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兵变

四百年前隋文帝杨坚所面临的权力真空局面突然又呈现在赵匡胤面前：国无长君，幼儿临朝。王位唾手可得，他将如何面对？是像周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和霍光辅佐八岁的汉昭帝那样辅佐幼主呢，还是像杨坚那样从幼帝手里把皇位抢过来？赵匡胤选择了后者。毕竟他不是周恭帝的亲叔，也不是他的什么亲属，他和小皇帝非亲非故，没必要效周公之法。他也不是柴氏的奴仆，不必取霍光之道，为主人的后代鞠躬尽瘁。周世宗的功德尚不足以使他的臣僚们为他舍生忘死地捍卫他的天下。赵匡胤对周世宗的报恩之心，也不足以抵御至尊极权的诱惑，尚不足以使他放弃眼前这千载难逢的契机，而只能使他在夺取柴氏天下时手下留情，采取格外宽和的方式，善待恩主的后人。他在认真思索，想探求一种有别于先驱们的禅代模式的更为可行的方式——一种不至于伤及周世宗后人的方式。

在赵匡胤谋取皇位的同时，文武群臣在此政局动荡和后周朝廷风雨飘摇的危难关头，也都在考虑各自的前途，谋求新的靠山。周氏立国仅仅十年，没有多少功德留于人间，周太祖靠兵变从后汉少主手里夺得政权，就传统道德规范而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周世宗为实现中国统一确实付出了毕生的心血，也取得显著成效，但他的努力并未大成。周世宗在位仅六年，他的功德还不足以拴住人心，使人为了辅保他的后人甘愿豁出身家性命。于是四百年前周宣帝暴死幼主临朝，郑译、刘昉等人拥立杨坚的一幕又出现在后周末年。

赵匡胤的部属“掌书记”赵普和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等亲信选择了智勇双全、位高权重又颇有人望的赵匡胤。他们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以及对赵匡胤的为人处世与心理动态的了解，制订了拥立的策略与实施方案，以十年前郭威通过澶州兵变代汉称帝的历史事件为蓝本，要用兵变的方式夺取政权。经过整整半年的精心策划和缜密安排，他们成功地导演了一出历史名剧——陈桥兵变。君臣之心相通，达成默契，于是一方紧锣密鼓积极筹备，一方装聋作哑佯装并不知情，稳坐钓鱼台，听任追随者们将自己推上至尊的宝座。

十四年前，后汉高祖刘知远乘契丹灭晋之机称帝立国，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年他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十八岁的刘承祐继位。刘承祐少不更事，屡屡举措失当，他的无知行径遭到顾命大臣的制止，他心中怨恨。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在佞臣的挑唆下大开杀戒，捏造罪名杀了两个顾命大臣——宰相苏逢吉和杨邠及其亲属党羽，而且还不解恨，又杀另一个顾命大臣郭威在京的家属，“婴孺无免者”，接着又遣密使前往邺都（今河北大名）诛杀郭威。郭威被逼率师南行，他要“诣阙请罪”，向朝廷讨个说法。隐帝刘承祐不听劝阻，出兵拒战，不幸兵败，为乱兵所杀。太后遂立高祖之孙刘赟为帝。当时恰巧镇州（今河北正定）、邢州（今邢台）驰奏契丹入寇，太后遂命郭威率师北上御敌。郭威率师至澶州（今河南濮阳）时，有将士数千人高声呼喊：“天子须得侍中自为之”，又有人扯裂黄旗给郭威披上，算是黄袍加身，而后把他扶上马背，拥兵南行。太后被迫废刘赟为湘阴公，请郭威即皇帝位。当月郭威杀湘阴公。

十年前的澶州兵变把郭威推上皇帝宝座；十年后赵匡胤的追随者依样画葫芦，导演了陈桥兵变，将他推上皇帝宝座。不同的是，前者是自发行为，后者则是蓄谋已久。赵匡胤之弟赵匡义与赵普、石守信等人经过半年的密谋策划和精心准备，根据当时的军事形势谎报军情，密令“镇、定二州驰奏辽师南下，与北汉合兵”南寇。临朝摄政的周太后和顾命大臣们果然中计。正在庆祝正旦（春节）的执政者们一听辽师南寇，一时慌了手脚，未及仔细斟酌，随即命主抓征伐的禁军统帅赵匡胤率师北征。一切全在预谋之中。

