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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精读
1.9.7.1 致张兆和

致张兆和

一九五一.十一.十九——廿五 内江县四区

兆和:

寄的信应当可以收到,但是总得廿来天日子了。昨托寄《老同志》一小文,抄过了四五次,不怎么完整,还落实而已。在事情行进中,言语中,还要多一点,解释还要删节点,就对了。这是我工作学习的起始。要从学习中得进步的。也测验得出,素朴深入,我能写,粗犷泼辣,还待学习。写土地人事关联,配上景物画,使人事在有背景中动,我有些些特长,也即是如加里宁说的,从土地环境中引起人对祖国深厚情感(必须有情感才能表现情感的)。至于处理人事机心复杂种种,我无可为力。今天已十九,我离开北京三个多星期了。这三星期和新事物的接触教育,只有一种感想,即终生来为人民的种种在生长的方面而服务。少拿点钱,多做点事,用作多久以来和人民脱节的自赎。看看这里干村的生活俭朴和工作勤苦,三姐,我们在都市中生活方式,实在有愧,实在罪过!要学习靠拢人民,抽象的话说来无用,能具体的少吃少花些,响应政府节约号召,把国家给我们的退还一半,实有必要。如北大还不即要我们搬[29],务必去和张文教[30]同志商量商量看,拿一半薪已很多。余捐献给抗美援朝去好,还公家好。我相信你是能理解也能就情形作到的。和这些干部比起来,我实无资格用国家这个钱!我们不配用国家人民那么多钱的。你若来看看人民的苦处,即明白了。

这里工作照一定程序进行。过几天秋征场面即可展开,也是最后一次向地主秋征。因为下月土地一变,田地关系一变,秋征方式也即大不相同了。对于当地社会,能接触到的,还是点点滴滴,但即点点滴滴,贯串起来即有个具体印象,对于我教育意义,是终其一生有影响的。特别是日日同在一起的本地土改村中干部,在本质上,心情状态上,言语派头上,工作方式上,都给了我极深而好印象。特别是在这么一个瑰异突出的自然环境背景中,我的综合学习,得到的东西,已多过住云南八年的。一定要反映到新的工作中去的。笔如还有机会能用,还有点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来用,会生长一点东西的。这正和过崂山情形一样,给你一种预约,保证有些东西已在孕育中,生长中,看不见,摸不着,可是理解得到。因为生命中有了一种印象,一种在生长,发展,虽如朦朦胧胧,经验上却极具体的东西。要的是自由处理的时间,没有它,什么都完事,一切空话。有了它,这一切在生命中保有的东西,恰和粮食种子撒到这地方的土地中情形一样,生长成熟是常态,而抑郁萎悴倒是变质。同时也希望体力能支持得下去。特别是脑子和心脏,待回复本来,不能再恶化下去。头已不大得用,我得支持。因为我明白,有些工作对人民还有益。对人民革命和社会向前,特别是保留历史过程中最生动一个环节,土地改革,过去、当前和未来,我还要好好工作几年,也能够用笔做点事情。我爱这个国家,要努力把工作和历史发展好好结合起来。

