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足风流
她爱过这样一个人,是劫也是缘,曲高和寡,一生绕梁。
2001年
月当空,偶见星光,街道有热浪。
蒋冬樱一路小跑,高跟鞋崴了脚,索性赤足。2001年10月7日21时21分,多少年以后,当这座城市的人因为ATP大师赛投掷千金之时,蒋冬樱会笑一笑,他们有过这样的岁月吗?万人空巷,全民疯狂,爱得伤筋动骨,以为至死方休。
那一夜,谁会忘记?
沈阳五里河体育场,中国对阵阿曼,第36分钟,李铁左路45度传中,经李霄鹏、郝海东两次头球接力,顶替祁宏上场的于根伟门前抽射破门,直至终局1∶0险胜阿曼,以5胜1平积16分的战绩稳居十强赛B组第一,提前两轮获得2002年韩日世界杯入场券。
沸腾吧,中国。
那是众口相传的奇谈,此一时,彼一时。23岁的蒋冬樱在外企加班,上司金发碧眼,洋鬼子不通人情,她经年等待的画面,观摩未遂。甩手走人?不不,尘满面,鬓如霜,蒋冬樱今非昔比,懂得为五斗米折腰。
她总以为她会为那一刻斋戒沐浴,双手合十,紧要关头切齿闭目,听身边人狂欢。那是她少女时代的痴梦,可有生之年,憾事总归顶顶多。
汽车鸣笛响彻全城3分钟不止,掌声惯耳不绝,喜极的市民蜂拥至街道广场,他们欢呼他们雀跃,彼此陌生又彼此相拥,男儿虎目含泪,银花火树的夜里,烟火亮如白昼,一霎时光尽褪。球迷穿睡衣举香槟,脱西服扔水瓶,摇红旗拉横幅,唱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唱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
申城APEC会议将近,安保措施空前良好,交通仍然陷入瘫痪,蒋冬樱没有回家,她站在原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将往哪方,只觉处处心安处处家。
翌日,蒋冬樱去附近网吧,人满为患,群情激昂,大家都在围看网络视频和国足新闻。她将各地报纸头条进行编辑,附上照片:沈阳市民敲锣打鼓歌唱祖国;首都球迷情聚天安门;津门父老欢呼“于根伟万岁,国足万岁”;各高校的学子倒地长跪,眼泪流花油彩图案;香港人说,万水千山总关情。末尾,她将赛事做出文字详解,打印,定装,装入许久未开封的球报纸箱。
嗨,足球迷秦铮,这遥遥无期的一天迫在眉睫,你高兴么?
1999年
末日谣言满天飞。
物理系某男在宿舍楼下拦截蒋冬樱,替她打好开水。呵气成冰的夜,蒋冬樱无声而笑:“我不适合你。”
“我喜欢你,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男生讷讷表白。
哈,秦铮,他一点也不像你,身高不够格,体型不够格,肤色不够格,全然不是我好的那一口。蒋冬樱是视觉动物,她习惯看着秦铮好看的脸,说一句“你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万年也玩不厌。
秦铮不乐意,苦口婆心:“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男人骗你,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是《倚天屠龙记》里的桥段。蒋冬樱撇撇嘴:“你皮相不错,可曾骗过我?”
秦铮噎。他哪舍得呢。
可他的姑娘只爱丁典,《连城诀》里的痴情大哥大,为爱生为爱死。秦铮不敢苟同:“堂堂男儿,怎可拘泥于区区情事?白白糟蹋了大好江山。”
蒋冬樱狂摇头:“恋人已死,岂可独活?这不符合主流审美。”她看他道,“你不想要这样的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
秦铮低下头,心想,要是有这样一个人,她死了,我大概会陪她去,可是我死了,我希望她能活。
蒋冬樱一眼看穿他的心事,笑:“谁被你喜欢上,真是幸福。”
某男垂首看着足尖。蒋冬樱无奈,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她长相平凡,高,瘦,轮廓凌厉,宛如一条秋刀鱼,考京城A大,进了遍地美人的外文系,更是土得掉渣。
可她不知好歹,入校时在校报上发表长篇足球评论,字字珠玑,讨尽了一众球迷的欢心,封笔后“小女黄健翔”的名声仍响。追求者由此而来,他们都知道,这姑娘心气儿高,思路怪,不关心你爱不爱她,却只问:你最喜欢哪支球队?
