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

武则天一生壮烈，以女子登极，前无古人，何等辉煌，何等霸道，可到头来却不得不忍受乱臣贼子的欺凌，被迫逊位。虽心有不甘，然而她博通经史，又饱经沧桑，深悟自古枯荣有序、兴衰难违之哲理，故而也未过分伤怀。何况已年过八旬，又有病魔缠身，业已油尽灯枯，行将就木，风烛残年何苦与小辈们争一日之短长，自寻烦恼，何不借此退隐之机，颐养天年。思想至此，她那颗愤激之心便逐渐平复下来。她一生都在逆水行舟，在逆境中寻梦，在逆境中举旗造反，大闹革命，在逆境中创造奇迹，打造辉煌，她相信也一定能在逆境中安度晚年。她要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平静下来之后，她躺在卧榻上，静静地追溯那些流金岁月，往事一幕一幕掠过眼前：夺后之路血雨腥风，迫于无奈，不得不用亲生骨肉的幼小性命去换取皇后的桂冠，又不得不用妒妇的血来祭奠爱女的亡灵；帝王之旅更是充满风雨雷霆，略施小计，太宗的股肱重臣长孙无忌等顽固分子相继伏法，遂使“政归中宫”；撒下情网，轻而易举地摧毁了高宗欲求自奋的雄心壮志，使“天子拱手”，而得以“二圣”垂帘；高宗死后，挥动“尚方之剑”，昏庸的劣子落马，扬州之叛乱平息，唐室遗老、李氏宗亲相继伏诛……几十年奋斗不息，终于迎来一生中最最辉煌的一刻——摘去凤冠，穿上龙袍，手握极权，傲睨八垓，开辟了女子登极的历史新纪元。这是逆转乾坤、颠倒阴阳的历史壮举，是毕生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的顶峰，是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庄严时刻，是自己最感自豪的呕心之作。

思想至此，武后完全被一种成就感所占据，久久沉浸于美妙的回忆之中而不能自已，完全忘记逼宫所带给她的屈辱与创伤，忘记病魔带给她的痛楚。她心驰神往，满怀豪情，仿佛登上世界屋脊，站在珠峰之巅，任由朔风扑面，寒潮袭体，却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她俯瞰三山五岳巍巍，千流百川滚滚，远眺北漠，傲睨西海，如今俱在大周版图之内。女主临朝，照样存恤四海，安抚黎庶，照样四夷拱手，八方宾服。疆域之广，前代之所不及，秦皇、汉武亦当为之汗颜，贞观之盛也未曾如此辉煌，粉黛何逊须眉？大周王朝凝聚着她毕生的心血，是自己智慧的结晶，是一代雄杰的天才之作，虽然最后不得不又拱手奉还，但这是男权社会中女人的无奈与悲哀，只是传统的胜利，绝不是天才的无能。

往事如烟，一缕一缕掠过眼前；逝水流年，一浪一浪卷走了八十二个寒暑。武后完全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她为辉煌所陶醉，但也为杀生而惆怅。虽说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但毕竟杀戮太重；虽然对长孙无忌、裴炎等人的旧案前不久已作过妥善处理，业已下诏：“追复长孙无忌官爵，陪葬昭陵” “自文明以来得罪者，非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者，咸赦免除之。”只剩下王、萧二族以及褚遂良等尚未处置。如今既已时过境迁，成为历史，就应当对这些历史旧案作好善后处理。政治家始终都要保持政治家的风范，无论何时何地，所挥出的都应当是大手笔。垂暮之人颇有反思，人之将死，常有善念，于是慨然命笔，写下遗制：“附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后事安排完毕，一代女杰在安谧中悄然长逝。武则天逊位十个月后，于公元705年在上阳宫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中宗不计前愆，依然恪守人子之道，拒纳群臣“于乾陵之旁更择吉地为陵”的建议，坚持遵照武后“归陵”的遗旨，将她与高宗合葬于乾陵。武则天有幸只见诸武重振威风再握重权，不见他们的败亡灭族。

一代女杰与世长辞，永远带走了她的武周王朝，却为后世留下了千古不灭的辉煌，以及诽谤与颂扬并存的无休止的争辩。以封建纲常理念为准绳的刀笔史臣，以及笃信“牝鸡司晨，唯家之索”与“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等教义的卫道者们，极口诬蔑武则天代唐称帝是“女子乘时得势，亦足以坐制群生之命，肆行不义之威”，却对隋文帝翁夺婿国之后又诛杀年仅九岁的北周静帝不置一词，反而说此举“乃非止人谋，抑亦天之所赞也”。他们与骆宾王攻击武则天为“龙漦帝后，秽乱春宫”的谤词如出一辙，说她是“龙漦易貌，秽亵皇居”。他们不遗余力地谴责武后扼杀亲女虐杀后妃：“振喉绝襁褓之儿，俎醢碎椒涂（后妃）之骨，其不道也甚矣。”并且禁不住发出慨叹：“浩浩苍穹，缘何生此妖魅？”而对汉高祖以卑劣残忍的手段俎醢功臣，却别有一番评论，说韩信等人谋反该死，该杀，“天下已定，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史家偏执，何其顽劣至此！

坐落在西安西北一百多里处的乾陵，至今还残留着一座武则天的“无字碑”，上面无有文字，空白的一块石碑迎风伫立，为武则天传奇的一生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自古帝王墓葬必于坟前立碑，镌石以记述生平，颂扬功德。乾陵一抔之土掩埋着两代风流，一穴二帝、一墓两朝，已是中外之仅见，空碑无文，更是今古奇观。

“无字碑”究竟系谁所立？其用心何在？一千多年过去，至今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使它成为又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千古之谜。然而尽管至今仍未找到任何佐证，却也不难推测其原委，理解个中实情。

许多人认为“无字碑”是遵照武则天的遗愿而立的，这恐怕不大可能，她的“遗制”中并未提及。如果是口头传命，史官会有记载，这不是什么宫廷丑事，没必要隐瞒。后世所立？就更不可能了，哪个帝王墓前无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主张为她开坟并墓的中宗李显。

武则天死后，中宗坚持令她与高宗合葬，于是开坟凿墓，大兴土木重新改建，历时半载方才合葬乾陵。中宗既然主张合葬，墓前立碑自然也是他的旨意。然而鉴于武后的特殊身份和特殊经历，镂刻碑铭颂扬功德所遇到的难题，不亚于当初武后之立嗣。武则天一生曲折离奇，先充太宗后宫，后为高宗皇后，继而废子临朝，易唐为周，称帝而治，最后儿子逼宫，天下再度易姓，亡周复唐。武则天的成功即是李唐的倾覆，她的衰败又是李唐的匡复，由此一碑之铭，必然要镂刻出两朝兴衰，记叙着父母功过。颂其功，则贬其父；叙其败，则伤其母。即便是只记述生平，亦将是父母两伤，祖孙俱损。中宗仁孝，断不愿为。欲求两全，唯有以空碑面世，任由后人评说。

经历了一千三百年的风霜雨雪，无字碑依然伫立墓前。如今有字无字已无关紧要，在芸芸众生心目中，武则天的是非功过已逐渐明朗，当公正明直的人们彻底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拂去思想上纲常理念的尘埃之后，自然会还给她一个公道，给她一个公正的评价。她既有功，亦有过！中国历史上，哪个帝王无过？然而公正而论，当为她树立起一座丰碑，铭刻上这样的碑文：

素手移唐鼎，
铁腕拨乾坤。
粉黛登宸极，
千古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