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第三章 喜马拉耶山

第三章 喜马拉耶山

泰戈尔的父亲特平特拉那斯有一次到喜马拉耶山(Himala‐yas)去旅行,那时,大家忽惊传着俄国侵略的消息;许多人都以为喜马拉耶山的地方很危险。他母亲因为他父亲正在那里,心里十分的惊慌。但是他家里的许多人,却都不肯分担她的忧虑。她最后跑到这幼年的诗人那里,要他的帮助。她问道,“你会写信到你父亲那里,告诉他俄国人的消息么?”他便动笔写这封信,这是他写给他父亲的第一封信。他不知信是应该怎样起首,怎样结束的,跑去问了一个人,才把它写成功。他父亲回了一封信给他。他叫他不要害怕;如果俄国人真个来了,他自己会把他们赶跑的。这些话并不能减少他母亲的忧虑,但在他心里,则以为父亲已经是没有危险了。自此以后,他便每天都想写信给他父亲。

隔了不久,他父亲从喜马拉耶山回家。全家换了一个样子。母亲自己到灶头上帮厨子的忙,他父亲久闭的房门口,也立了一个仆人,叫孩子们当他午睡时不要在房子外面吵闹。他们都轻轻的走着路,低声的耳语着,连向这房里一张望也不敢。

他这时候的功课,还是照旧,但他仍然是对于这些规定的功课不感兴味。他常常自动的读许多他所读不大懂的东西,但读时虽不大懂,却能深深的使他感动。有一次,他大哥看见黑云突然的密集,口里背吟着几句卡利达(Kalitas)的《云的使命》。他这时候,连一句桑斯克里底(Sanscrit)文也不懂,但他的大哥的歌声,却使他十分感动。还有一次,他得到一本有插图的《古玩铺》一书,这时,他的英文程度还很浅,他把这书全读完了,其中的文句,至少有十分之九是他所不懂的,但他却有一个朦胧的具体观念,读时十分感动得兴趣。又有一次,他陪他父亲,坐了家艇到恒河上去。他父亲所带的书中,有一部约耶地瓦(Jayade-va)的《吉塔哥文达》(Gita Govinda)。它的诗句不是分行写的,全书都如散文一样,接连的写下去。当他读到:

“黑夜走过寂寞的林屋”

一句时,他心里感着一种隐约的美。他把那些诗句照音韵分开,把全书重钞了一过,给他自己读。这种工作使他得很大的快乐。然而他这时对于约耶地瓦所说的意义,实未完全明白。

依据他自己的这几个经验,他后来便发表一段对于教育的意见:

“教育的主要目的不在于解释意义,而在于敲打那心的门。如果我们问一个儿童,叫他叙说出在这样的敲门时,他心里所惊觉的是什么,他也许要说出些非常愚笨的话来。因为内部所发生的感觉是比他所能用言语表白的更为巨大的。”

有一天,他父亲叫他上楼,问他道,“你愿意陪了我同到喜马拉耶山去么?”离开彭加尔学院而到喜马拉耶山去!当这个幼年诗人听见这句话时,他真是惊喜欲狂!他连忙应了一声“愿去!”于是他们不久便动身走了。

他们先到鲍尔甫(Bolpur),住在他父亲为静修而建的“和平之院”(Shanti Niketan)里。他的外甥萨底亚曾到过这个地方,回来时告诉过他许多事情,并对他说,乘坐火车是个最危险的事,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死。又说,一个人一定要用全力坚坐在椅上,不然,车一开,大震动便会把人弹到外面出的。所以当他到加尔加答车站乘车时,心里非常害怕。到后来,他很容易的上了车,车开时又不见得有大震动,他心里反到觉得有些失望。火车迅驰的前进。广漠的田畴,清碧的溪流,翠绿的树林,苍老的村居,都在他眼前飞奔而过。黄昏时,他们到了鲍尔甫。他在轿中,闭目想把途中的美景一一存留在心上。

在鲍尔甫的时候,他行动非常自由,他父亲并不禁止他的游散。沙地上有许多美丽的圆石,小溪在他们中间流过。他常在这个地方,收集了许多奇形的圆石,把衣袋都放满了,他把这许多收获,都取出给他父亲看;他父亲很热心的说道:

“真是有趣!你在什么地方得到这许多东西?”

“还有许多许多,几千几万呢!”他说道,“我每天去收集了许多来。”

他父亲说道,“很好!为什么不用这些石子装饰我的小山?”