德国,荷兰,巴西,AC米兰,西班牙,英格兰,人气最高的中国和阿根廷,可她总不满意。一来二去,追求者开始打起退堂鼓。
答案是什么呢?蒋冬樱问自己。
“我是阿根廷队的球迷。我1990年开始喜欢足球,那场世界杯,阿根廷队淘汰掉巴西队以后,没有立即狂欢,而是在出口处排成一排,为巴西队送行,在每个巴西队员的脸上或肩上拍一下以示安慰,这就是足球精神。无论阿根廷遭遇怎样的非议,我都忘不了那一幕,太迷人。”
“这样啊……”蒋冬樱笑,点点头,“那就在一起吧。”
18岁的秦铮问她:“樱桃,你想去哪个国度?”蒋冬樱脱口而出:“生做中国人,死做中国魂。”少年哈哈大笑:“真爱国,可这并不矛盾。世界大而美,总要出去看看,固步自封怎了得?你知道马拉多纳吗?”
阿根廷的球王,曾用“上帝之手”迷惑了裁判,曾在对阵英格兰队时连过五人,被称作足球史上的巅峰进球,在20世纪颠倒众生。
蒋冬樱对足球的认知,是秦铮手把手交出来的。规则,历史,球队,无一不脱胎于他。秦铮说,只要阿根廷人一喊“迭戈”,迭戈就会回到祖国将胜利奉上,若不然,他会抚慰他的同胞:“是的,我和你们同样悲伤。”里巴斯·迭戈,他是信仰,是电,是火,是光,天生具有迷人气质。
秦铮的梦想是成为中国的马拉多纳,为国足力挽狂澜。而18岁的蒋冬樱,梦想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他们本质相通,期待一场精神变革,引领一种精神潮流。秦铮说,足球是一种宗教,我们不缺信徒,只少了上帝。
上帝是什么?是制度。可少年人不信世间事别有洞天,他们守着米粒之国,当真相被挖出时,连上帝都要被否定。
“距离中国最远的国度,是阿根廷。小时候妈妈不让我出门,怕我闯祸,怕我犯病,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才去上班,我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天空,捂着心脏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去最远的远方。不管是哪儿。”
得不到,越想要。呵,秦铮。
1997年
年末,蒋冬樱独自前往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
满座皆涕泪,她无动于衷。回寝室咬着钢笔给秦铮写信概括剧情:肉丝姑娘芳龄十七,和夹克先生相识于一艘中看不中用的大轮艇,日子不超过三天,画了一幅裸画,做了一次爱,而后她放弃一次次逃生机会,他以身相殉作尾。
是的,蒋冬樱承认,她值得他这么做,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2012年4月,它以3D版面貌重回荧屏,故事至尾声,她摘下3D眼镜,画面一如当年,世家小姐款步优雅,莲步生香地走进奢靡豪华,永不沉没的Titanic大厅,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衣冠楚楚,他笑着向她伸出手,众人欣然鼓掌,华丽的水晶吊灯下,他们相拥热吻。
这是她们的梦。
蒋冬樱执著了多少年,她不明白Rose怎会另嫁他人,难道她不该此生致力于海事航运或机械制作?她如何能接受最终教她像男人一样岔开双腿骑马的男人不是他?她失去了他,是否怀念他?
每周一封信,永远没有回音。室友问:“樱桃,你男友怎么不回你信?”
