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风米粉店

对于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度过学生岁月的人来说，新街口和西四绝对是两个周末闲逛的好去处。

新街口有一家影院、一家新华书店、一家卖打折旧书的中国书店（再往西南一点还有我在前面提到的“北魏书店”），吃饭喝酒的好去处则有桂风米粉店、永红面馆、禾风饭馆、西安饭馆。如果你口袋再富裕一点，还可以去一下对学生们来说档次有点儿高的“知味观”——那里主卖的可是虾仁儿馅的杭州小笼包！手头紧，路边也有能随便吃碗牛肉拉面的小铺。

西四一带，有红楼影院、地质礼堂、西四书店、电影书店、延吉冷面馆以及西四包子铺，后者以卖很好吃的肉包子（因为馅里放了酱油，我认为它比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做得更好）和贼难喝的北京炒肝闻名。

我怀疑像我们这些学校坐落在北太平庄一带的北京师范大学、北京邮电学院（可能还包括不少北京电影学院、中国政法大学）的外地学生，四年大学的闲逛时间中一多半儿都耗在了这两处。不过也没办法，那时北太平庄、小西天、新街口、豁口这些地方，店铺还不像后来那么密集。而再往西单、前门甚至王府井这些更繁华的商业地段走，对所有懒惯了的男生来说，似乎又有点儿远了。至于那时的我本人，恐怕更是如此。只有两三件事可以吸引我去到更“远”的地方：买书，看电影、话剧或是展览。

这么多的去处，单提出一个桂风米粉店来做文章，只是因为一点：人逛累了总是要吃饭的。穷学生下馆子，永远是要选便宜的，而桂风米粉店就很便宜，还非常好吃。当时一份炒粉也就一块钱出头，至于像排骨汤粉那样的，连一块钱都不到。要知道，那时在北京，一碗拉面也是要卖到一块多的。

店名“桂风”，顾名思义，就是广西风味。北京那时有广西风味的大小馆子都很少见。而且准确地说，桂风米粉店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饭馆，因为地方极其之小，顶多也就是个小吃铺。还有，这小吃铺因为顾客们经常人挤人地在等座儿，极不适合坐在里头喝酒。所以它应该算是那个还没有快餐店的年代出现的一家地道的中式小快餐店。这样的小店，每个城市都有一些，它们保持着小手工操作时代食品的原汁原味，价格低廉，却时不时地供不应求。所以说当后来那些管理更加现代，加工更靠近机械化，店面更宽敞整洁，价格也更高出一两个档次的快餐连锁店出现在街边时，人们仍会时不时地怀念起像桂风米粉店、永红面馆、西四包子铺这样的去处。

不仅仅是钱，复制时代的饮食太难带出那种好的调制味道了。仅仅一碗拉面，无论是我和宋晓贤当年去北京白塔寺吃的，还是后来我在天津陕西路一条窄巷里吃的，都要好过那些以卫生而著名的拉面连锁店。当初我和桑克在北京的一个黄昏，误打误撞进一家云南餐厅，稀里糊涂所点的一碗过桥米线，其在记忆中所留存的鲜美，也远好过我后来在北京其他餐馆甚至在昆明街头所领略的……但，那些小铺和小贩所烹制的平民美味，却注定要随着各地城区土地的寸土寸金、拆迁或租金上涨而退出我们的视野。所以日后我越来越能体会到诗人伊沙、秦巴子这些西安朋友对他们所居住城市的热爱。西安确实是中国在时代巨轮的碾轧下对平民美食保全得最好的城市。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偶尔从工作的煎熬中逃出，坐进路边装修别致的餐馆，品尝所谓的“巴西烤肉”，或与朋友分享形形色色的南方菜时，依然会不时谈起记忆里“桂风米粉”这样的平民美食，并突然发现自己始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怀旧的人。这与小资年代的中年感伤无关，而仅仅与我们生活中许多可爱的事物被强制性地赶离我们，我们却只能手足无措地无力疼痛着有关。

关于新街口那家桂风米粉店，我最后要说的是，它后来终于从街边被拆掉了，虽然占地并不大。后来有个熟人告诉我说它还在，只是迁到了附近一条较僻静的巷子里。不善于认路的我曾经路过那一带，没有找到。不过我愿意相信它还在。简单而微茫的口腹之欲的希望，也是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