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胜泉河

胜泉河又名北泉水河，是和源于京郊名镇大石窝山脚下的南泉水河对称的。分别走过一遭、细细品味之后，感觉中两条河流就是一对孪生兄妹。这种情境民间称之“龙凤胎”，是最可心的。兄妹俩于沉静、内敛之中，透着一份深刻与丰润。

胜泉河位于京郊古镇长沟，一脉细流绵延数公里。由龙泉湖上行，顺序是湖泊——河流——源头；由胜泉下行，顺序是源头——河流——湖泊。

一

在房山境内的寿阳山麓、长沟镇北甘池村西有一处泉，这就是胜泉河的重要源头。粗粗掠过，你没有办法不产生疑虑。这里难道就是洋洋洒洒数百亩湖面的河湖源头？这里果真就是孕育过厚重、繁密历史文化的发祥地？这里指定就是静静流淌数千年的河流源起？瞠目之余，不容分说地跑去求证。得到当地知情人的肯定回答，疑团仍然浓雾一般萦绕。人有时候就是固执，对于猝不及防的事实一时难以承受。兴许，这就是乡间所说的“愣神儿”。

胜泉河精致得让人敬慕，数公里的流程几个小时就能阅尽全貌。在我浅薄的生命履历中，河流的源头是不多见的。此番，为我的生命平添了一份喜悦。同时，也为我的生命增加了一分厚重。所以，敬慕胜泉河是自然的。这种敬慕，也是善性的感恩。

胜泉河的源头，被规整在一个长方形的池塘之内，大大小小的泉眼随意散置其间。满池的泉水，弥漫着甘冽与清爽。这个瞬间，你真得佩服长沟先民的智慧和情感品味了。不然，怎么会有东甘池、西甘池、南甘池、北甘池四个村庄的称谓哩。池塘东南角一块石碑上面，繁体阴刻着“勝泉”二字。或许石碑的年代并不古旧，但与整体环境协调，倒也显出了沧桑。望着或疾或舒的天赐泉水，你会疑心“胜泉”是个谬称。偏要如此称呼，也应换作“圣泉”。从词义上讲，“胜泉”也还算得上一处优美的风景，有极佳的意境。但是，“胜泉”总不比“天泉”来得妥贴。

仔细察知，胜泉之泉可以分成三类。一是占据池塘中心位置的气泡泉，也有人形象地称之“珍珠泉”；一是位于池畔西侧狭长地带的喷涌泉；一是池塘外围，胜泉桥南的翻涌泉。

池塘中的气泡泉，自然得美妙。东一串西一串的气泡自池底渐次涌出，珍珠一般晶莹、剔透。不禁想到，老舍先生写泉的散文名篇——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老舍《趵突泉的欣赏》）。

不同的是，胜泉之泉要比趵突泉灵动许多。在这里，气泡泉能够感知天地的律动。先是一团一串的气泡缓慢上行至水面消失，后是相同间隔的沉寂。这种规律的动静，是天地的呼吸。此时此刻，这泉就是大自然的鼻息。当然，沉寂也并非绝寂。零星的气泡慢慢移动，似乎气息的余脉，极富天趣。与气泡泉堪可匹配的，是池塘中的水草和游鱼。各色各样的鱼儿，在森林一样的水草中游曳、在枝叶间穿行。静静注视之下，就会有种幻觉。鱼儿、鸟儿做了置换，仿佛鱼儿在林间飞行，宛若鸟儿在水中游动。池塘中的水草、游鱼与其中的气泡泉配合，自然、美妙得才算圆满。话是这样说，要是不计较倒也罢了。真的较起真儿来，憋屈的还是水草和游鱼。其实，池塘中的水草和游鱼也是具备独立品格的景致。

位于池畔西侧狭长地带的喷涌泉，与池中的气泡泉仅一墙之隔。矮墙隔开了泉水，也分出了相异的品性。喷涌泉两个泉口南北向错落设置，水花翻溅一尺高下，宛若前后相伴的两兄弟。还是老舍先生说得好——大泉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老舍《趵突泉的欣赏》）。

