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上访者》

整个启蒙年代，内地美术界尽管经历了1980年的第二届“星星美展”和1985～1989年的“85新潮”的繁荣，但最广为人知的美术作品只有一件——罗中立在尚为四川美院学生期间创作的油画《父亲》。

今天的人大概难以想象，这幅有些靠近照相写实风格的油画，在当时竟然能被一部分人斥为“丑化农民形象”！进而，还引起普遍争论。被震撼者有之，说看到了民族苦难历史的人有之，主张追究不良思想根源的也有之。难道赋予主人公沟壑纵横的面部和近乎非洲黑人的劳动者肤色就是“丑化”？那么，“美化”了的农民形象又该是怎样的？事实上，在争议背后隐藏的，仍是当时普遍存在于文艺界各个角落的那种两个时代、两种思维模式间的比拼和交锋。

如果非要说这幅后来赢得了美术史坐标的216cmx152cm的油画，有值得商榷和异议的地方，那就是老农耳侧夹着的那支圆珠笔。关于《父亲》，罗中立最初的灵感是来自于他家附近厕所一位收粪农民，其后，又融入了一位当年老赤卫队员的造型元素。两人跟“笔杆子”都没什么关系。有考证文字说，这支笔是后来按有关人士的要求加上去的。一个农民在工余喝水，耳朵边没事儿夹一支笔干什么？也许，提这个建议的人出于对作品命运的考虑，想让画家加入一点“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元素吧。如果是这样，说这支违背创作规律的圆珠笔，最终保佑了《父亲》步入绘画史，并不为过。

进入21世纪，有媒体披露罗中立一直打算重作一幅《父亲》，为此还引发了公众的讨论和《父亲》当初的发现者、当年曾因为在《美术》杂志封面刊发该画的评论家栗宪庭的质疑。

《上访者》是拍摄于1970年代末，却在1980年代产生巨大反响的一幅摄影作品。它和罗中立的《父亲》一样，是那个年代受报刊转载较多的图像作品之一。

《上访者》的作者是北京摄影家李晓斌。李是“文革”后中国第一个民间摄影组织“四月影会”的发起人之一，多年后被公认为“中国新时期纪实摄影的创始人之一”。他用自己的摄影机记录了“四五运动”、“星星美展”、“今天诗会”等一系列1970～1980年代标志性事件，其中尤以《上访者》最为触动观众。我已经忘了最初看到该照片是在哪本杂志上，只隐约记得当时我还在上大学，也没有记住拍摄者的名字。

忘了是2000年还是2001年，我受一家新创办的周刊老总之托，到北京帮助该刊的筹办并做一些案头的梳理。那家杂志因为是市场运作，中高层主管都各有来历，关系错综复杂。我刚到那里，就被一些人误当作了投资方、主办方派来监督的，于是在案头工作之余，不由分说听了不少人的诉苦。这其中，只有主管摄影部门的主任聊起来还少点世俗气，他只是操心设备和杂志流程的早日规范。因为听人介绍说我写诗，便跟我这个摄影盲聊起了食指，还有其他一些诗人，说和那些人都是多年朋友。我一听，里面以“今天派”的诗人居多。出于礼貌，我跟该老哥说哪天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下他的摄影作品，对方很高兴。他回屋去拿了一本“百年影像”之类名字的书，说：“不好意思，这里有我的作品，可手里只有一本样书，只能在这里看看。”我朝他指给我的那页一看，吓了一跳：正是《上访者》！

在北京只待了两天，我就回天津了。后来还接到过李晓斌的几次电话。相互问候之余，倒以继续聊他们杂志的时候居多。我凭自己的经验，已知道那家刊物一上来底子就打歪了，老板外行，员工内耗，明摆着死路一条。可看晓斌兄对工作的认真，也不忍心泼他凉水，只好一面听他絮叨，一面为这么优秀的摄影家受困于此等微末杂事而感慨。不过，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