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路过春暖花开
One 你也曾有过这样卑微的童年吗?
18岁的时候,苏勒问我,哪一种感情值得让人一生怀念。
我看着他,咽下冰糖葫芦,连吞带嚼,说,您老能不能不要在殡仪馆这种地方跟我讨论这么文艺的话题。
苏勒瞄我一眼,点点头,听起程减奶奶的生平报告,神色郑重。五秒钟后他回过头,很愤怒地冲我吼,那你为什么在殡仪馆这种地方吃冰糖葫芦?!
我冷笑,决定下狠手,朝大厅一角戳了戳食指。
苏勒果然回头,程减正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说话,姿态亲昵,笑容腼腆。
我凑在苏勒身边问,苏勒,这棺材里躺的不是她亲奶奶吧?
苏勒有点火,你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话音未落,他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耸耸肩,手里摆弄着冰糖葫芦的毛竹签,心里肯定,她确实不是我奶奶。
灵堂里的人进进出出,三教九流,个个衣冠楚楚,鞠躬,鞠躬,再鞠躬。照片里的老人和蔼地笑着,据说年轻时,她曾是上海滩名动一时的美女,父亲在杜月笙的手下做过事,也算得上出身豪门。名媛贵族下嫁程家,各大报馆争相描绘,实属旧时光里的一段锦绣良缘,风光旎事。
以上资料,尚未得证,均取材于第三方口述。总之,程减说起家族历史的时候,眉飞色舞得紧。
夏日的弄堂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邓丽君的小调,等到蔷薇色的云层淡去,天空霎时转得宝蓝宝蓝,木楼的窗户外面,长竹竿收进来。等到吃完饭后,挨家挨户敞开门搬出竹椅乘凉。
“文化大革命”后,程家的势力也就渐渐减弱。所以程减每次说起往事,都会用“生不逢时”来作尾。弄堂里的老少爷们儿特别喜欢听粉雕玉琢的小程减说老大杜月笙。
我曾为此纳闷良久,一个卖生梨的男人,这主角从程减的嘴里说出怎么就这么传奇呢?
胡莱说,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物,程减将来注定大有噱头,而你我,撑死也就俩冲头。
我本就对程减毫不带感,一听胡莱对我这般诋毁,更是咬牙切齿,当即怒吼,你他娘的胡大莱,当初跟你穿一条开裆裤去偷柿子饼的可是我啊我啊我啊,睁大你的眼黑眼白看看清楚!胳膊肘不带你这么拐的。
胡莱笑得天花乱坠,哎呦,林想想,至于嘛,我就陈述一下事实。
事实的确证明,胡莱,我最好的朋友,是值得我为之去偷柿子饼的。
当天晚上,程减套好粉红色的衣裙,出了那幢小别墅,过了那条小马路,一进弄堂,就发现她的拥护者们早已齐刷刷倒戈。走近肇事者胡莱,恰好听见她那句“我叔叔的表舅的奶妈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黄金荣的小姨太”。
我一听,恨不得撞死在电线杆上。可胡莱是为了帮我出气才瞎掰的,虽然智商有限,情意无限,我只好配合着,沉默,低头,远走。
不知道黄金荣是不是有姨太太,不过他的姨太太永远不可能是一位奶妈。
事后,我将我最喜欢的喔喔奶糖尽数贡献给胡莱。
因为从那以后,程减再也没有依靠诛杜月笙九族也诛不到她的关系,来魅惑弄堂里的好少年。
苏勒说,林想想,你嫉妒程减。
Two 我也不知道,哪一年,一生,改变。
我在殡仪馆里,追忆似水年华。想到后来脊背发凉。
于是霍然站起,大步离开灵堂。苏勒此人,正在程减身边替她抹去鳄鱼的眼泪。
而世间事就是令人发指。
还差一步,就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么一个鬼地方,却迎面撞上一高个,结结实实,严丝合缝,五官都要贴在一个平面。
对方斯斯文文:走路看前面不看地面。
我原本心情欠佳,自然素质也欠佳,干脆豁出去,趁其不备,竖了竖中指就要溜开。对方一愣,实在低估了我的粗俗。这时,苏勒在百忙之中瞥见我的壮举,急忙跑到我身边,带着对程减的余温,轻声问怎么了。
我向来没骨气惯了,立刻丢盔弃甲,柔情回应:没事。临了,还不忘向被撞者投以微微一笑,以示诚意。
许何白当场石化。
程减说,何白,她是我的好朋友,林想想。
许何白略微点点头,伸出手,算是与我和解。在苏勒面前我也不能太小气,于是两手相握。就在风波平息之际,我私下向苏勒弱弱感慨了下,何许人也为何如此白痴!
