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隋文帝阴鸷狭隘、苛酷多疑的天性在自疑窃国的心理障碍的催化下进一步发展,使他逐渐陷入癫狂状态,当他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时候,一干功臣故旧、元勋国老就遭殃了,非杀即废,甚少获免。
他从八九岁的稚儿手里夺取天下,而后又斩草除根杀了稚儿,并诛灭宇文皇族,这是一切以禅代得国的阴谋家所惯用的规范化手段。对此他并不自责,更不会因此而心不自安,然而他却无法抑制由此而生的心理障碍。在几千年所形成的传统伦理道德的汪洋大海中,对于一个尚未完全丧失良知、泯灭人性的人来说,他怎能背弃“父子有亲,君臣有义”这种共同的行为准则而能心安理得,处之泰然?因此大臣们无心之言常常触动他的这块心病,使他狂躁而暴怒,谴责人家把他当做王莽而加严惩。
内史令李德林有佐命之功。杨坚辅政之初亟需大臣的支持,于是诚恳地求助于李德林:“朝廷赐令总文武事,经国重任,今欲与公共事,必不得辞。”李德林见大丞相如此器重,又想以此进身,遂明确表示愿鞍前马后侍奉新主,以死相报知遇之恩,他从此备受信重。隋文帝有一统天下之志,于是向李德林请教伐陈方略,德林建议他以晋王杨广为三军统帅。文帝回原籍祭祀,李德林因病未能随行,文帝急于与他商议伐陈之计,特意把他召至行所,之后许诺道:“待平陈之日,以七宝(七种或多种宝物)装严公,使自山以东无及公者。”可见李德林功劳之大,也足见隋文帝对他的器重。可是有一次李德林对隋文帝轻易废除“乡正专理辞讼”之法令持有异议,认为帝王不应“政令不一,朝成暮改”。本来只是就事论事,却不料无意中刺痛了隋文帝的伤口,于是勃然大怒,责问李德林“尔欲以我为王莽耶?”王莽篡汉之后,因变更法令导致混乱而败亡的历史人所共知,他以为李德林在旁敲侧击攻击他,遂将李德林贬出京师。李德林请求当个不参与朝政的散官留居京城,但文帝不许。李德林万万没有想到,文帝因为些许小事竟将他当初翼戴之功以及一切功劳全部一笔勾销,心中憋气,不久抑郁而终。
这种心态的进一步发展使原来就多疑的隋文帝更加多疑,于是常无端怀疑群臣对他不忠,极易信谗,当这种猜忌心理与其乖戾的性格特征糅合在一起的时候,一干佐命元勋遂相继罹难。
美阳公苏威少年时就有好名声,因此早年周室重臣宇文护就强招他为女婿,后来宇文护辅佐孝闵帝宇文觉代西魏立国之后专横跋扈,苏威知道宇文护难有善终,怕惹火烧身,遂“屏居山寺”,过起了隐居生活。周帝曾以高官厚禄聘他出山,他“皆辞疾不拜”。直到隋文帝受禅,他方才出山相佐,被封为太子少保,并追封其父苏绰为邳公,令其袭爵。他继承其父之遗志,致力于纠正“税法颇重”之弊政,建议“减赋役,务从轻简”,得到文帝的赞许,甚得信重,不断加官一直到身兼五职。苏威平步青云遭致妒者的弹劾,说他“安繁恋剧,无举贤自代之心”。隋文帝却对他百般袒护,说苏威志向高远,为国操劳孜孜不倦,他离开苏威就寸步难行,就是才辩无双的杨素也无法和他相比。苏威和高颎二人“同心协赞,政刑大小,帝无不与之谋议然后行之,故革命数年,天下称平”,足见苏威功绩昭昭,在大隋朝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苏威官高爵显又名盛一时,遂遭妒毁;其子苏夔官拜太子通事舍人,也“有盛名,士大夫多附之”,因此也遭妒忌。国子博士何妥诬告苏威结党营私,说他与礼部尚书卢恺、尚书右丞王弘、考功郎李同和等人“共为朋党”,理由是“省中呼弘为世子,同和为叔”,说这两个人“如威之子弟”。如此结党营私,隋文帝岂能允许?遂下令彻查,彻查的结果是:“事颇有状。”于是罪名成立,隋文帝大怒,将苏威罢官除爵,知名人士被牵连而获罪者百余人。
高颎“明敏有器局(胸襟器量),习兵事,多计略”,因此杨坚辅政时也设法网罗他。高颎欣然受命,表示“愿受驱驰”,而且信誓旦旦地说:“纵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辞灭族。”高颎又荐苏威,他与苏威二人同佐隋室,功勋卓著。隋文帝对高颎备加信重,向他请教南伐将帅,他推荐贺若弼与韩擒虎,后来二人在灭陈战争中都立下赫赫战功。隋文帝又向高颎请教取陈之策并按其计行事,遂使陈国财力俱困。隋文帝又命高颎以左仆射(宰相)为元帅长史辅佐晋王杨广伐陈,灭陈之后因功“加上柱国,进爵齐公,赐物九千叚”。后来有人上告高颎谋反,文帝不信,将上告者处斩之后慰劳他道:“公伐陈后,人言公反,朕已斩之,君臣道合,非青蝇(指小人)所能间(离间)也。”足见隋文帝对高颎的器重与信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高颎有翼戴之功,在治国和灭陈中又业绩斐然,遂官至丞相,爵封齐公,但他得罪了独孤皇后,故因谗遭贬。独孤后性妒,是典型的妒妇,而且手段毒辣,她千方百计不让隋文帝接近后宫妃嫔,有接近者杀无赦。有一次独孤后杀了隋文帝宠幸的宫人,文帝大怒,单骑出走。