昨天饭后天气好,独自出去走走,到屋后高处悬岩边去,但见四野丘陵连亘,到处是褐土和淡绿色甘蔗林相间相映。空气透明,而微带潮润,真是一片锦绣河山!各处山坡上都有人在点种豌豆,远处人小如米点,白布包头蓝长衫,还看得清清楚楚。每个山坳或悬岩绝壁间,照例都有几户人家,一片竹子林,杂树林,在竹木林间扬起炊烟,田埂间有许多小孩子和家中瘦狗在一齐走动。山凹间冲里都是水田,一层层的返着明光。有些田面淡绿,有些浅紫。四望无际天边渐渐漾成一片青雾。一切温和静美如童话中景象,一切却十分实在。一切极静,可是在这个自然静默中,却正蕴藏历史上所没有的人事的变动。土地还家,土地回到农人手中,而通过一系列变动过程,影响到地面上每一个人,以及每个人和其他另一个人的关系。一面是淡紫色卷耳莲在山顶水坝中开得十分幽静,塘坝边小小蓝色雏菊,和万点星野黄菊相映成趣。一面却是即只五岁满头疥癞的小孩子,挑了小小竹箕去捡狗屎,从这个水坝过身时,见了我们也叫“土改同志”,知道是北京毛主席派来帮穷人翻身的。你想想看这个对照意义多深刻。一面是位置在一个山顶绝崖上的砦子,还完全保留中古时代的风格,另一面,即在这些大庄子和极偏僻穷苦的小小茅棚下,也有北京来的或本地干部同志,在为土地改革程序而工作。三,这对照太动人感人了!特别是一群活在这么一个历史画中的人的活动,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历史性的变动如何伟大稀有,凡事如平常,更使我感到一种奇异。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悬崖上站着,竟只想哭哭。那么好一片土地,万千人民却活得不可设想的贫苦,现在已起始在变动,……这一来,虽不曾去过四哥住的新旧圩子,得不到大圩子印象,但是把四嫂的叙述和这个景象一结合,有些东西在成熟,在生长,从模糊朦胧中逐渐明确起来。那个未完成的作品,有了完成的条件。给我时间和健康,什么生活下都有可能使它凝固成形。大致回来如有一年时间可以自由使用,会生产一个新的东西,也可能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作品。即把这里背景移到四哥故事中去,把这里种种和鼎和活动对照起来,一种米丘林式的移植法,在文学,如求典型效果,必然是特别容易成功的。你如记得到《边城》的生产过程,一定会理解到这个工作的必然性。要的是自由时间来完成。要体力支持得住才有办法。

我们住处是个大糖房,地主高百万家。糖房已废,地主改住一小偏房,原有正屋改成了乡公所及土改队住处。听郭政委说:“这种地主当时照例养了七八条恶犬,家有盒子炮七八支,平时乡下人过路也胆战心惊。收买甘蔗时照例先不付钱,等几个月再付,借款还蔗过大再二。”这地主家还有秘室,墙上有窟窿收藏金银现货,挖出了些,其余墙上可能还有更多的收藏也未可知。房在山顶弯里,地势极好。门前即一冲水田,一级一级盘旋而下,树木蓊郁,环抱幽深。房子四周是竹子林,本地人名王竹,慈竹,其实即湘中洋竹。因为这种软竹子用处特别多,相约不许动笋子。用处多,生长容易,一切编织物通通用得到。也即是四川古民族神话的象征,“竹王生于竹中”,只有这种竹子可以当之。样子和呈贡乡村李家门前的那丛一样,不同处是这里格外多而大。房子前的水田杂树,特别是小竹林,都和电影戏剧特别是中篇小说所需要背景相合,在透明潮润空气中萧疏疏的。房子中侧屋连接糖房锅灶,侧屋堆糖用两大木桶,高约八九尺,大亦相等,可容百石糖,加上大方石柱子,大门栏,一切是粗线条,在戏剧布景中是天然的,非常突出着眼,而又有极强烈效果。工作的糖房,闻日夜动工,经常有六七十人工作,四个牛换班拉碾子,日用蔗过万斤,出糖千多斤,地面还铺上甘蔗叶免伤牛脚,一切光景实在动人。我希望去住三五天,因为工作人员多是村农会中干部,土地斗争也即在那个地方展开。

我就在这个高百万的旧院子中,和几个本地干部谈长短经。黄昏前,来了些看病的女人(因新设一医疗处,有中西医各一),两个老妇女拄拐杖穿尖头钉鞋,从田塍竹林间来,走得极慢,从大石栏板间后屋进去。一个女孩子,长得干干的,披了一头散发,从前门走进。医生正在吃饭,这女孩子即在院中坐下来和我谈话。姓徐,无父母,二十岁,依娘娘为生。成年不成熟,如北方十三四岁,这里人大都如此:“大家做事大家吃,有什么做什么,有什么吃什么。种了十二箩挑土地,挖红苕新收六挑,八千文一百斤,留下不卖。种了点牛皮菜在土埂上。收粮食即拿去缴公粮。家中养了一只母鸡,冬天不生蛋。养了两只兔子,花二千五百文从场上买的(用手比那么小小的),小得很,到了两斤重,抗美援朝捐献了一只,选大的捐。”说到这里时笑了许久,很快乐。“要打倒美国鬼子我们才有好日子过。毛主席知道我们,要我们好好生产,选劳模。大家好好生产,吃一样饭,做一样事,过几年就好了。现在不同以往,往天乡保欺压人,地主坏,不讲道理。现在大家一样,当了家,讲道理,眼眉清楚,人好都说好。我过三天就要到甘蔗地去做事,八斤米一天,一个月二百四十斤米。也累人,人多做起来好。三顿饭。要趁这一个月做,糖房已起搞,人多好热闹,夜里点大洋灯做,好热闹……我住互助村,来耍喔!我要走了。医生说药要明天吃。”