蒋冬樱头也不抬:“我没有恋爱。”
时间一久,她们更愿意相信,这位在寝室众人中各方面均不出众的蒋家姑娘,只是在自欺欺人。
她和她们争辩什么呢?她没有底气告诉众人:是,我们相爱,却不相守,因为不知道他在哪儿,是否还在。
1997年11月12日,中国在大连主场迎战科威特,1∶0胜,可之前的一局生死战2∶3负于卡塔尔,只得小组第三,日本,韩国和沙特晋级,中国队第六次冲击世界杯失利。蒋冬樱在信中写,他们说这是国家历史上最强大的队伍,可输得连范志毅都哭了。你呢?秦铮。大连金州是不相信眼泪的。
秦铮秦铮,铁骨铮铮,仿佛喊一喊,脊背都能挺得硬气点。
深沉的夜,北风裹着厚雪,一灯如豆。她被退回第一封信,邮局的印戳刺痛双目。
地址无效。
香山的枫叶几度飘红,蒋冬樱再也没有向南方的故乡写过信。
她痴迷吴承瑛,爱意浓稠烈如酒,海报挂满床头。五虎将之一,外号拼命三郎,抢断凶狠,防守一流,脾气古怪,英雄宝刀未老尚且失意,她的少年有理由遁逃。
1995年
那一夜,申花球迷快活得死都瞑目。
众女生在寝室抱团,以学习委员带头向男楼喊:“几——比——几——啦——”
男生围在收音机前听现场直播,一进球就齐声向对面女生汇报。
校门紧闭,学生会主席蒋冬樱跟着辅导员提手电筒在宿舍楼严防死守,广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稳定情绪,考试第一。
秦铮全寝室八人掩耳盗铃,伸腿一跃迈出危墙,另一脚荡在空中,生怕跳不好崴了脚踝,动作危险,姿势极为不雅。虹口体育场,真想飞奔过去。
“喂。”
他低下头,小家伙身板瘦瘦弱弱,两个撂倒一个不成问题,哎,可惜是个姑娘。
一堵墙,两个世界,那头尽是梦想和自由。这边只剩两个男孩,秦铮迅速原路而下,小声附耳他的伙伴:“你们先走,我掩护,我断后。”
蒋冬樱嗤笑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故意放沉声音:“一个都不许溜。”
秦铮苦恼地挠挠头,见月黑风高夜,正是做坏事的时候。蒋冬樱回过神,身体已被秦铮抱进怀里耳鬓厮磨:“小樱桃,行行好。回头哥哥给你买糖吃。”
多好的月色,多好的少年,那颗心脏若是能一直雄而有力地跳动三五十载,她有什么不能答应?
“不行,你这儿受不了。”蒋冬樱戳戳他的胸膛。
她的声音阴冷,耳边有撕裂的秋风,秦铮乌黑幽亮的眸子熄灭了光。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蒋冬樱想,她知道,她不是掌握杀伐大权的将军,他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她准会丢盔弃甲。
“好吧,听你的。”他也不是不委屈,“我已经很注意身体了,一年连球都没摸过几下。”
蒋冬樱是学校出名的尖子生,所有人都以为她做事规矩,埋头苦干,她装得好。上课看金庸古龙梁羽生,下课找人下五子棋,体育课打乒乓球,周末读新概念英语,梦想当一名外交家,搓搓普天下蛮夷的锐气,她有英雄情结,一腔爱国热情,还要等一个萧峰萧大侠,塞外牛羊许个约。
可命运不许她异想天开。中午吃完饭,捧着饭盒路过操场,转过脸看帅哥,“呯——”一声,蒋冬樱很镇定,她先取下眼镜看有没有损坏,因为上个礼拜爸爸下岗了,他说以后每一分钱都要花在血刃上,注意,是血刃。而后往鼻子下抹了一把,很好,也没有流血,她看看倒地的足球,想了想,不管了,转身欲走。
肇事者没见过这么不爱吭声的姑娘,比她还手足无措。
这哪儿是踢球啊,分明是泄欲,蒋冬樱想。她不知道秦铮是不同的,他太久没有上战场,技艺生疏,像一个饿太久的人,食不知味。力道角度都难揣摩。
高一将近结束,班主任要求期末考前一对一补差。男补男,女补女。可那一天,世界杯预选赛小组赛伊尔比德赛区第三轮,中国队耻辱地败给也门,早早淘汰出局,班长心力交瘁,将秦铮托付给了蒋冬樱。
活不难干。蒋冬樱知道,他们住在一个棚户区,贫民窟的孩子,英雄惜英雄。
可这门怎么也敲不下去。里头动静很大,有足球评论员在讲解赛事,说国家队出征前,刚刚就任国奥队主教练的戚务生对记者说“我们不喜欢和弱队比赛,我们喜欢和强队交手”。蒋冬樱失笑,又是一个球迷,她真不明白一颗球怎么会让全国人民疯狂,况且它的前身不是起源于本土的蹴鞠么?打成这样真丢人。
这门还是敲不下去,播音员的声音戛然而止,尖锐的女声传来,像指甲划过瓷器的声音:“这破球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破身板能上场踢吗?你爸号称足球教练,不好好踢球,倒跟着人家女球迷跑了,中国足球还会有希望?早完了。你也完了。”
哦,真劲爆。
门开了。两人照面均是一愣,秦铮低下头,蒋冬樱抿抿嘴,没有一点客套:“我都听到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房间逼仄,比蒋冬樱家还小,但整洁,看得出来女主人操持有道。秦铮的床头放一本《镜花缘》和最新的《足球世界》。
她单刀直入:“你看得明白?”
“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我的老天,蒋冬樱扶额,这就是传说中成绩倒数的匪类秦铮?
