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
陈小川再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将一纸情书抵在她的唇上,俯身细吻。
One 岁月长 衣衫薄
上世纪80年代末,陈小川的父亲陈柏君南下深圳,在一家香港人注资的公司从事编程工作。彼时电脑尚未普及,IT工作者仅在少数一线城市存有发展机遇。
陈柏君一身技艺,运气不赖,寄回家的工资数额让陈小川的后妈冯美娟甘心做起了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心一意照顾继女。
学生时代的陈小川功课出众,全市数学竞赛二等奖,写一手正气的文章。课余时间在校广播电台做主持人,念席慕容的诗,唱陈慧娴的歌。
她有一副极好的嗓子,幼年时练过花腔。
周小山对陈小川说:“你有一种令同性无法嫉妒的美。”陈小川呆了呆,问:“这是什么美?”周小山答:“就是算不得美的美。”陈小川撅起嘴,不乐意了:“嫌我不漂亮直说嘛。”周小山笑弯了腰。
不引人嫉妒,何尝不是一种美德。
1991年中考前,陈小川一意孤行报考临江艺术团,气得班主任汇报上级,请求教导主任出面对其做思想工作。
彼时刚有身孕的冯美娟走进办公室,十指刚刚涂完玫红色的亮甲油,长发烫成缱绻浓密的细浪。她对众人说:“我女儿从小的梦想就是上舞台表演,考试作什么用,好好的小孩读书读得呆头呆脑。”
陈小川站在门外静静地听,薄暮的光将女孩的轮廓拓在学校半白半绿的墙壁上,呈出好看的剪影。是初夏的傍晚,校园脱离白日的喧嚣,叶稍微微蜷起的香樟片滤过热浪潮风。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球架下练三步上篮,或在跑道上进行800米耐力跑预测。若他们看到那个双手合十,臻首微微扬起的姑娘,势必以为她正对未卜的人生祈福。
无人知道陈小川这样是在满心恳然地向故去的母亲忏悔。以爱之名,打破原有的平稳人生,辜负众人的常年期待,作茧自缚。
九月初开学。临江作为国内知名的艺术团校,该有的体制规章一样不差。注册,签到,分寝。而后体检,军训,上课。
陈小川是声乐系的,每日早起到小湖边吊嗓子练唱,吃食极小心,戒辛辣,避油炸,生活严厉如同传达室老伯。
而周小山选择的专业偏向文学创作,他说:“川子,总有一天,我要让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迈向好莱坞,冲出亚马逊,请最大牌的导演,电影名字都想好了,叫《山川相逢》,咱本色出演,你说好不好?”
陈小川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嘟哝道:“多大点事儿啊,老古人一句话就结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还拍电影,你想经历一段十年生死两茫茫么?”
周小山挤挤好看的眉头,正色道:“虽说是嫁鸡随鸡,但小川为了小山这么不务正业,把小川妈妈的遗愿都辜负了,小山怎么能忘记呢?”
陈小川的眼眶渐渐红了,周小山见状,手足无措地将他的姑娘拥紧,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小川,我们会站在马德里的皇家歌剧院,向全世界展现中国传统戏曲,这是从我爷爷起,一家三代人的梦想,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们一起努力,舞殿暖袖,倾倒众生。”
这样声势浩荡的梦,他送给了她。可小山忘记问小川,你想不想要。
陈小川很少回家。冯美娟难产三天三夜,为陈柏君生下一个男孩,九死一生。陈柏君再也安不下心思留在深圳,辞职回上海,为儿子取名陈小洋。周小山听闻后,笑着对台上正纠结台词的姑娘说:“小川,你弱爆了。”
陈小川一手叉着腰,一手将台词本抵着下巴,在舞台上来回踱着步,一本正经道:“爸爸说,川流不息,‘川’字取‘不息’之意,他希望我能勇往直前。我一直以为小宝宝会叫陈小流的。”
宋青荷在一旁笑得岔气。
周小山的笑容消失了,不满道:“明明是你爸爸说咱们两家订娃娃亲,我叫小山,你才叫小川的。”
陈小川抡起胳膊朝台下人做殴打状:“屁嘞。”
“陈小川——”系主任被无视了许久,终于发话,“谁准你说粗话?!回头唱十遍《我的太阳》。阿荷监督。”
“噢——不!”宋青荷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会把帕瓦罗蒂唱得气死的。”
陈小川见好友果真一脸苦相地瞪着她,气得把头别过去,又瞥见系主任和周小山眉来眼去地暗笑,直接暴走。
20世纪90年代过后,舞台戏剧逐渐遭遇瓶颈,众多团体树倒猢狲散,市场上各色新兴文化崛起。愈来愈多的人专注于海外移民、沪深指数、四大天王。面对传统艺术体制改革,老祖宗世代传承而下的精华,正遭遇着时代的残忍考验。