天已快夜,拿过药,当真就走了。就是从梯田小径,甘蔗林长在悬崖边,和一簇小房子竹子林间——弯弯曲曲小路走去。到家还有三里路,有些路一面还是高壁悬崖,下插数十丈下面还是水田,路又极窄,到家大致也黑了。理应还拾了些莴苣叶去,因为门外倒了许多老莴苣叶,兔子可欢喜吃莴苣。一切都那么善良。生在那么一个沃壤间,长年劳动竟吃不饱饭。生在那么一个平凡寂寞环境中,日子过得那么单纯,贫苦,却有一只亲手喂大的兔儿,捐献给朝鲜的战士,为了打美国人。为了国家。这是一种什么伟大情感!我们想想看,应不应当自愧,应不应当为他们工作终生!这个人已活在我生命中,还必然要生活在我的文字中。我一定要为她们哀乐来工作的,我的存在也才有意义。好些方面,这些人的本质都和我写的三三、萧萧、翠翠相似,在土地变化中却有了些新的内容。

天当真已夜了下来,侧屋里有几个农会干部围在灯下唱小本书。这地人极奇怪,平时说话多用唱歌尖喉,一到唱歌时反而用说话平喉咙。一切极静,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凡有人家处实在都在动中。为土改进行程序而动,少年会,老年会,妇女会,知分会,自新会,富农会……没有一个人闲着,一切脑子也在动。这就是历史,真正的历史。一切在孕育,酝酿,生长。现实的人和抽象的原则,都从这个动中而结合,发展,向一个目标而前。我在其间也随之而前。我的学习和工作,和其他同行似乎都稍稍不同,在派定工作上,可能是个不及格的附员,如村干说的书呆子大饭桶,但是把这个历史的点和面重现到文字中时,可能是一个不太坏的工作者。为的是这一切都教育我,启迪我,感动我,也支配了我。不过这一点我可不好向谁去说,没有人理会到的。大家一定以为我是个对事不关心不热心的人,是个旁观者,是个——可不知一切事在如何空气下进行,发展和动变,我都一律十分关心而且异常倾心。和我常坐对面一个村干,我和他话说得极少,他的报告问题时的神气,内容,态度,以及其思想,报告中特别长处和小小弱点,在戏剧中和小说中应当如何不同表现,才有充分效果,我都熟习之至。但是我什么都不向他说。我好像一点不和他亲热,话说得极少。

什么事都是生动的,新鲜的,而又可以用各种不同形式反映到绘画和音乐中的。是一切创造的源泉。只要有时间,什么都可以重现出来,必然得到很好效果。因为什么都极新,但是人的贫困却是从有阶级社会以来的老封建制度。

同行中也有作曲子的,住在相去三里一个村子里,隔二天即可见见。和我谈起以为来到的地方没有音乐。如指普通歌唱,本地人真是奇怪,统不会唱歌。凡是湖南、云南、江浙人民开口有腔有调的长处,这里都如被历史传统压力束缚,无个生长机会。言语多清越可听,只是不会唱。可是一个习乐曲的,如习到了家,从一般文化中理解文学、美术、哲学、绘画……兴致特别高,广泛有认识,有兴趣,则在这个地方,必然可由转移方式,得到极多的教育。丘陵起伏连亘中的自然景象,任何时看来都是大乐章的源泉,是乐章本身!任何时都近于音乐凝固成定型后一种现象,只差的是作曲者来用乐章符号重新加以翻译(必伟大作曲者才有可能),一到春天且必然更加流畅活泼而充满青春的魔力。很奇怪,即这一切对于一个作曲者反而视若无睹。这也可见中国更新的作曲家的训练培养,可能得给一点新的关心,得换换方式。必从一般文化教育提高,方可能从自然中启发那个创造的心。必有一个创造的心,方能从自然中看出复叶与谐和。在土地草木天光云影中即有一切旋律和节奏。这是一种相当艰难的工作,但是也是唯一有希望的工作。不知从万象取法,从自然脉搏中得到节奏感,绝不会有伟大乐章可产生的!