高颎等追上苦劝,文帝叹息道:“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高颎劝道:“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皇后听说高颎竟敢将自己蔑称为“一妇人”,从此记恨在心。文帝与皇后不喜欢太子杨勇而偏爱次子晋王杨广,于是“潜有废立之志”,而且态度十分坚决。文帝对高颎道:“有神告晋王妃,言晋王必有天下,若之何?”高颎长跪劝道:“长幼有序,岂可轻废。”因此再次得罪独孤后,隋文帝也很不高兴。独孤后抓住文帝多疑信谗的弱点屡进谗言,欲陷高颎。高颎夫人去世,文帝要为他续弦,高颎辞老谢绝,但不久高颎之爱妾生子,皇后遂借机挑拨,说当初陛下要为高颎娶妻,他心里想着爱妾,因此“面欺陛下”。文帝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心中很不高兴。文帝遣将征辽,高颎再三劝阻不听,后来征辽之师无功而返,皇后乘机又进谮词,说高颎当初就不想去,陛下一定要派他前往,当时就知道必定无功,文帝听了更不高兴。隋文帝命高颎辅佐汉王杨谅征辽,但杨谅年少,因此命高颎主抓军事,“专委军事于颎”,实际上让高颎全权主持军务。高颎秉公而行,“谅所言多不用”,杨谅因此怀恨在心,班师后他向皇后哭诉,无中生有地诬告:“儿幸免为高颎所杀”。文帝听说之后不辨真伪,心中“弥不平”,遂倾动杀机。近臣妒忌高颎之功,知帝后对其不满,欲借机扳倒他,并借此邀功,故诬告高颎想借请兵击突厥之机图谋反叛;又值王世积以谋反罪伏诛,于是又诬告高颎及大将军元旻、元胄皆与王世积交通。高颎面临死罪,虽有众大臣力保申辩,“(说)明颎无罪”,还是无济于事。趋炎附势之徒于是请斩高颎,只是由于文帝考虑到去年才杀虞庆则,今年又刚斩王世积,如果再诛高颎,恐怕天下会有异论,才放他一马。高颎因此才逃过一死,但被罢去上柱国和左仆射之职,“除名为民”。高颎无以自明,欲哭无泪,悲不自胜;隋文帝却毫不自责,毫不惋惜,依然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对高颎说:“朕不负公,公自负也。” 刘昉和郑译是发起并伪造诏书让杨坚辅政的元谋,论佐命之功,当居第一,故文帝受禅之初分别封他们为黄公和沛公,权倾朝野。但后来隋文帝认为他们“恃功骄恣,溺于财利,不亲职务”,渐渐疏远他们,还吩咐属官不要向郑译汇报请示工作,第二年干脆命郑译“以上柱国归第”,虽赏赐丰厚,实际上已将他解职。郑译以佐命之勋遭此贬黜,心中惶惧不安,遂祈福于鬼神,欲为自己消灾,他请来道士设坛烧香作法,“呼道士醮章祈福”。却不幸为奴婢所告,说他以“巫蛊之术”诅咒并加害使他免职的人。文帝听了大怒,当时郑译又与其母分住,认为是忤逆不孝,于是将他削职为民,并下诏以尖刻的言辞贬损他,说郑译“若留之于世,在人为不道之臣;戮之于朝,入地为不孝之鬼”,无法处置,遂赐给他孝经让他熟读,并令其“与母共居”;郑译以元勋遭此严惩贬责,心中惶恐、忧惧,遂抑郁而死。
隋文帝也将刘昉免职,“令高颎代刘昉为司马”。刘昉是拥戴杨坚辅政的第一发起人,杨坚当初还犹豫不决,刘昉敦促道:“公若为,速为之;若不为,昉自为之。”杨坚方才从命,遂有天下。刘昉挟翼戴之首功,却遭免职,心实难平。当时上柱国郕公梁士彦平叛有功,上柱国杞公宇文忻也“善用兵,有威名”,而且与文帝“少相厚”,但他们都因为有才干声望而被隋文帝所疏忌,梁士彦被召回长安,宇文忻被罢官,二人皆为武将,心中不平,遂阴谋起兵反。刘昉与他们同病相怜,因此“闲居无事,数相往来”。梁士彦、宇文忻二人阴谋败露之后,刘昉被认为是从犯,遂将他与二人一起诛杀。
吏部尚书虞庆则、凉州总管宜阳公王世积、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大将军卢贲、大司徒郢公王谊、乐安公元谐等佐命功臣也都相继以谋反等罪名被处死或罢官。
皇太子杨勇对其父诛杀、废黜功臣持有异议,曾提出规劝,说他们都有佐命之功,不可轻弃。隋文帝不能接受,依然坚持己见,振振有词地说,若非刘昉、郑译、卢贲、柳裘、皇甫绩等人,他不能有今日,但这些人是反复无常之辈。还诬蔑他们,说在周宣帝的时候他们就“以无赖得幸”,宣帝病危时,颜之仪等人原想请赵王辅政,这些人阴谋行诈,让他辅政,然而“我将为政,又欲乱之,故昉谋大逆,译为巫蛊”。说这些人“任之则不逊,置之则怨望”,说他们自己不值得信任,并非是他舍弃他们,又说人们说他薄待功臣,其实不然,云云。
自古奸诈之君诛杀功臣,虽然各有说辞,但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该杀”,隋文帝说他们是“无赖”“反复小人”,汉高祖说他们“谋反”,等等。
隋文帝和汉高祖在对待功臣的问题上殊途同归,功臣皆被诛杀殆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是一切奸狡之君共同的行为准则,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