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

袁阔成

每天中午回到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吃午饭。然后呢，很快就十二点半了，十二点半不用午睡，少年人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也不喜欢午睡，而是打开收音机，在交流电的嘈杂声中小心翼翼地调到中波的某个波段（这时中国的广播还没有“调频”一说呢），等候评书的准时开播。有时学校下午没课，那就一面做作业，一面听评书……这是我中学时代的生活。也不光是我，全中国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中学生，在二十多年前过着这样的中午，这集体记忆直到我们今天所说的“80后”一代开始，才有所改变。

评书这种传统曲艺在当代中国人生活中的复苏，是1979年的事，各地的电台都纷纷播出来自鞍山的女演员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受到广泛欢迎。不久，电台又推出了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第二部和《杨家将》，同样引起了巨大反响。多年后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资料里，曾有上下班高峰时众人驻足，聚在路边高音喇叭下（红色恐怖年代在人们生活中的又一个遗留物）收听刘兰芳评书的画面，可以作为佐证。

作为评书回归当代生活的里程碑式人物，刘兰芳在1980年代中期前所受到的瞩目超过了任何一个同行。生于1944年的刘兰芳最初本行不是评书，而是东北大鼓。其评书技艺相当一部分是出于自学，她的评书一方面秉承了传统老艺人对所讲书目进行再创造乃至文字再加工的习惯，另一方面，也在舞台风格上作出了自己的当代化尝试。当然，刘氏评书也有着传统评书以及过去那个时代思维上的局限，没能摆脱说教气，“爱国”的古代英雄们正义得有些卡通。尤其《岳飞传》第二部，评书继承了老《说岳》中虚构的“大宋灭金”故事主线，与真实的历史相违，映衬出中国传统文化中自慰的一面。

评书回到人们日常生活，对于刚刚告别了长久的清教徒式生活的国人来说，至少意味着两种东西在娱乐方面堂而皇之的回归：1.想象力的回归；2.悬念的回归。评书的最核心听众群，一是学生，一是退休老人。评书对于后者，可能还有着重启和唤醒民间传统文化记忆的功用。

理性地讲，评书表演在当代娱乐生活中的恢复，其价值只在于某种传统市井文化的接续和补缺，就其自身而言，并没能构成或发生颠覆性的革新与开创。这当然与评书惯于歌颂帝王将相这类略显陈旧的“老主流”内容有关，却也与新的、飞速发展的时代下，更前卫的人群尚未来得及去思考如何更新评书这类古老口传艺术的大背景有关。不过，这种滞后暂时还不会妨碍评书的生存，毕竟十几亿的国人中，太多来自城乡的、循规蹈矩的普通居民，在乏味的日常忙碌之余，依然有着一块时间（有的甚至还要加上对生活美好的幻梦），需要靠说书艺人们的狂想来填充。

放眼整个1980年代，刘兰芳虽是一位标志性人物，却不是唯一的评书巨星，稍后于她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是两位“文革”前早已成名的、堪称大师级的老艺人——评书世家出身的袁阔成和单田芳。

袁阔成生于1929年，少年时即登台表演传统书目，1949年后表演《吕梁英雄传》《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等书目，有“说新书的带头人”之誉。1979年袁所表演的取材于《水浒传》中鲁智深故事的《桃花庄》曾受到文化部奖励。1985年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讲《三国演义》，达到声誉顶峰，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袁的表演有时会略显夸张，可风格中特有的雍容大度，除了侯宝林之外，曲艺圈绝无第二个人可以比肩。我曾于1986年前后，在北师大民俗协会的一次讲座上亲睹他现场说的《桃花庄》片段，小小的不到一百人的教室，袁之声音、神态、动作、身段……无一不给人以美的享受。

可以与《桃花庄》媲美的，是那脍炙人口的《肖飞买药》，因为该段书目的传奇和袁阔成精彩的演绎，导致很长时间里，肖飞的形象成了观众挑剔影视版《烈火金刚》的标准。袁的原创评书里，《水浒外传》绝对是个可传世的话本精品。该书虽取材《水浒传》的部分人物、情节，却自行衍生、发挥，构成了一部与名著《水浒传》关联不大却又毫不逊色的水浒英雄另类传奇。

单田芳原名单传忠，六岁读过一年私塾，后转入小学。1953年，单田芳高中毕业考进了东北工学院。因患病手术，一年后辍学下海。1956年首次登台。“文革”后复出舞台，饮誉全国的第一部作品是《隋唐演义》。这之后其演播的评书数量、种类之庞杂，超过了包括刘兰芳、袁阔成在内的同时代任何一位评书艺人。等到了1990年代，单田芳更因自办所播书目音像制品的制作和发行的业绩，被圈内同行和电视界有关人士戏称为“单视”（意即单自己的音像制品的发行量可以比得上一个省级电视台）。

单田芳的风格与袁阔成迥异。如果说，袁是评书界的侯宝林、马连良，那单就是评书界的马三立、周信芳。单田芳的评书不以华丽取胜，而以朴实和日常化动人。他的绝技在于能把最难进入评书的内容纳入到评书的表现内容上来。1980和1990年代之交，单将整个的中国近代史编成了评书《百年风云》，这段压抑的历史即便放到中学历史课上，都会使人郁闷、痛苦得提不起气来，可唯独单田芳的演播，能使人每天准点主动打开收音机去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绝对算得上当代评书界和文艺界的一个奇迹。

比袁阔成、单田芳更年长的艺人，我记忆中有两位最难忘。一是天津的姜存瑞。姜以说《三国》见长，1980年代，我曾先后听过他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录音，看过他的《鞭打督邮》录像，其颇具古风的演绎功底，在当代绝无二人可以做到。另一位是1969年已经故去的北京艺人李存源。1980年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一些地方电台曾播出过他的《孙膑与庞涓》，其优雅的风格独成一家，过耳难忘。此外，还有一位说过《西汉演义》的艺人也很棒，是丁建中还是谁，名字已记不清了。

刘兰芳

1980年代后期与刘兰芳、袁阔成、单田芳三人齐名的评书名家还有连丽如，其父为已故评书巨匠连阔如。连丽如的成名作是《东汉演义》。她也是“当代评书四杰”中比较与时俱进的一位，2003年还在北京朝阳区文化馆开设“丽如书场”，每天准时开讲。连丽如除了传统评书外，也演播《康熙私访》和《鹿鼎记》这样靠拢时尚的书目，在当下艺人中不多见。

1980年代是当代评书的上升期和鼎盛期，到了1990年代，随着文化娱乐种类的日益丰富，新的评书名家涌现的态势已明显不及上一个十年，艺人演播书目中撞车的也多，评书开始进入到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