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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精读
1.8.8.4 致张兆和

致张兆和

三姐:

你和巴金昨天说的话,在这时(半夜里)从一片音乐声中重新浸到我生命里,它起了作用。你说:“你若能参军,我这里和孩子在一起,再困难也会支持下去。”我温习到十六年来我们的过去,以及这半年中的自毁,与由疯狂失常得来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样,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预许的一样,在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扭过来了。音乐帮助了我。说这个,也只有你明白而且相信的!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也从那一切学习了更深的人生,要有个新的决定,待和你来商量了。我要照你所希望去为“人”作点事情。目下说来也许还近于一时兴奋,但大体上已看出是正常的理性回复。正如久在高热狂乱中的病人,要求过分的工作,和拒绝一切的善意提议,都因为是还在病中,才如此。这时节却忽然心中十分柔和,十分柔和,看什么都极柔和。这里正有你一切过去印象的回复。三姐,我想我在逐渐变了。你可不用担心,我已通过了一种大困难变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

我看了看我写的《湘西》,上面批评到家乡人弱点,都恰恰如批评自己。想起昨天巴金、萧乾说的,我过去在他们痛苦时,劝他们的话语,怎么自己倒不会享用?许多朋友都得到过我的鼓励,怎么自己反而不能自励?我似乎第一次新发现了自己。写了个分行小感想,纪念这个生命回复的种种。我已觉得走了好一段路,得停停了。我常告你的话,你不相信,这么一来,你会明白我说的意义了。一只直航而前的船,太旧了,掉头是相当吃力的!

有个十分离奇情形,即一切书本上的真理,和一切充满明知和善意的语言,总不容易直接浸入我头脑中。压迫和冷漠,也不能完全征服我。我曾十分严格的自我检讨分析,有进有退,终难把自己忘掉,尤其是不能把自己意见或成见忘掉。可是真正弱点是一和好音乐对面,我即得完全投降认输。它是唯一用过程来说教,而不以是非说教的改造人的工程师。一到音乐中,我就十分善良,完全和孩子们一样,整个变了。我似乎是从无数回无数种音乐中支持了自己,改造了自己,而又在当前从一个长长乐曲中新生了的。

我一定要使你愉快,如果是可能的,我要请求南下或向东北走走。

人不易知人,我从半年中身受即可见出。但我却从这个现实教育中,知道了更多“人”。大家说向“人民靠拢”,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唯一游离分子,事实上倒像是唯一在从人很深刻的取得教育,也即从“不同”点上深深理解了人的不同和相似。你若不信,大致到我笔能回复时,即可一一写出来。我实在应当迎接现实,从群的向前中而上前。因为认识他们,也即可在另一时保留下一些在发展中的人和社会,一一重现到文字中。保留到文字中。这工作必然比清理工艺史还对我更相宜,因为是目下活人所需,也是明天活人要知道的。就通泛看法说,或反而以为是自己已站立不住,方如此靠拢人群。我站得住,我曾清算了我自己,孤立下去,直至于僵仆,也还站得住。可是我已明白当前不是自己要做英雄或胡涂汉时代。我乐意学一学群,明白群在如何变,如何改造自己,也如何改造社会,再来就个人理解到的叙述出来。我在学做人,从在生长中的社会人群学习,要跑出午门灰扑扑的仓库,向人多处走了。我已起始在动,一种完全自发的动。这第一步路自然还是并不容易迈步,因为我心实在受了伤,你不明白,致我于此的社会因子也不会明白。我的动,是在成全一些人,成全一种久在误解中存在和发展的情绪,而加以解除的努力。

我要从动中将一切关系重造。人并不容易知人。十余年来我即和你提到音乐对我施行的教育极离奇,你明白,你理解。明白和理解的还只是一小部分,可不知更深意义,即提示我的单纯,统一我复杂矛盾而归于单纯,谧静而回复本性。忘我而又得回一个更近于本来的我。或许它作成的,还是一种疯狂,提高自大和自卑作成暂时的综合或调和,得到的一种状态。但是,它有用处,因为它是比自我检讨与分析所永远得不到的总结,而音乐却为清理出了个头绪。

