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一
那一年,我家从生产队里分到一挂车马。父亲高兴得不亦乐乎,让人心生嫉妒。母亲就曾撇着嘴说,跟你的车马去过得了。父亲嘿嘿一笑,也行哩。
究其根由,父亲的高兴也是可以理解的。
父亲是村上的车把式,一挂车马一赶便是十几年,不曾换手。那年月,车把式也是村里的等级人物,上得台面。
凭借着这点体面,父亲活得很有滋味儿。
父亲使唤着一匹马。那时,我已从一位说书艺人口中得知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所以,我叫它“白龙马”。父亲不是这样,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称其为“伙计”。伙计,是一种平等而富于情感的称谓。很显然,父亲喜欢他的这位搭档。
“白龙马”是温顺的。妇女小孩儿都能使唤,不是假话。不像有的牲口,到了主人手里低眉顺眼,到了外人手上撒泼撂蹶。这种状况,实在算不得温顺,主人也不会真心喜欢。事实上,“白龙马”的温顺是有些分寸的。就是说,不拘妇女小孩儿向它发出的指令必须明确,只要命令准确,没有不执行的。话说回来,如果命令含糊或者错误,它也会拒绝合作。比如:道路的弯处,左边一条路右边一处坑。指令是向右,它就会停下来等待主人修改命令。若是主人执意向右,或许它也会跳下坑去。这便是“白龙马”,温顺中蕴含着灵性。
“白龙马”是柔韧的。作为一匹马,自然不缺乏刚烈的一面。这就如同一个男人,阳刚是他本应具有的品格。可心的是,“白龙马”还有它柔韧的一面。这是一种柔软且不易折断的品性,表现在一匹马的身上是很难得的。面对一桩又一桩的工作,有的时候人认为该休息了,马也以为该停歇了,可实际上,工作的连续性和特殊性不允许他们停止下来。这种时候,父亲总要拍拍“白龙马”的屁股:“伙计还得加把劲儿哩。”随即,“白龙马”也就心领神会了。这便是“白龙马”,柔韧之下有一份心心相通的默契。
所以说,父亲的高兴是有道理的。道理也简单,我家分到了他使唤了十几年的一挂马车。
说不清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熏染,他的儿子有着和他一样的爱好、眼光。果然就讨了一房温顺、柔韧的媳妇。是温顺之中蕴含着灵性,柔韧之下暗含着默契的一类。
接下来的这一时期,父亲的目光是忧郁的。
忧郁是一个很文雅的语汇,用在父亲身上也许不够适宜,然而,忧郁是父亲当时一种真实的生命状态。舍此,求谁?
按照农村风俗,父母有义务为成年的儿子娶一房媳妇进门。这是不能推却的责任,近乎于天职。在当地人眼中,没尽到义务的人去死都没有资格。当然,也有两种例外。一种是极端的无奈,确实拿不出钱来,便是砸锅卖铁也凑不足一个数目,或者实在托不上一个媒人,总不能到大街上抢一房回来。再一种是极致的自私。“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这种糊涂话都能说得出口。父亲的处境,不在这两种例外之列,也是受儿孙们敬重的一个理由。
儿子的婚事进入筹划之际,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求助亲戚朋友。父亲见天出去——
第一天,去了大伯家……
第二天,去了姑姑家……
第三天,去了姐姐家……
第四天,去了王叔家……
第五天,去了外婆家……
第六天,去了二姨家……
父亲借钱的日期、行程照实抄录下来,有些好笑,近乎上帝创世的安排,接下来就该休息礼拜天了。其实不然,父亲当借的已经跑过一遍,第七日没处去了。就是这样,还差一个数目——1000元。
“出售车马”——在为难的当口,父亲作了一个为难的抉择。这一选择,是他忧郁的真正原因。
农民的朴素情感,与生俱来。养活的猪儿羊儿不忍分开,不得已时那种难舍难离的情绪就会表露得没有遮拦。这番情景,我是亲眼目睹的。每有肥猪出栏,女主人总是倾囊将最后一餐调理到极致,默然地望着她的猪儿进食。肥猪出门之后,女主人定然会撩着衣襟久久地擦拭泪水。我常常想,猪儿羊儿就是她们的儿吗?父亲自然不会撩起衣襟擦拭泪水,但不表明他的心中不存在难以割舍的情感。割舍,是一种实在的切肤之痛。将其内化成忧郁,是男人的隐痛之法。内化的忧郁会扭曲人的性格,令人费解。这一点,在父亲这里表现明显。
车马是父亲赶到集市上的。
在大集的骡马市场,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拍白马的屁股,说上一句:“伙计加把劲儿哩”,尽管又到了加油鼓劲的关口,而是从头至尾梳理白马的鬃毛,一遍一遍……
“爷们儿,什么价?”有买主儿看好了车马。
父亲伸出一个指头:“一千。”
买主儿做一个手势:“八百。”
“一口价儿。”父亲坚决地说。
买主儿笑笑:“就依老哥。”
父亲恨恨地盯了买主儿一眼。
本来已经成交的买卖,最后环节出了差错。这事不怨买主儿,问题出在父亲身上。就在买主儿催动车马的瞬间,父亲冲上前去夺过马鞭。“鞭子不卖。”父亲阴郁地说。
买主儿分辩道:“没有鞭子,怎么赶车?”
