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村游记
寂 叟
兹编系属初稿,辄印出以利改窜,借省钞胥之繁,故仍沿钵庵忆语及瓷世界初编之旧。俟稍稍休暇,再当分晰排比,各以类从。丙午残腊,寂叟并志。
余所购穆老绿豆端圆砚,池际一蟹衔稻穗;以予漳弟焉。
幼时有端砚一方,长及尺,宽三寸强,高弱之;颜色紫茜,砚池直下,墨沈经宿不干,今仍存思楼中也。
东坡所书丰乐、醉翁两亭碑,确是院体,正与表忠观相雁行。二亭在滁州,距浦只百里,余屡过其下,毡椎竟日。戚友赠余拓本亦极多,而颇嫌漫漶;蹀躞王城,乃苦无佳本。一日,某斋得一明拓甚可喜,而已为同年宗舍人所有,惜哉!
李亦园希圣有一宋拓圣教序,偕翁有一明拓云麾碑,皆善本也。
颍翁有一剑头式之古玉,满身若虫蛀,盖土所蚀者;收藏家谓之土咬。又有一宋瓷缥青小瓶,高才及尺,颜色颇幽茜,形式亦佳;庚子乱后,以二番佛得之。
国老有一郎窑大瓶,鲜红如血,号称万金,而不轻与人一看。固知此种高品,甚属秘密,非遇有特识有大力之豪士,不肯衒玉以求售也。
乾隆仿澄心堂造纸,厚如牛革,高尺许,宽不及二尺,五色毕备,杂绘金彩山水花卉。今之鉴家,纵不加以翰墨,已可悬作横幅,厕诸康盘明绣之列,强于俗画万万矣。伯羲祭酒寿瑞安先生长律,手写此纸以献,足擅三绝之誉。
善缘寺悬一油画,乃圆明园旧景之一,题曰:仿罗马苑囿制度。中多泰西楼阁,且有草地,作巨龙喷水状,如飞瀑之溅雨,四出迸散。又有数小龙,各喷水环绕之。斯殆利玛窦之徒所供奉者欤?今已不可考矣。
玉泉山号称禁地,而游人如蚁;松杉夹道,长几数里。一洞满凿佛像,亡虑千百,石类青金,有纯庙御题横额;同游某君拓数纸以去,云且赠余一幅,迄未见其践诺也。
乱前在大栅栏见一蚌壳,内有佛像十余,眉、目、鼻、口、手、足及脐、肚皆甚清楚。
某斋有时大彬所制阳羡茗具,款识式样,均精美,惟较曼生壶略大耳。
新瓷之不甚细者,亦间有疙疸釉,但釉质发青,不难辨也。
釉汁中有小沫起泡如碎珠者,谓之唾沫星;边圈不起沫泡而若含泪盈眶者,谓之水眼;凹而缩者,曰棕眼;浅大而滋润者,曰橘眼。
瘿、彦复之单字,又号曰君遂也。嫣二君刻印,皆有清刚隽上之气;瘿于博大处见之,嫣于妩媚中求之,斯为时贤所不能及也。
彦复有翠玉插屏,高及尺,宽半之,苍润古旧,华而不俗。余曰:取以压纸,则佳也。彦复又有白玉镇纸,长尺许,上蟠一螭,有云林清款识,较之余赠颍生女公子之镇纸,尤精美。
勒今晦同年深之有风波铜钏一枚,价逾于黄金数倍,色微紫,铢两极轻。重一两者,望之如金五六两也。今晦为李春湖宗瀚之外孙,倜傥有才调,钏故李氏物也。李有唐拓庙堂碑,及孟法师等碑,共四种,海内知名,价乃逾万金也。
甓斋在纽约,见一苹果绿巨器两件:一为大圆盒,有如文蛋;柚之属,出粤东,大于新会橙十倍。款系大明宣德年制六字,不画边圈,而底足沿线有三号蓝色暗码。一为康熙款大芦菔尊,高二尺四寸,珠霞苔晕,一如圆盒。旁书洋文一行,斜上如雁阵,曰:中国某年某官某人所售,价系美金七千余圆。近则值逾数倍,无可物色者也。又尝于华盛顿见郎窑大缸,可容三石许,汁厚而亮,色如鸡血,乃大红宝石釉也。
华盛顿又有粉定大蒜头瓶一枚,视常制加巨;上画青花三兽,周身云片,不以细致为工。若语其颜色之娇翠,虽蔚蓝洒雨,无其丽也。甓斋眼福最广,亦谓平生止曾一见云。
寿平乱后,尝视余康窑大彩盘,直径尺半。一王者黑面伟身,甚似盗贼,坐于殿屋内,圈形大椅,上铺虎皮,手扬金扇而挥,高出顶上,作勃怒之状,至为凶恶。一妇人匍匐地下,有觳觫之容;门外立兵官,擐甲肃拱。余不熟戏文,不能名其妙也;许以八十金,竟不肯售云。
余见一康窑彩盘,直径二尺七寸,画一四轮双马车,略似泰西今制,马皆绝足奔放,神骏不凡。车上坐一翁,挟一少妇,妇膝上坐一小狗,宛然欧美风范;但皆朱明装束,斯为异耳。
某家有康窑彩瓶一对:一画六贼闹弥勒,一画三矮奇闻。款为蓝色清磐山房楷书四字。索值半万,不为不廉也。
彦复姬人彭嫣,有拳勇,哀丝豪竹,对酒当歌,自一时之隽也;及入北山楼中,号称红豆馆主,乃折节读书,能为小诗词,善草书,尤工篆刻,而以不见昌硕所刻红昌化为大恨。其实昌硕铁笔,虽神明于规矩之中,足以推倒一世,而究不若彦复之天姿秀发,气魄雄厚,尤有睥睨千秋之概。若十二红颜者,不能与嫣共事北山,北山薄幸耶?红颜薄命耶?抑嫣之眼福不如悄悄也?
彦复刻石,结构笔意,大半出于昌硕;而昌硕天分较低,胸襟学术,乃迥不相侔。
彦复昔以田黄、田白、鸡血石雄于时,俯视酸寒,千夫皆废;仅遇昌硕及彼佛二人,遂化为乌有,联军拳匪,不如是之酷也!今者:绝代佳人,幽栖空谷,望而不见,搔首踟蹰,红颜耶?红豆耶?非劳燕之分飞,若尹邢之相避,岂彦复之艳福,予以角者去其齿耶?胡熊掌与鱼之不能合并也?嗟夫!璇宫贵主,牵萝薜于荒崖,钟鼎王孙,乞壶浆于行路,吁其备矣!伤如之何?菽园淑孺人,所以日进其酱纹之青田豆瓣之寿山于红豆馆主,而不能辄止也!
彦复许为余刻石,红豆馆亦颇肯奏刀;微昌硕与彼佛,则孺人未由致殷勤于嫣,余又安能得彦复之手迹,如此其多且美耶?昌硕不为余刻石,功过相准,殆过当矣。
甓斋谓于某国院中,见横屏两幅,各宽六七尺,高及三分之二:一系康窑彩绘五六岁之真容,其气象之深厚,真如日星河岳,官止神行,有匪可名言者也;两旁有采娥二人,皆作国妆,扶持将护维谨,各戴貂冠,明珰翠羽,长袍,疑有声响;彩色鲜明,画笔精致,乃绝品也。一为乾隆彩窑,绘一黑髯伟貌之丈夫,戎服骑马,雕弓大箭,奕奕有威棱;侍从百余人,风驰电掣于长林丰草之间,熊虎犀象,仓皇奔窜,羽林健儿,长枪拖豹尾,飘荡风中,屹然如山立也。
玛瑙雕作蜜枣,旁黏花生果,惟妙惟肖,所在多有;余从前亦有数枚,近乃不甚见之。
某邸有雍正仿均大瓶一对,象头耳似百禄尊式,高及五尺,上有掌大秘色釉数处,尤称殊特;雍正六字双圈蓝款。春永斋亦有一枚,具体而微,在无款时代,惜系小开片,秘色亦嫌少逊。
百鹿樽无足观者,新制尤夥。某处见一对,鹿身全系黑彩,而有乾隆双圈款,较为别致。
淡黄色之釉,微微发绿音,谓之秋葵绿。
郎窑釉杂宝石,命曰大红;若通常积红之器皿,或即所谓鲜红者也。胭脂水,乃矾红耳!
乾隆以后之积红,往往杂以矾料;而明窑,康窑、均无所谓胭脂水也。明代即有以矾红代鲜红之说,果于何证之欤?
