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之死
李密出身公侯世家,是将门之后,其祖李衍为北周邢国公,父李宽骁勇善战,自周至隋皆为名将,官至柱国,封蒲山郡公。李密颇通经史,尤好兵法,出口成诵,又多谋略,才兼文武,想于乱世建一番功业。隋炀帝初封他为亲卫大都督,他觉得官非所好,遂称疾而归。他与杨玄感(杨素之子)为刎颈之交,炀帝九年杨玄感举兵叛乱之后,在黎阳召李密为谋主,他为杨玄感出了上、中、下三计。上计:乘炀帝亲征高丽之机,“长驱入蓟,直扼其喉,断其归路”,不过旬日,可不战而擒也;中计:西取长安,据险而守,然后徐图进取;下计:以精锐袭取东都而号令四方,但城坚难以攻克,一旦勤王之师四面而至,胜负难料。杨玄感认为上计路远费时,中计路途更远,都不采纳,考虑到隋之百官家属都在东都,先取东都足以动其心,况且东都与黎阳近在咫尺,不先攻拔何以示天下以威?因此他对李密说:“公之下计乃上策也。”遂弃上、中二策,决定先取东都。
杨玄感初战告捷,又连克州县,很快攻克东都,得到四方响应,声势浩大,遂以为大功垂成,他忘记李密“胜负难料”的预测和警告,沾沾自喜。他将降官韦福嗣视为腹心,言听计从。其实韦福嗣怕大事不成而取观望态度,出谋划策皆持两端,脚踏两只船,做抽身的准备。李密看出他的用心,劝玄感杀他。杨玄感不以为然,拒不纳。李密从杨玄感的所作所为断定,他的事业必败无疑,忧心忡忡私下对亲近说:“楚公(杨玄感袭爵楚国公)好反而不欲胜,吾辈将为虏矣!”不出李密之所料,果然援兵四面而至,杨玄感不得已转而采纳李密之中策,诈称隋将元弘嗣迎降而匆匆引兵入关,但行至陕县(今属河南三门峡市),却想围攻弘农宫,李密又出面劝止说:“诈众西入,军事在速,况且追兵将至,岂可稽留,若前不得据关,后无所守,何以自全?”杨玄感不听,遂至兵败。杨玄感自杀,李密也一并被捕投入监牢,差一点丢了性命,侥幸得以逃脱,如丧家之犬亡命天涯,备受饥寒之苦,甚至到了削树皮充饥的地步,不得已改名换姓,隐匿民间。李密自负有王佐之才,而不幸时乖运蹇,英雄末路,遭此穷困,遂郁郁不得志,埋怨时运不济,落拓之中作诗,诉说衷肠以抒壮怀,诗曰:“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合,万古传名器。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诗成而泣下,悲不自胜。
此时翟让据瓦岗(河南北部滑县)起义,有单雄信、徐懋功等骁将,声威颇盛。李密宿志未遂,心有不甘,怎能忍心就此沉沦下去,遂投瓦岗。到瓦岗之后,李密见翟让是个粗人,有勇无谋,于是心有所图。他为翟让策划,设伏兵击杀隋名将张须陀,首战告捷立威,甚得器重。有了一些政治资本之后,他觉得可以向前迈进一步了,于是用话试探翟让,劝他效刘邦建大业。翟让本来只是为革命形势所裹挟而踏上起义之路,但他自知少能而无志远图,遂婉言谢道:“吾辈群盗,偷生草间,君之所言,非吾辈所及。”李密工于心计,自来瓦岗即留心观察翟让,知其无能无志,此番劝勉之辞,其实只是投石问路,如今见翟让表明心迹,心中暗喜,从此生出取代之心。于是一方面在翟让面前竭力表现出谦恭与至诚,另一方面又着力于战事,有意展示自己的才能,以博取瓦岗军上下的好感。李密屡战屡捷,破洛口仓,开仓赈贫,又破东都刘长恭数万之众,这一切都使翟让心服,遂毅然让贤,推立李密为主,号为魏公。此时秦叔宝、程咬金、祖君彦等人相继来投,远近穷苦百姓也纷纷参加义军,瓦岗军一片繁荣的景象,迅速发展至数十万之众,声威大振,成为当时势力最为强大的一支起义队伍。李密于是率所部袭东都,并令祖君彦书写讨隋檄文,数炀帝罪恶,留下了千古绝句:“馨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李密投瓦岗之后可谓事事遂心,一帆风顺,于是一扫穷困潦倒、委靡不振的阴霾,思想上走向另一个极端,觉得当初落魄只是由于时运不合,如今时来运转,遂有今日之成功,因此又以才华自负而忘乎所以。