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真理是否值得捍卫——纪念阿垅先生诞辰100周年

真理是否值得捍卫——纪念阿垅先生诞辰100周年

■彭小莲

1967年3月17日诗人阿垅先生在狱中去世。

1968年4月2日我的父亲彭柏山被造反派鞭打致死。

他们两个人互不相识,从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更没有任何间接的联系,可是却因为卷入了同一个案子,被设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而致死。

那时候,死人的事变得那么司空见惯;那时候我14岁,面对周围人的死亡,我似乎并不吃惊,甚至对自己父亲的死亡,也显得很理智。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都变得坚强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去了美国,在那里生活过以后,看见了别人的生存状态,我刚刚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价值,意识到家庭、父亲对我生命的意义。回想往事,我被自己曾经有过的“坚强”,感觉到一份恐惧,是在什么时候,我们就被教化成这样?我们的生命为什么变得这么无足轻重?于是,一切都需要我从头想起。

我没有读过阿垅先生多少诗歌,我也没有听自己的父母说起过他的名字。可是,在了解胡风案子的过程中,我一直记得阿垅先生的诗歌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我无罪!这首诗歌是他1944年写的,作为一个诗人,他不相信上帝,他不把原罪压在自己的身上,他坦荡地对上帝宣告他的存在。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认识到这简单的三个字,体现出一个人的精神力量的价值。我总是会忍不住看一看他的照片,那个有时候是穿着军装的男人,但是再如何威武的军装,也压不住他身上和眉宇之间透出的书卷气。他总是在那里思考着什么,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同样是一个浑身书卷气的军人,他的敏感常常被我母亲描述成一个不够坚强的人。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们这些读书人,在动荡的年代,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岁月,依然保持了一份做人的诚实?又是什么,让他们凭着一个人的良心,珍惜一个人的个体价值?特别是阿垅先生,那么一个癯弱的书生模样的人,一个诗人,竟然在白色恐怖的时候,出生入死,眼睛里还留着日本人的弹皮;更不敢相信的是,在红色恐怖的时候,他还是站立在法庭上,用他的沉默向世人宣告“我无罪”!

用何满子先生的话讲,六亿人中仅一人。

这一个人就是阿垅先生!

他在监狱里,在1965年6月23日最后写给审讯员的信里还是坚持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

这时候,阿垅先生是否知道,《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的编者按语,是毛泽东主席亲自撰写的?(《材料》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各省人民出版社重印,仅上海人民出版社从1955年6月至7月,重印8次之多,达60万册!全国的数量就无从计算了)

阿垅先生是否知道这些呢?他理性地分析了案件的实质。这是他在判刑之前,1965年6月23日写的东西。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说:“我希望得到喜剧的收场。”这句话是最大的讽刺,那时候,已经接近“文革”,监狱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红色恐怖开始从形式上席卷了街头和巷子,红海洋淹没了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们都置于一个声音的控制之下。

那时候,我们没有自己的空间,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更没有自己的愿望。可是阿垅先生在那样的年代,在监狱里,怎么会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思考和思想?他怎么有勇气,用生命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他逐条逐句,有理有节用事实批驳了已被认定了十年的“反革命集团”案子。

可是,今天我们认真地审视这个事件的时候,荒诞却出现了。原来,阿垅先生不是在一个同等的对话条件下争论一个事实。陷害是一上来就确定的,这完全是超越了法律之外的认定。更有意思的是,这样违反法律的事情,却又用法律的形式来解决。阿垅先生被送上法庭,被判决有期徒刑12年。可是,在判刑之前,阿垅先生已经被监狱关押了11年。在这之后才正式开庭,依然出示证人,而证人的供词是被事先审查过,并且指定证人必须背诵证词。然后,是法官走上审判庭,郑重地宣告:阿垅是反革命!

