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阿垅
■李 离
诗人阿垅,现在的青年一代是比较陌生了,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可是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原名陈守梅,又名亦门,杭州人。1935年,当他二十八岁时,就开始以S.M的笔名,在上海大型刊物《文学》及其他报刊上,发表自由诗和散文,引起文学界注意。接连他又在胡风主编的杂志《七月》和《希望》上,发表了多篇诗作和报告文学。后来,他又出版了诗集《无弦琴》和报告文学集《第一击》,成了著名作家,影响就更大了。他还应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征文奖,创作了长篇小说《南京》,并获奖,得到文艺界的好评。
解放后,1950年他到天津文联工作,任编辑部主任和创作组组长。不久,他因发表了两篇论文《论倾向性》和《略论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而遭受陈涌和史笃的批评,他的反驳文章却迟迟不予发表,曾使他一度气闷和不平。理论文章不能发表了,他便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评论文字,结集出版的有诗论《诗和现实》(上中下三卷)、《诗是什么》,外国作家论《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创造》。
到1955年开始反胡风运动,阿垅的知名度就更高了,可以说一下子就弄得大名鼎鼎,轰动全国了,他被视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号人物。随即被捕入狱,长期审查。
他在狱中的情况,多年来我不知其详,直到前几年读了《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2期上发表的有关阿垅的文章,我才完全明白。刊物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是阿垅的一份申诉材料,是他被关押了十年之后,于1965年6月23日写成的最后一份申诉,交管理员转呈党组织。当时他重病在身,两年后即瘐死狱中,这份申诉材料,可算是他的“绝笔”之作了。
从这份申诉中,我才知道阿垅在被审查期间,多次进行争辩,一直否认强加在他头上的“反革命”罪名。他针对《人民日报》所发布的材料,对他与胡风信件的歪曲,据实进行了申辩,直言不讳地指出:
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
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还恰好混淆、颠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骇人听闻的。“材料”本身的选择、组织和利用,“材料”发表的方式,编者所做的按语,以及制造出来的整个气氛,等等,都说明了、足够的说明了“案件”是人为的。现在,我坦率地指出:这样做法,是为了造成假象,造成错觉;也就是说: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另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
何况被迫害的人,政治上是同志,并非敌人。
阿垅在他的申诉中,以个人的实际情况,说明他写给胡风的信实际内容乃是向胡风通报情况,反映国民党在“和谈”的烟幕下,所作的军事部署和军事行动,让胡风明白:国民党决心发动内战,在“磨刀”了。原意是要胡风转达党组织,提高警惕。阿垅在申诉中极力表明:
我反对的是国民党,蒋介石,关心的是共产党,左翼人士。就是说,为了革命利益,我才写这封信。但“材料”却利用这封信的灰色的形式,当作“反对”共产党,“支持”国民党的东西向人民宣告了!
因此,阿垅坚定不移地断定“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是一个错案,希望党抛弃这个错误。并坚决表示“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能被压服”。
读了阿垅这篇申诉之后,使我大为震惊,久久不能平静。试想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反胡风运动中,阿垅居然那么清醒,那么冷静,那么无所畏惧,这是何等的胆识。面对高压和诬陷,他仍能心怀坦诚,始终如一地坚持实事求是,不讲谎话,只谈实情,并且预见性地断言这是一场人为的、虚构的错案,不禁令人由衷的钦佩!他所表现的那种光明磊落、坦荡无畏的气势,不禁使人深受感动,肃然起敬!
这就是阿垅的胆识,这就是阿垅的骨气,这就是阿垅的人格!
在平时闲谈中,我也听到阿垅说起过在解放前,他与胡风等友人通信,为了防止邮局检查,往往采用灰色的形式,也就是正话反说,友人们却能一看就明白其中的本意所在。我相信阿垅说的情况是真实的,但是又担心在那场大运动中很难说清楚了,谁还相信这些?谁听你的辩解?好在事实本身终究是最有说服力的,据说经过一年多的内查外调,阿垅的情况基本弄清楚,他不仅从未出卖和反对过共产党,相反的倒是他利用在国民党军中的军官身份,将获得的国民党军事情况,源源不断地通过胡风等友人传递给共产党。像这样身处“虎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共产党做事的人,能当做敌人对待吗?能仅仅根据他的表面身份咬定他是“反动军官”吗?
