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记忆

一

老人就坐在被称作西街的路边，做他总也做不完的活计。

夏天，一把遮阳大伞富富有余地罩住他的修鞋小摊。伞专为他遮风避雨，可他从不拒绝伞下的旁人。甭说这里的主顾，就是过路的也能在此乘凉。提到伞，他脸上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后的得意，平淡的表情告诉你：这么大的伞，我用不开闲着不也是闲着。

冬天，一个蜂窝煤小炉就蹲在老人脚下。炉上经常有无数双手在一起烘烤，可无论有多少双手，在烘烤，他都在冷得中断活计时凑上去。火不能暖热他的手心里不高兴，可他决不撵走这些手。这时上面的手使劲往下钻，下面的手或者硬向上撑或者极迅速地逃开，因为已有人闻到皮肉的焦糊，听到夸张的呻吟了。

我惊讶老人的活儿多，他便撂给我一句很有分量的话：记着，做买卖甭想坑人。我有些愕然——不坑人，这分明是老人几十年沉淀成的人生精髓。

有人直截了当：你要价高了点。

老人也直截了当：我的活就值这些钱。

老人硬要来人看他的料，看他的手艺，看他实实在在的活计。

老人对来人说：我不能让自己受屈。

“不委屈别人更不委屈自己”这是老人做人的道理，我着实地被它感动着。

……

二

老家农村，交通闭塞。

十年前，进城得走十多里夜路赶小站的火车。现而今，每天也只一趟车由村东经过，或许一趟也没有。百十里路办针尖大点儿事，也得披星戴月，溜溜一整天。若是耽搁了时间，误了汽车，就只得在城里过夜。

寄身的小镇，交通便利。

镇东镇北都有车进京，且车子多得首尾相衔。若图舒服，还可以招手打的。甭说百十里路，便是千里万里，个把钟头也能成行。讲究派头，你就去城北的飞机场。

由小镇进京，不需一小时。这里没有晚点，也没有等车的无奈与无聊。有的只是快速与便捷，还有高效率以及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人类的文明，从某种意义上讲便是为自己创造简便和快捷，创造种种精神的愉悦。

有人说，人类文明破坏了大自然的自然美和原始魅力。果真如此，如我这般为生计奔波的小镇人就不得不舍弃它们了，因为我们顶要紧的是穿衣、吃饭。况且，顽强的生命自身就是一种美。这实在的美就在身边，还用劳神那种身外美呀！

三

坐落在良乡镇西北关第二小学我，说无怨那是虚伪，说不爱那是无情。恰是这怨与爱的交织，才构成爱的全部。

走进校门，令你有些心动的是：迎面那色彩明丽的巨幅壁画。超群的技艺，不禁让你产生探寻作者的欲望。来到主楼门厅，两边气势磅礴的大型油画（《开国大典》、《万里长城》），更强烈地鼓动着你的探寻欲望。殊不知，这是出自一人之手，是我们中的一个。

再看，高耸的假山，盛开的花园，平铺的绿地，用我女儿的话说：红花像火，黄花被太阳照耀着，闪着金光。草地毛茸茸的，像大大的绿毯。

我欣赏过大型画展，参观过久负盛名的校园，惊叹之余，便有种生疏的距离感。如今，它弥补了我的缺憾，生命中的缺憾。

而今，终于有了一个“我们”。这是一种亲切，也是一种自豪。假如有一天，我们成为你们，亲切变得疏远，我会矛盾，也会痛苦。

最醒目的是，去年落成的多功能教室。这是幢豪华且多少带点民族风格的六角形建筑。宽广的大厅带了些庄重与严肃，它制约着你的说话和出入的自由，直到腰酸腿疼。这时，你也许会骂上一句：该毁的东西。真要出去走走，还需拿出点勇气。再走进去，就滋生了些莫名的恐惧。真想有一天能像领工资、发奖金一样，不让去，跟你没完。

当乐曲奏响、舞步旋起的时候，你会一改素日的压抑与矜持，露出率真的本我，随便邀谁舞上一曲，都会给你带来兴奋与快乐。这兴奋与快乐，会渐渐淡化出一丝神往，让你思念，至少让你记住这个可憎又可爱的厅堂。

来到办公室，你最初的感觉是拥挤、狭小但绝不零乱。当你真正置身其中，便会觉出温馨与和谐。倘若感到心里空虚，就一定是少了谁，也一准儿会问上一句：“xx没来？”同事之间，玩笑总是有的。浅了，大家笑上一阵；深了，便约定不再说了。无意间，就是不忘倒杯水、帮个忙。这份温馨与和谐也许没有太多的感动，但它会以真的形式长久地储存在你的记忆里，幻化成你生命的细胞。

终于，有了跳槽的机会。当我郑重交上请调报告的时候，那种折磨、那份痛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走不脱。

是的，我走不脱。它是我生命的组合，我属于它，它也属于我。

四

从某种意义上说，劳动对象便是你生命价值的载体。譬如，我之鞋子。

春节前，小镇人一改素日小气，不惜花掉整年的积蓄。这是卖鞋的好日子。买鞋的人多，眼光就杂。你看不上眼的，他兴许爱得不行，所以每样鞋都不敢小视。正如小镇人不敢轻视。他们肯花钱但绝不乱花钱，每个钱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花得随意、舒心，极少花钱买凑合，这便是小镇人的性情了。

小镇人的性情可敬可爱。

众多的鞋子，在我眼里自然分出美丑、好恶。这些日子，我禁不住一改往日的懒散，心中蓄满了柔情，小心地静静地擦拭着每双鞋子。内心祈祷着：愿爱它们的人得到它们，愿它们带给那些人舒适和欢心。

极自然，想到了岳母大人。女儿嫁前的几日，她便很少说话了，默默地一遍一遍地整理着嫁衣。

终于，在我抱着爱人跨出门坎的瞬间，她的泪水汹涌了。我极强烈地体验着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不忍心带走她的女儿了。

一种鞋子，前脸瘦长，同仁们称其“马头”。因其脸长便不易脱手，不易脱手便被冷落。想到马的灵性、忠义，想到它成全了大师徐悲鸿，就对它生出几分敬重。

一种鞋子，鞋头方阔，同仁们称其“铲子”。因其方阔便不易脱手，不易脱手便被冷落。想到铲子在热锅里的搅动，想到饱食后的惬意，便生出了些许生命的感动与温暖，也便淡化了不易脱手的怨意。

日前，一种鞋子销势极好，便多些喜爱。仔细端详：艳丽的色彩，线条优美胖瘦适中的造型，使之在众多的鞋子中显出了灵气，极像纯情女人清澈明亮的眸子。那日，仅有的一双售出后，空出的地方在我眼中幻化成两个黑洞，仿佛美人被挖去了双眼。整个摊位暗淡了许多，心中也有了一丝空寂与悲哀。

鞋子给你带来利润，亦给你种种精神享受。因为你爱它，它便有了生命有了性情。爱的过程便是孕育生命的过程。

有爱足矣。

其他许多，何尝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