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喝彩
我疑心:梦是灵魂的先期到达,也是一种生命的渴求。
那日,一方硕大的银幕固执地闯入我的梦中。是在老家前后两进的后院,白色黑边的大幕就高悬于台上两根水泥柱间。
小时候,在台下看戏。戏至精彩处,就放纵了自身。突然爆发一串极放肆的大笑,前仰后合;或是哼哼唧唧与台上合唱,招来众多不满。若是哪个出面制止,一准儿要发生争执,怪人家败坏了自己的兴致。后来读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才知道这份陶醉、这份得意也便是极好的喝彩了。那时,不时兴鼓掌,也全无旧时戏园子里的大声叫好,小青年几声刺耳的口哨,几句咒骂,也是对台上的喝彩。
儿时游戏,大多是戏中的精彩片断。你一出场,准有人纠正:不对,是这样。边说边把你的人物表演一番,接着便没有了观众,全都急急忙忙地表演自己心中的人物。我说我的好,他喊他的妙。争吵若有结果,就让最好的上;若无结果,便拼了蛮力,让最强的上。我觉得,每个人物都是他们心中的最好。
当时,每个小肚皮里都装了太多的鬼故事,我们就恐惧夜路。走着,走着,便响亮亮地冒出一句: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或是嫩生生地唱上一口:临行喝妈一碗酒——样子很像现在青年狂吼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我不敢妄言,这番喝彩是少年的疯狂,壮年的梦想,但我敢断言,这番喝彩是一种生命的感动,一种成长的震颤。它像小麦抽穗,玉米拔节。
奇怪的是:从没见幕后的喝彩。
真正看清幕后的忙碌与辛苦,是在我做了幕工之后。
幕工是个很累的差事,操作在幕后、台侧。大幕开合需快速转动类似方向盘的铁家伙,又大、又重。有时,要两个人合力操作。大幕合上,幕后就得拼着劲抬很重的道具,吱吱啦啦扯动拖着长线的话筒,忙着调试音响,布设灯光,导演瞧空儿点拨演员手往哪儿指,眼往哪儿看。待平息了忙碌,大幕才能徐徐拉开。
演出常需租用场地。我们得爬上爬下,搬搬挪挪,挂幕搭台。抬笨重的道具,倘若人凑手,一叫号,齐了。倘若缺人手,惨了,累断骨头,也得准时摆好。
看清了幕后的忙碌与辛苦,便没有了喝彩的冲动,也便觉出了幕后沉默的深刻。
从此,我决计不再喝彩。
不再喝彩不是看破红尘的绝望,而是臻于完美的一种成熟,它增加了生命的厚重。
附评——
为《 不再喝彩 》喝彩
凸 凹
《不再喝彩》,是小友朝来的近作。读后不禁心动起来,有几句话要说。
这是一篇很有识见的散文式随笔。
开头就不凡:“我疑心:梦是一种灵魂的先期到达,也是一种生命的渴求。”这几乎就是梦的本质,无须再多说什么。
说到喝彩,幼年与成年的情状当然不同,幼年容易被外在事物打动,自己真情地沉浸其中,意即:陶醉。“才知道这份陶醉,这份得意也便是极好的喝彩了。”幼年人的陶醉,便是对外在事物的喝彩,这是生命的律动,灵魂与外在事物的契合,是真正的喝彩。这一笔,写得十分精到。
有的事物,本不应该喝彩,却有人喝彩;有的事物,本应该喝彩,却无人喝彩。这是生活的真实。所以,喝彩,是一种主观上的行为,含着对生活不同的理解。“我说我的好,他喊他的妙。争吵若有结果,就让最好的上,若无结果,便拼了蛮力,让最强的上。”这是生活的法则。喝彩与否,不须商量,也不可能达成共识。为“最好的”喝彩,是生活的公正;为“最强的”喝彩,是生活的意志。
到了成年,更多地看到了生活背后更真实、更深刻的东西,觉得喝彩其实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喝彩,一种生命被感动后的表现形式。成年之后,被感动的时候,的的确确少起来,便愈来愈提不起精神来喝彩,便不再喝彩。
人,不再为外在事物喝彩的时候,才真正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不再喝彩》是一篇小文章,却写出了人类在成长中的“共同感觉”,即:大感觉。尺牍之地,卷世情厚尘,感到作者思考的用心。用心与不用心,究竟不一样:不用心者,文章潇洒,却浅;用心者,文章苦涩,却耐人咀嚼。还是有“嚼头”的好,嚼到最后,则心口生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