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核弹

秦始皇幼年遭逢巨变，在逆境中度过了六个寒暑，在他稚嫩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刀刻斧凿的重创。落难之人，对于滴水之恩常思涌泉相报，而对于落井下石之人也容易萌生复仇之志。和人的性格一样，人之仁暴主要来源于天性，尽管后天的影响有时会起相当关键的作用；生活条件和社会环境等后天因素的作用实际上主要在于诱发和强化这种天性，或者遏制乃至克服这种天性。在一般情况下，天生仁弱的人不容易操起屠刀，天性暴戾作恶多端的人也很难立地成佛，只有在某些特殊的环境和条件下，为善之人才会举起刀枪，也只有在某些特殊的环境和条件下，一部分作恶的人才可能改恶从善。

秦始皇性刚而暴，童蒙时期那一段令人痛彻心肺的惨痛经历，诱发和强化了这种天性，对他后来鲸吞六国荼毒天下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几乎主宰了他的一生。

赵姬母子二人虽然躲过了敌国的追杀大难不死，但却躲不过传统礼教和世俗观念的围剿。由于子楚和吕不韦的特殊身份，赵姬的风流韵事以及小嬴政身世的秘密不胫而走，在敌对氛围的推波助澜下，在敌国都城邯郸被渲染得沸沸扬扬。即使是在21世纪改革开放的今天，赵姬之所为也未必就能得到所有国人的普遍认同，更何况是在两千多年前孔教盛行、周礼成颂的那个年月，因此赵姬的风流韵事不能见容于当时的乡风民俗是不足为奇的，她自然要承受由此而来的潮水般的讥讽和嘲骂。但是成年妇人为了幼小的儿子可以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而无辜童子却不得不去面对和忍受那些成年人也难以忍受的欺侮与屈辱，不得不用嫩弱的心去抵挡快刀和利剑，于是幼小的心灵横遭重创，伤痕累累，并从此埋下仇恨的种子，种下了复仇的根苗。在一个懦弱无能的人的人生词典里，永远找不到“复仇”这个词语，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复仇的能力，因而不敢有复仇的志向。或者是因为过于仁慈，所以不可能产生复仇的欲念。然而对于一个天性刚暴而又才能出众的人来说，复仇往往会成为他生活的策动力，成为他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时甚至会成为他事业的全部内容。复仇者只要把谁当成仇敌，他就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地伺机报复，全力出击，报仇雪恨。对于一个立誓复仇的人来说，仇人的眼泪和鲜血就如同盛宴上的美酒佳肴，他可以从中品尝到诱人的美味，感受到无穷的乐趣，因此有刀者操刀，无刀者挥拳，有权者用权，有智者施智，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则需要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作致命的一击。

秦始皇天性刚烈暴戾，决不是甘于逆来顺受的庸懦之辈，然而童稚无力，逆境之中又孤立无援，于是只好咬牙切齿地默默忍受着种种屈辱，而把仇恨深埋在心底，将复仇寄托于未来。对于一个不足十岁、心灵和情感都还相当脆弱的稚儿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心灵摧残和精神虐待，而要把复仇的火种强压在如此狭小的方寸之内，其结果也只能使复仇的欲望与日俱增，有朝一日势必要像核裂变那样，将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撒向他的仇敌，撒向社会，撒向人间！

秦始皇一生中曾经三次引爆他心中的核弹。心灵深处的第一次“核爆炸”发生在他登基之后的第九年，也是他亲政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复仇的对象是他的“继父”假宦官嫪毐。也许是复仇之火第一次点燃和能量的第一次释放，积压在他心头十余年的仇恨与怨毒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因而才特别惨烈酷暴。

庄襄王死后，正值虎狼之年的太后赵姬难禁心中升腾的欲火，“时时窃私通吕不韦”“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非常惧怕他们的私情败露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于是费尽心机为自己寻找抽身之计，不得已而行“诈腐”之谋。他暗地里找到一个淫棍“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相府中的官员）”，设计令他去勾引太后，而后他与太后合谋，一面令人以腐刑之罪告发嫪毐，一面重赂买通主管腐刑（即宫刑，阉割男子生殖器）的官吏，“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使嫪毐假服腐刑，只拔去须眉，让这个假宦官服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娠”。为遮人耳目，遂“徙宫居雍”，二人姘居于数百里外的雍（雍县后改凤翔，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北），生有二子。嫪毐因此得宠，吕不韦凭借手中的权力把他封为长信侯。嫪毐从此执掌重权，“事无大小皆决于毐”。许多人为了当官千方百计地设法挤进他的侯府，争当他的舍人，一时间，侯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侯府“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而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

小人得志往往忘乎所以，嫪毐为他轻易得到的权势与艳遇所陶醉，整日沉浸在温柔乡里，丝毫未觉察到大祸即将临头，死神已向他悄悄逼近，他还在做白日梦，竟异想天开地幻想将来让他的儿子继承王位，他对太后说：“王即（倘若）薨，以子为后（君主）。”可惜好景不长，纸包不住火，他的美梦被惊醒了。秦始皇亲政之后，立即有仇家告发：“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秦始皇大怒，下令追查，很快就查清了真相。嫪毐当然也听到了风声，他见隐情败露，无计可施，遂铤而走险作孤注一掷，起兵叛乱，但很快被镇压下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嫪毐及其死党全部被抓捕归案并处以极刑，“夷嫪毐三族”，嫪毐及其党羽被枭首，“车裂灭宗”，他和太后所生的两个儿子也被装进布袋里活活打死。太后的丑闻使秦始皇无法忍受，一怒之下把她赶出咸阳，迁到雍宫，秦始皇不愿再和她相见。一向被敬重的母后竟然曝出如此惊天丑闻，秦始皇觉得受辱忒甚，杀了嫪毐和两个弟弟之后，依然余恨难消，遂下令：“敢为太后说情者死。”嫪毐前有乱母之仇，后有叛乱之罪，其党朋也有助恶从叛或匿情不举之罪，遭此极刑虽说惨毒，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尽管如此，秦始皇尚不能尽释其心中之怨毒，依然无法止息雷霆之怒，于是迁怒于廷臣谏士，继续施暴，接连残杀二十七名为太后求情的人，而且残忍地进行分尸，“断其四肢，积于阙下”。直至齐国人茅焦冒死进谏，晓之以理，方才终止这场血腥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