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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精读
1.9.7.2 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

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31]

叔文、龙、虎:

这里工作队同人都因事出去了,我成了个“留守”,半夜中一面板壁后是个老妇人骂她的肺病痰咳丈夫,和廿多岁孩子,三句话中必夹入一句侯家兄弟常用话,声音且十分高亢,越骂越精神。板壁另一面,又是一个患痰喘的少壮,长夜哮喘。在两夹攻情势中,为了珍重这种难得的教育,我自然不用睡了。古人说挑灯夜读,不意到这里我还有这种福气。看了会新书,情调和目力可不济事。正好月前在这里糖房外垃圾堆中翻出一本《史记》列传选本,就把它放老式油灯下反复来看,度过这种长夜。看过了李广、窦婴、卫青、霍去病、司马相如诸传,不知不觉间,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会气氛中,和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情感中。记起三十三四年前,也是年底大雪时,到麻阳一个张姓地主家住时,也有过一回相同经验。用桐油灯看《列国志》,那个人家主人早不存在了,房子也烧掉多年了,可是家中种种和那次作客的印象,竟异常清晰明朗的重现到这时记忆中。并鼠啮木器声也如回复到生命里来。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说来似奇怪,可并不奇怪!忽略了这个历史现实,另有所解释,解释得即圆到周至,依然非本来。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会有结果!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种种影响多。《史记》列传中写人,着笔不多,二千年来还如一幅幅肖像画,个性鲜明,神情逼真。重要处且常是三言两语即交代清楚毫不粘滞,而得到准确生动效果,所谓大手笔是也。《史记》这种长处,从来都以为近于奇迹,不可学,不可解。试为分析一下,也还是可作分别看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中国史官有一属于事功条件,即作史原则下笔要有分寸,必胸有成竹方能取舍,且得有一忠于封建制度中心思想,方有准则。《史记》作者掌握材料多,六国以来杂传记又特别重性格表现,西汉人行文习惯又不甚受文体文法拘束。特别重要,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这种态度的形成,却本于这个人一生从各方面得来的教育总量有关。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因之用三五百字写一个人,反映的却是作者和传中人两种人格的契合与统一。不拘写的是帝王将相还是愚夫愚妇,情形却相同。近年来,常常有人说向优秀传统学习,这种话有时是教授专家说的,有时又是政治上领导人说的。由政治人说来,极容易转成公式化。良好效果得不到,却得到一个不求甚解的口头禅。因为说的既不甚明白优秀伟大传统为何事,应当如何学,则说来说去无结果,可想而知,到说的不过是说说即已了事,求将优秀传统的有情部分和新社会的事功结合,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这也就是近年来初中三语文教科书不选浅明古典叙事写人文章,倒只常常把无多用处文笔又极芜杂的白话文充填课内原因。编书人只是主观加上个缴卷意识成为中心思想,对于工作既少全面理解,对于文学更不甚乐意多学多知多注意。全中国的教师和学生,就只有如此学如此教下去了。真的补救从何作起,即凡提出向优秀传统学习的,肯切切实实的多学习学习,更深刻广泛理解这个传统长处和弱点。必两面(或全面)理解名词的内容,和形成这种内容的本质是什么,再来决定如何取舍,就不至于如当前情形了。近来人总不会写人叙事,用许多文字,却写不出人的特点,写不出性情,叙事事不清楚。如仅仅用一些时文作范本,近二三年学生的文卷已可看出弱点,作议论,易头头是道,其实是抄袭教条少新意深知。作叙述,简直看不出一点真正情感。笔都呆呆的,极不自然。有些文章竟如只是写来专供有相似经验的人看,完全不是为真正多数读的。

【注释】

[1]沈虎雏:《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43页。

[2]这封信编入《沈从文全集》第19卷,317—320页。以下这封信的引文均据全集,用仿宋体标出,不再一一注明。

[3]沈从文:《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11212-16),《沈从文全集》第19卷,225—226页。

[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0),《沈从文全集》第19卷,298页。

[5]沈从文:《中队部——川南土改杂记之一》,《沈从文全集》第27卷,481页,485页。

[6]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13),《沈从文全集》第19卷,283页。

[7]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188页。

[8]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28),《沈从文全集》第19卷,126页。

[9]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31),《沈从文全集》第19卷,134页。

[10]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3),《沈从文全集》第19卷,160页。

[1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0),《沈从文全集》第19卷,296页。

[12]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226),《沈从文全集》第19卷,246页。

[13]沈从文:《致沈虎雏》(19520123),《沈从文全集》第19卷,303页。

[14]沈从文:《致沈虎雏》(19511227),《沈从文全集》第19卷,250页。

[15]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沈从文全集》第19卷,179页。

[16]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01),《沈从文全集》第19卷,139页。

[17]沈从文:《致沈虎雏、沈龙朱》(19520105),《沈从文全集》第19卷,267页。

[18]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226),《沈从文全集》第19卷,246页。

[19]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01),《沈从文全集》第19卷,139—140页。

[20]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沈从文全集》第19卷,179页。

[2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4),《沈从文全集》第19卷,308—310页。

[2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9),《沈从文全集》第19卷,335页。

[23]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沈从文全集》第19卷,181—182页。

[2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9),《沈从文全集》第19卷,334页。

[25]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4),《沈从文全集》第19卷,311—312页。

[26]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沈从文全集》第19卷,180—181页。

[27]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沈从文全集》第19卷,179页。

[28]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527页。

[29]作者因病自1949年春开学后,不能继续他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学工作,1949年8月起,被安排到历史博物馆上班。通信时有关部门正在催促搬出原住的北大宿舍。

[30]张文教,1949年后历史博物馆的第一任中共书记。

[31]这封信未见结尾,残信内容曾以《事功和有情》为篇名,编入岳麓书社1992年12月出版的《沈从文别集·抽象的抒情》一书。《事功和有情》是将内容相关但不连贯的信页,作为一封信整理而成。经考证,其文字分属于19520125左右《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和19520129(2)《致张兆和》两封信。现据残信原文分别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