脂水之杂以粉料者,是为粉红,命曰粉彩。
墨彩之浓厚而发亮者,厂夥异其名曰黑彩;黑彩之淡薄而无光者,又区而别之曰墨彩,其实一物而已;曰墨,曰黑,虽分,犹之不分也。
雍正凸螭豆青大盘,双圈款,近出最夥,皆官窑也。
珊瑚,红宝石,比霞,谓之红货;翠玉谓之绿货。大氏男女首饰及数珠为多,极为恶劣,弗堪挂鉴家之眼,著述者又不屑道之;而西人则列为陈设,以供玩赏。此后风气日开,如陆军警弁服制,已逐渐改变,本朝法物,有关考据,一如桓圭谷璧订有专书,吾知其骎骎入于收藏者之橐矣。
墨彩专指画笔而言,黑彩则兼及质地矣。
武昌张先生之次子,谓彦复曰:而翁楷法,得力于汉隶独多,此与赵悲翁之谦之以汉碑隋碣为篆刻者,无以复异。今彦复与嫣之凿印,又似出入于张先生楷法之中,何其沈博绝丽也耶?嫣学玄宰,亦颇得其三昧也。
彦复之兄轻车都尉保德善刻边款,乃弟自以为不及。
作字一染卷折毒,刓石一沾厂派,则俗胎入骨,终身不医。嫣刓石能佳者,正以平生不知卷折为何物也。悄悄能作隶,刻石亦浑成可喜。
曼君刻印,兀傲有奇气。余见其自凿一石,曰东越青丘。又其名刺,为君女公子所书,渊雅多古意,亦未中卷折毒者。嫣之凿石,殆亦如朱女之写名刺也。曼君殁后,家人恨其无立锥,而致力于诗,举所著诗稿,拉杂摧烧之,亦酷矣哉!余又未知其女公子所适之良人,为何如人也。抚念前尘,为之酸哽!
曼君为余写名刺甚多,无甚当其意者。彦复钩摹六朝小楷,为余题名,俨然名士风流。武昌张先生,不喜书名刺,独为余破例;仲弢学士犹自恨其不能如余之得此于先生也。某侍郎见余刺,疑为老宿,谓张先生墓已宿草,能得此于先生者,必皤然叟也;余诚雪刺盈颠,而年少于侍郎者数岁,侍郎大惊异。侍郎蓄刘诸城墨迹,又颇富也。
甘泉谢佩禾坤所著金玉琐碎一编,分上下卷,谓青田之白者曰田白,青田之黄者曰田黄。谢君考据较精,收藏甚富,为李吾庐之先辈,去古未远,所交又多知名好古之士,踪迹半天下,当较吾庐为审确;吾庐之文笔,亦颇不及谢君。余昔证以怡邸刚隽之品,及佛某半化佛某藏有青色之青田石,一半已化为田黄也。之奇,则谢君之言,益当不诬矣。
郭提督松林有翠玉插屏一面,厚及指,高可尺五,宽几倍之;好在苍润古旧,不仅以富丽为工。
简持有郎窑小水丞,腹径寸许,口及底稍弱;釉汁尚美,亦罕见也。又有豆彩小盘,中画一翁一僮,观画松树下,周遭串枝番莲,外围八仙渡海,皆甚恢诡;方之道光八仙,有灵蠢之别。题款处画一红色团鹤,鹤衔桃,桃叶碧色,亦颇别致;惜稍有冲口耳。
雕漆器皿,以铅胎为贵;以嵌有螺甸之水族者为贵。
定窑之牙色者,鱼藻纹有似浆胎也。其色曰冰纹者,质地较脆;大开片,乃磁胎也。
实铭斋有一小碗,上画龙虎山人道衣执剑,剑端绕一蛇,足踏巨蝎如舟,一飞天蜈蚣,张两翼而来,癞虾蟆蹲山石上;又有彩服小儿,顶放毫光,光中隐蜥蜴,谓之五毒;画笔工细,道光抹红款。某家有一豆青盘,盖康窑也;盘之中心,界以圆圈,圈内亦画五毒,夹以花草,而无人物,画法尤极恢诡。
某斋有雍窑白瓷凸雕仿汉大尊,六字楷款,甚精美;惜沿口有一小缺。又某家有葵绿小瓶一对,口亦各有小缺;虽非官窑,而不甚经见。
点作米形而放大者,攒凑成团,在豆彩中殊为低劣。其有凹雕影青,仿作此等花样者,填以碧色,亦下驷也。
国老有一瓶,高及尺,扁而方,削肩宽腹,肩上有两耳,如方环也;青花草树,系是釉里蓝,乃乾隆之无款者。两面各凸雕一象,素身蓝眼,绝不呆蠢;惜腹下有裂纹一道,然在不碍眼之处,故可存也。又有康熙官窑彩碗,上画过海八仙,而并无海水;面目秀异,身段灵活,乃叹康窑画手,非后世所及!吕岩有一弟子,捧书立吕旁,是为柳树精,顶上有柳枝,殊恢奇也。又有一鹤,一鹿,鹿旁有一童子,前一女,当是麻姑;后一翁,脑绝巨,当是寿星;寿星与麻姑,何时成一家眷属?世俗祝嘏者,辄为之撮合,使人哑然!衣折皆系淡色抹红,亦颇不恶。
某处见大盘一对,直径可二尺,里外均系泥金夹彩,画手工整,五色鲜妍,流耀含英,容光四照;款系大清康熙六旬万寿上用极品十二字,楷书三行,赤金款,典丽矞皇,登峰造极,特偶一遇之耳。釉汁忌粉质,亦忌矾质,二者黏合力不足,时或径行蜕落如泥金,然非磨擦之病也;粉质太厚,久而剥蚀,矾质过薄,自然飘散,均于手工火力不相干涉。
涂粉为地,上绘杂花,粉固易于残褪,花亦因之不牢。若将粉质羼于它色釉汁之中,则为粉彩,或且较本质尤形娇艳;而露冷莲房,亦殊可惜也。
矾质少而他汁多者,又或上釉较厚,尚不至有自蜕之虞。
康窑彩画,红类抹红,不知何故。且与它色釉质,有平凸之殊,容易褪落,直如泥金。雍正以后,红釉凸起,而又皆系粉彩,与郎窑之大红宝石釉,积红之鲜红釉,均不相侔;岂大红鲜红二种,迄不能施之于彩画耶?恨不得起古人而问之!
釉里红当是鲜红釉,而色亦较淡;岂鲜红之釉,仅能用之釉里红耶?近世釉汁,早无所谓大红鲜红者矣。康熙彩釉红,类抹红,易于磨擦;而蓝绿二彩,堆起甚厚,且亦有暴与凸泡之爆釉不同。裂之患若龟坼者然,是又釉汁太净,黏力减少故也。
粉彩云者:不专指红色而言,黄,绿,茄,紫,亦皆有粉也。
搀粉之釉,不独彩绘为然;所谓一道釉者,亦莫不有粉也。
有浓深之釉,有浅淡之釉,有和以粉质而成浅淡者,有不和粉质而自来浅淡者,有和以他汁而亦成浅淡者。
同一手也,用之此釉则鲜明,用之彼釉则黯败,则釉质之有美恶也。同一釉也,此人画之则鲜明,彼人画之则黯败,则画手之有优劣也。画瓷者之用釉,犹之画家之用墨,绣者之用针;此就绒光墨彩言之,尚未及美术之作用也。
优劣相去万里,其发端甚微:此人之结构,巧亦恢奇也,拙亦恢奇也,彼人则无巧无拙,均堕入恶劣一派;一则颦笑皆工,一则笑啼皆罪,东施捧心,未免唐突夷光矣!书画家之与瓷品,大抵不甚远耳。
某斋有一瓶,略如蒜头式;而两边有似耳者,上齐瓶口而耸起绝博,下及于腹。瓶高尺五,耳几及尺,宽不及半寸;上有釉里红二猴,各舞长棒,杂以绿点,康熙六字款。
近世官窑,胎骨以薄为贵,以轻为贵;釉汁以匀为贵,以润为贵。
先挂绀色厚釉,再挂微黄淡墨之绿釉,则为鳖裙。
挂釉一次者,谓之纯色;而鳖裙一种,系以此一色之釉,蒙而加之彼一色之釉,仍谓之纯色也。
红,黄,蓝,黑,绿,是分五色,得其一色者,谓之色釉;参伍而错综之,则成彩矣。凡挂一色之釉者,皆谓之纯色釉。
白釉谓之本色,若茄色,葵色、皆间色也。
先画彩花,后填色釉,谓之夹彩。
先施圈阑,内绘花彩,外填色釉,谓之开光。
开光器皿,亦有不填色釉,而于界阑之外,满画各色锦纹者;锦纹色目繁多,名称不一,而以╳字与串枝番莲为较多。
釉汁中含有水星如小珠,历历可数,曰水眼;若起泡沫与膜质,则不得冒此名称矣。棕眼较巨,缩而凹,亦谓之鬃眼。
豇豆红,与淡茄不甚相远,而较之淡茄,尤觉雅驯;以满含水眼者,为最难得。若稍涉灰败,则命之曰乳鼠,俗谓之耗子皮,斯其劣下者矣。
宣德以红胜,有似康熙;成化以彩画胜,有似雍正。成彩固不可见,近则宣红亦寥寥如晨星矣。
明瓷青花笔筒,往往沿口凹雕一围,填以影青,画法工致,无款识;瓶觚亦然。而官窑之有款者,笔意转粗,抑何也?
