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旅行与人生

余光中，当代诗人与散文家，祖籍福建永春。1947年入金陵大学外语系（后转入厦门大学），1948年随父母迁香港，次年赴台。1953年与覃子豪、钟鼎文等共创“蓝星”诗社。后赴美进修，获艾奥瓦大学艺术硕士学位。返台后历任师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现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要著作包括诗集《舟子的悲歌》《白玉苦瓜》，散文集《左手的缪思》，评论集《掌上雨》等。

所谓旅行，它不只是旅游。旅游就是观光，是sightseeing。但旅行，是travel。一个旅行者，一个traveller，跟一个观光客是不一样的。旅行的人会融入当地的风土人情，甚至学当地的语言，跟当地人有接触。观光客就只坐着观光车，比较被动，也没有到文化的层次。我今天要讲的就是旅行与文化。旅行可以有文化的内容。我们先来看看旅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古人有时候管旅行叫做行旅。故宫有一幅名画，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行旅就是旅行，就好像我们讲诗歌，古人也叫歌诗。世界上有很多名著是旅行的名著，而这个旅行跟精神有关系。李白就讲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就是空间，光阴就是时间，这是我们把握现实的两大坐标。西方哲学家也常常说所谓人是在生死之间的一个旅客。世界上有很多这样有名的游记，或者描写一个民族的大迁徙，或者一个民族的回归。圣经《旧约》里有《出埃及记》，就是摩西带着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回到迦南， 他们要横跨过红海。这个故事非常动人。荷马有两大史诗，一个是《伊利亚特》，另外就是《奥德赛》，《奥德赛》是讲希腊英雄里最聪明的一个，叫奥德修斯，他因为得罪了海神，在从战场回到家乡的途中用了十年的时间。他碰到很多妖怪，有的要诱惑他，有的要害他，但最终他回到了家。大概四十年前，西方有部很好的电影，叫做《2001：太空漫游》，是库布里克导演非常高明的一部电影，也是在讲一个象征回归的故事。

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初期，意大利有一位大诗人叫做但丁，他写了一部《神曲》，就是写他35岁，人到中年时，不知所从， 在生命的丛林外面徘徊，遇到古罗马的前辈、大诗人维吉尔。维吉尔领他先到地狱，再到炼狱，然后就是伊甸园，伊甸园再往上就是天国。天国有个少女在等他，就是贝亚特丽奇。《神曲》有点象征一个人的心灵由从地狱一直升到天国的一个挣扎。西班牙一部有名的小说《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一个理想家，他其实蛮老的，又高又瘦，像屈原一样。他带着他的一个跟班，主仆两人出去打抱不平，去做英雄事迹。他们遇到风车，他就幻想是一只妖怪，与风车战斗；看到田野里的一群绵羊，他就认为这是他带领的大军。但到最后这些都幻灭了，他最终回到家里去。

西方人还写他们来东方的游历。马可·波罗跟随他叔叔的商团，沿着丝绸之路，一直来到元朝的首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 忽必烈非常重用他，让他做官，还派他带一团人护送公主远嫁到伊朗去。他完成任务之后回到他的故乡威尼斯。当时威尼斯正跟热那亚交战。结果他战败被俘，关在牢里。他在牢里口述他的东游记，让他的朋友记录下来。从他的描述，那时候已经有卢沟桥了，桥上有狮子。他非常着力描写卢沟桥，可是西方人不知道这叫卢沟桥，因为是马可波罗的游记，所以他们管卢沟桥叫马可·波罗桥。

那中国呢？我们中国至少有三部伟大的游记。一部是《西游记》，它真正的主角是玄奘。当时中国正在饥荒，唐玄宗开放边境，让大家可以到境外去谋生。玄奘则是想求得佛教的真经回来翻译成唐文，他一路走到遥远的那烂陀寺，成为了三藏法师，并且在印度成名 。成了大名回到祖国，唐太宗派人到今天新疆的和田去迎接他。到长安后，万人空巷欢迎他。唐太宗要给他官做，他不要，唐太宗说，既然你经历了一百一十多个西域国家，那你写一篇报告给我，我可以做外交的一个参考。于是他口述，由他的徒弟记下来，这就是《大唐西域记》。这是今天研究当时中印，或者中国与西域的交往，以及当时宗教政治等情况的重要资料。

关于旅行的动机，第一个是教育。中国以前的读书人赴考是要到京城去，这就是教育的旅行 。孔子去拜见老子；司马迁为了他的史学大业，就去到名山大川去看，这些都是为了教育的目的。《徐霞客游记》，是一本非常生动的游记，值得一看。徐霞客不仅文笔好，还是一个地理学家，一个科学家。他认为长江的上游不是岷江，而是金沙江。所以他从杭州一路往西旅行，一直昆明，到金沙江。还有一种是政治旅行，是不得已的，也就是贬官。唐朝把韩愈贬到潮州，宋朝把苏轼贬到最南边的海南岛。宗教的旅行也叫朝圣。你到罗马，到普陀山，到宗教圣地去，都要跋山涉水。