他看懂她的惊诧,替她解惑:“知识只是信息,感悟力却是智慧,我不过输在信息匮乏,智慧那是大大滴有!”
就是这样的笑意,怎么会出现在普遍晚熟的少年眼中?蒋冬樱叹气:“溜出去也可以,不过,捎上我。”
少年原地满血复活。
秦铮跃过墙头,身手敏捷,一点不像体育免修的病弱书生。他伸出双臂,轻声哄:“樱桃,跳吧,有我呢。再不跳我的徐根宝和吴承瑛可就都走啦。”
月上柳梢头,18岁的姑娘,撅起嘴,卧趴在墙头。她能向月亮许什么愿呢?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申花3∶1战胜泰山,提前两轮夺冠,举城娇宠,鞭炮响了一夜。他们加入体育场外市民自发的狂欢队伍,球迷友好地递来啤酒罐头,喷彩带,吹喇叭,尖叫呐喊,手舞足蹈。男生将蒋冬樱抛向空中,一次一次,乐此不疲,发誓一生追随申花。
浑然不知,决然不信,2003年的蒋冬樱坐在前排看台玩手机,不似周边人。
直至下半场38分,10号郑智为健力宝队再添一球,深圳体育馆爆发持续喝彩声。蒋冬樱拢了拢眉头,抬头看计分牌,申花0∶4落后。下半场41分,11号佩特点球进门,申花球迷沸腾,哨声划一,锣鼓震天响。将双手食指插进耳洞,不闻不问,26岁的蒋冬樱对生活彻底丧失了血性。
她爱的球队早就死在了上个世纪。谁赔她再一个万人空巷的甲A时代,仰头灌一口有小麦香的去冰纯生酒,下一叠苔条花生米,有积食的风险,可痛快。
由于上海国际0∶2负于天津康师傅队,按照积分榜排名,申花再度获胜。时光距1995年相离八载。
美人迟暮,唢呐消音,锣鼓破皮,胜,争如不胜。幸好幸好,蒋冬樱暗自抚胸。她仰慕的拼命三郎早已退场,无需面对这样的难堪。
是年,甲A将被中超取代,申花赢了最后一届冠军,秦铮呵,不要欢喜,不要遗憾。
1996年
顾城说,使我们相恋的,是共同的痛苦,而不是狂欢。
种种种种,他们势必要相爱的。
蒋冬樱只是好奇,命运会以何种方式棒打鸳鸯,呜呼哀哉。高三,历史生蒋冬樱埋头苦学,为将来铺黄金大道。除去秦铮在医院的日子,他们相处二载有余,天可怜见,足够余生回味。她曾想秦铮陪伴,秦铮左右为难。他是心眼老实的孩子,一张脸苦兮兮地对着她:“不读文科,不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无限的过去中。”
好。世人多不易,怎舍得随便忤逆他人和自己?
回家的路上,蒋冬樱的手裹在秦铮的手里,暖暖的,麻麻的,捂一会儿就热。和常年做家务有关,秦铮的身体不好,他要学会照顾自己。
少年是一朵奇葩,一边裹住蒋冬樱的小手,一边小跑,活像一只炸毛的鹌鹑。
秦铮说,国足兴旺,匹夫有责。1996年,亚洲杯万众瞩目,赛前教练戚务生对国脚们实行残酷训练,训练量高达3万米,只有谢晖、吴承瑛等能够承受。好吧,秦铮意思意思,也只有300米不带喘。
蒋冬樱口述赛事,恰好是第二场大胜叙利亚:“马明宇进了一个世界波啊,行进中远射,都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还不忘举起双手庆祝,随后黎兵一个近距离头球,他和希特勒一样老土,高兴起来也就举个手伸个手指。”
蒋冬樱比划给秦铮看。秦铮很注意身体,他不会看任何比赛的直播,心脏受不住,蒋冬樱告诉他比赛结果和关键点,他回去自动脑补,再看新闻重播。
有一次,蒋冬樱去他家,看到他用步步高复读机录好了赛事转播,一边听一边用围棋摆阵。她忍不住问他:“秦铮,你怎么不恨足球?你永远得不到它。”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眯了眯眼,“我爸爸根本不是什么足球教练,他就是自己喜欢,一直去球场看球员训练,说些自己的见解,和一个专业教练混熟了,教练工作的时候我爸爸就跟在旁边。别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晓得?我妈妈说他不务正业,在家里当甩手掌柜,一见面就对他没好脸色。”
“那你是支持你爸抛妻弃子啦?”蒋冬樱气得跳起脚来。
“没这么说,脑细胞有限,不想这种问题。”秦铮一本正经,“起初他们感情还是不错的,后来我爸迷上了足球,我又被查出来有病,他们互相责怪,就开始闹了。”
“我也是,我妈迷上了彩票幻想发大财,我爸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妈就把我爸辛苦凑来给我买钢琴的钱都卷跑了。”蒋冬樱悻悻说,“不说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真是双漂亮的手。”秦铮看着她的十指,“以后找个有钱的男人生个健康的宝宝,宝宝长大了让他学。”
过了一会儿,蒋冬樱问:“秦铮,你能活多久?”
