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九章 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

第九章 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

泰戈尔父亲的一个彭加尔的朋友,偶然写了一封英文的信给他,这位大哲人把原信退了回去,并不回答他,为什么一个彭加尔人写信给彭加尔人,要用英文写呢?这就是国家主义。泰戈尔自幼即受了这种爱印度与印度文化的教育。在少年的时代,他和几个爱国的朋友,常常秘密的集会在一处,闭了门,低声的谈着,讨论印度的实业与政治的改革方法。他因为要养成勇敢的精神,常出去打猎,故意去做劳苦的事。他写了许多崇颂爱国的与自己牺牲的诗。当他的兄弟约特林特拉那斯(Gyotridranath)组织了一个轮船公司,与英国的一个公司竞争时,泰戈尔曾极热忱的帮忙过他。他出去讲演组织的重要,宣传国家主义的福音。当他相信着:“一国的诗歌、绘画及音乐灭亡时便是这个国家的灭亡”的话时,他便专心去做一个诗人以重兴印度。

泰戈尔诚然是一个印度的国家主义的诗人。如果突然的有了一场天灾,把泰戈尔所有的哲理深邃的论文,所有的专门的历史的解释,所有的游动心灵的短篇小说,所有的有力的比譬的戏曲,所有的布局谨严的长篇小说,所有美丽动人的抒情歌谣,一切都毁灭了,而住在印度的人,仍然会记起这个大诗人的,因为他的国歌使印度人永远不会忘记了他们,他的国歌,具有印度生活的不朽的印记,印度的名称,存在一天,他们即有一天的影响。

欧洲的史诗与抒情诗是不常深住于群众的心中的,印度则不然,他们的诗歌,大概多以口相传的。所以泰戈尔的爱国诗歌,几乎没有一处不在唱着。清晨的时候,朝阳耀着他的金色光采,便有许多人在路上唱着这些歌,唤人醒来,加入对于神与祖国的祈祷。午潮满涨的时候,牧童在榕树的四布绿影底下游戏,他们也对着他们自己,对着枝上的鸟,田野中的牛唱着这些诗歌。当印度的景色浴在落日的淡光中时,船夫向下游驶去,农夫肩锄回家,——他们又都在唱着泰戈尔的这些国歌。他们在国家的国会与会议里唱着,在王子的宫中,乞丐的口中唱着,在结婚时与祈祷时唱着。

有些批评家以为泰戈尔的国歌未免太软弱了,似仅适宜于印度的现在的应用。这是实在的,他没有火焰一般的热力,没有瀑布一般的涌涛;这也是实在的,他的国歌所能引起的仅是较柔和的情绪。没有刚锐强毅的反抗精神。然而印度的精神原是退让的。当他们唱道:“你的祖国在竞斗着,在受苦着,唉!她在饥饿着,仅有肯尽责任的儿子才能解母亲的忧呀!”其影响实较唱:“醒来,快起来,战胜,而且把压迫者的暴力冲到地下去”为更大。泰戈尔的国歌即是具有前者的精神的。他把祖国理想化了,他用许多种的方法来说明她,在读者的心中起了许多种的热情。他叙她的金浪起伏的稻田,她的微笑而芬芳的花朵,歌唱着的鸟,潺湲着的溪流,以及尖耸的山峰,甜蜜的家庭,而笼罩以热情的爱感。他唱道:

“我的祖国,我对你贡献了我的身体,我为你牺牲了我的生命;我为你而哭泣;我的音乐也将唱歌着为你而祈祷。

“虽然我的臂腕无助而且无力,而他们仍将为你,仅仅为你的原故,而去做事;虽然我的刀不庄严的污锈了,而他也仍将斩断束缚你的链子的,我的甜蜜的母亲。”

有几任的英国的印度总督,想摧残彭加尔的爱国运动的精神,采用了俄国式的告密及审判制度,泰戈尔的歌鼓动起爱国者的精神。他的歌感发青年人的灵感,使他们为祖国而受苦,而牺牲,而微笑的走上断头台。有一个印度的爱国者,当他受死刑时,他口中还唱泰戈尔的下面的歌:

“兄弟,不要灰心,因为上帝并不曾在睡。

绳结愈紧,你的受束缚的时期也将愈短。

咆哮之声愈高,你也得愈快的从你的酣睡中醒来。

压迫的打击愈厉,他们的旗帜也将愈快的与地接吻。

不要灰心,兄弟,因为上帝并不曾在睡。”

当印度的青年爱国者为了爱国之故,受尽了各方面——他们的朋友、亲戚,甚至他们自己的父亲——的压迫与嫉视时,他们又在泰戈尔的《跟随着光明》的那首歌里,得到了鼓励,与感发的甘泉:

“如果没有人响应你的呼声,那么独自的,独自的走去吧;如果大家都害怕着,没有人愿意和你说话,那么,你这不幸者呀!且对你自己去诉说你自己的忧愁吧;如果你在荒野中旅行着,大家都蹂躏你,反对你,不要去理会他们,你尽管踏在荆棘上,以你自己的血来浴你的足,自己走着去。如果在风雨之夜,你仍旧不能找到一个人为你执灯,而他们仍旧全都闭了门不容你,请不要在心,颠沛艰苦的爱国者呀,你且从你的胸旁取出一根肋骨,用电的火把它点亮了,然后,跟随着那光明,跟随着那光阴。”

还有两首为祖国而祈祷的诗,也引起许多人的热情:

“其使我国的土地与江川,空气与果实成为甜蜜的,我的神。

其使我国的家庭与市场,森林与田野都充实着,我的神。

其使我国的允诺与希望,行动与谈话成为真实的,我的神。

其使我国的男女的生命与心灵成为一个,我的神。”

“彼处心是不恐惧的,头是高抬着的;

彼处知识是自由的;

彼处世界是不被狭窄的局部的墙,隔成片片的;

彼处言语是由真理的深处说出来的;

彼处不倦不疲的努力,延长手臂以达于‘完全’;

彼处真理的清澈的川流是不会失路而流入‘死的习惯’的寂寞的沙漠上的;

彼处心灵是被你导引而向于‘永久广大’的思想与行动的——

我的天父,其使我国警醒起来,入于那个自由的天国里。”

泰戈尔之所以宣传着,呼喊着,要求大家努力以取得的即是那个自由的天国。“朋友们,现在已不是睡梦的时候了,合力工作的时间已到”;“如果你希望生活,且在这个世界上令人尊敬,第一先要预备为你的祖国牺牲你的生命。”

他的爱国的诗歌,所蕴蓄着的是爱恋,是鼓励,是牺牲的精神,但却丝毫没有愤怒,嫉妒,或厌憎世界上任何人的暗示。这是他与一切标榜“铁与血”的激进的爱国者不同之处。因此许多人多反对他的主张,更激烈些的,则常常的骂他。有一个在美国的印度留学生曾说道,“我不高兴见泰戈尔的脸,我不欲走过街与他相见。即一个贩卖印度货的不识字的商人,为了要虚价而入狱者,也比这个大诗人高等些——他实是一个道德的懦怯者,食了自己的话,然后去休息。”然而深知他的人,却很原谅他,知道对于上帝的爱与祖国的爱,是他的生命里的两个主要的特色。上帝是他永久的伴侣,祖国则是他常常想到的目的物。不过,他并不是一个浅窄的印度的国家主义者,而是一个世界的国家主义者——一个世界的人道主义者罢了。他的世界主义是已达了“完善”之巅的。他是一个二十世纪的理想者,相信人类的一体,因其分而益显其繁富。他以为人类是超乎一切国家之上的。国家的,种族的各种分子,以及他们在人类社会里的合作是宇宙和谐的发展的要素;正如人体的各类机关,他们的区分与合作,为人的康健的发展的要素一样。他想,玫瑰花的使命在于开放花瓣以互相分别,同样的,人类的玫瑰的美丽也因不同的国家与种族之达到他们的最完全的特质之点,同时又以爱情的带附着于人类的干上而达到完全之境。那就是东与西的生活所以不同,东与西的使命所以不同,而他们的最后目的又是相同的原故。他有一次在英国人与爱尔兰人联合欢迎他的宴席上说道:“虽然我们的言语不同,我们的习惯不同,而在根底上,我们的心是一个。……东是东,西是西,但这二子必相遇于友爱,和平与互相了解之中,他们的遇合且将因他们的不同而更为有效果,它必会导引这二子在人类的公共祭坛之前行神圣的结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