三三,你理解到这一点时,我们就一同新生了。

我需要有这种理解。它是支持我向上的梯子,椅子,以及一切力量的源泉。

二哥从文   

三十八年九月廿午夜

【注释】

[1]沈虎雏编:《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38页,40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3年。

[2]新编集《一个人的自白》的编者说明,《沈从文全集》第27卷。

[3]沈从文:《题枙绿魇枛文旁》,《沈从文全集》第14卷,456页。

[4]沈从文:《复张兆和》(19490129),《沈从文全集》第19卷,7页。

[5]《张兆和致沈从文暨沈从文批语·复张兆和》(19490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9页,10页。

[6]沈从文:《致季陆》(19481201),《沈从文全集》第18卷,517页。

[7]沈从文:《致吉六》(19481207),《沈从文全集》第18卷,519页。

[8]《张兆和致沈从文暨沈从文批语·复张兆和》(19490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10页。

[9]沈从文:《复张兆和》(19490202),《沈从文全集》第19卷,16页,17页。

[10]沈从文:《致张以瑛》(19490313),《沈从文全集》第19卷,20页,19—20页。

[11]《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编者注释,《沈从文全集》第27卷,37页。

[12]张兆和:《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锟等》(19490402),《沈从文全集》第19卷,22页。

[13]沈从文:《四月六日》(19490406),《沈从文全集》第19卷,24页,25页,28页,29页。

[14]沈从文:《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沈从文全集》第19卷,42页,43页。

[15]沈从文:《致刘子衡》(194907左右),《沈从文全集》第19卷,45页。

[16]沈从文:《致丁玲》(19490908),《沈从文全集》第19卷,48页,49页,51页,52页。

[17]沈从文:《致张兆和》(19490920),《沈从文全集》第19卷,54页。

[18]沈从文:《第二乐章——第三乐章》,《沈从文全集》第15卷,213页,214页。

[19]沈从文:《从悲多汶乐曲所得》,《沈从文全集》第15卷,222页。

[20]1948年3月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集中刊出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邵荃麟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冯乃超的《略评沈从文的“熊公馆”》等文章。1949年1月沈从文所在的北京大学还贴出了大标语和壁报,同时全文抄出了郭沫若的文章。

[21]沈从文:《长庚》,《沈从文全集》第12卷,39页。

[22]沈从文:《生命》,《沈从文全集》第12卷,43页。

[23]沈从文:《长庚》,《沈从文全集》第12卷,39页。

[24]沈从文:《潜渊》,《沈从文全集》第12卷,34页。

[25]沈从文:《绿魇》,《沈从文全集》第12卷,155页。

[26]沈从文:《四月六日》(19490406),《沈从文全集》第19卷,31页。

[27]《张兆和致沈从文暨沈从文批语·复张兆和》(19490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11页。

[28]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晚翠文谈新编》,23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

[29]沈从文:《致张兆和》(19480730),《沈从文全集》第18卷,505页,504页。

[30]《张兆和致沈从文暨沈从文批语·复张兆和》(19490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11页。

[31]《今日文学的方向——“方向社”第一次座谈会纪录》,《沈从文全集》第27卷,290—291页。

[32]沈从文:《四月六日》(19490406),《沈从文全集》第19卷,25页。

[33]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422页。

[34]伊藤虎丸:《枙狂人日记枛——“狂人”康复的记录》,《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148—149页,15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35]卢卡契:《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上),148—15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

[36]瑞芝,吴瑞芝,苗族,凤凰同乡,清华大学职员。

[37]徽因,林徽因,现代作家、诗人、建筑学家,清华大学营建系教授。梁思成夫人。

[38]丁玲,现代女作家,原名蒋冰之。下文所说丈夫,指1931年牺牲的胡也频;韦护为丁玲和胡也频之子。

[39]叔华,即凌叔华,现代女作家、画家,原武汉大学教授。1946年随丈夫陈源常驻巴黎,后学习法语并研究印象派绘画。

[40]丁玲,时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此刊于当月25日创刊。

[41]作事,当时作者已被停止北京大学的教职,到历史博物馆上班。

[42]家中空空的,通信时张兆和在华北大学受革命教育,住校。两个孩子读中学,经常有政治集会,回家往往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