周小山的家庭在文艺界略有声名,他的爷爷周自横为杜月笙唱过戏,还曾与“冬皇”同台,虽然只有一次,跑龙套角色,念两句唱词。“文革”后几经跌宕,失去了往日生气,转而研究戏剧改革,自成一派。他痴迷中国元曲,将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等的作品研读了个通透,立志发扬传统文化,与国际接轨。
周小山受其家训,满腹诗书,心比天高。但到底沐浴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带着陈小川没少吃肯德基麦当劳、玩小霸王游戏机、穿耐克运动鞋、听四大天王和Beyond,去迪厅唱歌,头发用摩丝擦得锃亮,一开口就是“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陈小川喜欢听他说古人的风流逸事,红袖添香,素口蛮腰,青春期的男孩语气不屑,又难掩一脸的神往。配合着年深日久的字词,夜夜夜夜,陈小川沦陷。
她的男孩这样出众,站在万人中央,一身磊落和风华。
离校前的小川,未经太多风霜,生活平安而满足。与周小山一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可是可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她的少年,是要发光发亮的。周小山向往的世界,有鹏程万里的远,夏虫不可语冰。
所以周小山报考临江艺术团,陈小川便随他去了。虽然她只会当乖巧上进的好学生,本分地坐在课堂里写下满满的笔记,努力被所有老师和同学喜欢。
作业和考试是无止境的,可她心安。
陈柏君离家前,将女儿托付给了周家,那仍要追溯到上一辈。“文革”期间,陈小川的爷爷帮助过周自横,此中深意二老均对小辈缄默,但交情确实斐然。
陈小川的生母不满丈夫陈柏君在女儿出生时私定娃娃亲,苦于农村出身,没有气场多言。在陈小川的印象中,妈妈是一个温婉剔透的女子,有一双灵巧的手,会给父女二人织好看的毛衣。这个仅有小学文凭的女人,对女儿最大的希冀,是要知书、达理。
陈小川忘不掉病笃的母亲拉着陈柏君的手,反反复复呢喃:“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那是她听过妈妈说的最难听的话。
可陈小川不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过上与众不同的生活,爱上与众不同的人,所有的泯然众人,劳燕分飞,都是他人的结局。
Two 千堆雪 长安街
1994年,三位新人羽翼渐丰,成为临江艺术团的台柱。
宋青荷肤白貌美,一颦一笑的动人初现端倪,已在台上顾盼生姿,长成后必是佳人绝代。陈小川胜在功底扎实,表演灵动搞怪,字正腔圆,对角色剖析稳、准、狠、洞达内心。
宋青荷的风情,陈小川的神韵,周小山的独创剧本,三人一时风光无限。
全国学校艺术团交流汇演,统共五站,上海、北京、深圳、西安、广州,天南地北,小荷才露尖尖角,广阔的天地,世界这样大而美。
舞台上,裙裾莲步水袖木枢,暗香迫近眼眉,宋青荷饰演的闺中女子放下身段,女扮男装上京赴考。高中后的冯小珍在朝堂上广开言路,指点江山。陈小川的扮相英气逼人,脸上脂粉未沾,只着男装,声线沉郁,抑扬顿挫。剧本改编自《女驸马》,周小山将社会现象影射入千年前的庙堂,实在大快人心,意义非凡。妆容表演别具一格,临江艺术团团长看罢宴请众人,以示称赞。
夜间,宋青荷辗转难眠。
陈小川钻入她的被窝,惊叫:“你怎么冻得跟死尸一样!”
“你怎么烫得跟发春似的。”
陈小川嘿嘿一笑,脑袋拱了拱,双手环在宋青荷的腰间,不由感叹:“真细啊。周小山说我又胖了。”
宋青荷抬手捏了捏陈小川肥嘟嘟的脸,无声默认。
“小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爷开心一下。”
宋青荷翻了个身,轻声道:“妞只卖身不卖艺。”
陈小川咯咯乱笑,用手指戳了戳宋青荷的后背,问:“阿荷,你在担心是不是?团长说,我们中只有一位能够入选表演名单。”
“国家级艺术团,谁不想去。”宋青荷深深叹了口气,“总有一天,我还要去维也纳,在金色大厅举办个人演唱,让世人引我为豪。”漆黑的夜,少女的双眼濯濯而亮。
陈小川极力抑制住擦汗的念头,暗自腹诽自己胸无大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开口安慰:“虽然我们的名号只是学生艺术团,但在圈内有一定的专业声名。你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这次的个人演出一定会轮到你。”
宋青荷沉默了许久,转过身看陈小川的眼睛,问:“小川,你想去吗?”
