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的影像
——品味凸凹的《玄武》体验旺儿的遭遇
《玄武》是凸凹先生的一部长篇巨作,它的出版引起了读者的深度关注,尤其是冯景旺这个人物。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称其是“都市欲望的异型”,这是取了城市的角度。我倒觉得,冯景旺本质上是属于土地的。仿佛土地上产出的一枚果实,只是脱离母体后发生了霉变。
旺儿是冯景旺土地上的称呼,带有土地的温厚,如同结发妻子毛品英面对冯景旺的一声:孩子她爹。这是土地留给冯景旺的胎记,无法涂抹。
和外地民工旺儿一样,长篇小说《玄武》中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痴迷土地。市委书记王龙群是这样,县委书记翁大宝是这样,村干部王立平是这样,村民万明全、尤二成也是这样。对于旺儿,土地是几亩堰田、棒子、驴、妻子毛品英和女儿二丫,土地是善良、质朴、忠诚、公正与包容。背离土地之后的旺儿,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背叛、邪恶,甚至残忍。他带着这些人性中的恶浊质素,频频回望土地。于是,旺儿就成为大地之上一桢耐人寻味的影像。
对于旺儿的背叛,作者分别在“城市”和“乡村”这两条坐标线上作了铺展。从“城市”这条线上看,旺儿的背叛呈现出两个重要关节。一是坚守后的失守。面对王秀珍的强硬与蛮横,在一次次躲闪和拒绝之后,旺儿无可奈何地承受了——
那是一只白手帕,或者是一条白丝巾、白毛巾啥的,他看不清楚。但是,上边的血迹他是看得清楚的。这说明,王秀珍虽然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不妨碍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她献上的,是宝贵的处女之身。她含笑向他展示,即便无耻,但仍然掩饰不住一个女人在此时的那种羞涩。
他的心乱了。
……
咋办?没办法,只有认命,乖乖地承受。他便看了一眼在地上啜泣的贼。
这个贼,虽然是贼,但也是技法拙劣的贼,偷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反而把自家性命搭上了。他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忧郁地说道:“你还哭个啥,还不到床上来。”……(凸凹《玄武》)
二是情有所愿的坠落。这里所说的坠落,是灵魂和精神层面的背叛。这重背叛,是从旺儿的“觉悟”开始的。所谓的觉悟,即指“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靠本性过日子了,应该靠心眼儿活着”。之后一系列的行为,从频频出入歌舞厅到和那里的女人勾肩搭背地调情,直至将舞厅小姐整到床上。说是情有所愿,实是情难自禁。难怪读到这一章节,要发出一声由衷的慨叹——旺儿靠心眼儿活着,活得让人厌恶。当然,也不排除旺儿的报复行为,但给人的感觉是,旺儿已然忘记了报复。从失守后的陷落到情难自禁的坠落,旺儿作了彻底的背叛。
如果说“城市”这条线是横向的坐标,那么“乡村”这条线就是纵向的坐标。它将旺儿的背叛作了有效地提升、准确地定位,使得这一背叛具备了土地的温热。
旺儿身上固有的土地品性,本能的抵御,让他的背叛过程变得异常艰难。尽管,背叛得彻底。除去这种因素,这一背叛中的土地温热更多来源于旺儿对于土地的回归。
背叛中的这种土地温热,首先表现为旺儿对于背叛的羞愧。也就是说,背叛之中有了羞愧的成色。还是让我们回到文本上来,旺儿背叛之后第一次回到土地上——
很长时间不回家了,可一到了家门口,腿竞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了,索性就坐在了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那是挺大的一块鹅卵石。由于坐的时间久了,上边都留下了两个神圣的臀窝。旺儿一坐上去,又有了从前的心境,屁股底下像扎了根。
……
进了屋,毛品英还没有从纳罕中回过味儿来,不禁埋怨了一句:“这么久没回家了,你可真沉得住气!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娘儿俩?”旺儿依然是嘿嘿地笑,下意识地回避着毛品英垂询的眼神。他心里愧呀,咋也掩饰不来哩。他撂下手中的挎包,说:“我去给你挑水。”……(凸凹《玄武》)
背叛中的这种土地温热,还表现为旺儿对于背叛的背叛。从否定之否定这个哲学命题中,我们是否可以把背叛的背叛视作一种忠诚。说得清楚一点,就是背叛中的忠诚。文本中,旺儿再次回到了老家,过了几天土地的日子。回来后,毫不含糊地撂给王秀珍一个结论:“你愿意跟咱好,咱就好,不愿意跟咱好,咱就和和气气地分手,跟毛品英,咱横竖不能离哩。”
毋庸置疑,土地能够弱化人性中的恶浊。即便不成,也能施与阳光般的抚慰。正如,旺儿的邪恶。
邪恶,几乎就是人性中的至恶。照理,是罪无可恕的,尤其是旺儿的邪恶。他的邪恶有三个层面上的特征。其一,伤人性命嫁祸于天。在砖厂采土区的潭中,旺儿有一种复杂的念头,便是将王秀珍溺死在这里——
旺儿的激情被这句话诱发了,他猛地朝前扑腾过去。离王秀珍越近,他的动作越猛烈,掀起的水浪把那个肥大的身子冲击的一起一伏。王秀珍有些措不及防,刚想叫一声,咕嘟就呛了一口水。
旺儿看在眼里,既忧郁又兴奋,更用力地掀动着水浪,预计用不了多久,那个身子就游不动了。果然就出现了他预计的情景,王秀珍从水面上消失了!……(凸凹《玄武》)
故意杀人,旺儿的企图是明显的。接下来的程序是设定好的,尽管旺儿还没有想清楚。若说王秀珍是溺水至死,便没有多少质疑的道理。幸亏,王秀珍没被淹死。不然,故意杀人加上嫁祸于天,旺儿更加罪无可恕。因为,人不可欺天亦不可欺。其二,接二连三的谋取性命。有过一次杀人经历,就当及时止步,这是常理。畏罪也罢,良心发现也罢,然而,旺儿接二连三的谋取王秀珍的性命,这也正是他的邪恶之处。其三,杀人碎尸。杀人、碎尸,是杀人事件的递进层次。通常的形容词是:手段残忍。说是手段残忍或者惨无人道,只是旁人的客观评说。对于旺儿,这个过程使他获得了另类的快感——
“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要让她下地狱哩!”他咬着牙说。这时他想起了老家的一个说法,人死了,如果没有一个囫囵尸首,那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于是,他嘿嘿地一笑,捡起了那把细长的尖刀,蹲在王秀珍身边:“咱要把你切碎了,省得你死了还这样神气。”……(凸凹《玄武》)
读完这一章节,我在书的空白处写上这样一句话:毛骨悚然,旺儿你还是人吗?人有这种感觉,岂止呐。连驴子都说:你们做人的,心可真狠哩,她人都死了,你咋还忍心下刀子?
