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

套用今天媒体报道国际足球的用语，谢晋是中国影坛在“共和国时段”诞生的“现象级”导演。在他的巅峰时期，每推出一部电影，便在大众中构成谈资。他是张艺谋之前，当代中国最著名也最优秀的故事片导演。他与后来在国际影坛一度风光的第五代导演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晋的影片更善于以一种常态的、渴望健康生活的视角去讲述故事。这些故事绝大多数都能被观众所接受，并一定程度上激励他们去面对生活。

谢晋的导演生涯始于1951年。1957年凭借《女篮五号》成名，“文革”前已是蜚声全国的重量级导演，著名影片有《红色娘子军》《大李、老李和小李》《舞台姐妹》《海港》等，“文革”后期又拍了著名的政治图解电影《春苗》。但其跃居中国头号导演，是“文革”结束后的事。从1977年的影片《啊！摇篮》开始，经《天云山传奇》（1979）、《牧马人》（1981）、《秋瑾》（1983）、《高山下的花环》（1984）、《芙蓉镇》（1986）、《最后的贵族》（1989）等多部影片的成功，到达声望的顶点。

谢晋的电影，无论优劣，各方面的特点都很鲜明：剧情基本上都很感人；主人公无论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还是历史大背景下虚构的小人物，都是爱国者，有着为国献身,为人生的信念和大义负重的精神。选用的演员中，新人基本上都能一举成名，跃居一线明星，大明星更是屡屡获奖。从早年的祝希娟，到横贯1980年代的石维坚、朱时茂、李秀明、唐国强、吕晓禾、何伟、刘晓庆、姜文、徐松子、张光北、濮存昕……概莫能外。主题中常常潜藏着一定的说教成分，角色的个人利益在关键时刻总能让位于集体乃至国家利益……

针对上述特色中的最后一个方面，上海的评论家朱大可1986年在《文汇报》发表《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指出谢晋的电影恪守从“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到“善必胜恶”的结构，体现了“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宣扬陈旧的道德观，与现代意识格格不入，是中国文化变革进程中的一个严重的不和谐音”（一直到多年以后，朱大可还坚持认为，“谢晋的墙头草电影系列，正是当时工具型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可想而知，这样的观点引发了当时文化界对“谢晋电影模式”的大讨论。这一讨论以1986年10月夏衍的一篇讲话而告一段落。身为文艺界领导和电影界权威的夏衍认为，朱大可等对谢晋电影的批评“似乎太轻率、太武断了”。

二十年过去了，当我们跳出历史，站在今天的角度回顾关于“谢晋电影模式”的争论，可以看到，朱大可当年的言论里，客观的敏锐与学者式的上纲上线，是同时具备的。它们一方面指出了谢晋电影在美学上的陈旧与套路化，另一方面也把谢晋电影与时代政治生活的联系妖魔化了。朱大可们忽略了一点：即在谢晋那个年龄的内地知识分子心中，是有着很强的苏联式的“公民情结”的，这不是一个人的道德与操守问题，而是半个多世纪以前中华民族的苦难以及对民族新生的向往。是爱国心使大家成为了“工具型知识分子”，个人的选择只能决定他成为“工具”的程度，而不可能改变一代人宿命般的“工具”属性。

让谢晋电影充作揭批一代人灵魂背景的标靶，确实是“轻率”和“武断”了。更何况，当时的这种批评里，还包含了一定程度文艺青年对文艺纯度的过度理想化。如“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宣扬陈旧的道德观”，把这些界定挪用到后来，送给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和王家卫、周星驰的电影都是可以的，甚至送给内地乃至日韩的那些电视剧也是可以的，谢晋的电影恐怕还不是构成这些成分的唯一性代表。此外，批评中所指责的某些创作上程式化思维，是整个电影业的通病，也非谢晋个人风格中所仅见。谢晋作为一个导演，只是忠实用影片纪录了当时主流社会对于当代历史、人与人关系的理想化期待，以及谢晋自己作为艺术家所体会到的这种“理想化”后面所潜藏的某种撕裂。

除了艺术家自己，任何人都无权以后来者的身份要求一个艺术家在险恶的时代为了理想去死。而艺术家对理想所负有的使命之一，正是记录所处时代对理想的背叛与戕害。谢晋只不过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里无数苟活者中的一员，他把他苟活的经历注入进了他那些反映“文革”的电影，即便他对一些事物的认识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时代的局限。想想《芙蓉镇》里，造反派那两条像纳粹一样在人群前踱来踱去的腿部特写吧，能拍出这样的镜头，已经足够了。

至于谢晋电影在1990年代声誉迅速下滑，我个人以为有可能是出于这几个原因：一、时代的突然转向给这位老导演的内心以剧烈撞击，使其再也无法用曾经最舒服的思维方式和电影语汇来创造新作；二、作为年事渐高的老艺术家，谢晋已无法再从头适应和辨识时代强加给社会的崭新人群关系；三、电影走向市场，由单纯注重社会效益迅速向注重经济效益过渡，投资者也由国家渐渐变成了实体或个人，操作理念比1980年代有了根本性变化；四、谢晋与观众间的审美差异开始越来越大。

谢晋电影渐入颓势，其对中国电影的影响要再推迟十年以后才看到——到2000年前后，观众突然发现：内地导演中几乎已没有人能用摄影机像正常人那样地讲故事了……

谢晋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