瓶中之观音尊一种,高二尺以外,三尺以内,式样佳妙,群相推重;以青花五彩为最多。其较小者,高不过一尺;青花数见不鲜,五彩则罕觏矣。红色厥夸郎窑,大小毕备;再小者不过数寸,颀瘦而纤趺,所谓苹果绿者是也。棒锤为通常格式,青花五彩与观音尊略同;惟盈尺小瓶,亦颇多彩画耳。
云间陆次云,云士国初人,著有五色赋、大小言赋、滑厘子传、骰子也。跳月记,文笔美丽;余家旧藏抄本一卷,凡百数十篇,颇拟付之剞劂,以广其传,因循不果,而毁于庚子,不知世间亦尚有传本否也?
余见洋瓷盘二面:一画欧西妇人,被发结辫,身著蟒服,即俗所谓花衣者也。而襟扣不整。一为二黑人,金环穿耳,其式绝巨,各戴珊瑚冠,缀以孔翠,而有丰貂篾丝之殊;下赤双脚,分披绣袄,周身镶沿,左长而博,内家妆也,右短而瘦,时世妆也。
粉定种类不一,胎有厚薄,色有牙黄、粉白二种;花纹分凸雕、平雕、彩画三种;有开片,有不开片。宋为上,明次之,至乾隆而止。
玛瑙种类甚多,延清堂有一小烟壶,胆青色,绝古雅。
高丽发笺,真发也;若发晶,则奇幻矣。晶中之发,大抵长不及寸,棼杂无序者耳!余见一瓶,高尺五,内只三缕,其长绕瓶身三匝,尾尖袅袅作数圈。又见一墨晶虾蟆大如掌,腹中空洞,有水珠,大如龙眼,上下倾注,活泼泼地。
某家见二彩瓶,皆系棒锤式。其一双圈无款,盖康窑也。上画新荻千茎,翠润欲滴,而分为两层,作若远若近之状;下层缺处,适当上层之浓碧,惟上层亦然。上层缺处,有朱荷数十点,圆叶如钱,鹭鸶十有三只,参差偎倚;下层缺处,一翁舣船纳凉,手摇芭蕉扇,一儿行沽,自芦中小径提壶来,真乃画中有诗。一系豆彩李中主重屏图,笔法古雅,仿题成化六字款,飞舞奇崛,亦康窑也。
德宝斋有郎窑瓶,高及尺,色颇鲜艳,寻常白釉底,而有青花一天字,然又甚小,与米汤苹果两色之底釉,殊不相侔,式样在饽饽凳、玉壶春之间;乾隆东青、茶叶末两种,多有作此式者。此瓶谓为乾隆时物,余犹不能无疑焉,其非郎窑本色,断然可说也!走马看花,匆匆一瞬,当取其底足圈线而细玩之,自不难察见真容矣。
彦复令嗣公式炎世摹仿廉卿先生行楷,余几疑为彦复之手笔也。
某家见雍正窑变达摩像一尊,高尺余,袈裟宽博,兜风即斗篷尤巨,似步行江风中,飘飘欲动;赤脚草履,头上戴有软兜。面貌秀野,无狰狞之态;面及手足未上釉,刻工精妙。一物隐肩后,惜已残缺,当是草帽之属;手中及肩上,芦干犹存。
余又见如来趺坐像一尊,亦高尺余,金身蓝髻,座涌莲花,袒一臂,披袈裟;系乾隆初年胭脂水,鲜艳绝伦。余不忍释手,许以重值,犹不肯售云。
某家有坐像二尊,皆纱帽圆领,玉带方靴。一面平善,五绺俗谓之五柳。长须,抹红袍;一圆睁巨眼,灼灼有神,叠两指作戟骂状,袍为淡茄色,浓髯绕颊;俗所谓兜腮胡子是也。须髯皆瓷质,而能传神阿堵,尤为难得。背面均有青花楷书:协理窑务笔帖式六十四人名也。敬塑十二字;当是乾隆以前之官窑,但不知所塑何神耳。淡茄色者有残处,为可惜也。
某处有画卷俗谓之手卷。五轴,羊脂及黄玉为题,雕镂绝工,宋锦为衣袱。有于袱内题作画者姓名三轴;为乾隆时徐扬所画南巡图,仅剩丑辰亥三号,一过德州,一渡镇江,一进正阳门,皆有于敏中题字。一轴为大阅图:仅有元号,题跋甚长。一轴为乾隆九年郎世宁及唐岱所画春原阅骏图:马匹甚多,神致如活,一骑者年不及四十,隆准广额,疏眉秀目,新须朗然,耳巨而耸,丰裁峻整,有旷世无俦之概;旁立无须男子,甚恭谨,不知为何人,骑者微顾之;卷首御题选良赏遇四大字,外有雕漆长匣,文曰道存驾驭。其四轴亦皆雕漆匣,上盖系铅胎,所钤金玉章甚多;此皆樊国梁故物,而林某代樊为神甫者。属人为之拍卖,盖真迹也。
郎世宁又有册页十二幅,皆画藏中风景,恢诡精妙;系以毛笔参用泰西界画法,其画阅骏图,亦犹是也。
郎世宁系法国人,康熙时所制之郎窑,或曰非世宁所制;世宁游于雍乾间,今之所谓郎窑者,考其时代,当在雍乾以前,或者世宁亦喜红瓷,颇多仿制之品,遂以宣红宝釉,漫属之于世宁欤?
画卷内巨章三:曰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曰八征耄念之宝,曰太上皇帝之宝。次章二:方者曰乾隆御笔,圆者曰古稀天子。小章四:曰寓意于物,曰即事多所欣,曰笔花春雨;其一章四字不甚认识,第一字似是和字,第四字似是中字。或曰八征宝系比霞,今流落某处口岸矣。延清堂有曹允埴所书御制五福五代堂记,余借挂数月,已而还之。
黄花农方伯有美人霁带座香炉一具,雍正六字篆款,其价不资。
近日官窑之劣,不如摹古假伪者远甚;通常器皿大小二千余件,销价至六万金,尚属减之又减,核实开报,亦云巨矣。余尝于某处租界,见乾隆黄缎巨幅,纵横各二丈许,满绣五彩行龙,手工精细,缎地厚致,盖婚寿典礼,宫殿地毯之用,而兵燹时流出人间者,售与某西商,价仅百金;逆计当日奏销,至少亦过二十倍,其所以贱售者,以此等禁物,华人得之,无所可用,且怀刑也。
乱前于某家,见一雍正款胭脂水小瓶二枚:一观音尊,一美人肩,各高二寸许,釉汁薄润,索价万金。又见一胭脂水小油锤,高六寸强,开圆光三个,各画极精致之花卉,乃至索三万番佛焉。
瓶之绝大者,西人置诸楼梯之侧,以为陈设;其二尺上下者,云以安顿电灯;若五六寸者,视为最合格之珍品,罗列几案间,以多为贵,既供玩赏,且插花也。冬月尝过一西人家中,屋壁满糊皮张:海龙一间,貂一间,白狐一间;室内地板,较檀梨尤精,乃泰西佳植,不能备举其名,非寻常油木油木亦西植,吾华新式坐具视为可贵。比也。板皆制有花纹,工致殊绝,或镶以彩瓷砖片及义大利之墨石彩画;板上铺花毯,毯绒深二寸许,所以保护地板,防其损坏,非若吾华人以绒毯掩地板之陋也。穷奢极侈,殆难复加。屋中坐一西妇,娇贵无与比。案上置一苹果绿小瓶,自云购价五千金;瓶中供素心兰一二枝。案旁列一几,有小瓶五六,各插幽花。膝旁坐一狗,身长及尺,而脸长寸许,狭仅半寸,周身丰毳,颊鬣尤圆满,毛蜷曲几二寸许,作深金色;哺以牛心炙,颇能咽之。同去之友人,至谓求为此狗而不可得。余在国老处,得六七佳瓶,皆长五六寸,天球式,积红色,细沙底,乃雍正无款时代物;红羊浩劫,不在兵间,可慨也夫!
