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原始艺术研究的新收获
——读刘锡诚《中国原始艺术》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美学热、文化人类学热、西方学术思潮热的潮起潮落,原始文化特别是原始艺术引起了文化界的广泛关注。曾几何时,文学寻根,原始、蛮荒、野性、强悍、怪诞、隐喻等等文化的原始形态和原始意蕴横扫文坛,最原始的成为最现代的;艺术溯源,野兽派对非洲木雕的重新发现,毕加索、高更、达利创作中的原始艺术因素,立体主义、纯粹主义、构成主义、超现实主义中的原始主义风靡一时,中国艺术在借鉴模仿西方艺术的同时,全面普及了艺术的原始思维和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国原始艺术研究走出了考古学的象牙之塔,引起了诸多学科学者的兴趣和参与,国外的各种理论与方法纷至沓来,一时间竟成显学。
原始艺术研究毕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对考古成果进行多学科研究自然有助于解开那一个个远古的艺术文化之谜;但是,史前艺术毕竟过于神秘和离我们过于久远,我们又很难得有精通多种学科的“多才多艺”的大学者,所以,热闹至今,尽管也有若干原始艺术研究著作问世,关于“中国原始艺术”这样一个专题的研究成果却千呼万唤才出来。这就是新近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刘锡诚先生的《中国原始艺术》。我以为这是一部立足考古成果,又超越考古学方法和视域的新作,是我国原始艺术研究的重要成果。刘先生本人精于文艺理论和鉴赏,这10余年来又广泛涉猎原始文化学、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人类学等。所以,他的艺术史感悟对研究对象的历史判断和审美判断,对聚讼纷坛的学术观点的评骘和选择,都显示出深厚的学养和深刻的学术目光,并使其著作具有以下突出的特点:
一、视野广阔,重点突出。我国原始艺术材料丰富,内涵深奥复杂,《中国原始艺术》将重点放在原始艺术的成熟与繁盛期——新石器时代,既评述研究有形的视觉艺术,如体饰、雕塑、岩画、绘画等;又细致辨析无形的听觉艺术,如诗歌、神话(原始的语言艺术是诉诸听觉、口口相传的)。全书12章,对人体装饰、陶器装饰、原始雕塑、史前巨石、玉雕艺术、原始岩画、原始绘画、原始舞蹈、原始诗歌、原始神话等分门别类地展开了研究,内容囊括了我国原始艺术最典型、最有影响的遗存和最新的重大考古发现,全面勾画出中国原始艺术各重要形态的源流和类型,并且适时地运用民族学比较和世界原始艺术比较,给予恰当的学术定位。比如体饰中的文身一节,既广泛介绍考古材料,从岩画、陶塑、彩陶、青铜器乃至数十种古文献中钩沉出大量文身事象和形象,又通过黎族、傣族、独龙族、高山族等民族的文身文化考察,深入探究了文身的文化背景、文身的历史根由、文身的操作与各种文纹,最后又考辨了文身的意义。这不但能让读者很好地理解考古材料的文身形象,又对文身艺术获得深入而全面的知识和认识,同时展示出中国文身艺术的独特性和丰富性:从几千年的考古实物起,历经数千年还不绝于史籍记载,直至当代仍存活于部分原始后进的民族生活中。这种原始艺术的连绵性、互证性,在世界原始艺术发展中是绝无仅有的。
另一方面,过去通常认为,著名的史前巨石艺术,中国是空白和或缺。刘著辟出一章特别评介我国的史前巨石建筑,不仅介绍了有关文献的珍贵记录,而且将有关的考古成果熔为一炉,展示了中国大石遗迹的独特形态,比较了中国巨石与外国巨石的同异。巨石研究并不自刘著始,但将这一文化现象纳人原始艺术研究的视野,在过去的有关著作中是少见的。我国巨石虽然其艺术成就不及复活节岛上的巨像和金字塔的辉煌,但也有自己独特的韵味,把它们排斥在原始艺术研究的视野之外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同样,原始诗歌与神话在那些拘囿于以原始造型艺术为原始艺术全部内容的传统原始艺术研究中,也是避而不谈的。事实上。原始时代是一个混沌的时代,不要说诗歌、舞蹈、音乐、神话乃至绘画是浑然一体的,就是宗教、艺术、巫术、生产、生活也是互相交织纠缠的。原始诗歌与神话与原始造型艺术密不可分,还因为它们在艺术思维、美学精神、宗教象征上具有共同的深度模式,诗歌是打开原始乐舞大门的钥匙,神话是破译原始美术秘密的解码,这已经为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所证明。我国学者对马王堆帛画的神话学破译就是成功的一例。所以,刘著从原始艺术的角度研究原始诗歌与神话,使他的研究更具包容性和涵盖面,增加了学术价值,更名副其实。