赵匡胤率师北行，当天行军至数十里外的陈桥驿（今河南封丘东南)宿营。当晚赵匡义作了部署，并告诫诸将说：“严饬军士，不令剽掠。”以确保都城人心安定，并许诺“共保富贵”。半年来，少主临朝的局面使将士们心头蒙上阴影，一听要拥立赵匡胤，他们都从心里拥护，于是顶盔挂甲，手持兵刃环列待旦。第二天凌晨，赵匡胤还在大帐中“醉卧”，诸将叩门声称：“愿策太尉为天子。”接着不由分说，即把事先准备好的黄袍给他披上，然后“罗拜呼万岁，掖乘马南行”。赵匡胤一推而就，坦然受之。他不假思索地问诸将：“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众人表示：唯命是从。他又提出条件，要与将士们约法三章，他说：“太后、主上吾北面事之，朝廷大臣皆我之比肩，汝等不得惊犯宫阙、侵凌朝贵及犯府库。”众人一一应诺之后，引兵南行，整队入城。

当时朝廷对此一无所知。君臣们早朝，宰相范质和王溥听说发生如此惊天巨变，大惊失色，痛悔莫及。范质抓住王溥的手道：“仓促遣将，我辈之罪也。”王溥的手被掐得几乎出血，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忠于周室的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急忙狂奔回府，准备率众抵抗，却路遇作为前锋的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遂被击杀。

赵匡胤在诸将簇拥下黄袍加身，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他当然喜不自胜。但直至如今，他依然无法忘却周世宗的厚恩，始终抹不掉内心的不安，驱不散心头的阴影。面对昔日比肩事周的同僚们，他无法抑制愧疚之情，禁不住呜咽流涕道：“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至于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出现如此窘迫难堪的局面，新旧臣僚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遂陷入了僵局。还是他身边的忠诚卫士都虞侯罗瓌脑筋转得快，他赶忙站出来解围，按剑厉声喝道：“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范质等人不知所措。但事已至此，谁有回天之力？王溥应变较快，他见木已成舟，无法挽回，遂带了个头，首先降阶倒身下拜，范质也只好跟着下拜。两个顾命大臣、宰相首肯，就等于一锤定音，于是“遂请匡胤诣崇元殿行禅代礼”。少顷，宣读周帝禅位诏书：“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逮事世宗，功高德懋，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敬畏天命。”小皇帝表示要应天顺民，效法尧舜之禅，把皇位“让”给有“上圣之姿”“功高德懋”的赵匡胤。

赵匡胤头顶皇冠、身着龙袍，在宰相搀扶下登上崇元殿即皇帝位，接受文武群臣的朝拜。降封周帝为郑王。赵匡胤曾在宋州任节度使，故定国号为宋。

赵匡胤终于当上了皇帝，此时此刻的他，心情有说不出的舒畅和振奋，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刚才面对周室旧臣时的尴尬局面与愧疚之情已经一扫而光，成为过往烟云。他当时呜咽涕泣并非是在做戏，而是他内心复杂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时也勾画出他的人格与情操、志向与情怀。两行热泪，表达了他自觉有负世宗厚恩，深感愧疚的复杂情感；几句饰词，遮掩了他惭见故人、愧对同列的难堪心情。动情的泪，已经宣泄出被压抑的满腔羞涩之情，永远送走了对先朝的恩恩怨怨；愧疚之辞，也倾吐出郁积心头的症结，使他如释重负，备感欣畅。正是这两行动情的泪，方才保住了柴氏一脉，世宗的后人才不至于步其先朝同类之后尘，免遭杀身之祸，而得以永葆爵禄富贵，求得善终。周恭帝禅位十三年后死于房陵（今湖北房县）。也正是那句愧疚之辞，使得周世宗的重臣们得以保全身家性命。

宋太祖如此善待被迫禅位的小皇帝，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所有十二个禅代君王中，他是唯一一个不杀害被取代的君王的有道之君。这不仅说明他是一个注重恩义知恩图报的人，而且反映出他宽阔的胸怀和高度的自信。宋太祖总算回报了周世宗的知遇之恩，从此心安理得、义无反顾地踏上他的帝王之路，在安邦治国、一统华夏的伟业中大展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