不料对方耳目俱佳,这梁子,是注定要结下的。
许何白因程减奶奶特地回国。
程许两家乃世交,早年定下娃娃亲。此情报来源于为情所困,借酒浇愁的少年苏勒。
当时,胡莱戳着苏勒的脑门,指桑骂槐,你真出息,居然为情所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想,去,真情告白!
我踹了胡莱一脚,白你个头!
我们一起把苏勒扛回家。上海的深秋阴冷入骨,我死命勾着胡莱,为了发扬艰苦朴素的雷锋精神,胡莱将苏勒剩下的半瓶二锅头,统统倒入她的肥肠。
我躺在胡莱的床上看胡莱躺在地板上,她咯咯乱笑,表情夸张。然后,指着我的塌鼻子说,我妈妈要结婚了,你知道么,林想想。
我曾经问过我爸爸,为什么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
爸爸说,因为我希望你这一生,做任何事情都要想一想,这样就能少走点弯路,少犯点错误,幸福唾手可得。
我一手抵着透明的有机玻璃,一手拿着电话听筒,忍着哭声说,好。
1982年,为了尚在襁褓中的我生活无忧,他跟着别人干起了倒买倒卖。多少人在低价的调拨物资市场和高价的自由市场之间牟取暴利,一夜暴富。可我的爸爸却因为商场险恶,人性凉薄被骗光所有家当。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实在气不过,与人争执,失手重伤了对方,公道讨不回却把自己一生都葬送在监狱里。
胡莱你看,这世道,何其忍心。
晚风吹进屋,冷得人瑟瑟发抖。苏勒说过,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就是冬日里的阳光和深秋里的晚风,搭配得刚刚好。我怅怅地想到一句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苏轼一千年前就说过。
梦境光怪陆离,我看到很多人。弄堂里的阿姨用麦乳精和阿华田逗着小程减,妈妈关上门弯腰亲一亲我的小脸,男人拖着巨大行李箱穿过长廊,胡莱痴痴看着只好将父爱搁浅。苏勒呢?只有苏勒,不说难听的话,不丢坚硬的小石子。就是这样,童年的橡皮筋无处伸展,毽子上的羽毛乱窜,地上的房子一格格等着人们去踩,还有弄堂里弥漫着的晨雾,消化我们小小的悲哀。
一觉至晌午,阳光轻轻爆裂在空气中。
胡莱问,林想想,你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拿凶器敲了我柔弱的头,怎么贼疼贼疼的。我刷着牙,满嘴泡泡,问,你有头吗?
胡莱坐底反弹,打开衣橱,掏出两套连衣裙,说,把自己整得漂亮点,苏勒感情受挫,快快趁虚而入趁火打劫,末了又问,林想想,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挺贱的?