另外一种旅行也是不得已的，是逃难。我第一次去香港是逃难，因为抗日战争。第二次还是难民，是大学的时候，那是国共战争的关系。第三次是到香港去教书，情况比较好点。中国最伟大的难民应该是杜甫，安史之乱使得他离开陕西去了成都，住在草堂，生活非常清苦。到那边后也不得安宁，就一路顺流东下，到了三峡，最后还去了湖南。再一种就是纯粹的旅游了，去玩，当然非常自由。旅游的方式，一种是群游，一大堆人；一种是独游，一个人。一大堆人就是旅行团了，好处是不用费心，什么东西都安排好；坏处就是你跟当地的民俗，跟当地的语言之间，永远隔着几十个同胞，虽然号称去了美国，结果没有碰见美国人，也没有讲英文，没有认识到美国的民主制度，等等。这个群游很热闹，可是不够反省，你想得太少。一个人游考验你的意志，还有你灵活的应变方式，坏处就是太寂寞了，你有感想没有人来听，没有人可以交流。所以打个折中，也不要群游也不要独游，两三个人游。 你跟你的女友同游，当然很好。夫妻两个游，也很好。我常觉得两个好朋友出门旅行，一个礼拜后回来还没有吵过架，其中一定有一个圣人，了不起。我常常跟我的妻子一起旅行。英国有句话叫做： 乌鸦去旅行回到家里，其乌如故。也就是说，你出外旅行没有吸收到什么东西，那等于没有改变。旅行一定要放远你的目光，会变化你的气质。比如说我如果没有来香港，来香港没有去听音乐会，前面几排没有坐着印度人，那我就不会知道印度人都有个习惯，他们听到高兴的时候是摇头的。所以旅行时看到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习惯，你就会心胸宽大点，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按照你的生活和你的方式在过日子，你可以参考别人的方式。

清朝一位作家，叫潘耒，他说“近游不广，浅游不奇，便游不畅，群游不久”。离游的地方很近，那就不够广阔；如果浅浅地游，不深入地游，那就遇不到奇妙的事情；如果你去出差，然后剩下来两天用来旅游，那么就不够畅快；一大堆人一起游，这个人生病了要回家， 那个人时间到了要去上班，所以游不久。

旅行如果去外国到底去看什么呢？如果你是外向的，喜欢到户外活动，最好看的自然是名山大川，比如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尼亚加拉瀑布其实是小瀑布，我有一年到巴西去看伊瓜苏瀑布，有几十个尼亚加拉那么大，连绵不止，有两里多长。好多瀑布垂下来，到半山腰再转一个折，然后再往下。瀑布是一条河遇到峭壁急转直下，好像一个人到了中年遇到非常大的变化。或者去看一个都市，一个都市的街景、广场、雕像，等等，这也是一种看法。最近有部电影叫《午夜巴黎》，就是讲巴黎半夜发生的很多事情，它们跟历史发生的关系。如果你很欢喜文化，那么你一定会到教堂、博物馆、美术馆、歌剧院等。有很多朋友不喜欢进教堂，觉得“我又不信基督，进教堂干吗？”但其实一个大教堂就是一个博物馆，里面有历史。比如说英国的教堂，里面有很多雕刻，有很多名画，可以说是一个很综合的文化陈列馆。你推开门进去，跟外面的世界就隔绝了。你坐在椅子上，看着天使，感觉灵魂出窍，好像升上天国一样。如果你对文化有兴趣，把资料带回去，回到家以后把当时没看懂的东西再补看参考书，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如果你出门是为了去消费，把钱用光之后回家，你到处玩玩但无所用心，那么你只是一个观光客。我在西班牙时最喜欢他们的弗拉明戈舞，一种非常热情而又凶猛的舞，大概是吉卜赛人传过来的。另外一种更厉害的就是斗牛了，一下午要屠掉六头牛。 牛进场的时候，先绕场三周，然后骑在马上的人用矛来刺它，把它的颈椎骨刺得有点松。之后另外一帮人拿削尖了的挂着彩纸的木棍，插在刚刚被插过的地方。到后来牛就好像插满令箭一样，更不高兴了。这时候斗牛士才出来，他面对这头猛牛，要纹风不动，临危不乱，让牛尽量靠近他的身边，一点不惊慌。他的这块红布并不是用来激怒牛的，牛是色盲，看不见红色，牛只是看到布在晃动。用这个红布是为了牛血溅到这个布上时不会很丑陋。最后斗牛士要一剑穿心而过，如果不能穿心而过，他就是二流的斗牛士。他斗得好，割一个牛耳朵给他，特别好就是两只耳朵，更加好就连牛尾巴也给他。这就是一场很成功的斗牛，一天六场，每场大概二十分钟。当时我一直看不懂，回到家我就看大英百科全书。意大利人也很好勇，为什么意大利人不好斗牛？原来意大利没有这种牛，只有西班牙才有。意大利没有，那就斗不成。所以旅行的时候，事先有点兴奋时可以多看点参考书，或者学习一点当地的语言。

