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王的智慧:十三位煊赫帝王
1.9.8 挟忧宾天

挟忧宾天

成吉思汗征战一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内平诸部,外克强敌。然而就在西征取得节节胜利,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个偶然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又一次改变战略部署,提前班师。

在西征的第五个年头,成吉思汗十九年(公元1224年),成吉思汗再次来到今乌兹别克斯坦南境、古代史国和吐火罗国之间的“ 东印度国铁门关”的时候,遇到一头“鹿身马尾绿色而独角”的怪兽。据说它会说人话,而且还对侍卫说:“汝君宜早回。”成吉思汗觉得非常惊奇,遂问他的信臣耶律楚材,楚材乘机劝说他戒杀无辜,他说:“此名角端,解四夷语,是恶杀之象。今大军征西已四年,上天恶杀,遣告陛下。愿承天心,宥此数国人命,实无疆之福。”据史料记载,确有名为角端的怪兽,说它“似猪,角在鼻上”,其角可制弓。

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时刻不离左右。他亲身经历了成吉思汗的每一次战斗,攻陷并摧毁了中亚的学术中心、东方和平之城——蒲华城,和中亚最大的城市、有人间乐园之称的花剌子模首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以及今属阿富汗的班勒纥、塔里寒山区、八里湾和今印度北部的范延堡;又目睹了这些昔日繁荣美丽的历史名城的毁灭,目睹了蒙古军队对居民和战俘的集体屠杀,成千上万乃至上百万手无寸铁的活生生的生命转瞬间变成僵尸,妇孺不免,鸡犬不留。他虽系契丹后裔,却没有承袭游牧民族所特有的民族性格和视掠夺、仇杀为常理的传统理念,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那些铁定的祖制族规;他对野蛮的掠夺与血腥的屠杀深恶痛绝,却无力撼动成吉思汗毁灭西域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无力制止蒙古军对西域人民的血腥屠杀。他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的看法和感受诉诸笔墨,以抒发郁闷与无奈的心情。在攻陷和毁灭撒马尔罕之后,他写道:“寂寞河中府,颓垣绕故城。”“市区半丘坟。”并用“西行万余里,谁谓乃良图”来表达他对西征这一历史行为的疑惑。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抓住这一契机,编撰出这个神话,劝成吉思汗戒妄杀,却无意中对成吉思汗产生强烈的震撼,从而改变了成吉思汗的战略部署和西征的历史进程,并且把他推向生命的终点。古代人笃信天命和鬼神,帝王自认为受命于天,他的无上权力是上天赐予的,因此成吉思汗完全相信耶律楚材的话,以为上天果真震怒,责怪他妄杀生灵,遂遣神兽示警,他怎敢逆天而行,因此断然决定中止西征,仓促班师,“大掠而还”。

成吉思汗晚年始终无法抹掉角端的阴影,无法忘却上天的告诫,他始终在疑虑甚至是在忧惧中度日,在极端矛盾中继续征战,直至生命的终点。数十年来金戈铁马东拼西杀,总是勇往直前无所顾忌,而今却心怀疑惧忐忑难安,一幕幕杀戮场面总是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袭击塔塔儿部,“杀蔑里真笑里徒,尽掳其辎重”;

与皇弟哈萨儿再伐乃蛮,“尽杀其诸将族众,积尸以为京观(把尸体堆成高丘,而后封土其上,谓之京观)”;

征西夏,“大掠人民及其骆驼而还”;

命木华黎“攻密州(今山东诸城一带),屠之”;

命木华黎“攻绛州(今山西新绛),拔其城,屠之”;

进兵怀来(属河北),遇金兵抵抗,“蒙古兵击败之,僵尸四十里”;

三路南伐,亲自率兵直逼中都,“尽驱其家属来攻,由是人无固志,故所至郡邑皆下,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羊畜牛马席卷而去,屋庐焚毁”;

攻陷蒲华城,屠杀三万余人,妇孺与子女全部沦为奴隶;

攻陷寻思干城,屠杀战俘与居民,原来十几万户的中亚最大城市只剩下四分之一;

攻陷忒耳迷城,将所有居民分配给士兵全部杀尽,妇孺不免,而且命令对一老妇剖腹取珠;

攻陷班勒纥,命士兵按分配屠杀所有居民,男女不分,老少不免;攻陷塔里寒寨,杀死所有俘虏,没有留下一个活人;

入印度北界,攻陷范延堡,屠灭所有战俘、居民和牲畜,不留一个活物;

术赤三兄弟血洗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对战俘和居民刀砍枪刺,屠杀数十百万人;

拖雷血洗马鲁,屠杀战俘和居民百万,一些妇女遭蹂躏;

拖雷血洗匿察兀儿,大屠杀持续十五天,将男、女、幼童之首级堆成三座人头塔;