这里正是入冬天气,鸟已稀少,但半夜清晨间或在林中的鸟声,依然极动人。从早上极静中闻竹雀声,和四十年前在乡下所闻如一,令人年青回复,不敢堕落。只觉得生命和时代脉搏一致时的单纯宁静。人事的动和自然的静相互映照,人在其间,实在离奇。尤其是我处身其间,创造心的逐渐回复,十分离奇。党文件中常说为工作而忘我,我似乎稍稍有了些理会。

附近糖房已开工,丘陵间甘蔗林到处有人在倒蔗。本地人不管学的是什么,艺术或文学,都司空见惯,平常之至。其实这里包含了一切艺术的源泉,各种稀有元素的综合,特别是有历史性的,空前绝后一次。工作者多为村干,工作的目的且联系到下一月的土改斗争思想教育,生产和爱国教育。碾子日夜转动,人和牛都分班工作,糖锅一连串的日夜沸腾,大小坛钵几千,原料堆积如山,成品堆积如山——在这种有声有色的发展中,贯串了阶级斗争最激烈的一段,太动人了。我知道,一切感动并不能即成一切作品,但它却必然是一切作品的媒触剂。一切作品的成长,爱和恨的成型,都得通过了它,才有可能鲜明而具体的成为文学和艺术。文艺座谈的重要性,也唯有从这种具体事件、具体环境的发展中,深入一层体会,能印证而得到正确深刻理解。

我们在这里,有三个人各带了一册毛选来。在一张桌子一盏清油灯下同读,也是件极凑巧难得意外事情。各有所得,各有体会,但是又有一点儿完全相同,即对于这个历史文件深一层认识。三个人平时是不易在一处的。一是北大哲学系郑昕,工作团团长。一是查汝强,北京市党部科长,工作团秘书长,和周小平神气相似,才廿六岁,十五岁即工作。一个是我,身心都还脆弱得很,一点不懂政治,却深深明白文学和历史结合,和人民事业结合,和某一阶层结合,用何种方式来表现,即可得到极高政治效果。而读毛文选时,且更多的联系到近三十年社会和现代史的种种变化与发展。正和过去十七年前,与马思聪、梁宗岱三人同听音乐一样。三个人听了七小时的悲多汶等全套曲子,同是一双耳朵,却各有所得,各有影响。思聪从作曲者,指挥及种种器乐的独奏过程上,领会了许多我们不易学习的东西。宗岱得的音乐史中一些欣赏印象,一些在客厅中可以增加谈风的东西,也可能得到些文学思想上的东西。我呢,在直接方面似乎毫无所得,但间接,转化,却影响到此后的一些工作,特别是几本书,一些短篇,其中即充满乐曲中的节奏过程,也近于乐曲转译成为形象的一些试验。但理会到这点,可说不出。这时在读这个历史大文件,也和当年听乐曲一样情形。会生长一些东西的,会影响到此后工作十分具体明确的。