某尝视余映相一片,系提梁小圆酒壶,下有三钉,若乳头状,类余所藏之广窑;谓系雍正官窑款,乃极鲜艳之霁红也。价三千番佛,现已质于某西人处,须先付半价,始能赎回;余徒有羡鱼之情而已。
东三省之森林,参天拔地,绵亘如长堤,每树一排,阅岁既深,上积尘土,无异厚坤,松子柏实落其际,萌芽挺茁,复为老干,层累而上,不知其几千百年,有似七级浮图;灰鼠纵横,窟穴于其间,飞行绝迹,恍若登仙,盖鼠世界也。今者鸭绿江一带,广设木植公司,芟夷剪伐,鼠遂失所凭依;关东红灰色之鼠脊,亦几几乎视为骨董,况于银针毛之有白刺者。之海龙,没卵丰貂毛长寸许,投鸡卵于其中,没而不见。之金貂耶?余见一金丝猴猴小如拳,而毛长可五寸许。皮褥,纵广各丈许,晶光烂然。又见俄皇所饷吾华礼物,有玄狐两张,其光如油;一张稍巨者,尤为丰氄;询其价,盖无价也。
某斋有仿明十六子碗一对,系彩华堂抹红款,索值尚廉。又一黄地红龙供碗,细腰高足,碗内青花篆书一寿字,笔意飘瞥,嘉靖四字款,真明物也;其在分宜父子撰进青词之时耶?宫中建醮,夜礼明星,剑箓临坛,一瓯清水,至尊膜拜于下,宰相宣唱于旁,今三百余年矣。彩色极浓艳,非康雍所及;但画笔朴拙耳。某斋又有胭脂紫小方杯一具,表里色釉,四角凹棱,远不及雍窑,或系道光朝之精品欤?又雍正款蛋黄小杯两只,亦恢诡也。
近出鳖裙色器皿甚不少:万古斋有一天球瓶,高尺许;润珍斋一花觚,高二尺余,均甚浑雅。裕古斋有小碗,殊不见佳,而索值颇巨,殊难问津。
乾隆料瓶,款系单刀所划,各色俱备。余见二蓝瓶,一色较浅,而内含金星玻璃,大如指头,光芒夺目;一色颇深,绘有淡绿山水,树木楼阁,笔法甚精。
某家有雍窑积红小瓶两枚,式样甚好,而颜色平常;余所许之值,与红客不相上下也。
康窑之粗者,以黄绿茄三色为三彩;近出莲实三彩吸杯莲实莲叶,各居其半数,于莲叶莲实之外,别有莲茎,茎细而中空,以口就茎而吸酒以饮,谓之吸杯。甚多,既非官窑,又未经人用,不知所自来。惟一种不带莲实,但作莲叶式,底缀三小螺,中蹲一小蟆者,亦别有莲茎以通吸饮,较为细润,殊可赏也。近又出犀角吸杯颇多,必非无自也。
均窑有紫青两种:青者俗谓之月白,实渊源于柴周之雨过天青;康雍两窑,青色益淡,再淡则为鱼肚白矣。其较深者,厥称东青,至干窑而有纹片,实月白天青之化身也;后此则绝响矣。新制崛起,颇有可观,亦仅能仿天青而已。月白一种,演为两派:天青,东青,双标耸峙。东青一派,又分而为二:近于绿色者,曰豆青;近于蓝色者,曰积蓝。绿之种类益繁,枝条百万,辈作朋生,而锁钥于雍乾之窑变。蓝紫交汇而成章,紫之黯晦者为墨彩,为黑彩,稍稍鲜明者为积红,为大红。自白而黑,与自红而白,相距径庭,循环合轨,涂辙四出,五彩混同,理有固然,无足怪者。
某斋只小楼一间,有慎德堂十六子中碗一对,画笔甚俗,彩色亦劣,索值不资;盖此等小贸,往往不知时价,囿于闻见,末从发达,甚可怜也。某家有咸丰款中碗两对,略分大小,各画十八罗汉,殊为精致;系恩侯家故物。揣其年岁,当在洪杨以前,维时距道光甚近,乃高出于慎德堂之上;赏识自贵有真,不当人云亦云,徒徇虚名也。
画花鸟者往往鸟甚大而花较小,殊于画理不合。又画鸟不可作正面,犯者谓之鬼脸;以其圆睁两眼,团头钩喙,殊可憎也。画马亦然。某斋谓一瓢宫盘,犯此二病,亦春秋责备之意,然已一时无两矣。
海盐朱氏陶说,谓吕爱山冶金,朱碧山冶银,蒋抱云冶铜,赵良璧冶锡。今则铜器且不得一见,所谓金银器,锡器,更属无从寓目。大抵金银各器,典守颇严,不至遗失;其流落人间者,又必熔化兑用,销归乌有,此金银不如瓷铜之一证也。
毗陵蒋某,家藏田黄石一长方,上雕九龙之纽,互相缠绕,重五两许;足与余旧藏冰玉主人怡贤亲王别号双凤章媲美也。
田黄石之美者,往往多神异恢诡之纽纹,而雕纽之最精者,又往往不知题款,殊可叹也!余昔有亡印,纽系水怪,盖无支祁之属;款作隶书尚均二字,题于纽下沿边锦纹之际,与刻印者之署边款,迥乎不同。
某者,刚八度也,岁入数万金,积资过百万矣;生平无它嗜,而有官癖,自输数万金于官,既得官,而昔之岁入,乃化为乌有。于是董其事者,以其所输金,大建屋宇,遍征美术,为都人士女游观之所,甚盛举也!余亦随人猎较,其渟于脑际而不能辄忘者:一为仙人宝舟,一为金针绣画,皆假借陈列之珍物也。此外以新瓷缎匹为大宗,余则皮张生货及标本而已。金针者,颍生之姬人,其所绣春海棠画眉一幅,实高出恽清于女士之画之上;语其价值,乃不及珊瑚龙舟十分之一也。珊瑚顶珠,为朝贵冠服最上之品级,旧时每枚值千金,新者亦数十金;龙舟费料之多,亡虑大小顶珠十数枚,宜乎群相推重,而尤为士夫之所诧羡者矣。
近人周乐亭,能于水晶鼻烟壶中,彩绘聊斋人物,神情惟妙惟肖,亦绝技也。
庚辰冬,余于外舅家,见一雍正仿成化雕款胭脂水之萝卜尊,垩泽鲜妍,高及尺五。上画茄紫干钩黑鳞之松树一株,墨针翠鬣,碧云绕之,晕以极淡之天青薄釉。枝上一松鼠,浑身雪白,毛细于丝,尾庞然而巨,纤爪媚眼,皆作桃红色,盘空倒挂,回望草际二白麂相扑为戏,腰支灵活;草上半开浅黄花。云以千番佛,得之某鹾商家中,余几疑其妄也。迨服官宁远,此瓶不知何往矣。曾举以告颍翁,则谓在丁廉访峻家,曾见白松鼠如瓶上所画者,盖生物也。
笠亭所述朱砂小壶,指朱砂瓷釉而言,抑指宜兴砂质而言,未之详也。琦宝斋有瓷壶,穆老有紫砂壶,皆乾隆御制,细项丰下,尾各有柄,式相若也。瓷彩甚精美,锦边开光,有字而无画;砂则一面凸雕人物,一面凹雕蝇头隶书,甚称雅致。惜瓷系配嘴,砂系配盖,形式亦均泛常,无特别之趣。
某家有天青大棒锤瓶,两面皆开光,略带长式,精绘硬彩人物,而皆有裂衄。穆老一青花大开片萝卜尊,高及尺半,上画水草菖蒲之属,一豹蹲草际,仰首望月,毛森森欲动;瓶口缺瓷一片,竟无术以补之。
紫砂之细腻者,为洗手沙,与澄泥之研瓦,粉定之浆胎,皆饶有一种静穆气。先君子有澄泥研一方,古篆斑驳,下墨极为浓润,庚子失之。
美术尊重画工,古人锦玉瓷铜,四者迭互临摹,此锦纹开光之瓶罐之所自也!踵事增华,精仿宋元绢画人物故实,几于笔笔有来历。后之客货,推波助澜,图绘小说演义,泛滥及于戏出,虽曰荒唐不经,要其态度俶诡,足以发扬蹈厉,使人忘倦;盖自朱明以来,而已然矣。
瓷玉瓶件,模范式样,亦都规模汉铜,不独画片然也。余所见白玉器皿,多与西清古鉴所绘之罍缶斝卣,形状相侔;每件动值千数百金,不可缕记述,西人亦颇以重价购之。余每觉玉器趣味,颇少减于古瓷,故亦略而不详。其实周汉铜器,又皆渊源于有虞氏之陶工;由陶而铜,由铜而玉,复由玉而瓷,更迭循环,终亦合而为一,不过精粗工拙,大有不同耳。
釉里红虽甚希罕,而人多知之。余见一釉里蓝之大瓶,龙身夭矫,缭以红云,颇缀苔点,亦康熙物也。
磨底之物,证以细沙,定为雍正朝所造作者,亦甚有特识矣。浮梁县境土膏告竭,层累而降,益属粗材,而不尽可凭也;此非后世亦有细沙底之谓也。余见某斋一粉白小罐,口上蟠有胭脂红凸螭,细沙磨底;盖雍正小瓶之绝脰者,运以真坯假彩之法,脂红粉白,悉系伪为,螭亦新坯黏合,非固有也。物稀为贵,而太不经见者,必有可疑,此罐是也。
西城见一小瓶,上画一人一骑,方捉缰欲上,马忽然蹄蹶,人亦异常矫健,似能箝制之者;惜式样甚劣,瓷质亦不美,遂恝置之。
近日雍正粉彩小罐,数见不鲜;脖有细项,似有盖而遗失者,以巨德堂制四字蓝款为较多,彩色画工,亦似雍正时物。某堂某斋,皆巨商也,坚不肯认为仿制;余以底足之沙眼甚粗,决为赝本也。
仙女之杯,粉红为衣,绕以彩云,款系墨彩,如坦斋之类;杯阴或书富贵神仙杯,字样大同小异,亦复可疑。颜君持论主宽,特具极新极旧之识,宵民之作奸者多也;余惟刻苛峭深,日抱极旧极新之惧,奸人之作伪者盛也。
近日伪制风行,胭脂红几胜嘉道,但色欠澄静,渣滓未清,究逊雍正远甚,望而知为新釉。其淡刷天青一种,亦足夺真,粉彩极有揣摩,而碧色不鲜,颇似菜绿,能辨之者,微乎微矣。
某处见康熙彩盘,山水人物,斩然未经人用者;颜君所谓极新极旧者也。太阳一轮,金彩夺睛,决非近代所能仿制;盘系客货,不得辄疑为犯禁,岂真三晋旧家,藏庋至二百余年之久,而不一开箱笼者耶?