二、资料详备,不乏创见。刘著对复杂深奥、众说纷坛、莫衷一是的原始艺术遗存采取了博采众长的科学态度。对每一种原始艺术门类或者最著名的原始艺术遗存,刘著都详尽介绍其考古发掘情况,又将已有的研究成果和诸家学说悉数介绍,此中或加入自己的见解。或表示自己的倾向(通常这种倾向都能使读者发出英雄所见略同的会心)。在这方面,读者会发现,作者在著述中进行了辛勤的学术劳作,所述材料丰赡且具权威性,前辈学者中曾有广泛影响和颇有突破性、独创性的成果,大多都有涉猎,近年来考古界、文化界、学术界的新成果、新见解也少有遗漏。作者还持有一种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不强加于人,不妄作臧否,不一无己见。这使读者能够掌握艺术遗存的各种学术评价,了解其中已有的多角度的透视,有益于研究的深入与展开。作者的视野超越了考古学,又越过了艺术史的域限,把读者引领到文化综合的学术天地。而这,正是原始艺术研究最重要的方法论。所以,书中关于原始雕塑、原始玉雕艺术、陶器装饰艺术的研究都是令人信服的,其中还广泛触及原始艺术研究中的一些重大课题。如抽象与写实孰先孰后,巫术和宗教有无区别。图腾崇拜与图腾艺术,食人猎头与陶器造型,陶瓶陶壶与葫芦神话,生殖崇拜与艺术象征,原始艺术的功利、实用与审美的关系等等,极大地诱发读者的阅读和研究的兴趣。
三、案头田野,相得益彰。原始艺术研究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对研究者的学术实力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在当代学术发展中,天文学、地质学、古生物学、社会生物学、神经学、医学人类学、哲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学、心理学、发生学等众多新兴学科都在进入原始文化研究,学术理论空前活跃和多样,故步自封、视而不见无异于作茧自缚,加之最新的考古成果层出不穷,原始艺术研究者必须关注和学习新的科学理论和方法,同时,还要关注田野,深入田野。田野作业不仅是指最新的考古发掘,也指对旧有遗迹的实地观察和民族学、民俗学调查。本书作者在案头研究与田野作业也有很好的结合,使一些重点内容具有特别厚重的学术价值。比如关于岩画的研究,作者不仅全面搜集已有的资料和研究成果,比较诸说,而且深入岩画点实地考察,实地研究,提出了许多颇有新意的学术创见。作者以敏锐的审美判断在令人迷乱的岩画世界中选择出一批分布在各个岩画点中的重要画面进行分析,广泛借鉴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在全面描述我国岩画南北两大系统的分布和内容后,还逐一加以破译,又从岩画中反映的巫术思想,生殖岩画与生殖巫术,岩画与原始猎牧,岩画的题材与艺术特点等方面进行透视,其中又专题研究了岩画中最为神秘的人面像形象等;有点有面,有虚有实,有宏观有精微,有旧说亦有新创。
诚然,毕竟原始艺术离我们太遥远了,几乎可以说,关于原始艺术研究的任何一种解释、结论、学说都只能说是一种假说。这些原始艺术在原始时代究竟是怎样产生,起什么作用,人们如何运用或使用它们,我们不能够真实再现。刘著为我们提供了一家之言,介绍了众家所言,勉强乃至牵强之处恐怕也是在所难免。此外,中国原始艺术过于丰富难于穷尽以至于有所遗漏也是无可指责的,但是作为原始艺术重要一支的原始音乐,特别是又有石磐、骨笛、陶埙、陶鼓、陶铃等重要器物出土,似乎不应该被遗忘或被抛弃在原始艺术研究视野之外。
(刊于1999年第1期《民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