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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年代的秋千
1.3.9 北岛

北岛

北岛是朦胧诗一代诗人中的“王”。无论是作为亲历1980年代“诗歌热”的读者,还是今天作为现代诗的作者、理论研究者,我都这样看。为什么历史偏偏选择了北岛,而不是其他哪位诗人?

我是这样认为的——

一、北岛在“朦胧”一代诗人中,诗歌的综合成就最高。

伴随着现有诗歌史料的不断被披露和丰富,我们已经知道,北岛并不是朦胧诗诗人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朦胧诗的先驱诗人是黄翔与食指。但即使如此,年龄最轻的北岛“以成熟的眼光较准确地评估了”那些年长诗人的创作,“自然包括批评、建议与评价”(贵州诗人哑默《中国新诗史的一个重大忽略》)。而且,就诗歌本身的技法、力度和思想而言,北岛无疑比食指和黄翔更激进、更前卫。这一点只要我们拿《回答》和食指的《相信未来》一比较,就可以明显看出食指的抒情方式是唯美的,接近19世纪欧洲诗歌的那种写法,是肯定与向往式的;北岛的抒情方向则是冷峭的、愤怒的、富有理性和怀疑色彩的,是否定式的,而这一点,无疑比食指的风格更靠近20世纪世界诗歌的主流。《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是食指的不朽名篇,但它的规整,它的略显严格化了的押韵,如果我们不了解该诗的写作背景,肯定会削弱我们对该诗意境的体会与对分量的评估,因为,它的抒情太不具备当下感觉了。反观北岛,即使在《宣告》这种充满了对极权的控诉和对英雄主义的张扬的诗作里,也仍会写下“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样的句子,如果把这几句抽去上下语境,单拿出来让人辨认作者,人们很可能会想到后来于坚等人的诗风。诗句中闪烁的是十足的当代精神。这一点,不止食指没有,放到多多和芒克的身上,也是不鲜明的。然而,北岛偏偏就有。“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这哪里还是朦胧诗,活脱脱一个“第三代”!可是,它们就是北岛的句子,出自那首著名的《履历》。

二、比照当时与北岛齐名的几位诗人,北岛诗艺上的全面以及优势也是明显的。

有将近十年左右的时间,舒婷在官方文学刊物上的排名均列在北岛之前,可舒婷的诗歌语言,相对于一些在北京的“今天派”诗人,确实要更靠近常规和传统的新诗审美,比较平面化,缺少现代主义诗歌的多重空间向度。同时期同样享有盛名的顾城,诗风则太天马行空,兼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纯真,以致有时会被人误读为“幼稚”。梁小斌有点像是一位更加成人化、成熟版的顾城,诗歌明朗富有朝气,但缺乏追问人生的底蕴。杨炼的风格对读者来说,更有接受上的局限性,毕竟不是每个爱诗的人都同样关注《易经》和古籍,哪怕仅仅作为一种浮表上的喜好。江河写现实的题材时是位男性化了的舒婷,写历史和传说题材时是位翻译《山海经》与《穆天子传》的杨炼……就综合水准而言,这其中任何一人,都是难与集意象、哲理、反讽、时代歌手于一身的北岛相提并论的。

三、北岛的理性思考在同代诗人与作家中是超前的。

在整个文艺界的精英都热衷于争吵艺术首先应该是“世界的”还是“民族的”这类貌似宏大,实则低层次的问题时,北岛已经在诗论中涉及此类话题更具本质性的一面了:“民族化不是一个简单的戳记,而是对于我们复杂的民族精神的挖掘和塑造。”(北岛《谈诗》)

四、北岛也是一位出色的诗歌组织者,且在朦胧诗这一代作者中,是最兼具公众感召力和业内影响力,同时,外界的一部分“误读”也强化了他的知名度。

朦胧诗这个被动命名的概念浮出水面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各地诗人或多或少都办有这样或那样的自印诗歌读本。但只有北岛等人创办的《今天》,真正经历了历史和美学流变上的考验。而《今天》之于朦胧诗群体和1980年代公众诗歌趣味的持久影响,都足以证明北岛作为一场诗歌革命领导者的称职。在同代诗人中,形象也富有感召力,这就不可避免地决定了他将成为一位诗坛上引人注目的人物。况且,朦胧诗声誉达到顶峰之际,正值我们的民族执著于反思过去那段苦难的经历,而北岛那些词句铿锵、富于哲理、充满了受难与英雄气息的诗篇,自然又会格外为他赢来鲜花和掌声。至于所谓的国外汉学家,由于其对中国文学的观察点一贯落实在某些特定层面,北岛在“文革”期间主办《今天》的特殊经历以及那些献给遇罗克等思想斗士的诗句,很难不令他受到这些人的关注。所以,尽管北岛一再在国内外不同场合声称自己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曲解与误读仍然环绕着这位诗人和他的作品。而这种误读,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反而在海外提高了北岛的知名度,并进而反馈到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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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岛成为朦胧诗乃至新时期以来中国新一代诗歌的王者,进而在整个充斥着文学与人文启蒙热潮的1980年代,由一位诗坛巨星开始变成带有符号意味的“文化怪物”时,作为普通诗歌写作者的北岛,其喜与忧的指向比之默默无闻时,都有了巨大的修正。当然,这暂时还是作家个人微观世界里的事情,真正致命的结果,还要等到既远且近的下一个十年,才会慢慢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