场记变成了制片人。前夫哭着说后悔,不该因为她的名气而离开。他说,江明死前打电话告诉自己,她一直怀念在深圳的苦日子。

戴梓想,他也是啊。

也许欲望永远没有被满足的一天,那个仲夏夜的他们,考虑明天吃什么,住哪儿,又想怎么一夜成名,怎么发家致富。再后来,仍旧是空。

是的。我们的激情薄如蝉翼,抵得住恩赐怨怼,却输给清晨响起的一枚机械闹钟,午后打翻的一瓶粘腻橙汁,夜时高峰的一个路口红灯,迟迟早早而已。

Six

1994年初,大陆歌坛原创歌曲井喷,明星歌手如雨后春笋,流行歌曲不再被香港音乐垄断,整个工业方兴未艾。第一届由深圳广州北京上海四地联合举办的歌唱大赛拉开帷幕。

孙仲把宣传单递给戴梓,戴梓扫过一眼,说:“别闹了。”

拉过老板椅坐下,转了两圈,孙仲说:“我没和你说笑,我已经想过了,你是我手里最后一张王牌。你可以在我这边再续一份合约,为期两年,条件是你必须在这次比赛中获奖。”孙仲十指交叉抵在唇上,“你知道的,伊甸园不能再以现在的模式经营下去。只要我们有明星出台,就有夺人眼球的爆点。我把赌注都压你身上,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行。”戴梓回绝得干脆。

“你长得好,性格好,歌声也好,但有时候,好得面面俱到反不如好得独树一帜。你不能等别人给你写专歌,你要自己寻找生机,寻求独一无二的卖点。这年头的形势,好了就顺风直上,不好,一辈子默默无闻。以往你唱的都是别人的歌,依据自己的喜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形象,气质,声线,每天打那么多份工,赶那么多场子,根本没有为自己的将来筹划过。戴梓,别给自己留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江明和阿K就是这样的,狠心绝情,毫无留恋。”

末了,他又补充:“这样吧,你去试试,在这段时间,阿芙我替你照顾。”

“你不了解她,照顾不好她我怎么会放心。”

“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我也会尽心尽力的,相信我。”

几天后,趁着阿芙心情好,戴梓旁敲侧击地说了比赛的事。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和人比赛争夺的吗?”阿芙咬着筷子问。

戴梓说:“宝宝,这次是个好机会。我们不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阿芙有些生气,脸颊红扑扑的。

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戴梓没有雄心壮志没有伟大梦想,但不代表对生活没有追求没有奢望。可阿芙不懂,她的世界,只要早餐有戴梓的小笼包,就可以快乐一天。

但没关系,他先去试一试。达成归来,就在伊甸园驻唱,不再奔波兼职,名利双收,还了孙仲人情,日子没有太大变化;空手归来,他就带着阿芙离开深圳回上海,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生活平淡坦然。

戴梓承认,自己离开时,早已做好了失败的假想。他从不抱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希望,他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因为毫不争取就放弃感到后悔。他豁达,却又不够豁达。

那一天早上的情形,他记了一辈子。

戴梓怕阿芙闹,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行程。起床时阿芙枕着他的右臂。为了不吵醒阿芙,他脱下了睡衣。阿芙抱着睡衣好梦正香,不时吧唧着嘴巴。戴梓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想,我很快就回来。

但事实,那是诀别。

一个半月后,戴梓止步于全国三十强。因为孙仲从深圳发来传真,阿芙走了。

戴梓默默重复了一句:“哦,阿芙走了。”

他用口袋里所有的积蓄买了机票回来,找了许许多多的地方,白天四处寻人,晚上在伊甸园门口徘徊等待,深夜不能眠,绝望像春草一样在心里蓬勃生长。

终于,戴梓明白,他的拇指姑娘不要他了。

“你告诉了她什么?”一向温文的戴梓怒目欲龇,“她以前住在家里一点不开心,你要让她去哪儿?!”

“她回父母那里。”孙仲看着他的眼睛说,“她父母都是教师,再怎么样也不会虐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样的人,为人师表受人尊敬,为人父母遭人唾弃!你以为陈语蓉为什么会想去美国?她们两姐妹最大的希望就是离父母远远的!!!”

“啪——”玻璃杯砸碎在地上,像是一摊拾不起的泪花。

孙仲想,他知道的。只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陈语蓉游历四方,去过敦煌,去过西藏,去过丽江,去过湘西,她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人,却从不期待那些结局里会有自己。

陈语蓉在给孙仲的回信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世事的理解和取舍。

她娓娓道来的往事如此触目惊心。

那年阿芙14岁,感冒引起肺炎,持续高烧不退。父母是教师,常年奔波于高考第一线,经验丰富,口碑极高,却因无暇顾及女儿而害了女儿一生。

医生诊断阿芙脑部受损,智力受到影响,只能维持在14岁到16岁的水平之间。

阿芙不谙世事,陈语蓉恨透了薄情的父母。他们会老去,那个时候,妹妹就是自己无法摆脱的亲情负担,形影相伴,直至终老。

在尚可逃避枷锁的时光中,她尽力享受人生的爱恨,清醒并痛苦。

“对不起袋子。”孙仲掩面,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真的不知道……”

戴梓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明白了:“是啊,我一直都知道阿芙是不聪明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上,那么多人自作聪明,到头来活得一点不开心。她傻不傻,我傻不傻,有什么要紧,开心就可以了。”

