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丁 玲
丁玲[40]:
自从您和其芳来谈过后,我总想写个信和你商讨一下自己,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心已碎毁,即努力粘合自己,早已失去本来。本出于恐怖迫害,致神经失常,于气、急、怕中逐渐加深,终于崩溃。到医院一受“治疗”,错、乱增加,从此一来,神经部分组织,转入变态,人格分裂,作事[41]时,犹如条理清楚,即十分辛苦,亦不以为意。回到住处,家中空空的[42],处理自己,已完全失去定向。在一切暗示控制支配中,永远陷入迫害疯狂回复里,只觉得家庭破灭,生存了无意义。正如一瓦罐,自己胡涂一掼,他人接手过来,更有意用力掼碎,即勉强粘合,从何着手?也可说是一个牺牲于时代中的悲剧标本。如此下去,必然是由疯狂到毁灭。因生命所受挫折,已过担负,每个人神经张力究竟有个限度,一过限度,必崩毁无疑也。望为转相关方面一下。首先我或者应当谢谢他们的种种照顾,听我从休息中回复情绪理性位置,也反复检讨自己。我应当感谢。近数月在“退思补过”意义下,检讨结果,以及受的现实教育结果,我已变了许多。已尽了最大克制力,学习文件,联系自己。且凡事从大处看,学习忘去自己病中种种痛苦谵妄,有小小进步。即已深知中共实在凡事从大处看事情,在经营一个国家,不是对什么人特别过意不去。已深知个人由于用笔离群生活离群,转成个人幻念,涉于公,则多错误看法,近于病态而不健康;涉于私,即为致疯致辱因果。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与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并企图进一步研究,努力使之和现代生产发生关系。如有成果,作得通,我头脑又还得用,逐渐可望回复正常,将来我尚可于新的文教机构,担负一个小小职务,为国内各地有区域性工艺美术馆垫个底。我理解问题虽不太深切,实相当广泛,基本知识够用,看得远,明白应当保存值得保存的是些什么,比一般习美术的知道的或稍多些,可以为将来建设中的人民工艺美术的保存与发扬终生服务。这是我向人民靠拢回到队伍中一种正常希望。其次是头脑如能回复清明,由怕中共、怕民盟、怕政治上的术谋作成个人倾覆毁灭,转而来完全敬爱政治上一切领导设计,并积极参加。国家又还需要我再用笔为新社会服务时,我再来用到小说或历史传记工作方面,到得多数理解,自己也稳得住时,下工厂,入军队,对于我实在并不怎么困难。这种自己检讨改造自己,显而易见于实践方面,目下作到只是一些些,即首先把谨言慎行用到应接人事上,以及对于其他问题上。我在忍受,在接受,并在学习。记住你和其芳和其他人说的,及中共许多重要文件上说的,“抛掉自己过去越快越多越好”,把一点空洞自大处和不必要过分自卑处,以及由此作成的生活上的弱点错误,全抛掉,来学习所见到的中共好榜样,以及一切文件上提到的理想人。别的事自然不容易学,至于低头努力来工作,忘我无私把精力用到工作上,总还是要作到,也不太费事即可作到的!在这点上我已尽了心。但是神经实在并未能回复常态。一入医院得来的恐怖印象,痛苦印象,及由此发展所形成的戏辱、恐怖、在催眠过程中所作成的全部错乱,已永远成为生命担负,一受暗示即回复疯狂,使生命完全失去意义。这种包含了气、怕、急、苦、工作失败、家庭破裂、大力压迫,以及一切杂复混合,如只是疯而自毁,自然也可说咎出于己,“大家都从旧社会来,谁教你神经脆弱如此?”“革命已有万千善良人民死亡,你适当其冲毁去,自然也极平常。”如毁去对社会进步为有意义,我当然得放弃了一切,来接受。若也并无多大意义,倒增加人麻烦,或反而破坏了目前国家政策团结争取本意,我一面就不能不努力工作,另一面还得用极大力量来控制自己莫犯错误,神经莫再失去条理。丁玲,你真想不到,这么下去我已累到个什么程度。每次工作后回到住处,看到家中空空的,总不能不想到一些事情,一思索到神经失常全部过程,头脑即刻混乱成一片,我实在需要得到一点支持,才能够不再崩毁。如果你们觉得我用笔离群,离开社会发展,所致过失,必需接受由疯狂发展到毁灭为止教训,我除了放弃一切希望,来沉默接受,似不应再说什么。如中共事实上还在改造我,教育我,使我明白群的伟大,革命的向前性,以及其他,用意实在否定我不健康观念和弱点,使我在新社会工作得更好些,效率更高些,配上社会需要,来为人民为后一代多尽点力,且学习从一个极端谦虚诚恳新观点上接受革命,我觉得已面临到一种问题上,即家庭能恢复,头脑方有希望转复常态。