“鞭子不卖。”父亲再次阴郁地说。
……
父亲把自己的买卖搅黄了。
第二次来到骡马市场,父亲反应异常。他不再要价儿,而是让买主儿看货出价。买主儿出价一千二。买主儿说,我出价一千二。父亲回,我就要一千。围观的人不明白,以为父亲不辨多少。
这种情景让人想到乡间的一则笑话:一位不识数的姑娘去市场卖笤帚,临行时家人定价五毛钱一把。集市上,有人问价。姑娘爽快地答问:“五毛钱一把。”
来人还价:“三毛吧?”姑娘干脆地拒绝:“三毛不卖,两毛卖。”人们一哄而上,笤帚卖个精光。却原来,不识数的姑娘犯了糊涂。
对于这宗买卖,可以肯定地说,父亲是清醒的。
二
在农村,结过婚就算成年人了。儿子分担一些家庭负担,也是符合情理的。
父亲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他将家中债务全部归到自己名下,不肯由旁人分担,纵然是自己的儿子。
凭借厨师的手艺,父亲很快办起了一家炸货铺,主营油条、油饼。
炸货是一门辛苦的行当。单是备料,就能让人饱尝辛苦的滋味。尽管是小买卖,备料也不同居家过日子。油、面、柴的购进得需批量,小批量也是批量。批量购进既能降低成本又可以节省时间,辛苦是必然的。对于父亲,原料的运输全靠一辆人力双轮车(人力双轮车由驴车稍作改造而成,是当时农村的人力运输工具。所谓人力,就是人代替了驴的位置拉车)。比如:油的购置。油从二十里以外的一家油脂厂购得,每次少则一桶,重量三四百斤的样子。装卸倒不做难,求人帮把手也就办了。要命的是来去的路上,尤其是返程的二十几里路。这时的父亲,已然是六十出头的老人了。走走停停是自然的,大汗淋漓也是难免的。父亲常开自己的玩笑:我呀,就是那秃尾巴驴。再说炸制。炸制的工序繁复,仅是记忆中就有:碎矾、和面、省面、刷油、塑形、炸制等环节。所有工序尽数完成,内中的滋味就不是一声辛苦能够概括得了的。实际上,炸制的每个环节都不允许忽略。若是哪道工序略去或是出现纰漏,食品的成色都会大打折扣。工序问题,父亲的评语是“缺项”。从问题本身看,“缺项”的评说是准确的。在父亲这里,“缺项”一说还有深层含义。便是,做人项目短缺。言下之意,人品残次。因为反对“缺项”,父亲在每道工序上很是讲究。譬如:刷油。刷油的环节说来简单,只需一刷挨一刷,在和就的面上刷均、刷遍就是。问题是,时间上的拿捏,辛苦也体现在上头。和面之后,刷油还要等待三个小时。等到这一环节,就是深夜十二点的事了。这期间,父亲多是以旱烟、酽茶解乏。实在抗不过,就和衣而眠。有许多次,我们要帮他,父亲总是一句话——你们哪儿行,打发了我们。
满斤足两,是经商之道。据理说,经商之道不足道哉,至少不必大张旗鼓。可道的是,满斤足两竟然成为一个家族繁衍生存之要诀。这一点,值得说道。
父亲有一副亮堂的嗓子。每天早上炸罢油条,就到了人们起身的时候。于是,父亲便登了梯子,在屋顶喊上几嗓儿——油条,热乎的。清晨的村庄仍很安静,父亲的吆喝声传得很远。伴随着喝喊,人们开始起床、洗漱,陆续奔向炸货铺子。色泽诱人、外焦里嫩、香脆可口的货物为父亲赢得了很好的口碑。炸货铺子,在周围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小孩子于玩耍之间,常常冒出一句:油条,热乎的。
奇怪的是,火爆的生意竟然不见可观的利润。父亲的道理倒也服人。
其一,买卖是一秤来百秤走,肯定亏损分量。具体说,炸出油条一起上秤约是50斤,可谓一秤来。一秤一秤分50次售出,算是百秤走。一秤一秤的重量和在一处,能有48斤就不错。短缺的2斤,就是亏损的部分。
其二,都是乡亲,必须给足斤两。都是乡亲,这话是真。我们一家从曾祖父算起,在村里居住了百余年。期间大事小情全靠村里人帮衬,据说和村上的段、赵、梁、李几姓人家还是莫逆的世交。可见,乡亲的含义在父亲的心里是个丰厚的情感实体。给足斤两,父亲解释说:称油条时秤要高,平秤都算不得满斤足两。
其三,缺斤短两,买卖长不了。这点不难理解,无须详解。
随即,父亲打开了放钱的箱柜,证实了他的理论。
父亲不贪。偿还过全部债务,父亲便将炸货铺子转手给了他的儿子。
满斤足两是经营之道,何止。
满斤足两是为人之道,何止。
满斤足两是家族的生存要诀,何止。
……
话说到此,之于父亲的辛苦甘甜本就可以收束。可我却欲罢不能,非得道一声“父亲,辛苦啦!”