当时李渊刚刚举兵西取长安,急需扩大声势,于是写信联络李密,想与他联兵。李密刚被推为魏公,统率瓦岗数十万大军围逼东都,风头正劲,因此自恃兵强,想当盟主,遂以自谦之辞复书委婉地表达此意,书曰:“(我)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携,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商纣王)于牧野,岂不盛哉!”说他自以为才疏德薄,为四海英雄共推为盟主,希望和李渊同心协力效汉高灭秦、周武伐纣,携手灭隋。同时表示要李渊率数千骑至河内缔结盟约。李渊虽刚起步,却自信非凡,志在必得,看了李密的复信,觉得他妄自称尊,十分可笑,但又不便树敌,还想让他拖住东都之兵,待关中稳固之后再收渔人之利。于是复书以虚辞敷衍,告诉李密说,治理天下,非他莫属;自己已年过知命,无此宏愿。又明确表示效汉高、周武,非其所愿,他只是“志在尊隋”。至于“盟津之会”,由于所辖之“汾晋左右,尚须安辑”,所以“未暇卜期”。他把会盟之事推掉了。李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自命不凡,他没有看出李渊的真意,把李渊恭维敷衍之辞当成示弱,以为李渊当真拥戴他为盟主,遂兴冲冲地将书信给将佐们看,得意忘形地说:“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矣。” 翟让让贤,其兄翟宽与亲信王儒信等人不服,愤愤不平地说:“天子汝当自为,奈何与人?汝不为者,我当为之。”翟宽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翟让听了只是笑,不以为意。可是李密闻听此言,既惊又怒,遂决定除掉翟让。他借庆功宴之机,埋伏刀斧手斩杀翟让。翟让毫无防备,“(杀手)自后斫之,踣于床前,声若牛吼”。死状甚惨。王儒信等也遭毒手;徐世
也被砍了一刀,赖王伯当制止和单雄信求情,方才保住性命。李密于是宣布翟让的罪状,他扬言道:“与君等同起义兵,本除暴乱。(而)司徒(指翟让)专行暴虐,凌辱群僚,今所诛止其一家,诸君无预也。”命为徐世
疗伤,又命单雄信安抚翟让麾下,这场风波总算被平息下来。虽然翟让不甚得人心,然而将佐们对弃恩忘义的李密也心怀鄙视,从此上下离心,军心解体。李密自以为得计,其实业已种下败亡的种子。王伯当荐李密入瓦岗如引狼入室,翟让推立李密养虎为患,反遭虎吻,可惜瓦岗的革命事业断送在几个庸人手里。
宇文化及的十余万大军兵入河南,皇泰帝采纳元文都、卢楚之计招降李密,欲令二虎相斗以收渔人之利。李密不论是从杨玄感反叛还是投瓦岗义军,其目的都只是为了趁乱分一杯羹,以谋取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他向以萧何、樊哙自许,不以帝王自期,曾经有部属劝他称帝,他不同意,今见皇泰帝封官赐爵,大喜过望,遂化敌为友,欣然受封为太尉、尚书令、魏国公,而后立即率兵大破宇文化及。但不久王世充杀了元文都和卢楚等人,他又怎敢赴东都就任。
李密既杀翟让,将卒离心;大破宇文化及,有轻王世充之心,遂为王世充所败。亲信将佐非死即降,士卒也相继叛离,李密于是又从踌躇满志一下子跌入心灰意冷的深谷,他颓丧至极,全无斗志,悲不自胜地对左右说:“孤所恃者众也,众既不愿,孤道穷矣。”再愚蠢的统帅也懂得没有了将士兵马他将一事无成,既已众叛亲离,他无计可施,遂拔剑欲自刎,诸将苦劝方止,最后决定率师降唐。