说到泉涌不息，与其说是自然的力量与伟大，倒不如说是天意的一种执意表达来得时尚。

池塘外围，胜泉桥南的翻涌泉最具泉的韵致。池塘中的气泡泉给人更多的是自然美的享受，用“自然得美妙”形容是不过分的。池畔西侧的喷涌泉给人最多的是大自然的启迪，它从大自然的角度诠释了执着的内涵。翻涌泉不疾不缓地翻涌，给人一种贴切的真实感。无论怎样用“奔涌”或“舒缓”一类的形容词，于它都是不合适的。这是人们愿意亲近翻涌泉的原因之一。虽然说翻涌泉处在池塘外围，却没有边缘化的失落感。人们常常在有无意间沿阶而下，去拨弄它，与它肌肤相亲。对于翻涌泉，这是不打折扣的娇宠。在这里，人也好泉也罢，都有极个人化的情感存焉，或曰私密情感。便是：人欲金屋藏娇，泉已红杏出墙。

胜泉是有文化根基的，品位也还高雅。一个胜泉寺，就为胜泉作了极佳的文化注脚。

胜泉寺，也称将军庙，位于长沟镇北甘池村西。周围环境，用其山门两侧的对联概说，是“青山叠翠”“绿水环流”。由此上溯唐代，这里环境更被文人推崇。

一架青石搭砌的古桥，东西横跨胜泉河，过桥十步草径，既是被凄凄绿草环绕的胜泉寺院。这座古寺，远处青山做屏，近处胜泉为伴，“胜泉池”西侧古柏簇拥寺门，临池柳树倒垂，树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时而传来的鸟鸣愈加为古寺烘托出幽静的气氛（《京畿古镇——长沟》）。

这段精细的描述，即使不够准确也不应该是空穴来风。僻静的位置、幽静的景致本身就是文化的温床，若是没有深刻、高雅的文化生成那才真正叫做不可思议呢。

若论胜泉文化的根基，可以上述至南北朝时代。据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甘泉西岸建有“胜泉寺”，其最古创始于何代远不可考。站在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时刻点上，胜泉寺的文化源头就已“远不可考”。可见，胜泉文化根基之深邃。不可考就不考，是人之豁达与变通。这种豁达与变通，是胜泉文化催生的枝叶。这样说，不意味着胜泉文化可以就此打住。反过来说，胜泉文化转而根植在了人心之上。人心，是更加丰腴的文化土壤。这里有传说和碑记为证。《圣泉，神圣与神秘的传说》详尽了胜泉和寺院的来历，传达的是报恩、向善的文化因子。民国二十六年五月《重修胜泉寺碑记》记载了供奉诸神的因由，吟唱的是当地百姓祈福、消灾的心曲。至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报恩、向善”“祈福、消灾”是胜泉文化绽开的炫目之花。

若说胜泉文化的高雅，则要追溯到大唐时代。唐代诗人贾岛，范阳郡人。作为同乡，这位先贤留给我们的不仅是自豪，还有文化上的自信。他的“苦吟”品行留给后人的，是精神、文化的双重引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中国文化标本——“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唐代贾岛《题李凝幽居》）中，鸟儿宿的“池”竟是胜泉池，僧人敲响的“门”就是胜泉寺门。据资料记载：贾岛为僧人，曾在云盖寺、无相寺出家。他的好友李凝隐居在距无相寺二十里的胜泉寺，故而幽静深沉的“胜泉寺”就成了贾岛经常拜访的古刹。著名的五言律诗《题李凝幽居》，是贾岛三十二岁离开故土，京师赴考前夜到胜泉寺向李凝辞行时所作。不知这些记述是否准确，可我愿意相信这是历史真相。如果说前文谈到的胜泉文化是本土文化，那么源于胜泉寺的贾岛名诗《题李凝幽居》，尤其是他的“推敲”精神无疑就是高雅文化。胜泉文化与高雅文化结缘，想不高雅都难。