某有面盆一具,沿边檐宽二寸,深亦二寸,直径尺五,乃入骨玫瑰紫也。表里如一,固不待言,因无蚯蚓走泥印,不能定为宋物;命曰仿均,又恐雍正朝无此能力也。
雍正官窑款之素瓷杯碗,较之未经上釉之郎窑瓶罐,尤为繁夥。一入精于伪制者之手,而素者彩矣,杯则现极精之花鸟,碗则一例过枝,最喜用紫墨淡,不甚习见之彩料,猝然相遇,难以辨别;若责以朱红硬绿,则图穷而匕首见矣,斯则真堪嗢噱者也!
乾隆贡品中,有雕竹为插屏者,城池楼阁,连墙若织;大抵刻画金焦西子湖风景,或肖滕王阁、黄鹤楼名胜之地,加以点缀,恍若置身江南烟水乡矣。屏高三四尺,广几倍之,手工颇为雅致;罩以玻璃片,汲水其中,俾龙睛之鱼,游泳上下,谓之鱼牌。坐具卧具,皆有此种结构;或以翠羽象牙为饰,则嫌其太俗矣。
雅俗为别甚微,手工巧拙,遂分轩轾,固也!譬如雕镌紫檀,同一质也,锦纹则雅,仕女则俗,是不可以不辨。
摩崖大字,百尺穹碑,烟墨有灵,寿诸贞石,南朝犹或靳之。而乃镂琢白玉以为行楷屏风十二,浅凿深嵌,阅时未多,最易剥落,于雅于俗,两无取义;以故百数十年之珍物,犹存东晓市某肆之中,久而不能售也。余尝见一乾隆瓷片,宽可四五尺,高三尺弱,上画关山夜月。一儿危立边墙,横吹画角,关门半开,衰草无际;有数骑杂橐驼行荦确中,手弓腰箭,枪上悬雉兔之属,载毳幕雪具,似远猎归者。一翁短须方面,貂冠貂马甲,靴刀而吸烟,后顾微笑,则一蒙古女儿,相与喁喁小语;女颀而长,风帽兜篷,上下一赤。上题墨彩行楷长律,盖御制诗也;押朱文方圆小印各一颗。余未问其值,辄许以番佛千尊,乃笑而不答;再往过之,则已越太平洋而远迈矣。
石牌坊北,见一泥金釉之瓷品,厥状类钟,而无追蠡,且顶上有孔,羊市又见一物,形如巨钵而浑圆,其底仰,而置诸几上,则东西摇曳,俨然不倒翁也。上绘杂彩,釉汁甚美,皆纯庙时物,然不知其何用。以意揣之:金釉者,当系浆糊之盖碟,碟已失而盖尚存;其似钵者,或系墨罩菜罩之流亚欤?然不宜于夏也。志之以俟博雅多闻者考证焉!
乾隆彩料,名目甚繁,制器亦夥;若鸡油黄、倭瓜瓤之类,今颇流出人间。白料之有花彩者,即为古月轩珍品;惟款识有别,一为料彩写款,一为刀划楷款;横直撇捺,只用单刀一划,不待修饰,与瓷器阴文刻款,笔笔工整者悬绝。某家有一晶料小罐,亦有花彩,神似古月轩物;但晶质明亮,底有乾隆年制四字,亦系刀划者。
余早年在茹古斋,见有宋元绢画三轴,皆古诗人造像:一杜工部,纪文达所谓颇似村叟野老者也;一苏长公,倜傥风流,须髯甚美,眉宇奕奕有神采;一白香山,细眉秀目,而鼻准丰硕,而亦肥泽;想当然耶?抑有所本耶?永宝斋有一宋元绢画美妇,眉眼衣褶,乃逼肖生人;问其值,亦不止一婢之价也。
乱前在国老处,见有彩瓷册页二十四片,花树几榻,色色精美,颜料亦极鲜明,其画手之妙,匪夷所思,至于不可思议;惟嫌于亵渎,搢绅先生难言之。大栅栏某店,有一甚高之酒杯,亦极恢诡,皆康窑客货也。偕翁所见辅聚斋之嶰竹茗杯,及朱某所藏雍正无款之豆彩酒杯各四枚,恢奇极矣,非雕刻寿山石名象牙者,所能及也。
崔老有一瓶,写牧童遥指杏花村诗意,乾隆彩也;神情生动,颜色亦鲜,惜磨口耳。
大宗伯延煦所藏仇十洲剑阁图,绢长丈许,人马履危栈而过,笔墨工致,而奕奕有神;传为麟见亭家故物。宗伯,麟婿也。余初入京时,一见于寄观阁,云值八百金;乱后见于永宝斋,无复当时风韵矣,或者其副本也。
张阁学所藏唐伯虎山水,笔意高淡,上有自题长律,其腹联曰: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书法潇洒出尘,可谓名士风流矣。余初于江某处见其映相,心窃向往之;昨始于某斋一睹真迹,豁然若披云雾也。
近出雍正款积红玉壶春瓶甚夥,颜色斩新,某斋常悚然不敢以视明眼人也。
有一种石,名吸水石者:质酥而脆,周身有无数小孔,若蜂房,若蠹眼,置诸盆水中,其水即有自然之能力,自下而上;月不离水,则终年湿润,从趾及颠,涓涓欲滴。朵园后山,颇饶此种石,片段尤大,附土生苔,幽靓可爱。慧君经营假山,往往觅之不能得;又恨不令慧君一游朵园也。
按朵园为刘侍御治平之家园,余寓居经年易其名为寂园者也。另有记。
某邸有粉彩大瓶一对,似如意樽而矮,高三尺许,口径尺五寸,双圈六字雍正款。釉质匀细,上画牡丹数株,花十七八头,含苞未吐者五六头,皆大于掌,纤蕊长瓣,碧叶红茎,嫣媚绝特,几于突过草衣;而尤以淡绿、淡茄、淡墨、深翠、明蓝五种花为殊艳,真仙品也!
监守自盗者,以新换旧,以赝换真,虽有削瓜者之严明,而亦末从研诘者也。
广州李山农宗岱官山东鹾使,家豪于资,又膺腴宦,善鉴别,富收藏,有康熙六字款苹绿观音尊式大瓶一只,高及二尺,满身苔点,泛泛于桃花春浪间;闻有人许以万金,乃不肯辄弃。晚岁携两姬,寓贤良寺,皆薙发梳辫,著乌靴宫袍,秃襟窄袖,见者疑为美男子。山农又嗜阿夫容,而殊不吸食,烘其膏使膨胀,青烟乍出,但嗅其气也。
世变日亟,彦复同游时,田黄,田白,触眼若织。今者:浊井之波,甘于坠露,爨下之婢,美胜姬姜;非品格之顿卑,乃风流之递嬗。精华既其雕竭,美术于焉丧亡;吾恐蠹简蟫编,与玉检金泥而并烬,巴人下里,随阳春白雪以俱湮。极之寻常之青田,混白之寿山,但系老坑,即难物色;谓余不信,相与把臂入村可乎?万古斋雍正官窑款茶叶末大扁瓶,有凸纹甚巨,系仿汉铜者;式既修饬,色尤殊艳,能使观者流连忘倦云。官窑款识之彩瓶,甚不经见,某斋藏有雍正双圈六字款粉彩瓶一只,高二尺,式样绝美,在油锤天球之间,画白桃花一枝,红桃花两枝,所谓碧桃者也。画笔生动,娇丽无匹,使南田命笔,难以复过;惜不著画者姓名,以视某君所得双盛斋蝴蝶落英瓶四字款已伤彩者,真不啻婢见夫人矣!非惟画稿不同,低昂显判,且式样优劣,亦有不可以道里计者。贾永宝又有三星康盘,禄星抱幼孩,衣褶茄彩最可爱。其明制粉定大盘,画一青花鲤鱼,游泳荇藻中,精致生动,色亦艳美;惜系黑边耳。所藏乾隆粉彩盘,以渡海八仙两具,为活泼有致;惟道光款极小。扁瓶彩画二女各弹琵琶,一满洲装,坐瓷墩上,一汉装,坐红几上,虽未能免俗,而神采如生。
刘永宝有乾隆款鸡心窝积红中碗两对,英古斋有雍正款两面积红五寸盘两对,极似余早年所赠任庭侍郎之品;往者视若寻常,今亦不多觏矣。余又尝饷侍郎大蓝瓶一只,高二尺六七寸,色亦娇美,五彩夹金,盖道光朝洋瓷也。
继三有黄地康窑彩碗三枚,又天蓝地者一枚,皆堆料四字御制款;黄地最小者一枚,系天蓝料款,余款皆胭脂红料也。蓝款者画牡丹三朵,二红而一蓝,蓝者尤令人叫绝,偏反浓腻,如沐春雨,如烘艳阳,真国色也。其较巨者:一为荷包牡丹,一为绣球,绣球花叶枝干,有若琪花玉树,经冬不雕,古雅名贵,洵可以独出冠时。天蓝地者,有花四朵,阴阳向背,用笔者之妙,亦略与蓝款牡丹相仿佛;惟每朵中有胭脂色万寿长春双钩篆书四字,虽不及无字者之佳,要亦绝无而仅有,足为康窑中之特色矣。德源堂昔有牙黄地、粉红地花卉御制彩碗各一只,弥复娇嫩;惜已流入外人之手,忍此终古,夫复何言!