我嘴里含了口豆浆,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最后照单全收。是,我最贱。
下了狭窄的木梯,许何白迎面走来。
我翻一翻白眼,装作看不见。擦身而过的时候,许何白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接着胡莱的声音洞穿整条弄堂,林想想——祝你表白成功。
我金刚怒目,许何白回首轻轻一笑,我也祝你表白成功。
都他妈有病。
下午去图书馆查资料,和程减同行。胡莱说,这叫战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诚实而羞涩地告诉她,醉翁之意在苏勒。
程减查阅的是《红楼梦》。我在旁随手抽一本书,目光紧盯情敌一页页翻动书页。程减确实好看,眉清目秀,像山水画里的景致,轻颦浅笑,像极红极一时的孟庭苇。
人比人气死人。胡莱说得好,有人生来如花似玉衣食富足,有人就是上帝一时心血来潮了一把,然后丢进滚滚红尘任他风里煎雨里炸。最惨的就是这俩人撞在一起,好的不会感到幸福,别人看着却无端痛苦。佛永远是跳出三界五行的,朝世人拈花微笑两手一摊,众生皆有众生相,啥事儿都不赖他还搞出个悲悯的表情来气人。
话粗理不粗。
苏勒来了,坐在程减身边看习题。高挑瘦净的少年,气息平和而安然。苏勒一直是温和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用“一杯温吞水”向胡莱形容我对他的爱慕。某年某月,邻里小孩嘲笑我是劳改犯的女儿,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扭头不理,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然后苏勒就跑过来,他蹲下轻声问,想想,什么事不痛快了?
很多年后,我和胡莱经常从租书店里花五毛钱借书,我沉湎金庸武侠,胡莱看福尔摩斯。数学课,老师在上面讲函数几何。我问胡莱,知道小龙女十六年后跟杨过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胡莱说,哪一个破绽惹你跳崖。我摇摇头,是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胡莱想了想,说,呦,难怪这出姐弟恋这么动人,小龙女情商是高,真够插人软肋。
真是的,王菲在唱,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我暗自纠结我的小儿女情怀,苏勒和程减相约回家。程减问,想想走吗?我摇摇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苏勒半路杀了个回马枪,冲我莞尔一笑,想想,人和人的品位确实是有些差距的。说完,牵起程减的手走出图书馆。
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赫然瞧见封面上三个繁体大字:金瓶梅。脸一红,看四下无人,急忙塞回书架。
阿弥陀佛,我是好孩子,我很纯洁。
Three 我见你,或者不见你,你都会在那里。
周末,四脚朝天,躺在床上看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我一向对悲剧人物情有独钟,胡莱说我天生变态。我反驳,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别人看,这是人性的丑陋,你懂吗?胡莱说,我懂。然后佯装端详我的脸,说了句,是挺悲剧的。
我问候她祖宗。
小说里,厉胜男咬着牙说,我自小就不相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使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合上书,我怅然若失地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斗得过天?
电话铃响,去接,对方迟迟不开口,我双手叉腰,卯足中气,大喊,出气,你给我出气。万籁俱寂。于是我吊儿郎当地拎起话筒,说不说,不说老子挂了。
那头终于传来声音:是我,许何白。
我“嗷”的一声惨叫。
收拾完自己准备赴约,从镜子里照照,满意地笑笑。妈妈走进来,吴侬软语叫一声想想,又说,快考试了,不要一直往外跑,收收心才好。
我“嗯”一声,走出低矮的平房。
阳光透过电线杆子间的缝隙照进来。年轻而怒放的生命,多少人固执地相信,只要有黑暗,总会有光明。
市中心的公园,耸立着参天白杨,这时的法国梧桐远不及十年后吃香。我踩着一斑一点的阳光,心情大好。人工湖边,程减拿着白脱面包,掰成细屑,一边往池子里丢,一边和身边男子说笑。我心情立马大不好。
许何白笑容狷魅,走到我身边,附耳,想想小朋友,心胸要开阔点呀。
妈妈的。你心胸开阔,你们全家都心胸开阔。
许何白摇了摇手里的麦当劳的可乐,自毁形象地问,喝吗?我纠结着我的小眉头,说,你好恶心,然后拿过来猛吸了两口。许何白笑得意味深长。