秦铮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摸摸她的脑袋:“人活多久算久,我早看开啦!先活过20岁再说吧。医生说我心态不错,身体机能不算差,也许可以活得久一点。30?40?不知道。”
“那我们能在一起吗?”
秦铮摇摇头:“我有自己设定的人生。你看我进了高中连书都不想念啦,没劲,以前为了妈妈做什么都行,现在想为自己活一场。”
“你是我见过的最孝顺最乖巧最博学最温柔的男孩。”蒋冬樱肯定。
“哈哈。”秦铮兴高采烈,“还是最短命的。”
“你去死。”
“月亮会和六便士说晚安吗?”秦铮问,“樱桃,和我说声晚安。那是我最喜欢的毛姆的小说。”
“秦铮,你才是我的月亮。”
九月授衣,是离别的季节。
“去北京好好读书,别给我打电话,别给我写信,别想着我。我会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找到一个富婆就倒插门了,你找不到我。”他将箱子递给她。
“秦铮,你能去哪儿呢?”蒋冬樱流泪了,“中国还没有进世界杯,你不能走。”
“樱桃,知道为什么我爸爸那么喜欢足球吗?他告诉过我,1982年,中国足球队第一次出征,就差那么一点点,没去成西班牙,容志行,沈祥福成为无数中国人的励志偶像。在我爸对生活失望透顶的时候,还能这样喜欢一件事情,就像青春可以重头来过。他说足球带着中国人在狂奔。就是这句话,让我原谅他了,其实我爸觉悟还是可以的。樱桃,以后你嫁人,第一看身体,第二看志向,第三看家境,我不是教你腐败,女孩要人疼,太穷太穷的不能要,要啥没啥,连生个病都不能好好看。”
“穷人家的孩子知道怎么疼人。”蒋冬樱也固执,“秦铮,我不会忘掉你的,一辈子都记得。”
90分钟或120分钟,直到最后一刻,蒋冬樱都在期待奇迹。这是她的足球精神。
“你还是会死的吧?”
他亲亲她的脸颊:“生命过分美丽,国足不死,秦铮不死。”
1998年
蒋冬樱大二,太久没有梦见秦铮。
她努力念书,强身健体,每天喝一碗桂圆八宝粥补气血。1998年世界杯与中国无缘,除却阿根廷队,蒋冬樱失去了观看的兴致。
她从来不会欺骗自己,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伪球迷,太清楚所求。
可那一场英阿世纪大战实在经典。凭借校刊体坛专栏积攒的人气,蒋冬樱在学长的带领下顺利摸黑进入男生宿舍楼。
每个房间都像一条下水道。臭衣服、臭袜子、臭球鞋、方便面、矿泉水瓶、苏打饼干、薯片、汽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所有的楼层如出一辙,走廊两头,各有一批男生围坐在一台二手电视机前。
“怎么样,没骗你吧。还有不少人翻墙去录像厅了。”学长贼得两眼放光。
蒋冬樱叹为观止:“天啊,你们怎么办到的?”