“不不,不是这样的。”孙仲忽然抬头,“生活是很艰辛的。她长不大的,她的智商就是那个水平,不会再懂事了,你是有恋童癖还是自虐症啊。”

“无论我工作到多晚,她都会一直在家门口等我,每天都等,看到我就高兴地笑。我累到说不出话,她那么爱闹的一个人也会安静下来。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闲下来读书看片为我学织毛衣。她说她的爱好是听我唱歌,最喜欢吃我做的小笼包。我带她出去玩一次,她可以开心很久。我把大部分的钱寄回家,她从来都不计较。屋顶被大水冲走了,她说星星很漂亮。我都觉得生活怎么这么苦,可她说很幸福,一辈子都要这样。”戴梓眼睛湿了,“孙仲你说,你还要她怎么懂事?我们一直这样,什么困难过不去?”

不是生活不简单,是人心太复杂。

不是我不肯为你当救世主,是你凭什么让我为你当。

很多时候,我们会计较,为什么抓不住那样的梦,为什么得不到那样的人。

因为我们舍不得这样付出。

可命运是一场博弈,我们的胜算太低。

往往都是这样,主角把前戏做足,结尾匆匆,不得善终。孙仲瞒住异乡参赛的戴梓,让阿芙离开。而后陈语蓉从大洋彼岸迟来的一封回忆信让孙仲悔不当初。

这么多的阴差阳错,怎么一个都避不开。

要是陈语蓉早些告诉他她们的秘密,要是他能早些打开信箱,要是他不为伊甸园左右戴梓的选择,要是他能够撕掉阿芙回家的车票。

余生,够他自责,也够他嫉妒。

同年底,戴梓以和阿芙的故事为背景,写下了《邂逅》。在另一小型歌会比赛上首度开唱,红遍全国,成为年度十大金曲。

有一天我终要离去你也就应我所求

把我默默忘掉

种三碧美人桃量一量离恨草炒我掘好的野菜梦我见过的月明

有一天你终要离去我也不再信你盟约

把你悄悄想起

摘一串相思豆擦一擦鸳鸯泪倚你靠过的斜栏识你仰慕的英雄

再没有看得上的人

也不会有睡得着的夜

出租车上,音像店内,收音机里,他的思念从未休止。

命运兜兜转转,失去和得到,永远都是锱铢必较。

戴梓离开了伊甸园,孙仲苦笑着说:“走吧,是我对不起你。以后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好,谁也别为谁出谋划策了。”

果真,什么样的梦想决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决定什么样的爱情。

就此尘埃落定。

连轴转的高频率演出让戴梓忘记了忧愁。可他仍旧没有逃脱“94新生代”歌红人不红的命运。多年后,那些曾在幕后呼风唤雨的音乐人谈起当年的潮起潮落,各有言说。因为没有系统化的宣传与跟踪,像戴梓一样靠一首歌瞬间出名的歌手逐渐走向没落。有人转行,有人出国,有人沉落,有人继续在边缘挣扎。

浮浮沉沉,跌跌宕宕。这样的昙花一现,戴梓经历了,可就连他自己,都遗忘得迅速。

散落天涯的人再无重逢的契机,每个人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在这个洋洋洒洒的大时代,谁都不会为谁而停留。

改革开放30年,作为歌坛的启蒙军之一,已跨行为电台DJ,做深夜情感节目主持人的戴梓接受了中央台记者的访问。

“您曾是94新生代的一员,据说您唱过至少一千遍您的成名作《邂逅》。有人说您成名的时代是流行音乐的全盛时期,有最好的歌手和制作人。你们的经历造就了你们的感情,所以沉淀在歌声里的都是直指人心的力量,简单,温暖,透明。可你们的结局也迥然不同,有人离开,转行,避世,甚至吸毒被捕等等,似乎很少有人能再清晰地记起你们的声音和故事。请问,您对此是怎么看待的呢?”年轻的小记者,打扮中性时尚。

“你看‘超级女声’吗?”戴梓笑着问。

女记者一愣,随即点点头:“当然。”

“我猜你喜欢李宇春。”戴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在场的人忍俊不禁,“每一代人都有专属于自身的时代,不可抵挡,去无可留。无所谓哪个好,哪个不好。对任何人来说,它们都独一无二,历久弥新。”

戴梓听人说过,一天之中,最美的景致,当属月落乌啼。暗夜已逝,东方且白。将明未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有新的希望,无论时代变迁,岁月辗转,无论人海陌生,曾经不再。

放心吧,总有一些东西能被记住,往事留有足迹予你慰藉,就像滚石的唱片,柯达的胶卷,光明的中冰砖。

这世界,有荒凉灾祸,也有明暖深情,周边人群熙攘个个平凡如你如我。下一秒是更糟还是转好,谁知道。

尾声

2000年的钟声响起,烟火终归要亲吻大地。

无数人仰望星空,闭目许愿:下一个世纪,遇良人,圆好梦,朝朝喜乐,夜夜笙歌。

浦江夜景绚烂如火,在演播室做迎接千禧年直播的戴梓心如明镜,他能告别一个十年,亦能迎接一个世纪。悲欢散尽,名利看淡。

——眉间已放一字宽,偶尔唱一曲人间风光。呐,阿芙,这便是我的终局,你喜不喜欢,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