群英荟萃后,程减提议去佘山。许何白很开心,说小海龟一别多年,分外想念妖娆河山之类的鬼话。我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毕恭毕敬还给了他。
不过,当这个小土鳖看到心目中分外妖娆的大好河山时,着实叹为观止了那么一下,他转身问程减,这是山?!程减呵呵一笑,挽着苏勒一蹦一蹦登土丘去也。我笑得更猖狂了。许何白挺起脊背插起腰,俨然东北爷们儿要插秧。
所以说,圣人的话永远是正确的。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留一个墙角。当我遭受“所爱之人不爱我”的重创后,生活依旧妙趣无穷。
山行一半,遇大斜坡,苏勒是体育特长生,不费什么力,蹬一下就蹿了上去,转身扶住程减。许何白同学宛若人猿,蹬都没蹬就蹿了上去。我琢磨着苏勒会不会拉我一把,后想做人要现实,于是自己找了个平坦的角度,先将屁股拱上去再说。正当我“五体投地”,许何白故作惊讶地问,想想,你怎么猴急猴急的?正欲发飙,真气泄露,一声惨叫,四脚朝天。苏勒急忙跳下,将我从地上扶起,准确点说,是拽起来问,有没有伤到。我呲牙咧嘴,还行吧。苏勒放心地点点头。我当然不能说,我的屁股脱臼了。
而后,逆光而立的少年向我伸出手。山风吹起他的青色衬衣,额间刘海掠过上扬的眉梢。少年的手瘦长有力,骨节分明。异样的温热从手心传出,悸动着单薄凛冽的青春。
程减有些累了。定睛眺望高处的圣母大教堂,一时四人都说不出话。夏风浅浅吹过,天边残卷着夕阳红的云朵。苏勒扬声道,我们去天文台夜观星象吧。
程减从石凳上欢跃着蹦起来,好啊。想想你去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摇头。
苏勒皱眉问,为什么。我扬起脸,对上许何白淡淡的目光,回,屁股疼。
我没有撒谎,我确实屁股疼。但更为不安的,我想起了胡莱。
明天是胡莱母亲再婚的日子。
一个人乘上旅游巴士返程。
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许何白同学坐在了我身边,问,想想,屁股疼吗?我说,本来不疼了,被你这么一说,贼疼。他张嘴哈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捋了捋我的头发。
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路上两个小时的车程,我的嘴终于耐不住寂寞,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他拿下眼罩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说,小海龟,聊聊吧。
于是我磨磨舌尖,充分发挥我的八卦天赋,问题一箩筐。比如他爸爸是干什么的,妈妈芳龄几何,他在哪儿高就之类的。许何白明显觉得我很无聊,又戴上眼罩,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装死尸。我极其不满意,耸开他的头,头又落下,几个回合之后我放弃。
然后,许何白说,我还在国外读硕士。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死了,爸爸娶了个美国女人,有一对混血弟弟和妹妹。弟弟没我好看,妹妹没你好看。
车子颠簸了一路,我把头转向了窗外,暮色四合,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临别前,许何白朝我挥了挥手。黯淡的夜光投下,纤长的电缆线在地上拓出长长的影子,英俊挺拔的男子立在弄堂口的中央,说,林想想你知道么,其实我们都一样。
Four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不曾相遇,那么这么这么多年的落寞又会为谁绽放。亲爱的,还是你吗?
出乎意料,胡莱很平静。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她家,她正在切黄瓜贴面膜。门楣上那个鲜红的喜字,像吐着芯子的毒蛇,刺痛我的双目。
在我的记忆里,胡莱的母亲是一个温和的女人,她对待胡莱的态度像对待尼克松,不冷不热,不卑不亢。胡莱说,我们一直这样客气地生活,我考上重点高中她点点头,我第一次抽烟她点点头,视彼此如空气。在我身上,她能看见那个男人,我有多恨那个男人她就有多恨我。将心比心,等量代换,躺着中枪。
第二天一早,鞭炮声噼里啪啦。阿姨妈妈们站立门口,有的怀抱小孩,有的嗑着瓜子,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好似在看一场折子戏。满地碎红纸,弄堂口停下几辆桑塔纳婚车。可惜那天飘起小雨,算是有财有水,嘀嘀嗒嗒的雨声黏稠着胡莱的记忆。
她面无表情看着母亲小心翼翼提起白色婚纱裙摆走下狭窄木楼,透过阁楼上的窗户,她只能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就像多年前那个男人,决绝,冷漠,毫不留情。
胡莱说,她解脱了两个人,希望那个男人能帮助她彻底将我遗忘。
我没有告诉胡莱的是,女人一旦薄情起来,比男人更狠更快。更何况,她嫁的,是一个无良富商。
妈妈进来,问,西洋镜还没看好呢?