关于旅行与文化，我今天想给大家讲讲各国的钱币。一说到钱好像是充满铜臭，但其实钞票上大有文化。一个国家为什么会把这个人的头像摆在钞票上，那一定是非常重大的决定。

比如加拿大钞票。加拿大是双语国家，大部分是英国人的后代，东边是法国人的后代。所以他们的十元钞票会写两种语言。左边是ten，右边是dix，英语跟法语。钞票正面的人也不是文化人，是他们十九世纪时的一位总理，麦克唐纳。下面的图是他们的炼油厂。钞票背后是他们的海景，加拿大有大西洋海岸，有太平洋海岸，还有北冰洋海岸。海面上有一只雕从水里衔出一条鱼。它让我们看到大自然的风光。加拿大因为是英联邦国家，所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也会出现在钞票上。

再比如匈牙利的一百元钞票。 匈牙利人是黄种人的后代，他们的姓名跟我们一样，姓在前，名在后。这上面是匈牙利著名现代作曲家，叫做贝拉·巴托克（Bela Bartok），可是在钞票上，叫做巴托克·贝拉。

捷克的一百元钞票上，背面是布拉格著名的查理大桥。桥上不能过车，有很多表演的、摆小摊的都在桥上，莫扎特就曾在这座桥上走过。

芬兰一百元钞票正面是一个作曲家，叫西贝柳斯，他最有名的曲子就是芬兰国歌，《芬兰颂》。芬兰多湖，湖上有很多水禽，鸥鸟之类的，所以钞票背面是优美的天鹅。

瑞士有四种语言，在瑞士要做公务员，首先要通过语言要求。公务员至少要懂三种语言，一种是北边的德语，一种西边的法语，一种是南边的意大利语，还有一种少数民族语。所以他们的钞票很忙，要告诉你四次这是多少钱，告诉你四次这是瑞士银行发行的钞票。二十元上是一位数学家，五十元上是一位动物学家。一百元上是一位很有名的雕刻家，叫贾柯梅蒂，他把现代人雕刻得非常瘦，非常孤绝的感觉。

奥地利的五十元钞票上的人，说出来大家可能都知道，就是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

法国钞票挺有意思。总统从来不上钞票，上的一定都是音乐家、画家或者学者。二十元上是法国浪漫派作曲家德彪西，他的名曲之一是《大海》，所以钞票背后就是海潮起伏。五十元上面是一个小男孩，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为国牺牲了，他就是《小王子》的作者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一百元上是法国浪漫派画家德拉克洛瓦，钞票背后是他拿着一支羽毛笔在写日记。他的日记是艺术史重要的参考资料。他没能参加法国大革命，但他后来画了《自由引导人民》，画自由女神率领巴黎市民起来革命。后来新的一百法郎上是一位现代画大师，后期印象派，后来的立体派等都受他的影响，他就是塞尚。旧版的两百法郎左上角是正义之神，拿着一个天平，右边这个人是一个贵族，孙中山经常提到他，这个人就是孟德斯鸠。五百法郎上是一对夫妻，两人一起获得诺贝尔奖，后来丈夫去世了，妻子仍然努力，并且发现了镭，这就是居里夫妇，背面是居里夫人的实验室。

再看西班牙钞票。一百元上这个糟老头子是位作曲家，叫法雅，他最有名的一部曲子是《西班牙花园之夜》，所以背后就是一个西班牙式花园。一千元上的是小说家加尔多斯，背后是他的手稿。两千元上的是诺贝尔奖得主希梅内斯，背面右上角是他的诗句手稿。

希腊钞票更有意思，上面不是人头，而是神头。五十元上是海神波塞冬。二十元上是雅典娜，她是从父亲宙斯的脑袋里出来的，她是一位文化的守护神，也是一位女战士，所以她穿着甲戴着盔。

再来看苏格兰钞票。五英镑的正面是苏格兰著名诗人浪漫派的先驱，罗伯特·彭斯，他是农民出身，可惜37岁就死了。钞票后面是一只老鼠，一般游客可能会以为苏格兰盛产老鼠。其实不是，因为这个老鼠是诗人诗歌中的老鼠。彭斯做农夫的时候，犁田时犁到一个老鼠窝，老鼠就仓皇而逃。那时候已经冬天了，非常冷，他觉得很抱歉，就写了一首诗叫《向老鼠道歉》，可以看出他充满人道精神。他也写过很多情诗，其中很有名的一首写道：啊，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在六月里迎风初开。所以老鼠跟玫瑰就出现在这张钞票上。

这就是钞票之中的文化，铜臭之中不能掩盖文化的芬芳。希望大家都能做一个成功的旅行者，而不只是观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