二

泉水自胜泉桥下出，蜿蜒东流去。一脉细流，缠绵数公里。水流蜿蜒得舒展、自然，并无大的折皱。细流倒是实在，不过三五米宽。沿途常有泉水汇聚，气象正是乾隆金口——高低土脉皆含润，或如眼下盛赞——京南第一水乡。

惹人怜爱，是胜泉河水的情感格调。河水静静流淌，亦如柔性女孩儿平稳的血脉。说是静静流淌，倒也不显寂寞。每有寂寞之感，河道中就会适时地出现一副闸板将水流束紧。流水立即发出天籁般的鸣响，悦耳、动听。偶尔，还会有浪花飞溅。细流虽嫌瘦弱，但还柔韧。一端是千年不竭的“胜泉”，一端是阔大苍茫的湖面。这种沉重，没有柔韧的品性是难以承受的。行走在胜泉河的堤岸之上，心中不禁涌动着一种怜爱情愫。

到胜泉河旅游、观光的客人，面对满目的水色，常常发出一连串的惊叹。少见，少见，实在少见。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在水资源已被限用的当下，饮用水被包装后成了桶装、瓶卖的商品。甭说市场上的“矿泉水”、“纯净水”，就是极普通的地下水也需花钱方可享用。在胜泉河畔，就大不同了。人们用正宗的山泉水涣衣、洗菜、净手、濯足，用来灌溉农田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曾经提出一个很外道的问题：田里的水是机井水吗？当地村民略感意外地告诉我：这里没有机井，一律是山泉水。不仅如此，胜泉河流域上的全部生灵——猫狗、鸡鸭、稻蔬、水草、野花、鸟儿、青蛙都能尽情享受。这种情形，用天赐厚福言说，是恰切的。

在胜泉河沿岸，稻米是当然的名门旺族。这样评价长沟稻米，没有丝毫恭维成分。相反，我倒觉得还不够份儿。你想，“御塘贡米”的皇封字号是一块金字招牌能并比的吗？硬要并比，那也是一块纵贯古今的特大号金字招牌。就是现如今，“御塘贡米”也应属世界知名品牌。通俗地说，长沟稻米就是好吃。当地的一位朋友，向我讲述了这样一种情感经历。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到秋收队里分发稻米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就围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稻米转着圈又唱又跳；稻米运回家中，他们绕着锅灶再是一番蹦跳；米饭吃到嘴里，那种香甜的感觉一辈子也忘不了。在今天的市面上，长沟稻米也是很有身价的。米商只要吆喝一声“长沟大米”，立刻就会招来众人围观、讨价。认定是长沟大米，价钱高低就不很重要了。文雅地讲，长沟稻米米粒色泽如玉，食之口感丰腴、清香四溢。用宝泉寺的水煮甘池“御塘贡米”是饭肴中的上上珍品。此类稻米，史书中曾有“九蒸九晒，色泽如初”的赞誉。

既然出身名门，长沟稻米在成长期间还是有些讲究的，即是所谓的，樱桃好吃树难栽。水稻种植之后，一个重要的管理环节便是“挠秧”。“挠秧”不像是在田间用锄头除草那样，常常是双膝跪在水中用手剔除杂草、疏松土质。双膝跪在水中、用手劳作，可见稻农的辛苦程度。这种场面无需疑心，我是亲眼见过的。那日去长沟看泉，无意间目睹了“挠秧”情景。一位看上去已不年轻的男人，南北向双膝跪在水里，左手撑持、右手操作。短裤下端已然被水浸湿，肥大的袖衫自胸前垂下，伴随着稻农的动作在水中起落。目睹之后，心里就有异样的痛感。

鸡鸭没有那么讲究，瞧准机会就来饱餐一顿。因此，新植的秧苗就得需要专人看管。这项工作孩子不灵，玩儿心太重，一把年纪的女人最适宜了。俗话说，一心不能二用。在胜泉河，话就不能这样说。她们往往是一面尽职地看守秧苗，一边随意地在河渠中放下鱼饵。收获多少不论，重要的是涵养一分心境。所以说，稻农有稻农的活法。自得其乐，便好。在所有野生植物中，一种宽叶长身的墨绿水草占有很大比重。印象中被称作“蒲草”或者“蒲棒”，这样称呼只是一种形象叫法，并无生趣。请教稻农，知道她们称之“蒲凤”。“蒲凤”是种富有情趣的称谓，唯有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才会如此雅致。