国老昔有元瓷七寸盘一面,中晕均紫一大片,殊为艳绝;盘边浅而直,与今式迥异。英古斋亦有一具,虽无紫釉,而纹片雅靓,光色幽沈,亦足倾倒流辈也。
英古有黄玉乳虎一座,乾隆物也;刀法简古,神情如生。至其质地之细润,颜色之浓醇,又颇使鉴家心醉也。国老有天青康窑荸荠盂两面,色釉表里如一。又有官窑款小瓶,式如苹绿观音尊。惜盂于口内磕碰处,兼有冲口;瓶又磨其口甚短也。
万古斋有康熙棒锤式黑瓶,金彩山水,壑深林密,公然黄鹤山樵。
江苏会馆,又有埃及石碑两座,张樵野侍郎自埃及运来者,盖摹本也。碑载文字,如弓矢几杖之属,皆各肖其真物之形式,此字生于画之元胎也。古文篆籀亦然;厥后日趋于简,绘事益精,书画始歧而为二。古人甚重造像,而画又造像之简易者也;造像盛于汉,而靡于六朝,巨者屹如山立,小者不盈一掬,砖石五金,多于恒河沙数,间有压胜之品,甚不雅观。
某斋屋只数楹,而一切造像,满坑满谷。是以龟狗贱种,杂于庄襟老带之间,诸佛菩萨,乃在合欢鞋杯之列;律以渎神之罪,当无可逭,怵以降眚之说,宜动于中,而主人悍然不顾,且日益富也。郎窑哥瓷,皆有纹片,而夹以彩画,甚亡谓也。万古斋有郎窑画螭之圆罐,宝铭斋有仿哥五彩之人物大瓶,皆无问津者。若彩地彩花,贵于相因相避:如粉红地者,花必天青;天青地者,花必茄紫。余见某斋有背壶式身扁而甚宽,两耳可以穿带,底圆而无足有横凸线一道、置诸几上不能稳也。一瓶,高可尺许,茄紫地绿叶白牡丹,天青四字料款,横于口际,盖康窑之御制者。
瓦器之别致而残缺者,使人可惜;玉器之完全而恶劣者,使人可嫌。世之君子,宁使人可惜,毋使人可嫌。山魈木客,狰狰可怖者也;蜰虫粪蛆,龌龊可憎者也;余所见古画标本多矣,有可怖之鬼怪,而无可憎之蜰蛆。
骨董家最重别致,一变而为俶诡,再变而为华贵;华贵不已,流于糜费,误入歧趋,遂成恶劣而不可救药矣。雅郑之辨,理本循环,清浊之殊,造于一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园蔬逾珍馐,瓦缶胜金玉,所谓别致者也。披萝带荔,吞刀吐火,俶诡之谓也。金题玉躞,威凤祥麟,华贵之说也。翠羽饰于屏幄,白玉镂为楹联,则糜费矣。珊人之面目皆红,玉女之眉发尽白,则恶劣矣。大抵山川人物,花鸟虫鱼,不写生于画师,而乞灵于珊玉,此恶劣所由自也。卧游代车马之劳,尺幅有千里之势,则写生之妙也。绫绢之寿,不如纸幅,纸幅之寿,不如瓷品;瓷品太脆,又娇于纸绢。素纸素绢,不如素瓷;纯色之釉,更仆难数,较之彩纸彩绢,其为优劣何啻霄垠。且瓶可插花,炉可焚香,杯壶尽斟酌之欢,盂合佐书画之兴,又非若纸绢二者,仅能张之粉壁,装潢卷册而已也。然而骚人墨客,矜为画师而耻为瓷工,寄托在笔墨之表,传神于阿堵之中,固非纸绢不足以发其奇也;纸绢之与瓷品,其能巍然并存,而不至偏废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中西画法迥异,故西人之重纸绢,远不逮于瓷品。晶玉之陋于瓷品,亦犹之锦绣之亚于纸绢也。以人物言之:纸绢瓷品而外,檀梨,木也,脂翠,玉也,浅雕者刻作陈设,花木即稍愈于透雕,搜空者谓之透雕。透雕者又颇逊于单个,即佛像一尊之谓。单个者不乏华贵之姿,而镶嵌譬如雕檀梨为山水,而别以玉人镶嵌其上。者实茹恶劣之毒。水晶羊脂,弗及檀梨紫铜之较为雅驯也,铜寿最久,而敷彩设色难,比瓷绢遂让一筹;至以珊瑚翠玉,雕为士女,则至恶极劣,莫之能医者矣!彼以刻工为能事者:刻士女不若刻樵牧,刻樵牧不若刻佛像,刻佛像不若刻鸟兽,刻鸟兽不若刻夔龙;盖夔龙颇仿古文,不棘于目也。蛟螭胜于龙凤,锦纹胜于蛟螭,花木胜于山水,鳞介胜于人物,此雕刻之大凡也。就瓷品而论:青花则取其沈静,五彩则喜其豪宕;士女之文秀,莫如甲士之尚武,亦各有所取材,难以限于方隅者也。几之四足,而琢为琴剑之式;树之花叶,而缀以珠石之珍;摹雅而愈形其俗,求华而适以得窘,此之谓恶劣!
双盛斋有青花康熙大棒锤瓶一对,颜色中常,惜下半开片,乃为西人所摈:一瓶画一翁一媪,絮絮对语,中间一儿极憨猛,奋袂挥拳,势将用武;其一瓶为仙翁履席渡海,则未能免俗也。又有雍正彩三星瓶一只,亦落套之甚者。
少时见一关壮缪像,神威凛凛,云是老莲经意之作。又尝见金冬心画达摩面壁像,面目衣褶,只一二笔钩就。罗两峰鬼趣图长卷,可丈五六尺,离奇诡怪,异想天开,均杰作也。
国老有乾隆彩大瓶,画钟馗嫁妹,卤簿皆以鬼。又有扁形双耳瓶,为禹锁无支祁,雍正彩之无款者,惜微有裂纹。
武昌张先生,以书法散文雄于世,著有濂亭文集;彦复所藏先生致武壮公手札数册,甚精。公奖掖伤寒畯,挥金百万;先生笺奏,多为门下士丐泉刀于幕府,故其文不载集中,其实委婉曲折,能使鄙夫袪吝,悭者解囊,而况于豪侠之士乎哉!为南菁书院募金一篇,尤可传也。先生赠余墨迹数事,已皆于庚子亡去。
近代官窑,莫非景德镇物产,而市人每以彩瓶之绿里绿底,干红即抹红。款识者,以论官窑客货,辄别其称谓曰九江瓷,可哂孰甚焉!瓷之绿里绿底,及黑边黄边者,皆取人憎厌,未能免俗者也。喇嘛庙中所出之先朝供品,式样花纹,亦颇嫌其俗,又多系绿里绿底者。
文竹以竹镶竹,夔龙古文,极称精致;文具瓶盎,所在多有,亦以乾隆贡品为最精。
乾隆贡品之折扇,有以薄片香质,横穿绢带,而可以取风者,并不著寸纸也。若雕牙为之,亦与香扇无异,而徒糜手工,更不适于用。
甓斋又见一瓷片,高四尺许,宽三分有二。画男女各一:男虽稍羸尫,而气象非常人;共披貂皮大兜风一件,乌靴盆底鞋,并皆波峭;各戴貂帽,其帽檐有牡丹一枝者,深目高鼻,微露诃子。玩其釉质,有似明瓷也。
甓斋于某俄员处,见康窑偶像,皆高三尺强,所谓风调雨顺四魔者也:一挟伞,一弹琵琶,一臂龙名花胡貂,不经之至。又韦驮执钢鞭瓷像,亦系康熙彩,皆某省垣关帝庙中物;俄员以万佛得之。闽省白衣庵中,有建窑瓷山一座,高几及丈。中立大士像,双趺尽赤,衣褶兜风,一白如雪;惟眉发及眼作墨色,唇亦涂朱耳。手捧朱红瓶,乃郎窑之绝鲜明者。又按剑神像一尊,一龟一蛇,出其座下,亦建窑也。余于乱前,在某都护家,见二榻,镶以康窑,所绘皆极荒诞鄙俚之小说;而彩色妍媚,画笔生动,紫檀雕镂龙凤之属,极为工致。又见某斋一床,红雕漆而镶嵌巨贝,摹拟水族,独角四翼,三足九尾,亦不经见也。甓斋见一横幅瓷片,高二尺许,宽及倍半。全用墨彩,颇称浓艳;古木千章,寒鸦万点,饶有尘外风致。上题雍正二年六月,仿李营丘画法,款署陶隐居制;又有朱篆二方,曰六山画隐,曰上陶之裔,不知为何许人也。颜君有乾隆款小碗,上画喜鹊二十只,亦墨彩也,妍丽无匹,又杂绘他色花木,较之慎德堂黄地群鹤饭碗,有聋昭之别。
土坯而发现金碧之光彩者,殆亦岁久使然。近出奇式甚夥,如碗有横柄,非圆非方,杯有两翼,既平且长;此外屋形塔形并猪鸭狗马肖生之像,均甚古拙,大抵塚中物居多。
一切器皿,皆谓之陈设。
余有积红无款盖碗,乾隆物也,以赠偕翁焉。穆老亦藏五具,颇相似。另一具似粉红,又似脂水,质地浅而花纹较深,色尚娇嫩;碗与盖各开四圆光,每圆光中,各画有欧罗巴人,惟系乾隆客货,画笔太粗耳。某斋有海棠式茶杯一对,紫地开光,亦画有泰西人也。
某斋大珠一枚,似鹿角之歧出;斋主人系内侍,谓乾隆时曾得大珠以冠顶,亦分两歧,巨者如拇,小者稍矮,宫中圣人命曰苍龙训子,盖教子升天之遗意也。纪文达五种笔记,谓此珠系葫芦式;斋主人乃亲眼所见者,果何说之从?