所谓小山,乃是一个土堆,他父亲常坐在顶上做早祷的。

当他离开鲍尔甫时,他因为不能把那些圆石带走,心里还很觉得烦恼。

他在鲍尔甫所最喜欢读的书,乃是《拉摩耶那》。他常常坐在露天底下,带着沉挚的情感,在读着这本书,有时,他读到书中悲哀的地方竟哭起来,有时遇到可笑的地方,他又笑起来,读到冒险的地方,他又为书里的英雄着急。这时,他又得到了一本日记;他常在这本日记上写他的童年的诗歌。他拿了这本日记在手里,便觉得自己是个诗人;他常坐在绿草上,在一株小的可可树底下,两只赤足伸直着,在那里写他的诗。

他父亲要使他练习注意,便放少数钱在他身边,叫他负保管及记账的责任,又叫他开他的金表。但其结果总是常常错。有一天账目上的款却比给他的钱还多。他父亲说道,“我真要叫你做我的会计,钱在你手里,似乎会变多起来!”至于表呢,不到几天便被送钟表铺里去修理去了。

他们离了鲍尔甫到安里闸尔(Amritsar)去。在路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火车停在一个大站,查票员跑来验票。他很惊奇的看着这幼年的诗人,好像有些疑心。他走开了,又同了一个人来,看了一看又走了。最后站长自己跑来。他看了泰戈尔所执的半价票问道:

“这个孩子已经过十二岁么?”

他父亲回答道:“没有。”

那时他实在只有十一岁。但他的身体,也与他的诗才一样,都是早熟的;在别人看来,他的相貌实比年龄大。

站长说道,“你必须代他买一张全票。”

他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从皮箧里取出一张数目很大的钞票交给那个站长。当他们把余钱找还他时,他随手把这些钱都掷到窗外去,说道,“我从没有一句谎话,尤其是对于钱。”站长立在那里,感得他自己的卑鄙。

安里闸尔的金色的寺院如在梦中似的,跑到他的眼前。有好几个早晨,他伴了他父亲到湖中的一个寺院去,杂在众人中祈祷。黄昏的时候,他父亲面对着花园坐着,月光从树叶中穿过来,映射在地上;他便为他父亲唱着祷歌。他父亲低着头,握着手,专诚的静听着。这种景象,他到现在还不曾消融掉。

他父亲带了好几部书来教他读。最初选择出一本《法兰克林传》来(The Life of Bemjanin Franklin),但不久他父亲便觉得不好。法兰克林是一个太职业化的人,他的狭隘的计算的道德,使教者引起厌倦的心。同时,他父亲又教他《桑士克里底读本》第二册和《通俗天文学》。他有时察看他父亲带去给他自己读的书;这些书中,使他最注意的是一部有十册或十二册之多的琪彭(Gibbon)的《罗马史》。他觉得它是干燥无味的东西。他想道,“我是一个小孩子,没有帮助的,读了许多书,是因为必须要读的。但是,一个大人,他本来可以随意的读书或不读书,为什么也是如此呢?”

他们在安里闸尔约住一月;到了四月的中旬,他们便动身到喜马拉耶山上去。在安里闸尔的最后几天里,泰戈尔心中已感觉到喜马拉耶的强大的呼唤之声了。

他们走上山坡。春花在路边崖隙中盛放着,瀑布在森林中挂下。泰戈尔的双眼几乎没有停视,他只恐怕把美景忽视了。他的心涨满了新的愉快。最后,他们住到一个山顶上。虽然气候已近五月,那里依然觉得寒冷:山峰的阴面,冬雪还不曾消融。在他们的房屋下面,有一座森林,这幼年的诗人,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他睡的房子在那所屋的尽端。他卧在床上,从窗中可以看见远处戴雪的高峰,在星光下面朦胧的耀着。有时,他在半睡半醒时,能够看见他父亲披了红的披肩,手里提着灯,轻轻的走过去,坐在游廊里入定。他又睡着一会。他父亲便到他床边,推他起来,那时夜的黑色还未过去。这时是他记诵桑士克里底文的时间。太阳升了,吃了早餐,等他父亲做完祈祷,他们便出去散步。但他怎能和他父亲同走呢!许多大人且追他父亲不上。隔了一会儿,他便从山上的一道便道里回家了。等他父回来,他又读了一点钟英文。下午又要读书。但他早晨起身得太早了;到这时候“睡眠”便来复仇。他父亲看他要睡,即停了不教。而那时“睡眠”却又飞走了。他取了棒子,个山上去乱跑。他父亲并不阻止他。这位大哲向来是不干预他儿子们的自由的。

泰戈尔常常由这个山峰跑到那个山峰,自然对于他显出千万的神秘。青碧无垠的天空覆盖在头上,银练似的瀑布从千丈的悬崖上倒挂下来,水声潺潺的响着,大树如祈祷者,静悄悄的立在那里,他这时便与岩石以及这一切大树瀑布为伴侣。他的心胸扩涨着,如河流之泛溢。

他这时并未忘了家。他常常对他父亲谈到家里的事。当家里的人一有信来,他便立刻拿给他父亲看。

他如此的伴他父亲在喜马拉耶的山峰上住了几个月,后来,他父亲叫一个仆人送他回家。他在这时期所受的他父亲的人格的感化与所得的自然的美景的赏赐,使他终生都印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