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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年代的秋千
1.3.5 巴金

巴金

喜欢钱钟书小说的人不会喜欢巴金,因为巴金的语言太粗糙。喜欢徐言于小说的人也不会喜欢巴金,因为太不精致高雅、太不具备艺术家的游戏精神。喜欢张爱玲小说的更不会喜欢巴金,因为明知人生歹毒阴暗,却还要忙于追问希望和意义,似乎偏于幼稚和沉重了……但这就是巴金之于现代文学的意义。他代表了一种对高格调精神与人生的向往,而无暇顾及自己是否能被后世作为一个精细的文字匠来认可。没有托尔斯泰式小说家(今后可能也不会有)的中国,有了巴金,稍稍可以弥补三分之一的遗憾。

对高格调精神与人生的向往是有风险的。因为,一旦向往的东西出现了偏颇,激情和生命便白白消耗,“心花怒放不知为谁开”,此之谓也。1980年代的巴金,一直以处于病老之中的那支笔,追记着这种消耗,并为之呜咽和叹息。1980年代的巴金,终于没能兑现他自己重回小说的计划,却做出了这三桩举动:一、在举国聒噪现代化进程的狂热里,提出中国文化的首要问题仍是反封建;二、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和中国现代文学馆;三、写作《随想录》和其他随笔类文字,着重以一个亲历者的视角反省“文革”。

从1976年开始,横贯整个1980年代,全中国诞生的反省“文革”的文字难以计数,其中不乏惨烈、触目惊心的描述与回忆。但像巴金这样,长达八九年(这还仅指作于1978~1986年的《随想录》),以面向自身的忏悔者态度进行写作的系列作品,仍是微乎其微。老作家多年来的名望,以及他重新获得写作与发表权利后所处的补偿性地位,使得这样的文字在社会上获得了某种强迫性重视——而这“强迫”对于健忘的当代社会来说,实在是用得很必要。

《随想录》问世后,文化界认为该书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是一部代表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它的价值和影响,远远超出了作品的本身和文学范畴。”如果抛开背景与内容,仅从文字的质地和语文学的角度看,这种评价可能会被视为“过誉”。但如果将《随想录》(包括之后的《再思录》等书)和“文革”乃至“文革”前中国人的社会生活状况结合起来看,便会发现上述评价仅仅是恰如其分而已。毕竟,当时许多人读到的,还只是删节版本的《随想录》。而伴随着今天“手稿版本”的问世,人们读到巴金诸如这样的论述——我们应当维护《宪法》,我们也应根据《宪法》保卫自己应有的权利。投票通过《宪法》之前,全国人民多次讨论它,多次修改它,《宪法》公布之后又普遍地宣传它。平时大吹大擂,说是“根本大法”,可是到了它应当发挥作用的时候,我们却又找不到它了——恐怕就会明白我们过去对巴金晚年著述价值的认识,是远远不够的。晚年的巴金警醒的,并不止于指出《渴望》里的刘慧芳在“五四”时属于被批评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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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锋芒毕现的一部分《随想录》没有能在1980年代以原貌面世,这遗憾属于1980年代的中国,而不属于巴金本人。一个作家,该写的都写了,剩下的责任,便是这个世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