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肩上的太阳

肩上的太阳

父母给我一副瘦弱的身躯,细长脖子、大脑壳、窄肩突兀、两肋像搓衣板一般干硬。这副模样使我常常生出一些恐惧:说不准什么时候风就会将我吹倒,爬将不起,或者是被夺去生命的气息,风干成一具木乃伊,然而,时至今日这些都未曾发生。既然不曾倒下、不曾被风干,就要将生活的太阳扛在肩上,去挣扎属于自己的那份岁月。

二十岁刚过,父母便讨一副铁饭碗给我,又将一位漂亮的姑娘与我做新娘。之后,便像喘做一团的老牛搁浅了全部岁月。于是,就像摞麻袋似地扛起了老人的生活、夫妻的忧患及教子的重任——这就是我肩上的太阳,一种生活的重压。从此,我就一步一挨地跋涉于乡间弯曲的小路之上。

家乡是块多风沙的不毛之地,天一擦黑连火柴也无处购得。所以,就没有人愿意来这里遭这份土罪,就有围在城外的人不想冲进来围在城里的人倒想冲出去的现象。我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位。

那个时候,地方上的医生极缺,调动也就成了一桩很难的事宜。

一天,我在路上寻到了领导。一股脑儿地吐出一大堆好话,直到要呕出心肝。领导听故事一般轻松地说:“知道了,回去吧。”再要张嘴说话,领导早就烟儿似地躲走了。此后,我就尾巴一样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某天晚上,我很花了一些心思去见领导。意外的收获是,七月份再说吧。其实,这是一顶没底儿的轿子。这种没底儿的轿子,我一坐就是四年。到了七月,领导反倒怪我坐失了良机。我心里明白,这是被人家耍了。没有办法,只能恨自己太嫩,只有在心里暗骂。

从此,我在心里憋下一股劲儿。班儿上奔单位,晚间去府上。那天,料理完手上的一份工作就过了下班的钟点,我就一气儿撵了三十里。在昏暗的小店胡乱吃饭的时候,我真切地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年迈的双亲、柔弱的妻儿仿佛在另一个尘世唤我,声音清晰而温厚。故乡弯曲的小径,死死地拖住了我沉重的脚步。这种孤独此前不曾知晓,今后又如何忘却。我昏沉沉地出了小店,想要沿着那弯曲的小径去寻另一个尘世的呼喊。脚下猛地一跛,才明白到了领导的家门。反反复复的那堆话,极像嚼尽了香味的馍,很是寡淡。

善心人好心地劝:算了吧,还是干点儿正经事。我以憨笑回报着这份善心,自己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偏不,调动工作就是我的正经事儿。善心人便不再说话,于沉默之中和我一同咀嚼调动工作的苦涩与艰辛。

影子般的追随,终于撵失了领导的耐心。她很“真诚”地丢给我一句话:你自己找个人兑换吧。我很感激地应下了,要不怎么说嫩呢。终于有一天,听说邻近乡镇有人愿意调换,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当即,顶着烈日踏着泥泞寻访此人。证实了消息的确凿之后,便揣着蓬勃的喜悦叩响了领导的家门。那是个超生户,咱可不敢要,领导的一句话让我顿感失望。当时的感觉,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就是郁闷。郁闷,是不便发作的。然而,我只有轻轻地走。轻轻地走,为的是悄悄地来。

轻轻地走,带走的是一团一团的屈辱。悄悄地来,却带着一丝一丝的希望。时间一长,竟没有了屈辱感。我知道,瘦弱的肩头扛起的是一轮沉重的太阳。如此来说,抱怨便成了一种奢侈。屈辱到了尽头,希望的太阳也就要缓缓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