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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智慧:十三位煊赫帝王
1.6.13 投杼之惑

投杼之惑

玄武门之变落下帷幕,李渊召李世民入内处理善后。此时此刻的李世民并未感受到大功告成时所应有的那种喜悦,以及预感到即将登上皇位时的那种满足,相反却心情沉重。他被逼上悬崖,不得已而反戈一击,行周公之法,诛兄屠弟,上不逆天,下不悖理,然而毕竟是萁豆相煎,自残手足,他不是杨广,诛兄弟如屠猪狗,也不是胡亥,杀兄妹如刈杂草,他是一代仁君明主,尽管兄弟已成仇敌,有千百个该杀的理由,但是大义灭亲之后思想上还是难以平复,一时尚不能跳出情感的旋涡。他跪到父亲膝前,李渊用宽大的手掌抚摩他的头颈和肩背,缓缓而不无歉疚地说:“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闻听此言,一股不可遏制的真情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狂涌而出,李世民像一个离失的孤儿几经周折之后又回到父母身旁,情不自禁地扑到父亲怀里号啕痛哭,任由积压多年的委屈与无奈尽情地宣泄出来。时值晚夏盛暑,“世民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李渊年逾花甲,饱经风霜,老于世故,虽暮年丧子正在承受着人生最最强烈悲痛的煎熬,他还是忍住了眼泪不至于夺眶而出。他好像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血的事实似乎使他有所感悟,遂用投杼之惑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只是以此来为自己开脱。

曾参(即曾子)是有名的孝子,曾母对儿子的品德和为人也深信不疑,尽管如此,在谣传迭至的时候,她还是对儿子产生了怀疑。有同名同姓的曾参杀人,邻里不详内情,跑来告诉她说:“曾参杀人。”她不信,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杀人,于是从容织布如常。第二个人又来告诉她说:“曾参杀人。”她还是不信,但已开始犯疑。第三个人又来告诉她,她不得不信了,于是“投杼(梭子)下机,逾墙而走。”虽然李世民之贤可比曾参,而李渊对世民的信任与感情远不及曾母,曾母尚且受惑,李渊又怎能不受惑信谗呢?但是李渊并未真正认识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而致以兵戎相见,并非仅仅是因为他受惑信谗那么简单,不是“投杼之惑”四个字所能概括得了的,或者只是因为他不愿承认这是他的心魔为患所致。正是那个躲在他内心深处阴暗角落里的魔鬼,始终在左右着他对李世民的感情和信任,促使他受惑信谗。

就世俗人情而论,作为父亲,总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使家业更加兴旺发达;但作为帝王,特别是那些寡能鲜德的帝王,他们不但妒忌元勋宿将的战功,也心忌自己儿子的才能与成就。隋文帝见太子杨勇冬至张乐受贺,百官相率朝贺东宫,大为光火而明令禁止。其实杨勇只是庸懦无能之辈,他头上也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微弱的萤豆之光而已,即便如此,这位君父也无法容忍。而李渊不得不面对的是李世民头顶上那个巨大而熠熠生辉的光环,在这个光环面前,他又怎能不感受到黯然失色,相形见绌呢?李世民的超人才智与盖世功勋有目共睹,李渊遂一再许诺要立他为太子,但他又没有古圣先贤们那样的胸襟与贤明,故又一再背弃其承诺。在他的思想深处存在着两种自相矛盾的想法,遂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言行举措,太原起兵时他就许诺过世民,要立他为太子,到长安以后,在诸将的请求下,他又表示同意,但称帝之后却改变了主意,立长子建成为皇太子,而且在谗言谮语的离间下改变主意,甚至萌动杀机。

后来建成一党为了除掉世民私下招募骁勇入卫东宫,并暗中派遣亲信杨文干招兵待命,想乘世民随李渊驾临离宫时,命杨文干举兵内外相应诛杀世民,阴谋败露之后,杨文干举兵反,李渊大怒要处罚建成,并命世民率兵平叛。这时他再次许诺立李世民为太子,还说他不能像隋文帝那样自诛其子,说他之所以封建成为蜀王,就是考虑到蜀兵脆弱,将来如果建成能俯首听命就成全他,如不能,你整治他也就容易些。然而他经不住元吉、妃嫔与死党们的轮番软语求情,又改变了主意,抓几个替罪羊顶罪了事,他对李世民的许诺也再次告吹。

建成一党从李渊反反复复的态度中看穿了他不可告人的心迹,于是充分利用他的弱点大肆造谣中伤。李渊的宠妃无中生有地诬陷世民说“秦王侵夺父田”,李渊大怒说,我的手敕难道不如你的教(太子与诸王下达的文书称为教);宠妃诬告李世民手下欺凌她娘家,他怒不可遏地说 “我妃嫔家犹为你左右所欺凌,何况小民乎”;听到“陛下万岁之后妾母子必不为秦王所容”的哭诉时,他也担心起来,从此取消废立之念;听到世民竟然说自己“自有天命,当为天下主”时,他又信以为真,当众呵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何太急?”

李渊对世民的猜忌与恶感在不断升温,建成一伙的阴谋也在不断升级,建成痛下杀手设宴投毒,使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李渊装聋作哑,并不降罪,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秦王素来不能饮酒,自今以后不要再让他夜饮了;元吉请杀世民,他不予谴责,反而表示“罪状未著”,不能下手;等等。一件件一桩桩,岂是寥寥一句“几有投杼之惑”就能掩饰得了。他没有勇气向儿子敞开心扉,只能用曾母误信谣传的典故来为自己开脱,以求得一点内心的宽慰;他无法面对面前这个备受委屈险些死于非命的儿子,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这种极端复杂矛盾的心情,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李世民呆呆地望着老父,才短短的一两个时辰,父亲又衰老了许多,满脸颓丧和茫然,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风采。父亲老矣,花甲之年突遭惨变,暮年丧子,人生之大悲,情何以堪?老父正在忍耐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的煎熬,虽然咎由自取,却不忍雪上加霜,复戳其创。人之发肤身躯受之父母,养育之恩,恩重如山,舐犊之情,情深似海,他没有理由再责怪眼前这位垂暮的老人,更没有理由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他同情、可怜眼前白发苍苍的老父,他要用亲情来抚慰这颗伤痕累累的心,用眼泪去熨帖他那血迹斑斑的伤口。他长跪不起,涕泣失声,承哀膝下。他深明人子之道,始终不亡圣训,人事父母,应当“生事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