法是不会有错的。

谁也不敢质问,什么是法,这法又是由谁制定,又有谁来执行?法的意义又在何处?法的内部和外部,是依据了什么样的东西来判刑的?最高法庭可望而不可即,真正的法官是可闻而不可见,文牍周转,程序冗长。交代、自我批判、逼供信,摧残是在11年中没有间断过,诉讼过程讳莫如深。

不明白的是,这个由一个人确定的判决,又为什么要和群众再玩一次法的游戏?法庭依然权力无边,阿垅先生这样一个诗人,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完全丧失,他作为一个生命,开始从肉体上将被消灭,他变得那么无不足道,他只是阶级斗争中的一个棋子,他现在被放在处于极刑的棋盘上,那就没有法律可言,因为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这就是法!于是,最终又以法律的名义制裁,将阿垅先生重新投入监狱。

岁月是如此荒谬和无理可言,阿垅先生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真理。我不能不痛心地面对这个现实,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在这样的时代,去探求真理,去澄清事实的真相,有任何可能吗?真理的价值是什么?追求真理的本身,变得荒谬起来。陷害从头就是违背真理的,真理从头开始就是被遏制的,你把真理说得越清晰,就被遏制得越深,因为独裁的目的就是毁灭真理,谁说出了真理,就必然加速你和真理的死亡。于是对阿垅先生的陷害变得更加残酷,捍卫失去了他本身的意义。

那么,不捍卫就会变得好一些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几乎对自己的生存产生了置疑,当你诞生在一个无理可言的生存环境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何在?事实上不捍卫真理,也并不比阿垅先生更好。生是矣生具来,别无选择的。

在翻阅1955年的旧报纸的时候,我看见2月份的上海文汇报上,刊登着我父亲的讲话,批判胡风的反党集团。我当时觉得脑子都要炸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回去问我的母亲,她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父亲当时是上海的宣传部长,上面压下来,你能不跟着上面说话吗?什么叫上面,法律的依据是什么。这些问题,我们从来就是不会提问的,我们的脑子已经被“上面”洗干净了。母亲说,父亲批的是反党集团,没有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

还有什么是更严重的?

父亲没有指出这是反革命集团。

这之中还有区别吗?

有,反党还是人们内部矛盾,反革命就是敌我矛盾。你父亲是想把问题淡化。

父亲在这些文字里做游戏,他一步一步退却,但是最终也救不了任何人。

问题没有被淡化,父亲自己也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被捕入狱。

就是在文汇报刊登了父亲的文章不久,在被捕之前,父亲把胡风先生写给他的全部信件烧毁了。那些信,曾经跟随父亲渡过了战争年代,他在四处转移战场的时候,依然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着,随身带着;他可以扔掉很多生活必需品,但是,他紧紧地保存着胡风先生写给他的信,对父亲来说就是这些至关重要的信笺,一份精神的依托,一个朋友的关注,让生命变得绚丽和丰富起来。战争年代做得到的事情,到了和平年代却不能做了,他必须亲手把信笺烧毁。

再沿用母亲的话说,父亲在政治上脑子一直是非常清楚的。

这才让我回到现实中,我明白了红色恐怖的含意,我明白了父亲的选择。我明白了,母亲说的这个政治上的清楚,就是对捍卫真理的选择。父亲,是软弱的,他没有像阿垅先生那样向世界宣告,我无罪!他没有站出来捍卫真理,他的有脑子,就是体现出,他知道这里没有真理可言。

父亲只是用良心在保护朋友,他退缩到做人的最后底线。

即使这样,他生命的结果依然是和阿垅先生一样的。

回头看去,我们面对着一个生存环境,那里没有真理生存的土壤,于是捍卫真理也失去了它的意义。可是,对于阿垅先生和父亲来说,做人的原则,是决定了他们的选择,这才是生命最后的意义!意义是在于选择的本身。

阿垅先生,是用他的生命选择了捍卫真理,用自己的选择证实了真理的存在,也证实了这个存在的荒谬,但是他永远可以坦然地向世界宣告:我无罪!

阿垅先生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写完了他最后的诗歌,简单,纯净,达到了诗歌的最高境界。如果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阿垅先生能写出一些平淡、更温馨的诗歌,一个健康的社会,是不需要英雄的,更不需要这么伟大的诗人!

阿垅先生诗歌的纯净中,染满了鲜血,在这里我们更无法承受的是他的简单。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变得那么复杂和龌龊,如果,如果还有可能的话,阿垅先生在天堂里继续写诗吧,不知道那里是否会有他的一片天空,更不知道阿垅先生高贵的精神基因,是否会遗留给我们伤痕累累的中华民族?

……

2007年10月2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