德宝斋有黄玉盖碗,苍润浑朴,的为乾隆贡品,紫檀座亦美致。黄玉一种,嘉道以后无佳者,物产之美,刀法之精,亦皆应运而兴者欤?
康窑抹红地之彩瓶,往往开有圆光,红既残褪,彩亦黯淡,而大腹贾宝之,辄挥霍数千金,亦未见其易于出售也。
唾沫星之所以异于水眼者,则以釉汁中所凝之水质,有无泡沫为别。
唾沫星之起沫者,其泡质中空,不含水汁,有似卵幕。即蛋膜也若水汁晕于四围,逼成无数圆形之小点,而星星不散者,则精华之所凝沍也;故水眼为旷代一遇之绝品。
窑变仿均,青紫交汇,如残烛之泪,涓涓下垂。
茶叶末,纹理之佳妙,有若乾音甘泥团之疏散于水中者,且其渐渐晕开,汇于底足,围绕周遭,直如鳝鱼腹皮之姿态流动,又于窑变外得少佳趣。
茶叶末,以滋润鲜明活泼三者为贵,反是则索然矣。
茶叶末,黄杂绿色,娇娆而不俗;艳于花,美如玉,范为瓶,最养目。
美术甚忌镶嵌,而镶嵌之美者,以姜千里髹漆螺甸为稀世珍品。他若乾隆檀匣小笔筒诸物,以蚌壳及旧珊瑚诸宝玉成之,手工坚致,材料优美,花鸟虫鱼,果品陈设,亦足称写生高手也。国老有插屏,嵌一松一鹦鹉:松则藤萝缠绕,披拂微飔,鹦鹉系巨贝琢就,晶光焕发,亦颇雅称名贵矣。
玉之质美色白而又完全无缺者,其于刻手之用刀也,大抵以浑朴为贵,而不以细致为工。
德珍斋一小酒杯,嘉庆六字抹红款,至无足贵,而式样绝佳,备赤金、茄紫、粉红、抹红、天青、蛋青、鹅黄、硬绿及赭墨诸色。余题其画曰:榴树下,有二鬼,一吹箫,一酌酒,醉钟馗,剑在手。金星玻璃,琢作文具,殊不为俗;英古斋有方印合,系玻璃上下各五片,而四周用银镶嵌,银线外露,则嫌其俗矣。某家有如意一只,片段至大,惜已裁为劣品。某斋有墨床一座,极浑成可玩。
大清门横额,系青金石琢成。青金石者,石质,蓝色,而间杂金星,以金星多者为贵;四品顶戴,每枚佳者值十金至四五十金不等。某家有砚一方,只当用以研朱;若以之发墨,远不如端歙石也。泰西爱恋之神,白石为像,倮立宫门外,或街市之中,玉臂云鬟,娟楚洁白;于是洋瓷瓶合,亦以有神像者为最贵重。而以杂绘丈夫身者,至为媟可憎;盖元顺天魔,江都殿壁,备诸丑态,蛮而不文。都城内外某某两大寺,凿石塑土,亡虑数百,且榜而题之曰得大自在,犹是天竺荒秽,教化未开之时代欤?乾窑瓷品,喜画碧睛棕发之人,楼台花木,参用界算,命曰洋彩。余于某斋,见洋彩瓷瓶一对,高仅及尺,各画白身神像一躯,斜卧于花褥之上,褥一蓝而一紫;紫者微仰,丰乳隆尻,如读西汉秘辛,纤隐呈露,神妙欲到秋毫颠矣;斋主人曰:此百年来仅见之奇品也!吾师谓,闻诸其师,此瓶系郎世宁所制,至为珍秘,然则所谓郎窑者,亦有彩绘,不尽大红纯色釉也。今以白衣苍狗之故,乃能得之,亦殊出意表,以君为当代鉴家,因不吝相视,欲以浓足下之眼福云。巴黎长方铜币,亦多作此态,且矗然立,又有傅翼者。
范铜为质,嵌以铜丝,制为花纹,中填色釉,厥为景泰蓝。范铜为质,不嵌铜丝,满浇釉汁,加以彩绘,厥为洋瓷。质系华瓷,笔法迥异,参用西算,有类界画,厥为洋彩。铜地而瓷画者,洋瓷也;瓷地而界画者,洋彩也。
茹古斋有墨玉小插屏,对径约三寸,而形正圆,雕工亦美,浑身无一点白痕,又颇晶润莹彻,价亦甚廉,以因循失之;此二十余年中所见墨玉,乃无有出其右者。
侯公有墨玉翠玉茶具各一,墨色浓润,无与比伦,值颇昂于旧坑之翠玉也。范老有翠玉小儿,蹲伏而昂首,长尺许,高可六寸,盛夏用以代枕,价数千金,未见其雅也,而西人购之。
国老有芙蓉石盖碗一对,亦乾隆贡品,乃极肖比霞也。又有带皮黄色之有芝麻花者白玉笔筒,质美而值贱,足与穆老之玉茄竞胜也。
道光窑,人物喜画无双谱,甚不见佳。
春永斋有粉彩大瓶,瓶颈画一女,抱琵琶而行,瓶身满录白香山琵琶行,亦道光窑也。又有康窑无款小瓶,作美人肩式,画一硬绿大蝴蝶,沙底螺纹十数道;许以百番佛,且不肯售。穆老有小瓶一对,似马蹄尊而项较细,各画豆彩绿螭,雍正双圈款。
康熙马蹄尊式之小瓶,两面各画巨蝠,厥状极蠢;蝠色有似釉里红,亦杂现绿点,虽有官窑六字款,而价值不高。
康熙官窑六字款之小罐,短项小口,只绿叶数片,釉里红花一两朵,价稍胜于马蹄尊式之小瓶也。马蹄尊有二种:一为瓶,一为盂。盂口巨,瓶项长;瓶价低,盂价昂;盂之画似小罐,亦较优于两蠢蝠也。
豇豆红之黯败如乳鼠皮者,指康熙太白尊扁荠扁盂而言积红之黯败似猪肝者,指康雍乾三朝盘碗花瓶而言虽有官窑六字款,而价亦甚低;若仿制之郎窑,果其颜色鲜艳,虽崭新皿物,值又颇昂。公舆卿台,本无种子,人贵自立,岂不信哉!是以道光彩画之殊绝者,且足与康窑比贵也。
历朝瓷画人物,其面目神采,大抵相同,缘当时画手,不过一二人,惜姓氏不传耳。至运笔不同,代有宗派,颜君老莲七芗之论,最为的确,余亦不敢掠其美也。
某一朝之玉器,其形式状态,亦略与某一朝之瓷器仿佛;德宝斋之黄玉盖碗,望而决为乾隆时代物,盖于其式样决定之也。
乾隆墩子式之三果彩碗,语其式样,则宽博敦厚:衡其画法,则整饬工致;论其采色,则鲜腴停匀;亦普通之佳品也。道光仿制,乃不差絫黍,非翻视款识,几莫能辨。嘉道之抹红地十六子彩碗,直追康窑,是以价值,亦不甚相悬。
新瓷式样,以仿旧为能事,而旧瓷式样,又以翻新出奇为尽态极妍;于是乎一代有一代之制度,一朝有一朝之精神。
顺治康雍三朝铜币,质薄而式博,乾隆初因之,嗣改为敦厚稍小之制度,俗谓之墩子钱。
乱前寓鞑子馆时,在春永斋购得小椅一对,背有圆式大理石,围嵌白铜,作两己相背形,其他制作仿古若夔龙纹者,惟浑成为能大雅;国老之夥周姓,特图其形以去,意且摹临专利,乃毁于围攻使馆之乱兵,佳制销沈,殊可惜也!