我回头,问,妈妈,你有没有想过改嫁?
她的脸色变得有几分狰狞,声音几乎吊高一个八度,想想,你爸爸为了我们牺牲了自己,你要永远记住,我们要留在原地等他。
我把头靠在生锈的铁门上,门帘无力垂落。我扬起嘴角,妈妈,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我要去看一看。
我会离开的。
不知过了多久,弄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烟火喧嚣。
我下楼去找胡莱,可是看见许何白靠在楼道拐角的地方,低着头,默默抽烟,地上的烟蒂围了一圈。然后他扬起脸,年轻的,好看的脸,说,想想,我要回美国了。
如果说,许何白的离去会使我感到些许感伤,那么胡莱的失踪则彻底将我的世界搞成了一锅皮蛋粥。
我找她,拼命找,发了疯似地找。
高三课程令人窒息。我每天清晨在校门口等她,直到校门关闭才进去上课,我逃了所有的晚自习,把附近的酒吧公园大街小巷一一找遍。每天每处,可是都没有。
和我相依为命的朋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彻夜彻夜失眠,在我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我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种害怕,远远超过苏勒对我说,我只喜欢小减,对于你,只是哥哥对妹妹,以及,怜悯。
程减和苏勒表示担心,在胡莱失踪一个月后,我的成绩掉到了班级末尾。程减捏住我的手说,阿莱一定是去广州找她的爸爸,你干吗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挣脱她柔若无骨的手,悲凉地望着她,程减,她没有爸爸妈妈,她家庭不健全,身心不健康,我也是。怎么这么多年还不够你明白吗?你家人没和你说,不要和我们这种小孩处在一块?
果然,程减哭了。
苏勒心疼,将程减拉至身后,摆一个母鸡护小鸡的架势,对我这只老鹰说,想想,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我们很关心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临阵磨枪才要紧,考不上大学你怎么办?
我实在忍不住嗤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在你们眼里,考不上大学就世界末日了对吗?我告诉你,别说考不上大学,就是去死也没什么。
苏勒吃惊地望着我,他终于意识到,他从小护着爱着疼着宠着的小妹妹,已经死在了仇恨里。在无数个呼啸而过的黑夜里,她筑起铜墙铁壁,世故,冷漠,刀枪不入。
缓缓放开的手,再也提不起劲道。
可我哪还会在乎呢?
我只想知道胡莱在哪里。我痛恨自己的漠视,伤痛永远也不会平白消逝。
我站在那个宽敞明亮的新家里,慈爱的父亲和贤惠的母亲正忙着为小儿子夹菜,夸奖他默写一百分拿到了一朵小红花,我想,要是胡莱寻死,那顶顶不值。
胡莱的母亲听完话,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仿佛我是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员,在报道一件跟她毫不相关的事情。倒是那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询问我要不要报警。
我气疯了,也气炸了,岁月掺杂着太多的羞辱和愤恨在耳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我顺手不知道抄起什么东西狠狠砸了过去。
而后,那个价格不菲的古董花瓶就再也不会复原。像是有些人的心,因为太硬,所以经不起摔,一摔,就碎了。
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
我知道妈妈这一生最痛恨的地方就是警察局。所以我没有反抗,没有还嘴,没有讨饶。她打累了,停手了,也哭了。
她一直都懦弱,自卑,无能。将丈夫的失足归罪于自身和女儿。用道德约束自己,生活苦涩而贫乏,如同旧社会女子的一双裹脚。
代表着正义和公平的警察叔叔说,孩子要好好管教,防微杜渐。这次有人保她,以后可没那么幸运。
教导主任点头哈腰,说,一定记大过,全校批评教育,作深刻检讨和反思。
班主任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见惯琐事和人生。他走过来,只拍拍我的肩膀说,什么都不要想,把高考考完。
我撇撇嘴很遗憾,由于我的缘故,他们的年终奖算是泡汤。
翌日,苏勒和程减冲到我家楼下。估计我的光荣事迹早就传遍了弄堂和学校,大抵是劳改犯的女儿深得劳改犯的基因之类。
程减红着眼睛,说,想想,你别难过,我永远都支持你。末了,还要添上一句,我们永远都支持你。
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记给我添堵。
苏勒抱了抱我,说,想想,听我的,什么事情都有过去的一天。总会好的,都会有的。
我抬起头,看灰蒙蒙的天。远处飘来浅唱低吟,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Five 上苍发出悲悯的目光,他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都是错。
半个月后,我再次看见许何白。没有太大变化,只在嘴角留着青青的胡碴。他说,我一直想来看看你。
我低头,嘟囔,没什么,习惯了。谢谢你托关系保释我。突然,我像是醍醐灌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能不能帮我找胡莱?