李密将至长安,李渊出于礼节遣使远迎,使者不绝,东来西往相望于道,于是他又觉得自己身价百倍。他先以为归唐无尺寸之功,心中不安,且有愧色,后来见李渊如此器重,他又有些得意而忘乎所以,仔细想来自己也功劳不小,他想:“我拥众百万,一朝解甲归唐,山东连城数百,知我在此,遣使招之亦当尽至,功亦不细。”思想至此,李密又一扫心中之阴霾,重拾自信。其实随其入关的将卒总共不过二万人,其将佐与所属州县也多降附王世充。李密到了长安被封为光禄卿、上柱国、邢国公,李渊又以弟相称,并以舅之女独孤氏嫁李密为妻,足见唐天子之信重。但李密自负归唐之功,竟不满足,又有些人屡屡向他索贿,而且朝臣见轻、将士埋怨,李密于是心怀怨愤,郁郁不乐。每逢朝宴,李密的职务是总管酒醴肴馔供应的光禄卿,必须负责供应饭食,他总忘不掉昔日的威风,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堂堂一国之君,一朝失势,竟沦为侍候他人的奴仆,他自觉受辱忒甚,无法容忍。其死党王伯当也是怏怏不快,对其深表同情,于是二人密谋叛离,遂以“收抚山东旧部”为名请缨。群臣看透李密的心思,纷纷劝阻李渊说:“李密狡猾好反,今遣之,如投鱼于泉,放虎于山,必不返矣。”李渊却充满自信地表示不同意见,他说:“帝王自有天命,非小子所能取,今使二贼(李密与王世充)交斗,吾可以坐收其弊。”李渊于是为他置酒饯行,并举杯鸣誓道:“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有人确执(意)不欲弟行,朕推赤心于弟,非他人所能(离)间也。”李渊凿凿之言掷地有声,酒后令李密率其旧部之半出关。但李渊事后又反悔,失其大度而收回“千金不易”的承诺,作书追回李密:“令密留所部徐行,单骑入朝。”然而李密有如逃出樊笼之小鸟,岂肯再就樊篱?他怕失此良机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拒命,引兵破桃林(今河南灵宝),收其兵粮奔黎阳,欲投旧部徐世
部下贾闰甫出来劝阻,说既已降顺又生异图,一旦成为叛逆,谁还敢收容,不如暂时应命返回,再徐图后举。李密怒气冲冲地说:“唐使我与绛、灌(刘邦重臣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同列,何以堪之。且谶文之应,彼我所共。今不杀我,听使东行,足明王者不死。”接着又说:“公吾之心腹,若不同心,当斩而后行。”谶文为占卜所得之预言,但在政治斗争中,多为人为编造而假托谶文流传于人间,如“十八子当有天下”。贾闰甫见李密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生命攸关不得不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希望能惊醒梦中人,他声泪俱下地苦苦相劝,说:“自翟让受戮之后,人皆谓明公弃恩忘本,今日谁肯复以所有之兵束手委公乎?彼必虑公见夺,逆相拒抗,一朝失势,岂有容足之地哉。”贾闰甫此番言论确属肺腑之言,不料却无意中揭了李密的伤疤,触到他的痛处,李密怒不可遏,挥剑要杀他,王伯当等极力劝止,同时也竭力相劝,但李密决心已定,坚决不从。王伯当无奈,只好表示自己的看法和态度说:“义士之志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听,伯当与公同死耳。然恐终无益也。”李密铁了心叛离,遂杀唐使,兵据桃林,派人驰告襄城(河南平顶山市东北)旧部张善相,令他以兵接应,而后佯称赴京师,引兵向襄城进发。李密自以为得计,引兵徐行,岂料雕虫小技早被唐将识破,他与王伯当遂为伏兵所杀,传首长安。南柯梦碎,一个自命不凡的庸人可悲的一生,至此画上了句号。
李密无德无能,略有小智,视为大才,屡屡举措失当;又心无城府,患得患失,胜则忘乎所以,败则志丧气馁;弃恩忘义,阴杀旧主,乃至众叛亲离;降而复叛,以致命丧黄泉,身首异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