按此项乱兵:系武卫中军及降回董福祥之后军、刚毅之虎神营也。
北人呼鳖为忘八,因龟之无耻,而及其同类;色釉之有鳖裙,俗乃谓之忘八绿也。
余性阔疏无机械,且又习惯豪奓,而颇喜修饰,有惭吾宗仲举安事一室之语。乱后僦寓某胡同,食指甚众,屋宇湫隘而残破;房主人某者,系某某之族弟,谓余整理完美,且俾余得久居之,余因其兄也,信之而不疑,乃大兴土木,缋藻丹青,厅事内堂,满设檀梨坐卧具,蜀人凌逸帆员外万铭时相过从,辄诧曰:何罗列清疏,色色精美,而不见箱笼零星之堆积也,是何术以缩藏之欤?于是昔之上漏下湿者,至此焕然一新,旧观顿改,路人争异之。余曰:宰天下亦如是肉矣!俄而余迕一贵人,某倚兄势,且立驱余出,而尽没其所有;阳言于金吾,余理无所挠,特以僧慧死于是间,又去之惟恐不速。遂移家朵园,池台花石,奥如旷如,楼树参差,修廊往复,轩斋亭馆,殆十倍旧庐;余出其所藏,几榻桌椅,仅能容之,未见其不敷分布,逸帆乃益叹部署之精也。
旗锣牌伞,杂以刑具,是曰卤簿;聚一群鹑衣百结,鸠形鹄面之童丐,而蹒跚蹩躠于污街仄巷之中,亦极人世之垢敝蛮俗者矣。而有官癖者,端坐舆中,鼻架巨镜,以为威荣也;自诸天慧眼观之,特微生物耳,微生物之甚寒窘者耳。某家见一大棒锤瓶,康窑客货,双圈秋叶底,题大字二于瓶口曰嫁鼠,笔意颇肖苏也。鼠凡三十有一,皆茄彩而钩以青花,其青花夹紫之流亚欤?眼各填以墨,神情甚猥琐,且人立而行;四鼠扛绿色肩舆,顶络黑色丝网,四角垂璎,仪仗都丽;且有金银元宝数抬。较之钟馗嫁妹,弥复玩世不恭。
青花夹紫,盛于康窑,釉汁之最能耐久者也。或青云而紫龙,见前釉里蓝大瓶一则。或青干而紫花,或青爪而紫翎,或青字而紫印,贤臣颂之笔筒是也。此种紫釉,多夹绿点,直与釉里红无异。
喜报红旗,一堂和气。之二语者,大书深刻,张之密勿之地,盖柄政者之所居也。旧兵部有捷报处,岁开保举以为常,崇尚武功,由来旧矣。中国士夫,尊重科目,又有生俱来;现虽科举尽废,而进士翰林之色目犹举,而加诸留学生之身以为荣幸,盖世人脑筋中,印有此物,不易磨灭而散之也。安南久矣为墟,而甲科填其境内;朝鲜已设统监,而状元多于战马;斯与今之冲绳县民,犹有自夸为琉球紫巾官者,何以复异?岂不大可怜哉!国老有万历带盖彩罐一具,上画红旗报捷,旗式长方而红,状元走马如飞,扛旗者健步尾其后,神彩奕奕,吾华之现相如此;盖自汉唐以来,而已然矣。某斋有康窑彩盘,客货也,中画一人,面团团富家翁也,朱袍绿履,其圆如球,手捧金元宝以五十两重之银货铸为一物,翘其两边,名曰元宝,币制之最巨者。近日圆币盛行,而市间库中犹多有之。而嘻,题曰一团和气,亦索值五十两也。
少洲旧有石榴尊两具,大如斗,一郎窑,一粉定,皆殊珍也。
某斋见一粉定蒜头瓣,口敛腹巨,颈膊上画一雁孤飞,别无他物;余题其匣曰:孤雁瓶。宜以归北山瘿也。
甓斋见一康窑大凤尾瓶,上画沧江断峡,枯藤缠络群松上,景物幽绝;而有八十一猴,大小不一,走者,卧者,坐者,立者,跑者,倒悬者,滚地者,缘树者,食果者,相扑相抱为戏者,扳危石者,自崖上跌落者,母乳子于怀者,寂坐洞中者,自捉虱者,为他猴捉虱者,自上下下者,自下上上者,婉娈相亲昵者,喁喁似对语者,四猴共舁一巨猴者,执竿而舞者,千幻万态,五色十光,盖有莫可形容者矣。其尤奇者,山嘴一松,若飞龙之翔空际,十三猴各以爪握爪,如修绠之汲,下临巨浸,所谓饮水之猿,千臂相接者也。别有二猴,浴于深涧中,泼水互嬉;其一却立而竦顾,断绝攀跻,若从天空往来,亦诡矣哉!
远镜与电话,二者使吾华古人闻之,亦必以为妖术也;有思想而后有形式,而后有世界,理想所有者,必皆见诸实象,余言岂妄哉!某斋有明瓷大瓶,彩画封神榜之千里眼、顺风耳,何其与今世纪不谋而同符耶?又有康窑观音尊,彩画演义空城计,亦颇有神采。
乱前某邸得唐窑数片,云是籞内瓶破,若沟中红叶流出人间者;瓷作浅青色,质厚而粗,较之霜雪轻坚,扣如哀玉者,殊不侔也。
国老有均窑方礅一对,紫色亦美,而坯质泥松;印之旧说,洵不为诬。
宋紫最浓丽,至元世犹有秘色之称,然已婢学夫人,后此竟绝响矣。康红最嫣,超轶有明,雍窑亦颇能嗣音,乾隆以来,江河日下。故好紫者必推宋元,怡红者止于雍乾。
粉定至沈静,而边有三魔,一犯之则蹉跌矣:曰铜边,曰黑边,曰黄边。
某者以墨釉狻猊,求售百金,状如狮而首如羊,极有威猛;余给以二十番佛,辄持去。
郎窑之变绿者,惟盂独多,丑其词曰翻红,要亦大有不同:譬如盂绿而沿口泛红若线一圈者,边檐宽博,口径甚小,质多粗劣,盖乾嘉以后所制之劣品。若盂绿而中心泛红,乃窑变之奇特者。式如康窑之荸荠扁,釉汁精美而滋润,则国初佳皿,仅一见之,未宜漫加菲薄。其有苹果底而釉汁泛红者,亦足珍也。
某斋有苹果绿之苹果尊两对:一为细项小口者,苔点百数十;一为巨口者,苔衣成片,杂霞珠红釉中,至为隽永有味。
甓斋藏有苹果青大盘,直径可二尺,嫣红欲滴,绿点舒散,自成片段;盘外周遭苔点,较浓;款为大清康熙辛卯年制八字,真异宝也。
甓斋初至欧洲,访一女友,见其独坐楼上,支颐观书,旁有灰色巨獒,大如牛,睒目伸舌,及其鬓际,骇极而却退;释书问得故,始嫣然曰:真耶?鼓勇扪之,乃瓷质也,弹两指以扣焉,渊渊有钟磬之音。相将至上层,与适所见同,则其妹也,而狗则舒颈回顾,盖一极驯之真狗也。二女且与同牢云。
按西人重狗而轻佛,狗有主,主有税,至有以万金购一数寸之小狗者。又谓入其国而多无主之狗,其狗多食秽,其国度必低;嗟乎!人且无所得食,孰是狗而可以议加税乎?
在某处见小红瓶一对,奇彩眩眼,不敢仰视,殆郎窑也。
丁未二月十五日,余在润珍斋,得牟尼漆盒,系乾隆嵌品,高柳下两儿在草地蹴踘为戏。有山石四堆:二为寿山,一芙蓉石,一颇黎翠。一儿黄衣白裤,皆寿山石,一儿芙蓉石为衣,颇黎翠为裤,扬脚举袖,各有神态;面貌皆琢贝成之,眉黛唇朱,丰腴秀美,若孪生子也。僧慧长五儿彦回月余,乳婴同戏,宛在目前;曾几何时,而僧慧墓已宿草矣。僧慧殁于去春今日,死者长已矣,生者伤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