出事以后,许何白对我说,想想,你知道吗?那天你拉着我,那样用力,那样迫切,就像是溺水的孩子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的浮萍。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决绝,于是我知道我将会是你唯一的希望。只要看过你当时的样子,就不会忍心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杜月笙的关系,程减和许何白家的势力着实不能小觑。他们几乎拉动了半个上海滩的警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报纸上,电视上,甚至是弄堂里的电线杆子上,到处都是胡莱的寻人启事。
当然,人海茫茫。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一句瞎话。
我不知道许何白为什么没有离开。我并不觉得他是为了我,尽管程减煞费苦心地一再强调。
灰姑娘遇见王子,永远都是童话里的登峰造极。
苏勒打电话说,程减犯了心脏病。
我赶到病房门口,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戴黑色墨镜驻守门前。我摸摸鼻子,推门而入,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啜泣声,是程减的母亲,她周身散发出贵太太的气质,雍容美丽。
她看到我,起身将我带回走廊。
想想,程减这孩子从小喜欢和你们玩,她太任性了。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她的日常生活需要静养。你替我劝一劝她。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的。她才转过身去,又像是不放心,回了回头,朝我浅浅一笑。
程减真的很委屈,眨眨眼睛就哭了。许何白也在。我走过去,说,苏勒,你的小心肝的小心肝又在折腾你的小心肝了啊。
程减破涕为笑。
十二月的冬季,候鸟成群掠过安详蓝天,飞往远方的远方。
谁也不知道,青春的河床下还能潜藏着怎样的激流。恰如这一生,还能怎样漫长。
程减的父母决定让程减跟随许何白留学,疗养。
闻言,我以为我会很高兴,可是我想起逆光而立的少年,向我伸过手。我很难过。我知道,我又在嫉妒。
所以我只能用理智告诉她,这是双喜临门的消息,万分正确的选择,无比光明的决策。苏勒和许何白都吃惊地望着我。我不理,开始演说他们耳中的强盗逻辑。
程减听完,陷入了长久沉默。雪白的床单映衬她姣好的面容,半晌,她摇一摇头,否决道,可是何白哥哥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喜欢的人也不是他。我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况且,真爱都要深埋心底,裸露在光天化日下,注定香消玉殒,见光死。自然是钱途和前途比较重要。
苏勒吼了一声,林想想,你妈放屁!我回敬,我妈一直在放屁。
然后他冲过来一把将我拽出病房。
林想想你什么心态啊?苏勒冲我继续吼,你就是一个变态。
我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说,我变态?如果我变态我就不会说这些话。苏勒,你问问自己吧,你能带给她什么?一无所有,你只是一个很孬很孬的种。苏勒被我激得失去理智,他拼命晃动我的双肩,你自己过得不好,就不允许别人开心,你有多讨厌程减,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胡莱在她的饭盒里放毛毛虫,在她的椅子上敲图钉,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别人都是傻子,所以心甘情愿被你们捉弄吗?你只关心你自己,你只爱你自己,你和胡莱从彼此的悲惨中汲取安慰,你们这两个彻头彻尾的心理变态!