陈小川反射性地摇摇头,一头倒在绣满美人桃的枕头上。
她双手盖着眼睑,老老实实道:“阿荷,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朋友都在这里,我没有小山和你的志向,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五讲四美三热爱,嫁人生娃打酱油。”
不知沉默多久,宋青荷又缓缓开口:“如果周小山希望你去呢?”
手电筒灯光倏然打到墙壁上,像甩出的银链,宿管阿姨在外敲门示警。
陈小川吐吐舌头,做了一个KGB的口型,下床钻入自己的被窝睡觉。
生活平静如常。陈小川照旧每日早起在小湖边吊嗓,排演,上课,去舞蹈房练底子,考古典戏文,研读各国歌舞剧发展史。周而复始,任务结束后,与周小山拥抱,亲吻,互道晚安。
一个月后,三人被叫到办公室。
团长,各系主任都在,角落处站有其他师兄妹,都是熟面孔,有不俗的天赋。陈小川心里“咕隆”一声,右手不自觉捏紧宋青荷的指尖,直至周小山递了一个“安啦”的表情过来。
团长是个秃瓢,是个极具文艺气质的秃瓢。可走路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他不常看学生表演,习惯去大型歌剧院看专业舞台戏。
仅有一次坐在台下,陈小川紧张地滑了好几个音,当时模仿的是《西厢记》里的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转身,差点被裙裾绊倒,是宋青荷饰演的崔莺莺及时拉住她。
记起前科,陈小川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系主任们在讨论剧本选择,周小山胜算极大。陈小川知道,这次的台本是他与他父亲的压箱宝作,统共四本,专属一个系列,根据四大名著改编,将中国古典文学与现代社会发展融合得生动有趣,立足点巧妙,摒弃了文言文的深邃拗口,改用白话文说唱,又将时代与事件作了相应调整。
宋青荷在与师兄寒暄,陈小川在旁百无聊赖地想起了心事。都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若周小山被选作编剧,那么戏本很可能是《梦回红楼》或《西别》。
若是前者……恐怕自己无法胜任……她实在没有大家闺秀走三步一回眸,轻颦浅笑招招手的气质。阿荷可以,她多像黛玉。
团里迎新晚会,周小山的《梦回红楼》初出茅庐,便博满堂喝彩。台上宋青荷着棉白上衣,下身一席碎花蓝布长裙,青丝成瀑,皓腕轻抬,葱白玉指捻着一株桃花,眼睑轻轻垂下,默念:“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漂泊亦如人命薄,凭尔去,忍淹留。”
那厢周小山友情客串渺渺真人,造型学的是许文强,长白围巾在脖上绕了三圈,声色无悲无喜,果真宛如青云高座的仙人,他道:“你本为仙草唤绛珠,长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赤霞宫神瑛侍者是个环保分子,节约水资源,便把用下的甘露给你灌溉,触及你五内郁结的爱芽,自此情根深种,方有一世缠绵。”
“如今我已被贾宝玉气死,莫不是还要回去做那劳什子仙草?”
