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诗文集》序

■林　希

不便婉辞前辈师友的托嘱，只好由我这个受过阿垅先生熏陶的晚辈，来捉笔为这部《阿垅诗文集》作序了。

阿陇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著名老诗人，被文学史家视为“七月派”的重要诗人之一。他是擅长新、旧体诗作的多面手，但对自己的作品在发表和出版上十分严谨。生前他的作品由胡风先生出版过一本新诗集《无弦琴》，去世后才由周良沛先生选编并出版另一本新诗集《无题》。他的大量的旧体诗词，除零星发表过若干首外，迄未结集问世。阿垅的新诗情感真挚而圣洁，形式新颖而隽永；他的旧体诗词经专家品评为“风调直逼辛弃疾”。他在诗歌作品中赞美生命，赞美爱，赞美理想与信仰，赞美自由与尊严，今天读来仍然让人感到亲切。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阿垅的作品已经获得了广大的读者；许多人因为喜爱阿垅的诗歌作品，进而关注他的诗歌理论著作。

在进行诗歌创作的同时，阿垅毕生从事诗歌理论的研究。他的诗歌理论著作，不下百余万言，同样只有一部分问世。他生前出版过三部诗论：一部是解放初期由一家私营出版社出版的近八十万字的三卷本《诗与现实》，另一部是1954年出版的《诗是什么》，1949年初还出版过一部《人与诗》。

和侧重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名家不同，阿垅一直以中国新诗的创作成果为研究课题。他通过总结中国新诗运动的历史经验，发现新诗人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从而创建了系统而完整的新诗理论。同时，他剖析世界伟大诗人们的具体作品，扩展世界各国诗人的诗歌创作观念，并对它们进行了全方位的梳理，从而开拓了中国新诗理论构架性的宏观研究。多少年来，中国青年诗歌爱好者从阿垅的系统理论著作中，获得了诗歌创作的基本知识，掌握人与诗的有机联系，在各自的实践和成就中找到了可靠的验证，这已是文学史上不争的事实。

阿垅不仅是一位诗人，文学理论家，更是一位追求进步、勇于献身的热血人士。早在黄埔军校学习期间，他就受到中共地下党同志的帮助和熏陶，在政治上追寻光明和进步。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八·一三”淞沪战役，后经周恩来的秘书吴奚如介绍，转赴延安抗大学习，不幸在军事演习中负伤，经组织安排到西安医治，康复后因回延安的交通断绝，只得重新在重庆就便谋职。出于对革命事业的向往，对反动政权的憎恨，他利用在国民党军队中任“战术教官”之便，将重要军事机密不断传递到共产党中央机关，为解放战争的顺利发展提供过一定的帮助。1955年，在“反胡风运动”中，阿垅却被定为“反动军官、国民党特务”而被逮捕。当时周总理曾经为此提过意见，说阿垅“这个人，我知道，是我们的人”。但是，他的意见仍未能保护阿垅免遭厄运。一个曾经冒生命危险为人民解放事业做过积极贡献的人，从此失去人身自由，受到可怕的政治迫害和精神摧残。

对于“反胡风运动”，阿垅长期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他在囹圄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反胡风运动”“肯定是一个错误”。他在写给审讯员并请求转交给党的申诉材料中这样说，“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

历史终于为阿垅所言中。就在胡风案件被捏造出来二十五年之后，中共中央为胡风案件平了反，阿垅才得以恢复名誉，洗去了强加在他身上的不白之冤。可叹阿垅早在1967年就瘐死狱中，没有能够看到平反的一天。更可叹的是，他的丰富的文学遗产，大量的诗章文论，二十多年来只有很少一部分得以出版，大部分仍然没有问世的幸运。

然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终归是不会埋没的。在中国人民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之际，社会记起了阿垅这位为人民流过血又唱过歌的诗人。有一天，阿垅先生的独生子陈沛同志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在2006年出版《阿垅诗文集》，希望我承担这本诗文集的编选工作。我觉得责无旁贷，便欣然从命，准备不顾学识、资历之不足而全力以赴，为有机会报偿我对阿垅老师的一片门生之谊，也算是卸脱了心头多年的一桩负担。

在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中，我因认识阿垅而被株连，虽然年仅19岁，也被打成了“胡风分子”。运动以前，我称阿垅先生为“老师”，出事后，不得不把他当做我的“敌人”，就直呼其名了。运动后期，有关方面为了解脱我，让我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控诉阿垅，批判自己》，历数阿垅“毒害”我的种种罪行，并且痛下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没有想到，“控诉”之后不但未能“蒙混过关”，更谈不上“重新做人”，最后还是同归于尽。到了957年，我又从“客观存在”的罪名升级为“右派分子”，险些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后来被送进劳改农场。侥幸接受了最后的“挽救”。

早在1950年，我就知道，诗人阿垅住在天津，因写过《论倾向性》和《略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两篇文章，被认为犯了“篡改”马克思主义的严重错误，并在中央级报刊上被点名批判。到八十年代，胡风案件平反以后，我才得知，阿垅当时就对这些“批判”写过辩诬的文章，但都没有可能发表。好在今天不少研究家对于阿垅的那两篇文章和相关的批判，已经做出了公正的评论。阿垅的人品和诗品，也随着在文学史上得到了应有的肯定。

今天编选出版《阿垅诗文集》，不仅是还作者阿垅以诗人和战士的历史本色，而且对于中国新文学史研究者甚至近代史研究者的工作，以及对于诗歌爱好者的学习和写作，都会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2006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