然后苏勒重重地倒在地上,我看到许何白握紧的拳,赤红的眼,愤怒的脸。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空气中,每呼吸一次,生命就多一重钝痛,他们说孩子是上帝的恩宠。
是恩宠。
程减轻轻地走到我面前,姐姐,她叫我姐姐,她说,从小你和胡莱就看不起我,觉得我经历的没有你们多,我是温室里面的花朵。可是姐姐,每当我心脏病发作躺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会想,我算什么呢,我有幸福的家,有我喜欢的苏勒,可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活得那么充实和努力。只要这样想,我就有勇气活下去,哪怕医生说我活不到四十岁,甚至更早,我都不在乎,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从小在一起,每一天都该是幸福。
头顶是早早暗下的天空。浦江两岸,灯火辉煌。真的是深冬了。夜航的飞机,闪烁着固定的频率,汽笛声划破冗长的夜空,摆渡船穿梭在平缓的江面,撑起来来往往的人生。
想想,太冷了,回家吧。许何白将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暖烘烘,气息温热。
他说,你别在意,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善良的好女孩。真的。
我笑了笑,白白的雾气很快消失不见。许何白,你尝试过用十年的时间嫉妒一个人吗?或者说,嫉妒你身边每一个比你幸福的人。所有的人,都笑话我和胡莱的身世,说物以类聚,狼狈为奸。苏勒说的对,我无可救药,我不相信任何感情。没人教过我怎么去爱,我又怎么会爱人呢?胡莱是我的玩伴,战友,同病相怜的知己,相依为命的亲人,没有她,我就是一个异类。因为不会有人陪我去一次公园,买一个气球,看一场电影,只陪我。我知道这些说出来很傻。
许何白说,想想,人生很难的。你要知道,你口中所说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恶意,他们只是习惯冷眼旁观。如果你觉得老天没有顾及你,那一定是有太多比你更可怜的人。我父亲再娶的女人,也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他们宠爱弟弟妹妹。在那个家里,我好像是多余的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逃课,抽烟,酗酒,打架,仗着家里有钱和老师对骂,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没意思,我爸爸只会给我钱替我摆平事情。我终于明白,人要为了自己活,为了将来活,努力善良地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许多许多。像是两个迟暮的老者回忆自己的年少往事,什么布什克林顿自由女神像,邓小平改革开放澳门回归,能聊的都聊了。后来,他还花五毛钱,给我买了气球,精心挑选一个奥特曼的造型,说是弥补我这个弱智儿童的多年夙愿。
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回首过往的年华,我终于相信,我们今日所遭受的种种磨难,都为日后的轨迹预定好了方向。换言之,我们遇见什么人,遭遇什么事,都事出有因,决不会平白无故经历这一场若梦浮生。
清晨,我等在苏勒的楼下。
见到我时,他明显怔愣,脚步都有些轻飘。日益分明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柔和好看的线条。苏勒大度地笑起来,揉一揉我的脑袋瓜,叫一声,坏丫头。
相逢一笑泯恩仇,时间一下子散场。
Six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高考后。
那一个暑假,几乎是一道分水岭,将我们与过往狠狠隔离。因为终于可以长大,走出狭小的弄堂口,一步一步,铿锵有力。
苏勒没有为程减送行。
这确实让我万分,无比,极其诧异。第一次去机场,新奇又神奇,我自然好奇又惊奇,东张西望,探头探脑。胡莱说,母猩猩走进大观园也比你低调。
我不理,拉起程减的小手,像上了岁数的奶奶,千叮万嘱,要写信,要寄带香水味儿的明信片,要给我介绍外国帅哥。
胡莱脱胎换骨,沉稳许多。用苏勒的话讲,她是胡三思,我是林十三点。胡三思说,小减,去美国好好学习,好好养病,等咱七老八十了,继续给弄堂里的电线杆子抹黑,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忘记说,胡莱考上了一所大专读哲学。
