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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精读
1.8.3 三、“悲剧转入谧静”,“大悲”

三、“悲剧转入谧静”,“大悲”

自杀遇救后,沈从文的反应似乎不像此前那么激烈了,表面上张力好像松弛下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悲剧转入谧静”。他在“谧静”中分析自己,检讨自己。“疯狂”,似乎也是“谧静”中的“疯狂”。

四月六日,他在精神病院写了长长的日记。“在晨光中,世界或社会,必然从一个‘常’而有继续性中动着,发展着。我却依然如游离于这个之外,而游离的延续,也就必然会带来更多的缠缚。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我应搁在什么位置上为合适。”“迫害感且将终生不易去掉。”他叹息道,“唉,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预。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他计划自己停止头脑思索,去从事手足劳动,甚至劳役终生。“我生命似乎已回复正常,再不想自己必怎么怎么选择业务或其他。只在希望中能用余生作点什么与人民有益的事。我的教育到此为止,已达到一个最高点。悲剧转入谧静,在谧静中仿佛见到了神,理会了神。看一切,再不会用一种强持负气去防御,只和和平平来接受了。”这个时候的心境,沈从文用“慈柔”两个字来形容:

我心中这时候极慈柔。我懂得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会相互关系极深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为这才是一个人。一个革命烈士殉难时,一个无辜善良人为人毁害时,一个重囚最后时,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大悲”二字或即指此。

能够接受命运,不是想通了,而是梦醒了。沈从文用了《红楼梦》的比喻。“这才真是一个传奇,即顽石明白自己曾经由顽石成为宝玉,而又由宝玉变成顽石,过程竟极其清楚。石和玉还是同一个人!”在“慈柔”和“大悲”的心境中,他又叹息了:“阳光依然那么美好,温暖而多情,对一切有生无不同样给以温暖和欣欣向荣的焕发情感。我却行将被拒绝于群外,阳光不再属于我有了。唉,多美好的阳光!为什么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个与世谐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将生命重作合理安排?为什么就恰好到这时节在限制中毁灭?”“我心中很平静慈柔。记起《你往何处去》一书中待殉难于斗兽场的一些人在地下室等待情形,我心中很柔和。”隔院留声机放出哭泣声,而旁边放送者却发出笑语,“人生如此不相通,使人悲悯。”[13]

沈从文四月出院后,北京大学国文系已经没有他的课程。五月,张兆和进入华北大学,接受初步的革命教育。

五月三十日,沈从文在静夜中随手写下一篇文字,题为《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记录和描述他当时的精神情形。

他从静中第一回听见窗下灶马振翅声,又在全城奇怪的静中似闻远处鼓声连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起始疯狂?”紧接着他非常清晰地表述了自己一个人“游离”于“一个群”之外的“完全在孤立中”的状态,这是他自“生病”以来最耿耿于怀、反复申说的感受:“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后来又写道:“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己却无份,凡事无份。我没有疯!可是,为什么家庭还照旧,我却如此孤立无援无助的存在。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回答我。”这种对比实在太悬殊了:一个群的状态、世界的状态和个我的状态截然相反。一个并没有巨大神力的普通人身处历史和时代的狂涛洪流中,一方面他自己不愿意顺势应变,想保持不动,不与泥沙俱下,从“识时务”者的“明智”观点来看,这当然是一种“疯狂”;另一方面,新的时代其实把他排斥在外,他因被排斥而困惑,而委屈,而恐惧,而悲悯。

他在极静中想到一些人事,其中主要由三个女性——丁玲、张兆和、翠翠——来展开,分别对应于三种不同的时间向度:对历史的回忆、对现实的叙述和对未来的幻想/幻觉。

写字桌上放着一张旧照片,那是一九三一年,丁玲丈夫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冒险护送丁玲和烈士遗孤回湖南常德,在武昌城头和凌叔华一家人合影。一九三三年,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后,沈从文发表《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踪》公开抗议,又作长篇传记《记丁玲女士》在《国闻周报》从七月连载至十二月,唤起公众对失踪者的关注。时代变了,丁玲成了新政权的文艺官员和风云人物,当年的遗孤也长成青年——“我却被一种不可解的情形,被自己的疯狂,游离于群外,而面对这个照片发呆。”

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家表面上还是如过去一样,完全一样,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们极知自重自爱,我依然守在书桌边”;但是,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将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失去意义,“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我”就要毁灭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到自己的孩子,在回想丁玲的时候也讲到丁玲的儿子韦护和凌叔华的女儿小莹都已长大成人,他的这篇文字,就是在孩子的鼾声中写的,他写道:“两边房中孩子鼾声清清楚楚。”他也早说过,自己“不向南行”,是为了下一代在新的环境里接受教育和成长。

可是他自己呢?“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什么都极分明,只不明白我自己站在什么据点上,在等待些什么,在希望些什么。”

在最想不清楚自己的时候,在最孤立无告的时候,他想到了翠翠。翠翠是他小说中的人物,是生活在他家乡的山水和风俗人情中的美好形象,沈从文在这样的时刻想到翠翠,我们据此来看他的文学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他的家乡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其血肉相连、生死牵记的紧密程度,远远超出一般性的想像。而且,他想到翠翠的时候,用的是将来时态,用的是第二人称,就像在和翠翠说话,在喊着翠翠:“夜静得离奇。端午快来了,家乡中一定是还有龙船下河。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翠翠,三三,我难道又疯狂了?”三三也是他小说中的人物,又是现实中他对妻子的称呼。从虚构回到现实,“我在搜寻丧失了的我。”[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