这里土地景象给人的印象很是奇怪。不见到即难于想像。还有更离奇事,即许多同来的人,有好些是初到南方的,都视为平常自然,少惊奇感。对于那么好的土地,竟若毫无感觉,不惊讶,特别是土地如此肥沃,人民如此穷困,只知道这是过去封建压迫剥削的结果,看不出更深一层一些问题,看不到在这个对照中的社会人事变迁,和变迁中人事最生动活泼的种种。对于这片土地经过土改后三年或十年,是些什么景象,可能又是些什么景象,都无大兴趣烧着心子。换言之,也即不易产生深刻的爱和长远关心。任务完毕可能即一切完毕,无所恋的离开而去。这种对于新事情的发展和变化少长远关心,也很是特别。都爱农民,都盼望把工作作得好些,都充满勇气和信心来求完成任务,但任务完后,大致是不会把这地方所得印象,占据生命多久的。似乎是因近三十年教育的结果,有些情感被滞塞住,郁积住。又似乎因教育分科,职业分工,这些情感因过去和学业和职业的现实需要都不合适,在适当年龄中不曾好好培植过,也即始终不能得到好好发展机会,而逐渐使这类机能失去作用。又似乎这种对一切有情的情形,本来即属于一种病态的变质,仅仅宜于为从事文学艺术工作者所独具,而非一般人应有的。因此大家虽若活在如此伟大历史发展中,对历史却无多大兴趣。活在比目前任何文学艺术更复杂、丰富、生动历史过程中,背景中,节目中,却居多人与境合,人境两忘,缺少感觉。在半路一个地方时,同队的大家邀出去看看村市,无处不可以由询问知道问题,年青人却以为村中无一可看,赶回住处去看土改小说,看他人写的短篇。真是不好说的一种现实,然而即这种现实也就动人之至!

天气如好些,体力也稍好些。饭吃得硬过平时所能抵挡,不好另作,还是浑吞咽下。每顿大致是胡萝卜为主菜,切丝削段必加点豆瓣酱。脚板苕或萝卜作汤,牛皮菜素炒。也多少加点辣酱,另外一小碟酱油加辣酱。等级在中大灶之间,前些日子一千八百文一天,近些日子加到二千四百文。天气冷,做饭烧柴也占消费中相当大数目。有时不吃汤,即用米汤当主要饮料。这是组中的上等伙食,如下村同志,吃的只是红苕拌饭,牛皮菜。是目前贫雇农一般情形。这些人真如毛文所说,不仅身体干净,思想行为都比我们干净得多,长年极劳苦认真,活得想像不到贫困,孩子们大多长年赤脚,家中屋漏找块瓦也得不到……三,要想办法实事求是,我们来共同学习少拿国家一点钱,少拿人民一点钱,多做一点事。

我一天可有点时间到山顶上去看看,好像是自由主义游山玩水看风景,不会想到我是在那个悬崖顶上,从每个远近村子丘陵的位置,每个在山地工作的人民,从过去,到当前,到未来,加以贯通,我生命即融合到这个现实万千种历史悲欢里,行动发展里,而有所综合,有所取舍,孕育和酝酿。这种教育的深刻意义,也可说相当可怕,因为在摧毁我又重造我,比任何力量都来得严重而深远。我就在这个环境中学习逐渐放弃了旧我,变得十分渺小,虚心。奇怪得很,一到那个悬崖上看到远近山村,和更远一点一个山顶悬崖砦子时,我眼睛总是感动得湿蒙蒙的。我真正接触了封建,真正接触了人民,我体会得到,我的生命如有机会和这些人事印象,这些见闻,这些景物好好结合起来,和这片沃壤美丽自然背景中的山村悲惨人事变动结合起来,必然会生长一片特别的庄稼,字数可不必如别人那么多,只要有六万字到十万字,即可形成一种不易设想的良好效果。一面是仿佛看到这个庄稼的成长,另一面却又看到体力上有些真正衰老,受自然限制,人事挫折,无可奈何的能力消失。在悬崖间绝对孤独中体会到这个存在时,更深一层理会到古来人如杜甫等心境。我常从一条条小小田埂沿着崖边走到顶上去,山比跑马山还高,泥土和蘸过油一样潮润,问本地人才知是大黄土。不大上庄稼。沿崖边不过留路一尺,满摊着新拔的红苕藤。一到顶上,即有天地悠悠感。各个远近村落,都有我们同队的人在工作,三天有一部分可见到。表面上我和他们都如有点生疏,少接触谈笑,事实上生命却正和他们工作在作紧密的契合,而寻觅那个触机而发的创造心。只要有充分时间,这点天地悠悠感即会变成一份庄稼而成长,而成熟。但是这个看来十分荒谬的设想,不易有人能理解,能相信的。世界在动中,一切存在都在动中,人的机心和由于长期隔离生分,相争相左得失爱憎积累,在长长时间中,不同情感愿望中,继续生长存在的,彼此俨若无关又密切联系,相激相宕形成的不同趋势,是和风甘雨有助于这个庄稼的成长,还是迅雷烈风只作成摧残和萎悴?没有人可以前知。我常说人之可悯也即在此。人实在太脆弱渺小。体力比较回复时,我理会得到,新的历史的一章一节,我还能用文字作部分重现工作,因为文字的节奏感和时代脉搏有个一致性,我意识得到。如果过去工作有过小小成就,这新的工作,必然还可望更加成熟,而有个一定深度,且不会失去普遍性。为的是生命已到了个成熟期。特别是对于人的爱与哀悯,总仿佛接触到一种本体,对存在有了理会,对时代有了理会。但是同时也不能不承认,身心都脆弱得很。从文学史上过去成就看作者,似乎更深一层理解到作品和作者的动人结合。作品的深度照例和他的生命有个一致性。由屈原、司马迁到杜甫、曹雪芹,到鲁迅,发展相异而情形却相同,同是对人生有了理会,对存在有了理会。我已尽了极大努力,来把工作能力和工作信心恢复,要它和人民历史发展结合,来向年青一代学习,并为他们而工作。向人民学习,为他们而工作。