其实我想说,原谅她没有逻辑的逻辑。
之后就是恶俗的拥抱。挥手。转身。过闸。
一眼万年,咫尺天涯。
当计程车驶离机场,湛蓝的薄暮上戳一架小小的飞机,在镶有银边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大片的麦田和芦蒿轻轻舞动,那穿越天壁降临人间的光芒,是一次次劫后余生。
胡莱很安静地睡着了。
我知道有一个人,此刻正在弄堂里的阁楼上,扬起脸,微笑着祝福自己喜欢的女孩飞向大洋彼岸,只为更好的生活。哪怕彼此不舍,也决不互相牵绊。
青梅在,竹马来。终有一天,当激流过后,海,纳百川。生活平稳而富足。
记得吗?18岁的时候,青涩的少年第一次面对冰冷的死亡。他问,哪一种感情值得让人一生怀念。
那么你还记得吗?除了头顶辽阔的蓝穹,也曾有人笑着将万丈金光,穿过九曲羊肠,照亮过生命,许下了希望。
那么,亲爱的,你不来,我不老。
同样是此刻,许何白站在四角的天空下,平静地看向蓝天。他欢喜的女孩说,无论如何,我要你记住,只要抬头仰望,我们就可以看见同一片天空。
监狱里的生活很有规律,学习劳作两不误。
他最近在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及她最喜欢的《百年孤寂》。他忽然想,他少年时代也曾有过梦想,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只是后来都成了被岁月风干的花。索幸,从她的身上,他找到释怀的出口。
只有学会爱别人的人,才能更好地爱自己。女孩啊,你也终于明白了吗?
所以,那个晚上,他送回手持奥特曼的林想想。在昏暗的街口,看见酒醉的胡莱,以及身边的混混。胡莱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耳边尽是叫骂,嘶喊,扭打,有人用外衣盖住了她的头。昏迷前,她听到尖锐的惨叫划破静谧的夜空。
胡莱说,似乎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她再没有看到上海的夜,有灿若星辰的模样。
Seven 我曾深深地深深地爱过你,因为爱你等于爱自己。
九月。天气聒噪得惹人厌烦。
沉默的月台上,过往人群不息。林想想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她的心情很好,虽然送行的只有两人。她想,等她再度站到这里时,父亲也该出狱了。就在那一天,牵起许何白的手冲向民政局,霸王硬上弓。家有两个劳改分子,谁也别挤兑谁,未来的生活,可有得闹腾。
苏勒告诉她,胡莱的父亲从广州回来,特地给她添置了许多大学物件,当然,也特地和她妈妈以及那个满脸漏油的无良地产商大打出手了一番,惊动了民警。林想想很欣慰地点点头,说,少了我们,弄堂里还是活色生香啊。
拥抱过后,苏勒很不要脸地在她耳边低语,太平公主,你要多吃点木瓜。胡莱一阵狂笑,点头附议。闹了一会儿,林想想登上火车。她双手按住胸口,轻声告诉自己,记住这么幸福的时刻,有一天你老了,傻了,也不能忘记,曾经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刻。
火车在长笛声中缓缓启动。
胡莱终于忍不住,趴在苏勒身上号啕大哭。苏勒红着眼睛抱紧胡莱,说,我真害怕你忍不住告诉她。
胡莱抬起头,问,等她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
苏勒摇摇头,再长大些吧。再长大些,我们就能更好地明白,生离死别,是人生的旋律,不是主题。等到那时候,我们就有勇气面对所有的一切。
远处的摊贩,已经叫卖起《新民晚报》。候车的行人无聊翻阅着,看到广告自然而然跳过。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故事,那么多的人相遇或者错过,又有谁能记住这则法制专栏的报道:
“昨夜沪市监狱斗殴,一死三伤”下面有一行小字,“事件影响恶劣,有关部门正着手调查”。
没有人知道,这场斗殴事件原本并没有牵涉许何白。
只是他碰巧看见了被围殴的是一个林姓男子,只是他碰巧在林想想的皮夹中看到过一张全家福,只是他碰巧在制止的过程中被对方用利器刺穿了脾脏。命运呵。
又要深秋了,候鸟即将再度启程,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离开火车站,胡莱环望夜色下的上海,高城望断,灯火黄昏。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再度遇见,只是相逢一笑,或者彼此拥抱,说你生的孩子长得没你好,我嫁的老公多么没有情调。
感谢时光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