方法很简单,理科生的智慧无穷,从公共厕所的长明灯上拉出一根电线即可。
蒋冬樱抚掌大笑。
开场不到十分钟,丹麦主裁就各判双方一个点球。学长将她扯远点人群:“小心巴蒂和希勒的粉丝打起来,他们疯狂着呢,夜夜笙歌打群架。”
蒋冬樱回头看,走廊的另一头已有不少人对月亮光着膀子嚎,男生抑制情绪的本领实在不高。年仅19岁的小将欧文技惊四座,看得蒋冬樱两眼冒星光,果然,他以奇快的速度过掉最后上来封堵的阿亚拉,抽射入网,为英格兰2∶1反超比分。
上半场进入补时,洛佩斯在禁区前沿被坎贝尔放倒,阿根廷获得任意球。巴蒂跑动做出大力射门动作,巫师贝隆假射真传,将球平推入禁区,萨内蒂突然从英格兰队的人墙窜出,停球转身射门,动作一气呵成,“千古英雄!”蒋冬樱大叫。比分2∶2平。
下半场风云突变,裁判因为西蒙尼的倒地对贝克汉姆掏出红牌,场面失控。“哐——”男生楼沸腾了,疯狂的怒吼席卷所有楼道,也不知谁先敲碎了第一只酒瓶,整幢楼都要裂开。
直到点球大赛双方比分追平,命悬一线的关头,“啪”,整个楼道一片黑暗,只听得到电视机的“呲呲”回声。
楼区发出暴怒,脸盆、热水瓶、玻璃杯、啤酒罐倾盆而下,碎裂声不绝于耳,简直地动山摇。
“天哪,肯定是保险丝烧坏了。”学长揪着头发吼。
黑暗中,蒋冬樱无声而笑。
这才是她想要的。开局惊心动魄,过程惊心动魄,那么,高潮作尾就好。
秦铮,再也没有比它更负盛名和争议的比赛了,连结局都正中下怀。
大二下,蒋冬樱辅修了西班牙语,无论多少年过去,她都会固执地回答:“我喜欢阿根廷。”
喜欢阿根廷的什么?喜欢喜欢阿根廷的少年罢了。
她幻想秦铮正在体育馆里嚼着牛肉干看球,赛后走上街喝一杯马黛茶。咖啡厅前的赛波花灿若红霞,火辣香艳的美人朝他跳起了一支milonga。
校报主编请她出山,就中国“十强赛”和新一届甲A写一篇评论。蒋冬樱婉拒。
教练走马灯似地换,训练质量下降,球员技能瓶颈,这些大家都能看到,可看不到的呢?池子里的水又黑又深,她说不出希望。可蒋冬樱为人护短,那是她秘而不宣的私心,爱之所爱,一定得以幸存并长存。
2000年
千禧年到,末日谣言不攻自破。
物理某男向她提出分手:“我不想当别人的影子。”蒋冬樱皱眉,她不喜欢男生说酸话,因为秦铮说那样显得特别不爷们儿。
“什么是爷们儿呢?”她皱眉问他。
“爷们儿啊,爷们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一种气质。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从江湖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从江湖去。”
哦,浪子英雄嘛,她成全。蒋冬樱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
“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人有这样的过球技术啊,连马拉多纳都做不到,你凭什么?”她却喜欢刻薄他。
奈何秦铮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登峰造极:“樱桃你长得挺不错,就是鼻子有点塌,是被我踢坏的吗?”
蒋冬樱正要发作,他的头已经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只慵懒的猫:“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每年生日,我都会奖励自己,去踢一会儿球。”
他怕那一脚踢伤了她,赶紧跑去看,脸色比蒋冬樱还白。可这姑娘煞是有趣,眼镜没坏,鼻血没留,OK,走人。这样不哭不闹,不骄不躁,爱惜财产甚于爱惜生命,因为什么?对生活比他还绝望么?
“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我族类,其心可悯。可你比我幸运,你有这么长远的未来,你可以看吴承瑛退伍,你可以去阿根廷,你可以等中国踢进世界杯,那一定不是奇迹。”
是的,只不过蒋冬樱再不会遇见第二个秦铮,教学相长,冷暖互知,每一句话都带着刀子戳进心窝,将腐肉挖出,下手狠辣。
他们从不诉苦,即便言及生死,秦铮依旧一派乐天坦然。可都知道彼此生活不易,在食物链底层挣扎的小虾米,寄望别人的双腿跑出明天。
这有什么不好,她于他手重塑金身,前方是畅快的阳关道,再找一个可靠的人将这一生有滋有味地过,未老不还乡。
秦铮,世人喜好以各种名义辞旧迎新,要忘记你,这恰是一个绝妙的当口。
蒋冬樱心怀慈悲,相信国足如同相信明天,她的少年将信仰植入她的骨血,赐她一身希望,命她一生坚强,不可辜负。
因而蒋冬樱不信,无技,无能,无力,无法,无心,十足一场滑稽戏,会是中国踢进世界杯的终局,惨败如魔咒。因而蒋冬樱不信,假球,赌球,黑哨,内幕,分赃,十足一个销金窟,会是甲A十年的陌路,而后仍有中超崛起。
即便是,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要吃尽长情的亏。
嗨,秦铮,洋鬼子米卢来了,我看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