要尽可能把工作和国家明天结合起来。因深深明白工作应当是为什么,而能作到又是什么。但是也得承认自然的限制,一个拆散重拼合的机器,体力一用到某种程度下必然的结果。

到这里什么都学,从每一个人学,从看牛的学,从极小的孩子生活情况学,从极琐琐生活生计里学理解他们,也从新的觉醒意识理解认识他们,但是,在应行的工作上,我不过是一个不称职的属员而已。眼睛不好,跑夜路已不济事。上山即更糟,和云南时有些日子相同。在想办法克服。要克服。实在不济事,工作总还是要进行下去。时代既日日向前,自然不可避免即衰老者毁灭,而青春健全的大踏步而迈进。

从文

一九五一、十一、廿

今天已廿五,离北京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学得真不少。

看有人从北京寄信来,只十二天,快信寄。如来信,可作航或快信。快信大致还妥当些,打听打听好。告告这一月大小事情。信寄川南内江县第四区转土改工作团,可以收到。

要努力为国家多作点事。这里村干有十多岁的,大都能干得很,生活朴素,精神饱满,和他们比,我们不中用之至,必须在工作上来补足,才对得起国家。

这里土地几乎无处不可以生产,也无处不为人使用到,可是一般生活实在穷困得很。生产剥削重要机构是糖房,为直接榨压人民血汗对象。每年开工时榨的虽是甘蔗,其实即是农民血汗。糖房现在已由农民用合作社方式共同管理,生产收购也从公议决定。近日来各处都已开始动手熬糖,到山顶上去看看,远远近近到处有烟子扬起,分配得十分平均,照例是就生产区三五个小山头弯弯里必有一个高烟筒,烟雾上升甚高,很动人。特别是明白了这个地方过去和当前,并理解到未来人民自己作了主人以后生产的发展,从这个烟雾中,是会更深一层明白国家将来的,也会更深一层理解为人民服务,是要不断提高的。如理会得到这种生产过去,是包含了多少年多少农民终年辛劳挖泥挖土,几几乎有十个月不离开田地,到收成时再把它来送到糖房,经过许多手续,才有机会运到大都市去供人消费,而生产者孩子想吃点糖也不可能,居多即一年四季油也不吃,我们会再也不好意思费糖了。孩子们现在的节省,是要受鼓励的,他们很对。特别是龙龙,如也参加过一次土改,可以更好的教育虎虎。

昨晚上在一个牛栏里听三个妇女诉苦,诉本地土财主的苛刻和家庭婆媳间种种,比左拉、高尔基叙述的都直接得多,空气也特别得多,如读生书,又如温旧书,特别是温旧书意义深。因为在对照中更多理会过去所见农村种种,写到的都不深入。立场不正确,观点不正确,得不到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