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居西莱达时代
诗人泰戈尔的长兄特威琴特拉那斯,是一个大哲学家,前面已经提过。他对于实际的事务方面,毫不注意。他父亲叫他去管理他的乡间的产业。他到了那个地方不久,立刻便觉察出农民的穷苦。许多农民都跑来诉说他们的苦处。这位哲学家受了很深的感动,便打了一个电报给他父亲,叫他寄钱来帮助穷苦的农民。他父亲以为一个良好的管理员,必须使地主与农民各能满足。所以他把特威琴特拉那斯叫回来,换了他最小的孩子、诗人泰戈尔去管理这些产业。
这位少年诗人,管理这些产业的时间很久。他常常住在一只家艇里,泛泊在柏特玛(Padma)河,及它的支流上面,与自然密切的接触着。他对于自然的各方面,都观察、研究、恋念、爱惜。下面的两封信是他从西莱达写的,叙述他那时的在家艇里的生活及他对于柏特玛河的爱恋极详:
“我现住在我的家艇里。这里我做了我自己及我时间的超绝的主人。那家艇如我的旧大衫一样,异常的舒服。我在这里,喜欢怎样想便怎样想,且随着我自己的心意去幻想:要读多少书,做多少文字也随我的喜欢做去。我坐椅上,足放在桌上,我的心灵,沉泛在这天色斑丽,光明晕照的暇日里了……实在的,我非常亲爱这个柏特玛河,它是怎样的荒芜,怎样的旷远无垠。我觉得如骑在它的背上,爱恋的在拍着它的头颈。……我不再愿意在众群舞台的足灯之前做一个脚色。我倒愿意在我们住在这里时的所有的明亮的时日里,于沉默孤寂中,尽我的责任。这里的人并不特可注意,但自然却伟大而庄严。……当我在乡路间走着时,我把人也当做自然之一物了。河水流经许多奇异的地域,人道的水流也是如此,它从它的各支流里流着,经过浓密的森林,寂寞的草地,繁华的城市,常伴以它的神乐。让河流唱道,‘人时来,人时去,但我则永远流着,’是不对的,——因为人也是永远循着他的千百支流永远的走着的,他的一端连在生之根里,而其别一端则入死之海里——而全部则被包围在神秘的黑暗中:在这两个极端中间,躺着生命,劳动与爱情。”
“我在没有旅游柏特玛河之前,很怕因为常常相伴之故,我对于她不能觉得有趣味。但当我一浮泛在河上时,我的一切疑虑都消失了。水波汩汩,船身微荡,天空光洁,柔绿的水灏莽,河岸上树林的枝叶新鲜,——颜色,音乐,跳舞,及美丽集合而使自然的高超的和谐,照耀着光彩。所有这一切在我心里惊醒了一种敏锐的趣味与沉挚的愉快。”
这个恒河之女,及它的两岸的广漠平原的影响,都反映在泰戈尔所有的以后的著作里。他在这里,使他的“黄色彭加尔”穿上了理想的衣衫,且给他以在生命的真实里的无限之前的一种深沉的意义。他在一封信里,曾说起他对于彭加尔的恋爱:
“每天晚浴之后,我必沿河走了许多路。然后我便在我的舢板上设了一个床,我的背平躺在床上,在黄昏的沉静的黑暗中,我自问道:‘我来生还能够生在这样的多星之天的底下么?我来生还能够这样的躺在一只舢板上,在我们的黄金彭加尔的哥拉河上么?’我常常怕我也许永远不能再有机会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愉乐着。我也许会生在别一种环境里,心灵的感觉,与现在完全不同。我也许能遇到这样的一个黄昏,但这个黄昏也许已不会这样亲热的躺在我的胸前,以她的松散的黑发蔽盖着我了。我最怕我将来会生到欧洲去。因为在那个地方,我将不能这样的躺着,以我的全身体全灵魂都向上望着。在那个地方,我也许要在工厂、银行或国会里做苦工。因欧洲城市里的街道都是用坚石、砖头及水门汀铺设,便于商业及运输,所以人的心变了坚硬,而最适于商业。在他们的坚石所筑的心里,决无丝毫的空地以植柔美的藤蔓,或一叶的无实用的绿草。”
他如此爱恋彭加尔,如此的亲切的抚摩着彭加尔的绿河与青山与多星的天,闲暇而自由的生活,使他唱出一首超绝的《黄金彭加尔》的歌:
“我爱你,我的黄金彭加尔,因为你的天空和你的空气常拨动我心的弦。