我心安矣。
三
学生时代,最头疼的一项课业是近义词辨析。大概是脱离语境和分辨能力不强的缘故,总也说不到点儿上。置身写作状态之后,方才知晓词语辨析是一种很值得尝试的文学表现形式。就说眼下父亲的生活状态,我开列了一组词语——平和、平静、宁静、安静和安逸,仔细分辨,自然是“平和”一词最为恰当。这种平和,是物质的更是精神与情感的。
在农村,真正进入老年的一个明显标志,便是搁下手中的一切事体放手任儿孙去做。这样情况,俗称歇心。倘要细分也有两种状况。一是事事不问,乐得甩手掌柜;一是放心不下,不甘袖手旁观。父亲属于后面一种,不歇心却舒心。
不歇心却舒心,是父亲平和生活的真实。
话题已是经年的老话儿。数年以前,家里替换下来一台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妻子的陪嫁,便舍不得处理掉,于是,思谋着送给父亲。父亲很高兴,让母亲将电视机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将它摆放在屋内显眼的位置。让人感觉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掏出200元钱硬是塞到我的手上,我仿佛被钱烫了一下:“您这不是在打儿子的脸吗?”父亲不高兴了:“哪儿的话,打你我还舍不得哩。”
在乡下,儿女亲家关系微妙。微妙在于,恭敬着、隔膜着。沿袭下来,不免枝蔓一种心理积习。外在表现为,不肯轻易领受亲家之间的接济,即便经由儿媳或者女婿之手也难。接济异于馈赠:馈赠乃礼尚往来,尚属平等范畴;接济不然,含施舍、怜悯之意。所以,接济是双方亲家承受不住的恩惠。眼前,这台电视机在父亲眼里多少有些接济的味道。
接下来,父亲的道理讲得简单而直白。
这台电视机是你们的孝心,我能不接着吗?我得乐乐当当地接下。可是,你想啊,电视机是媳妇的陪嫁,我能这么白不搭地接吗?这样不黑不白地接了,我的心里不踏实。你不拿这钱,才是打我的脸呢。这钱你拿上,电视机我留下。
父亲固执地把钱推给我,嘿嘿地笑了。笑容,平静且满足。
近年,我越加强烈地感到了父亲对于儿孙的情感依恋。这种情感依恋,外化为送别远行的儿孙。
送别,本质上是一种待客的礼仪。在我老家,客人往来总要礼节性地迎送,哪怕是邻居串门儿。仔细分辨,迎送之间还是有分别的。客人倘是晚辈,主人只需笑呵呵地打开屋门即可,很少送到院里。客人若是长辈,主人多要迎到院里,送到院外也是常有的事情。
在父亲这里,没有这么多讲究,他执拗地将送别深化成为一种情感依恋。
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亲送别儿孙的场景记忆深刻。这种深刻不是简单地说说而已,而是真正地刻骨铭心。儿孙们走出家门的时候,父亲就携着母亲蹒跚地尾随其后。夕阳中,一对老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儿孙们一再劝阻:天冷,回去吧。父亲便举起手臂,手掌朝里缓慢地向外一拨一拨地做挥手状。同时,以同样缓慢的语调不停地重复:走吧,走吧。不难体会,这种缓慢之中蕴含着更多的是不舍与依恋。这种情境之下,我的眼前常会浮现一个肥胖的、跨越站台的背影,是朱自清先生情感记忆中的影像。两者的情感表述说不上一致,但对于亲情的依恋确实不贰。
我的老家,是一座前后两进房屋的院落,东侧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因为前后房屋共用一条过道,所以也称作伙道。父亲送别,总要穿越这条狭长的伙道,到街上才肯止步。之后,便是长久地遥望。常常是,我们即将在父亲的视线中消逝之际,父亲仍然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哥嫂住在后院,始终精心地侍奉着父母,因此便没有不向他们辞行的道理。有的时候,难免要耽搁很长时间。无论怎样,父亲的等待都显得极有耐性。我揣想:父亲巴望着儿孙不再走出那扇小门,即使一直等待下去。这种状况,使我再次想到了著名摄影家焦波和其母亲踮着小脚于村外送别的情景。站在母亲的角度,我参悟了老人的一则情感秘密。便是,对于儿子的情感依恋。
人到了中年之后,不容易被外在的事物打动,意即,难以动情,然而,父亲对于儿孙的情感依恋使我产生了鲜明而持久的情感冲动。这份冲动伸展开来,一端是指向父母的温暖牵挂,另一端是相关儿女的心灵依赖。没有悬念,来自父亲的情感依恋定然会以遗传的形式转储、传递。最终成为一个家族的传世珍宝,也是可能。
父亲以其平和的态度精心地调理着一个家族。他于平和之中渐渐老去,就像晚晴的落日。情境正如一位著名作家描述的那样:远日像烧熟了的一粒炭火,红得无力,但还是把云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