渺渺真人笑谈:“你想得真美。此生你活得如此郁闷不打紧,还让后代无辜众人跟着你郁闷?现在地皮宝贵,寸土寸金,你便去做那灵河之水吧,随遇而安。微澜,亦是壮阔。莫再成天胡思乱想,伤人害己。”
林黛玉神色淡定,回过头看云雾缭绕里的贾宝玉正在剃度,薛宝钗抱一奶娃娃神色怔楞,万念起,顷刻灭。
“欠君今日笑,还君他生泪。”
她嘴角冷冷一勾,将发间一朵秋海棠抛下地,世间再无葬花人。
宋青荷演得极哀婉冷艳,风骨铮铮,一众看客哭哭笑笑,全为剧中人。
陈小川暗中扶额伤神。
陈小川尚在走神,系主任和才高八斗的美少年已经走到跟前,宋青荷也回到了身边。
“小川啊,我们正在讨论剧本,基本上已经敲定周小山的大作,你们什么时候把证领了,双喜临门,我们等着吃糖嗑瓜子。”
周小山眉开眼笑,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矮他一大截,正红着脸的姑娘。
团里三令五申,禁止学生早恋,可演多了书生佳人、将军美人的千古桥段,怎抵挡得住暗香浮动。陈小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暗中瞪了眼以八卦闻名的系主任。
系主任不知芳龄几何,年轻时唱过坤生,而后嫁了个爱听戏的房地产商。这让陈小川的内心一度幻灭。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油光满面的无良老板,是如何在台下做出众生沉醉相,让向来眼高于顶的系主任芳心沦陷。
周小山只说了四个字:因,缘,际,会。
说得真比唱的好听。
那些年系主任美名未扬,在剧场处理琐碎杂事。青梅竹马是个穷书生,担负不起恋人一场场风花雪月的梦,最终分道扬镳。而后她光芒万丈,他芸芸众生。
昼夜常怀思,世事早茫茫。英雄美人,才子佳偶,都是折子戏里的意淫。
“选哪部题材?”宋青荷的声音逸出一抹紧绷。陈小川知道阿荷的心思,正要开口,周小山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心。她微微仰过头,恰好对上他晶晶亮的眸,唇角眉目上扬,眼光含笑狡黠,大有稳操胜券的大将风华,陈小川在那双深棕色的瞳中看到了平凡如斯的自己。
《西别》是他为她所写。长路漫漫,一干人等似是而非的感情,人物俏皮捣蛋,偏偏深情不失,她演再好不过。
陈小川在其中编了好些段子,把少年逗得眉开眼笑。将她抱在怀里,周小山说:“川子,你是天才,我歇菜了。”
陈小川只觉满心满肺的温暖与安定,仿佛是君临天下的霸主,只要点一点头,江山美人尽在脚下。可那一厢,宋青荷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一下。
两下。
三下。
记忆是被打翻了的墨,在往事中尽致淋漓,轻勾细描,旁人只道无禅机。
Three 歌一杯 陈三愿
初进临江艺术团,陈小川和宋青荷住六人间的寝室。二人分到上下铺。
晚上结伴打水,宋青荷生理痛。陈小川一人拎四个热水瓶,被周小山看到,急忙接过,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手抚下腹的女孩。
宋青荷双颊飞红,深深垂了头。
那时陈小川还不知道,宋青荷是孤儿。她自小生命力旺,表现欲强,热衷舞台演出,十一岁报考艺术团,未果。被长久忽视的人,或沉默,或昂扬。宋青荷属于后者。可多年不济,此时的宋青荷虽与陈小川等人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年龄却已大了两岁,难掩孤僻性格。
三个月后,有室友过生日,众人决定翻墙外出庆贺,寿星瞄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宋青荷,撇了撇嘴,不予理睬。陈小川沉吟片刻,走过去说:“阿荷阿荷,一起去吧。少了一个多没劲。”她笑意盈盈,目光诚恳,推了推宋青荷的胳膊。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有想到的是,回来的路上,一干人等碰到传说中的流氓混混,陈小川为了保护宋青荷,脸上被打出了青皮蛋。众人不敢报警,更不敢去医务室,陈小川只好称病,在寝室躲避一星期,每人轮流省下自己的早餐鸡蛋给陈小川外敷。
周小山自然气得暴跳如雷。
斗殴事件过去后,宋青荷与陈小川成了知交。
从未有过的温暖,终于有人给了。
岁月绵长,除却演出,生活封闭而枯燥。宋青荷会指导陈小川的台风走步,与之细说过往欢愁,性情始终温软。
