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抉择

帝王传位是关系到王朝兴衰成败的重大问题，因此在位帝王都非常重视，特别是开基立业的君主格外重视，善择后嗣是他们晚年着重考虑的头等大事。武后称帝不久即开始考虑她的接班人，她年近古稀，刻不容缓。然而她所遇到的这个问题，是她称帝以后所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这使她长期处于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始终犹豫不决。

武后共有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已死，次子李贤已废，后来也死了，剩下被废的三子庐陵王李显和幼子皇嗣李旦，她都很不满意。李显昏庸，李旦懦弱，都不堪承嗣。况且她长期以来诛杀李氏宗族，和李姓皇族已经处于敌对状态，因此思想上和他们也格格不入，她从心里不愿传位给他们。尤其是她夺取的是李氏天下，如果传位给他们，岂不是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把千辛万苦夺得的天下又拱手奉还李氏。但如果坚持传统的同姓相传，就只能传位诸武。她和他们长期共患难，在革命斗争中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从感情上她愿意让他们继承她的事业，然而姑侄相传亦无先例。

传子则异姓，同姓则传姑侄，这是作为女皇帝绝对无法两全，而又无法回避的实际问题，也是男权社会中女人的悲哀。在男权社会中，武则天凭借智慧和胆略，能够成功夺取政权，建立起自己的武周王朝，但却无法满意地解决皇位的继承问题。史无前例的女皇帝完成了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却遇到了史无前例的大难题，因此她长时间彳亍于这两种抉择之间，煞费苦心却始终难以决断，从而陷入尖锐的矛盾之中。武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行为，反映了这种激烈的矛盾冲突。诸武的党羽请立武氏，李唐的拥戴者私谒皇嗣，她都处以极刑，貌似公允，不偏不倚，却无法掩饰内心的这种尖锐矛盾。尽管如此，武后在感情上显然倾向武氏，这是人所共知的。看到武后内心的天平倾向诸武，擅于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王庆之，在武承嗣和凤阁舍人张嘉福的指使下，率数百人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武后诘问道：“皇嗣我子，奈何废之？”他振振有词地回答：“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武后正因难以取舍而心焦，听了这样露骨的溜须拍马的话，很不舒服，很反感，遂命人把他打发走。可是这个死皮赖脸的王庆之却“伏地泣请”，死活不去。武后对这种死缠烂打的人非常厌恶，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给了他一张盖有印章的纸条，告诉他：“想见我，以此示门者。”愚蠢的王庆之利欲熏心，丝毫也没有猜透武后的心思，也没有看清她此时的厌烦情绪已经快达到极限，还想用软磨硬泡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他拿着纸条死皮赖脸地一再求见，终于惹恼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女皇帝，她命凤阁侍郎李昭德“赐杖”。李昭德当然理解“赐杖”二字的含义，他心向李氏，遂将王庆之拖出殿门，当众宣布罪状说：“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命卫士往死里狠狠地打。可怜这只不识时务的走狗，幻想像傅游艺那样求得封赏，但结果半根骨头也没捞到，反而被打得“耳目皆出血”，最后被打死在殿门外。武后虽处决了王庆之，但对于反对王庆之的两个宰相岑长倩和格辅元，亦听任诸武和酷吏将他们诬陷迫害至死，同时对偷偷跑去探望李旦的尚方监裴匪躬与内常侍范云仙，也以“私谒皇嗣”之罪处斩。此时的武后，思想上的矛盾冲突达到了顶峰。

很明显，武后立嗣未决，但却偏向诸武，其心迹昭然若揭。朝臣也因此分成两派，都积极地进行活动。李昭德杖杀王庆之后乘势劝说武后：“陛下身有天下，当传之子孙，为万代业，岂得以侄为嗣乎！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且陛下受天皇（高宗）顾讬，若以天下与承嗣，则天皇不血食（受后人祭祀）矣。”武后颇以为然，有些心动。

狄仁杰也从帝业传承出发晓之以理，他说若传位李氏，则“文皇帝（唐太宗）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以二子托付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并非天意”。接着又从母子天性入手动之以情，他说：“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代后可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附姑于庙。”他的说词与李昭德雷同，只是由于私人关系和身份不同，他的话更有分量，武后深以为然，心中的天平开始倾向李氏。虽然如此，她意犹未决，遂以李的惯用说辞推托道：“此朕家事，卿勿预知。”狄仁杰见武后已有立子之意，遂乘机又进忠言说：“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备位宰相，岂得不预知乎！”其他大臣也竞相劝说，武后心中的症结开始化解，冰山开始融化。过了几天，武后夜得一梦，不解其意，她问狄仁杰：“朕梦大鹦鹉两翅皆折，何也？”狄仁杰听了大喜，遂为她拆梦：“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说“鹉”就是武，是她的姓，两翅象征二子，如起用二子，则两翅将折而复振。自古帝王笃信天命，武后以为有仙人托梦，为她指点迷津，于是立子之意乃决。

武三思和武承嗣也都使出浑身解数，四出活动，屡次派遣说客进说武后，但他们唯一的说辞只是“同姓”二字，他们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可是只能枉费心机。武后决定立子以后，武承嗣由于想当皇太子之心太切，见立嗣无望，大感失落，万念俱灰，怏怏不乐，不久抑郁而死。

武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犹豫之后，终于作出抉择。当初中宗李显被废为庐陵王而立李旦为帝，武后称帝之后，李旦降封为皇嗣，是名义上的储君，因此理应传位李旦。但李旦让贤，坚持将皇位让与哥哥李显，于是武后遂“立庐陵王为皇太子”，李旦封相王。

武后既立子为嗣，却依然情系诸武。她认定身后李氏和诸武绝难相容，必有纷争，而且结果肯定不利于诸武，因此事先作出安排，欲为诸武寻求一条万全之路。知子莫如母，她深知二子的品行与为人，因此“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为誓文，告天地于明堂，铭之铁券，藏之史馆”。她命立铁券誓书，要他们“和平共处”。她的这一决策并不高明，而且有些笨拙，但却很切合实际，虽不能确保诸武一生平安，但也使他们得以苟延数年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