近来看到刘少奇党纲修改章程,及毛选几篇文章,和其他一些作品,加上个人所知中国社会一部门情形,和明日社会建设所必然遭遇困难,我觉得我实在需要好好的活下来作几年事!如果能得中共对我的谅解,一定会从一种新的觉醒下,为国家充分将精力用出。“向人民投降”,说来也极自然,毫不勉强。因为若仅仅看身边相熟同事的轻轻松松口上说一声转变改造,即得认可,会不免还有些不平。但一想到事实上还有千万人在追求一个进步理想及合理社会原则,而牺牲,吃苦,我那么一个只知空想胡写,生活也不严肃的人,还能那么活下来参加新社会建设,抛去过去一点点浅薄成就,有什么办不到?但改造总是得就个人能担当点来着手。目下既然还只在破碎中粘合自己,唯一能帮助我站得住,不至于忽然圮坍的,即工作归来还能看到三姐。这就临到一回考验,在外也在内,在我自己振作,也在中共对我看法!丁玲,照我自己所知说来,我目下还能活下去,从挫折中新生,即因为她和孩子。这个家到不必须受革命拆散时,我要一个家,才可望将全部工作精力解放献给国家,且必然发疯发狂工作,用作补偿过去离群痛苦。我且相信这么工作,对社会用处,比三姐去到别处工作大得多。只要她在北平作事,我工作回来可见见她,什么辛苦会不在意,受挫折的痛苦也忘掉了。一离开,不问是什么方式,我明白我自己,生存全部失败感占了主位,什么都完了。我盼望你为公为私提一提这一点。
生命经过这次大变,活下来在普通得失上已了无意义,唯一希望即从一种比较安静工作环境中得回新生,就个人一点点长处为国家把精力用出。文字写作即完全放弃,并不什么惋惜。有的是少壮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头脑用到工艺美术史的探索研究上,只要环境能工作,或可为后来者打个底子,减少后来人许多时间,引出一些新路。过去对国家发展估计,自信自大有了错误,可以不提。至于对学习研究工作,信心和愿望,实盼得到点方便,因为成果不是自我膨胀,只是理解问题,进一步促成新的注意和发展。我且相信在这方面,我还能够作点事。(这些事目下你们还来不及注意,过三五年就会承认的。)我的生命教育已告了一个段落,已找寻不着什么是“自己”的思想成见,但要说即能十分积极运用政治术语,来表示新的信仰,实在一时也学不会。且让我老老实实多作点事,把余生精力解放出来,转成研究报告,留给韦护一代作个礼物吧。为自己,我已痛苦挣扎了近四十年,永远如独自作战,实在太累,得休息,也不为什么遗憾了。为工作,为生命中所保留的对工作热忱,和综合知识,以及对美术史一些新意见,对将来工艺美术教育的复兴,似乎在社会发展上,我还可垫一块砖。即因此方常常于默默启示中感到要新生,不能从游离致胡涂毁废。实需要把生命导入正常,来参加新国家建设第一步路!丁玲,这就恐怕不是我自己努力振作能了事,还是中共对我的处理,如第一步就是家庭破裂,我想我神经崩毁恐将无可补救,任何工作意义也没有了!我明白我自己神经所能忍受限度。改造我,唯有三姐还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疯狂到毁灭,方法简单,鼓励她离开我。(个人容或有些近于自私心,不知不觉常以自己为本位看事情,易受指责。但是一个集团,有时因权力在手,也会不知不觉运用到虐待个人作不必要牺牲,满足少数,对集团既无补益反增麻烦!)
如需要我把工作具体希望谈谈,我可再写点来。专候安好!
从文顿首
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