“春天的时候,你的檬果树呼吸出花朵的狂香,秋天的时候,你的已收获的田野,在享用的祝福里微笑着。亲爱的母亲!呵,你的爱,以如此华丽的装饰,衣被了河的两岸,树的荫影,你的爱真是不可表白的温柔呀。母亲,你的唇的呼吸接触着,没有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比之它更为甜蜜。当我注意到你脸上最少的至情的痕迹时,我的眼睛里即浮泛着泪水。我童年的时候,曾在你的游戏室里娱乐过,现在,当我一接触到你的尘土的微粒时,我便觉得幸福。
“黄昏的时候灯火在室内亮着,我放下我的工作与游戏,跑到你的亲爱的膝上来。在乡村中,家牛和善的凝视着到渡口的沿路的田野,鸟儿快乐的在枝头歌唱着。——树枝投射它们的荫影,以慰安日中的灼热,天井里照耀着割来的谷稻的堆束,我度过我生命的日子,觉得和你的牧童及农民是兄弟。
“母亲,我虔敬的低下我的头,沉在你的足的尘土中,我见到他们比见到金刚石及翡翠的尘土还要宝贵;我预备贡献我所有的一切,在你足下。”
当印度的新的国民运动开始之后,泰戈尔的这首诗曾时时的被他们带着新的热忱歌唱着。
当这个时候,泰戈尔见到真可算是沉醉在自然的慰爱中的了,但同时他又开始尝到人世的悲苦,这便是他与农民接触的时候。他在农村中,见到了许多的专诚朴质的农民,深受他们的纯朴的精神与虔心的理想主义的感动,常常给他们以物质上的帮忙;正直而慈悯的管理他们。他自己又研究起家庭药学,帮助他们有病的人,无论日夜,一闻有人病了,他便带了药具,自己去看望他们,给他们以药。因此,他与农民的接触愈为密切。然而他们的疾苦与无助更使他在睡梦中都觉得不安。在下面他的一封信里,足以表白他的对于农民的同情。
“当我对印度农民观察时,我心里觉到忧愁。他们是如此的无助,好像是地球母亲的婴儿们。她如果不用自己的手去喂养他们,他们便要挨饿了。当她的胸干燥时,他们便号哭着;如果他们得到一点东西吃,他们便又立刻忘了一切的过去的苦恼了。我不十分知道社会主义者要求财产的分配究竟是否可能。但是,它如果是绝对不可实现的,那么,上帝的法律真是残酷,人类真是无助的不幸的了。如果忧愁要住在这个世界上,让它住着吧,但必须有几线可能的光明,使人的更高尚的天性,可以奋斗,可以希望,而将这样的情形改进。有些人述说一种极残虐的理想,以为在人类之中,要求生活需要分配的可能,实是一种梦想,又说,有些人是命运注定了要饿死而无可救药的。这至少也可以说是一种残酷的理想。”
他在一八九三年七月四日,从他们家艇中写了一封信,这信也足以看出他的对于农人世界的苦闷的感觉:“这里有大水。农民割了未熟的稻,用船载回家去。我听见他们的叹息与忧愁的诉说。当这次水灾来时,稻田都快要成熟了。不幸的农民所希望的不过是能有几粒好谷在谷堆里而已。
“在宇宙的工作里,慈悲必定有在什么地方,不然我们怎么能够得到它呢?但去寻它的寄托的地点却极不容易。几千万无辜的不幸的男女的怨郁,没有高级法庭可以告诉。雨随着它的喜欢落下,江河随他的愿意而流去,没有人能够从自然那里恳求及得到挽回。我们安慰我们的心说,这问题是在意想以外的。——然而我们却同样的体验到在造物的难测的法律上还有些慈悲和公平。”
他如此的与农民亲切的同住着,又把财产征收的方法改革过,成绩较他的大哥大有进步。农民爱戴他,恋念他,收税的人也受了他的道德的感化,贿赂已成了过去的东西。几年以前,泰戈尔手下的一个收税人,私自受了一个卢比的贿赂,他立刻觉得十分的不安,向泰戈尔忏悔自己的行为;泰戈尔也并不追究他。
泰戈尔对于农民的恩惠与同情,及他的想改善农民生活的企图,在农民方面固然十分的感激他,使他的名字深深的占领在他们的心里,然而这个地方的英国官吏却也深深的生了妒嫉及猜疑之心,时常以种种的方法阻碍防止他,正如前几年他因为为他的学校聘请了一个爱国诗人做教师而大受印度总督的猜忌一样。
在西莱达的许多年里,泰戈尔的文学的收获很丰富。他的大部分的短篇小说都是在这个地方写的,他的诗歌在这时也出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