……

一幕幕血腥场面像闪电般掠过成吉思汗的眼前,使他寝食难安。本来降服强敌,掠其子女金帛牲畜,男子充当奴隶,女子分配将士,攻城屠邑,这些都是不成文的祖制族规,是所有游牧民族共同遵循的准则,他征战一生从没想过有什么错,为了报仇而进行报复性的屠杀也是老祖宗惯用的手段,无可非议。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固有的准则、法规,居然会触犯天条,激起天怒,乃至于遣神兽示警,告诫妄杀。帝王受命于天,他又怎能置若罔闻?又怎能不惧天诛?成吉思汗陷入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而难以自解。

然而话又说回来,想要成吉思汗改弦更张,谈何容易,他怎能放弃征战?西域已基本平定,可以乘势收兵;而西夏和金、宋尚未降服,他又怎能就此终止亡金、灭宋和平定西夏的雄图霸业?数十年来恪守祖制族规,祖宗留下的种种成规定制,就像刀刻斧凿一样镂刻在他的心灵深处;从娘胎里带来,又经过数十年征战而铸就的性格与观念,也给他打下无法消除的烙印。年过花甲的他已经无法撼动这一思想观念上的铁律,而去执行别的什么法规?嗜酒如命的人想要戒酒,谈何容易,他宁肯抱着酒樽悄悄死去;嗜赌成瘾的人要想戒赌,也难如登天,到了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还不肯罢手,直至沿街乞讨饿死街头;嗜杀成性的人,除了十八罗汉,凡人很难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让成吉思汗放弃称霸世界的终级目标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他的思想观念又是如此顽固,他已经不可能改弦易辙放弃征战。因此他宁肯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在极端矛盾的情况下再次举起屠刀,杀向西夏。

西夏主居然胆敢蔑视他的权威,庇护他的仇人,而且竟敢拒绝派遣宗亲作为人质,因此他宁肯触犯天怒,也不容许区区弹丸之国如此肆无忌惮地冒渎天威,于是成吉思汗又一次御驾亲征。有了这些借口,他再次举起屠刀杀向西夏,似乎又有了响当当的理由,他终于又找到了内心的平衡。

成吉思汗挟横扫西域之余威,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西夏诸城,势如暴风骤雨,致使“西夏国主德旺惊悸而卒”,他被活活吓死了。第二年,“夏国主img57力屈出降”,西夏立国近二百年,至此灭亡。成吉思汗为些许仇恨所驱使,不顾“上天恶杀”的警戒,致使西夏人民复遭涂炭,白骨蔽野。尽管面对如此惨象,蒙古兵仍然大肆劫掠,“诸将多掠子女财帛”,奏凯而归。

自古帝王皆笃信天命,自认为受命于天,秉承上天的旨意而制御天下。那些明王圣主往往把讨伐无道,诛灭强敌,推翻旧王朝,夺取天下,视为秉承天心替天行道,进行所谓天讨或天诛。平时一遇灾变,也总是以为自己治国不力或举措失当,而遭致上天降罪责罚,赶忙设坛祭天,下诏罪己。对于信奉景教(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和萨满教,相信上帝和天神是主宰和拯救世界的蒙古族来说,他的领袖人物即使确信自己有雄霸天下的能力,并以此自豪自负,也不至于狂妄到敢于公然违背天意、逆天而行,又能始终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的地步。这种天命之说,无形中已经形成一种难以抗拒的威慑力量,对一切尚未完全丧失良知与理智的帝王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紧箍咒。成吉思汗既然无法放弃初衷而终止霸业,既然无法背弃祖训族规而终止杀戮,自然就必须默默地承受这种精神威慑,独自承受这种常人绝难承受的思想重负,因此他的忧虑与日俱增,与他的节节胜利同步增长,并且无情地啃啮着他健壮的躯体,使他提前到达了生命的终点。就在角端现身三年之后,在讨灭西夏后的第二个月,一代雄杰终于病死在六盘山萨里川行宫,带着亡金灭宋的夙志未遂的缺憾挟忧宾天,长眠在六盘山下。终年六十六岁。

临终前他方才想起,当初对不杀掠的承诺尚未下诏公诸天下,他不无歉意地对群臣说:“朕自去冬五星聚(金木水火土五星连珠)时已尝许不杀掠,遽忘下诏;今可布告中外,令彼行人亦知朕意。”虽然在完成一生中最后一次杀掠之后,方才想起当初不杀掠的承诺尚未公布,毕竟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此时此刻,才想“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乎?

在告别人间的最后时刻,成吉思汗还念念不忘灭金大业,他把业已考虑成熟的战略方案面授给他的子孙和追随者们,他据床悠悠地说:“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唐县在河北中部,邓县在河南西南),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走之必矣。”他至死不忘灭金,不忘征伐,不忘他的终极目标。他把亡金、灭宋称霸世界的遗愿留给他的子孙们,却永远带走了角端的阴影,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忧惧,不使它影响子孙们去实现他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