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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精读
1.6.4 四、“无边的恐怖”

四、“无边的恐怖”

橘子园主人的三女儿夭夭,是《长河》里一个特别令人注目的少女形象,天真可爱堪比《边城》里的翠翠,却比翠翠活泼,贴近人世。小说叙述这个家庭有大有小,父母兄弟姊妹齐全,因此“性格畅旺”,欢喜高声笑乐,不管什么工作都像是游戏,在愉快竞争情形中完成。用“畅旺”来说性格,同时见其内里也见其外现,说得真好。夭夭还只十五岁,“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却是个‘黑中俏’。”[26]摘橘子的时候,“夭夭既不上树,离开树下的机会自然就格外多。一只蚱蜢的振翅,或一只小羊的叫声,都有理由远远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她一面摘橘子还一面捡拾树根边蝉蜕。直到后来跑得脚上两只鞋都被露水湿透,裤脚鞋帮还胶上许多黄泥,走路已觉得重重的时候,才选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树,脱了鞋袜,光着个脚,猴儿精一般快快的爬到树顶上去,和家中人从数量上竞赛快慢。”[27]

偏偏是这么一个人人怜爱和赞美的女孩,被保安队长看上了眼。

保安队长在小说里首次出场,是到商会会长家里提枪款,本来就是巧立名目向地方要钱私吞,拿了钱自然不肯盖章。这类事是常例,地方上觉得还算是受得了,作会长的也并不十分为难。第二次出场,是到滕长顺家买橘子,要一船,说是送礼,实际是托词敲诈,运出去卖掉自己发财。橘子园主人说:“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但这十担和一船相差太远,队长因为被识破用心而恼羞成怒,威胁说要派弟兄来把园里的橘子树全砍了。不巧的是恰在这当口,河边遇见了夭夭。

队长平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过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交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因此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谈……[28]

保安队长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也许正因为有“现代”教育的资本,才当上了队长。队长这次见了夭夭,心里种下邪念,再一次在枫木坳碰到夭夭,言语之间百般挑逗调戏。香港的文学史家司马长风在谈到小说对夭夭和保安队长这两个人物的处理时说:“那样纯真那样俏,心地柔美得像春蚕,一碰就破的夭夭,总是被放在凶神恶鬼,保安队长的旁边;使美善与丑恶碰头,纯洁与肮脏接触,这是《长河》的魄力和焦点。在《巧而不巧》那一章,当保安队长在枫木坳调戏夭夭的情景,简直是无边的恐怖。”[29]恐怖之所以是“无边”的,还因为,夭夭将来的命运究竟如何,不能预知,却能够分明感觉到那近在眼前的“无边”的威胁和危险。

而地方的命运,也正处在“无边”的威胁和危险之下。

另一方面,在不断承受各种力量的挤压和扭曲的同时,地方本身的人事也渐渐露出堕落的趋势,本地民众长久以来的正直朴素人情美,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形,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对此小说着墨不多,也不重,但是留下了忧心的痕迹。譬如说到保安队,一群水手“说着笑着,都觉得若做了保安队,生活一定比当前好得多。一切天真的愿望,都反映另外一种现实,即一个乡下人对于‘保安队’的印象,如何不可解。总似乎又威风,又有点讨人嫌,可是职务若派到自己头上时,也一定可以做许多非法事情,使平常百姓奈何不得,实在不是件坏差事!”虽然是说笑,不经意间却流露出对保安队的羡慕。守祠堂的老水手有自己的敏感,他对那些年青水手说的话,也是随便说说的闲话和笑话,却也有他的做人原则:“你们明天都做了保安队,可是都想倚势压人?云南省出金子,别向人说,要个大金饭碗,装个金蛤蟆,送枫木坳看祠堂的大叔,因为和大叔有交情!”[30]

地方的明天,要忧心的不仅仅是各种各样从外面来的“来了”,还有已经开始从内部发生的细微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