此刻陈小川自然明白宋青荷的举动。她无言看着周小山的脸,想起在妈妈碑前许过的三个愿。
第一个给陈柏君。冯美娟初进家门,坐在妈妈最喜爱的雕花红木椅上,她多想一脚将女人踹下,还是硬生生忍下。愿父美满。
第二个给周小山。她喜欢他诉说理想时的神韵,气吞山河,眉间有壮士断腕的决绝。陈小川不求日月同辉,她甘做绿叶,同枝连理。愿君如意。
第三个给自己。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辜负自己。世间哪来的双全法,鱼和熊掌总要挑一挑。陈小川闭了闭眼,声音清肃而坚决。
“《西别》。”
预演选拔赛,让选手略读剧本,而后抛开情境,根据理解现场发挥。陈小川衬衣牛仔裤,素颜,长发披肩。众人争锋饰演齐天大圣,她举起猪八戒的牌子上台,抽取二师兄名下的相应题目。
《悟能独白》。
“当我还是天蓬的时候,我爱上了世间最美的仙子。他们说我不配,于是我成了一只猪。我在高老庄扮猪吃老虎,上苍赐我遇见一场,却不赐我地久天长。没有人知道,高家翠兰是个多可爱的姑娘,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猪。哎,我一直想告诉她,她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我上门提亲那日,遇见一个啰啰嗦嗦的秃瓢和一个尖嘴猴腮的怪物。我记得那泼猴,他被压了五百年,嚣张未减,只是头上多了个铁箍。我打不过他,又不想被秃瓢收了做徒弟。我有我爱的翠兰,她在等我回家。
“可他们又说,我不是猪,我是主管天河的元帅。我一直说,我是猪,没有人相信。观音说,你要历情劫,才能成大事。我把鼻子拱在地上,说,我不想成大事,我要我的姑娘。观音说,真没志气,可谁让上天选你做有缘人呢。再多嘴也给你个铁箍戴戴。
“我看见那泼猴抖了抖猴毛。我说,好吧。
“十四年后,我帮秃瓢取到了经,如来赐我名号,我不要,我要我的姑娘。如来说,先回去看看。我丢下九齿钉耙,腾云驾雾回去,原来翠兰早就嫁人了。抬头望着西天,脸上有晶晶亮透心凉的液体。有人扯我的裤脚管,她怯怯地说,你别哭。我望了望爱管闲事的小女孩,知道猪也是会哭的。
“亲了亲翠兰的女儿,我预备回去当净坛使者。
“千万辛苦,半生等待。这一路西游啊,是我给你的嫁妆。”
台下,流光泄了一地。
当年的掌声陈小川早已听不见。谁还不曾对生活怀些许感悟?
生活经营惨淡,她已毋怪任何人。
Four 青梅谢 竹马老
2004年,三月,惊蛰。
春寒料峭,南方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端叫人潮了心情。在大剧院门口,陈小川收起伞,本市有大人物回国演出,她是文艺专栏的记者,自然少不得跑跑腿。
“你也喜欢‘山荷拍档’吗?”身边有同行问。
陈小川摇了摇头:“报社给的票。看完回去写报道。”
“我很喜欢周小山的剧本,既古典又前卫,只要是他们回国演出我都会申请跟踪报道。”年轻的小记者,眼神崇拜,赞不绝口,真不失陈小川当年模样,“这年头创意最可贵。”
一同走入演出大厅,过当走廊灭了灯光,她无声而笑:“宋青荷也很漂亮,台风一流,演技又受业界公认赞誉。他俩真是一对璧人。这么多年,夫妻感情也一直很好,对婚姻忠诚,对事业坚贞。”她转过头看着女孩的眼睛,“羡慕吧。”
找到座位,灯光暗下。在一片掌声中,陈小川的眼微微湿润。
多年不见,舞台上的周小山紧身华服,身姿勾勒得匀称修长。他演孙悟空,一只离经叛道的猴子,举手投足间尽是魅力。抬头点了几滴眼药水,悟空问唐僧:“师父,谁在西天织紫霞,把老孙的猴眼都晃花。”宋青荷的女版三藏貌美端庄,将秀发拢至耳后,答:“估摸哪家仙女在等情郎,闲得慌。”王母上台,朝着台下抹抹泪花。
是当年的系主任。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深重的痕迹。
“五百年真长,这泼猴忘了咱家姑娘,成天绕着一个疯和尚,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台下哄笑声一片。陈小川沉默至尾声。
演出极成功。互动环节时,陈小川的同行问剧作人周小山:“周老师,事业冲天,佳人在怀,作为这样的成功人士,您对未来有何规划?”
陈小川隐落在黑暗里,双耳嗡嗡作响。她知道他看不见她,却仍旧不自觉将身子放矮。
身边小记者问:“您的孩子三岁了,你们会培养他从事文艺事业么?”