此时此刻,旺儿几乎走到了绝路的尽头。很难想象,土地之外还有哪个地方肯于接纳他的邪恶之身。设身处地地想,我对作者、对土地是心存感激的,他们没有让旺儿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土地之上,即便邪恶也会有温情的抒发。温情的抒发,如果脱离文本就很难说得清楚。文本中,旺儿杀人、碎尸后回到土地之上:旺儿充满爱意地给驴子添了两把炒熟了的黄豆。妻子毛品英的回应——这个男人是很爱这个家的,使旺儿的温情更加凸显。这种配合,很像台上的一对相声演员。逗哏的一个表达,捧哏的便去明晰、便去强化。生活中的夫妻也是如此,一方的一个意思需要另一方的精细化阐释。再次回到文本上来:那天夜里,旺儿拼命地跟毛品英做夫妻间的事儿。夫妻间的事儿,是夫妻温情最具象的表达。至于为何如此,就很让人费解了。兴许是一种补偿,兴许是一种尽兴,兴许是一种透支。尽管费解,还是能够从妻子毛品英的呼应中——孩子她爹,你即使嫌咱,咱也不放你走哩,感受到旺儿的温情存焉。毫无疑问,土地给旺儿的邪恶提供了一个抒发温情的空间。换个角度,就是旺儿的邪恶中蕴含着温情的因子。
土地之上,即便邪恶也会有坚挺的表达。旺儿的坚挺,有着真实的实质内容。便是平静,便是担当。
平静——
老爷儿爬上梢门的时候,街上果然响起了警笛声。“孩子她娘,你看,车接我来了。”旺儿依然坐在那里平静地说。
还没等毛品英醒悟过来,一个警察已经破门而入,看了一眼平静地坐在那里的旺儿……(凸凹《玄武》)
我们看到了平静的旺儿,警察也看到了平静的旺儿。有了这两个视点,旺儿就平静得真切而丰满。能从邪恶中分离出这样的平静,旺儿很不简单哩。平静不同于镇静,也区别于冷静。镇静有强迫自己安静的味道,冷静更多是理性的介入。平静,则是尘埃落定的一种自然状态。况且,旺儿的平静还是鸡飞狗跳之下的平静。所以,旺儿的平静实属难得。
担当——
(一个警察破门而入)问:“你就是冯景旺?”
“对,我是冯景旺。”
……
“冯景旺,王秀珍是不是你杀的?”在审讯室里,警察问。
“没错,是我杀的。”旺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凸凹《玄武》)
旺儿的答对不犹豫、不含糊,这种果决源于担当。此时的担当,意味着旺儿将在物质形态上失去土地、结束生命。然而,这种担当却使旺儿在另一个意义上获得了恒久。很难保证,现实中的我们面临这种情景不辩解、不推托。如果说前面的平静已属难得,那么眼下的担当就很可宝贵了。
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讲,旺儿的坚挺是很让人敬佩的。即使掺杂在邪恶之中,亦能使人的情感复杂起来,温暖起来。
土地之上,即便邪恶也会有生死不渝的眷恋。形容旺儿对于土地的眷恋,是很费思量的。用生死不渝概说,倒也贴切,可重心又有偏差,唯恐委屈了旺儿。用至死不移表述,还是委屈了旺儿。明摆着死后的眷恋,怎能断章取义呢?
生死不渝的眷恋——
冯景旺身子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凭空就打起了一股旋风,裹挟着金黄的落叶,旋向西边的天际。那是他老家的方向……(凸凹《玄武》)
这个动容的场景,让我想到了关汉卿的名剧《窦娥冤》。眼前弥漫着,六月飞雪。和窦娥相比,自然有冤与不冤的分野。事实上,旺儿与窦娥的共同之处是感动天地。感天动地,对于旺儿来说很重要。
旺儿的耐人寻味之处,在于他人性中的恶浊质素里饱含着人类的良性元素。譬如,背叛中的羞愧与忠诚。譬如,邪恶中的温情、坚挺和眷恋。正是这样,旺儿在大地之上才能呈现清晰、真实而温厚的影像。
所以,我们唯有诚敬土地。
也许,凸凹笔下的旺儿,彭斯笔下的麦田,怀特笔下的帕克夫妇,终将会成为大地之上的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