插秧真是一种有趣的仪式，简直就是一幅天乐图。农历四五月间，是种植水稻的最佳季节。每到这时，沉寂多日的土地一下就热闹起来。一群一簇的稻农搅动着天光水色，本来水平如镜的稻田刹时生动许多。青壮年聚精会神地安插秧苗，老年人来来去去、忙前忙后，孩子们撒着欢儿在田里疯跑。稻草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挥舞着红色小旗，迎合着微风的节拍。野花淑女般地安静，蝴蝶以最美的舞姿向它们示爱。鸭子假装绅士踱来踱去，不怀好意地窥视着翠绿的秧苗。麻雀不相干地在田埂、地头鸣叫，落得自娱自乐。喜鹊是些陌生的过客，于远处观望新奇。一种不知名的水鸟，置办喜事一般兴奋，扇动着大它几倍的翅膀，一会儿树梢，一会儿田埂，忙上忙下，很负责任的样子。这个时候，你要去走上一过儿，也许就会迷醉其间。

在胜泉河众多生灵之中，比目鱼是久违的精灵。说得透彻一些，比目鱼算作情感精灵。1400年前，胜泉河特产比目鱼。“北方有比目鱼，即此水（胜泉河）之特产也”（郦道元《水经注》），就是凭证。据说：这里的比目鱼，雌雄联体、出双入对，属于双栖双宿一类。倘若一方遭遇不测，另一方必要追随而去。难怪比目鱼和并蒂莲、比翼鸟一起，被称为“爱情三杰”。在情感世界里，并蒂莲、比翼鸟我还知道一些，尤其是比翼鸟。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说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把它们说成人类情感的形象大使，也是可以接受的。比目鱼能够和并蒂莲、比翼鸟并称，是胜泉河的骄傲。比目鱼给我的启迪是：忠于爱情。说到比目鱼的情感品质——出双入对、双栖双宿、生死相随，自然想起庞龙的歌曲《两只蝴蝶》。歌中唱道：追求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你的柔情我的美。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实际上，这歌词、这段唱一直是我的最爱。

胜泉河以下的龙泉湖，是长沟镇的一个杰作，理应被推崇。

来长沟观光旅游，当地人指给你的众多景点必有龙泉湖。坐上豪华的游船，倚窗观望，数百亩的宽阔水面必然产生一分阔大、平和的心境。这种景色，或许就让游客想到洞庭湖，忆起杭州的西湖。“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暗芷汀兰，郁郁青青”的盛况也会一同涌入脑际。游船行动，四周扰动的鱼虾不时跃出水面。这种时候，你没有办法不相信这里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信步走上“古桥”，你才会感受长沟人的大气与不俗的文化品位。“古桥”虽是近年落成，但每块石料都是建筑业的珍贵材料。座座“古桥”都含蕴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就算是古韵翻新那也是别具风味。上岛的过程是体验天然与人工奇妙结合的过程。连接湖岸和岛屿的小桥，均是时兴建材搭制而成，整座小桥透着时尚与古朴。湖岛上自然生长的花草、树木传递出的是一番天意的本色表达。去龙泉湖垂钓，已是城里人京郊休闲的首选。钓竿放下去，就不全由人了。收获多少，一半靠技术一半靠运气。收获丰厚的自然美气，收获寥寥的也没见气馁。本来，休闲就是涵养心性。正是所谓的，失之桑榆收获桃李。话说回来，在龙泉湖垂钓可不是城里人的休闲专利。与城里人相比，长沟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近水楼台就非城里人可比。难得的是，长沟人的这分闲暇和心情。就凭这，无论是在长沟定居还是小住的人或许应该效仿宋代词人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胜泉河的铺陈是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一幅长卷，它的存在既顺天意也合民心。

顺应民心，是天意最优秀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