提及孩子,静默而立的宋青荷温柔一笑:“我们不会刻意,随他爱好,孩子快乐就好。”
小记者坐下自顾自感叹:“这就叫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吧。”
陈小川的眼紧紧攥住台上人。
周小山提了提话筒,突然轻轻一咳,接过妻子的话补充道:“爱他,就尊重他。我不会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孩子的身上。我希望他能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
“就和你们一样吗?”台下众人纷纷起哄。
周小山神色深静,宋青荷伸手轻轻挽住丈夫的臂膀,终于,他回过头报以微笑。
是了。那样的一对,她气质美如兰,他才华阜比仙,岁月这把杀猪刀唯独没有放过陈小川一人。
一语成谶,她陈小川果真是一只猪。
可无人赐她一个欢喜结局。她只好把自己留在过去,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是否已过去和未得到总是最登对,不不,阿荷,我不信。
26岁的陈小川对着大厅内《西别》的海报失声痛哭。
她终于承认,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所有的年少恩情,都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并不对等。
骑士爱城堡,爱战马,独独忘了爱一无是处的落难公主。
少女时代的陈小川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却难抵一场海阔天空的梦。清苦至此,为何叹盛年不重来。
Five 参如离 隔如商
预选方落下帷幕,国家艺术团的通告在全国公布。按照行程,一个礼拜后,业内闻名的大师及相关领导都会前来临江艺术团观演评分,最后在所有艺术团推出的人选中再度择优录取。中彩头的艺术生将北上首都,扶摇而上。
那一晚,陈小川收到冯美娟传来的呼机简讯,她迅速回拨电话。女人声音清冷,字字句句戳入心肺,刺痛如匕剜心。
冯美娟和母亲一样,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吊着嗓子告诉陈小川,父母在,不远行。陈小川握着听筒,手指缠绕电线,复又松开,不自觉蹙紧眉头。
将初恋冯美娟娶进家门,陈柏君深觉愧对女儿。陈小川放弃学业报考艺术团时,冯美娟并不同意,她的观念很主流,这个时代,吃这碗饭的人都没有饭碗,到时候只会赖在家里吸陈柏君和自己的血。可最终,冯美娟还是心软,她不想忤逆丈夫最后几年的心愿——一次例行体检,陈柏君查出身体抱恙。
她声音淡淡传来:“三年五载也死不了,可年纪大了,谁不希望儿女绕膝。你阿爸不忍心妨碍你前途,可为人子女,真要到子欲养而亲不待,就晚了。”
陈小川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深深嘘了一口气:“我不想你弟弟长大后这样对我。”
破镜难圆是人生的常态,冯美娟从未想过失去的感情能够一朝挽回。陈柏君对自己仍有旧情,已属大幸。至于孩子们的意难平,她都要慢慢磨平。冯美娟是惜福的俗人,她知道齐眉举案的不易。
年轻的陈小川释然而笑。回到寝室,宋青荷沉沉睡着。床铺上留有字条:“北阙青云,不敌小荷开怀,川水满盈。”尾款画有陈小川喜爱的卡通少女,笑容夸张而温情。
陈小川闭了闭目,眼角有泪沁出。阿荷,我真不喜欢那只泼猴。它本寿三百四十二,得善终,却硬要篡改生死簿,换五百年凄苦,护一个傻师父。
那也只好这样,年修劫长,余生茫茫。
从此山川不相逢。
陈小川在团长办公室找到周小山。二人神色严峻,少年抿紧嘴唇牢牢盯着地面。
团长正摁灭了烟头,斟酌着开口:“我和一个比赛评委吃了顿饭,就在昨晚。他的意思是这次剧本和演员的选拔仍旧偏向于传统,不应过度篡改原著。《西别》剧情颠覆过重,牵扯到的暧昧元素过于前卫,我们决定改换《梦回红楼》。小川,我很遗憾。”
陈小川没有回答,她看着周小山问:“我不去,你去么?”
少年抬起俊俏的脸,十指深深掐入掌心,他说:“小川,这是我的梦想。”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右手触及冰凉的门把手,寒意直入心肺,终于忍不住回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生病,我要留下来,不打算去了。”
“当初是我选择陪你,现在也是我先弃你。你不要难过。”
后面这一句,陈小川抚着胸口,喃喃自语。这个少年,她这样满心慈悲地爱过。
而后宋青荷一演倾城,与周小山入围,双双北上京畿,一段郎才女貌:志同道合的佳话在业内广传至今。
时光宛如破茧而出的折翼蝶,寻不到花,永不见凋谢。
千禧年,陈小川退出艺术团,重回校园。陈柏君一年后含笑辞世,她陪伴弟弟放肆成长,陪伴冯美娟公然老去。甘于平庸,理直而气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吧。
阿荷你看,东隅已塌,榆树桑桑。鲫鱼多刺,海棠无香。世事公平而残忍。
嗨,是哪户姑娘谁家少年郎,你以为故事将要开始么,其实早已结束。幸好陌上花开,月夜仍明,万福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