当时就有不少有智之士认为,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只不过是仅凭一些摘录的私人信件罗织罪名,缺乏证据。到后来反右派斗争时,有些人就是因为替胡风鸣不平,而被打成右派。
据同刊同期所发表的其他几篇文章透露,甚至连当时一些参加办案的人员,也面对大量的事实,而心存疑虑,认为胡风和阿垅的申辩有道理,可能是一件错案。原想早日结案审理,担因证据不足拖了下来,这一拖就过去了十几年。最后,还是不公开地结束了此案,硬是根据罗织的罪名,判处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阿垅和贾植芳各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其余受株连者均被定为“胡风分子”(其中又分“骨干分子”和“一般分子”),发配农场或工厂监督劳动。因为这是“钦定大案”,为了维护“最高权威”,不可能有别的处理,也不能有任何疑义,更不准翻案。
回想自己在那场反胡风运动中,比起阿垅的表现来就差远了。首先就被那场来势迅猛的阵势给吓懵了,虽然也知道事实本身并非像报纸上所宣布的那样,但是又觉得事情已弄到这一步,很难再说清楚了,因而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去争辩了,只能做到按照实情交代问题,不上圈套就是了。
到1966年2月,审判阿垅时,我又被拉去作证人,证词内容当然都是事先给指定的,要写出背熟,出庭作证时只能背诵,不能看稿子。一想到这次被迫充当了一次傀儡,无形中粉饰了一场对“莫须有”罪名的审判,总不免有几分汗颜。
审判过程,阿垅表现得很有气度,镇定自若,从容不迫,一点也不紧张,腰板挺直,静坐椅上,认真听取各种证词,法庭一片肃静。
那天被传去作证的,还有林希、芦甸、绿原。我们在另一房间里等候,传到谁,谁出庭。最后宣判时,让我们都去旁听。审判完毕,法官宣布:被告如有不服,可在十日内上诉。话音刚落,阿垅随即回答:“我弃权。”法官接着问了一句:“什么?弃权,是否不上诉了?”阿垅回答:“是,不上诉。”审判终于按照事先的设计画上了句号,就此结束,未出现什么意外,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都带有满意的表情,松了一口气。听说,阿垅这个“弃权”的表示,也是事先做了说服工作才达成的。不知阿垅当时心中是何况味,是否也有点像胡风说的那样:“心安理不得”呢!
阿垅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等到平反就不幸去世了,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精神受尽了折磨,命途多舛,可以说是一大悲剧,让人极为同情和感伤。
他好像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感,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
想不到竟成谶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阿垅的文学才能是多方面的,诸如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各种创作,以及文学评论,均有成就。他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典型,自成体系,造诣深厚。这些方面已经有不少人谈论到了,这里就不再赘述,我只想就他的旧体诗词,谈点读后的感想。
阿垅的旧体诗词,不同于有些写新诗的人那样,写起旧体诗来,不遵守平仄格律,亦不按照用韵规矩,随意而为地瞎写一气。阿垅对旧体诗词是下过工夫钻研的,熟悉平仄格律,遵守用韵规矩,长于炼字炼句,善于运用典故,功力相当深厚,可谓本色当行,诗词高手。他在青年时代就写有几百首旧诗词,只是不肯轻易拿出发表,又不怎么重视和保存,散佚了一大部分,自己还烧掉过一些。现在,把能收集到的旧诗四十余首,词一百余阕,编入《阿垅诗文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3月),才得与世人见面。
阿垅是战斗者,同样他的旧诗词亦多表现战斗的内容,或歌颂历史人物,或抒发壮志豪情,均写得慷慨淋漓,大气磅礴,又具有新颖独特的观点,故佳句连篇,非常精彩。
下面举出几首作为例子,简略一谈。
石屋(七绝)
风雨西湖作钓徒,太公避纣此为庐。
出山既是入山处,八百诸侯杀独夫。
这首诗的观点是先进的,他是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看待武王伐纣那场战争的,他所表现的不是臣子弑君,犯上作乱,而是人民大众不堪暴政压迫,起而革命,讨伐无道,诛杀独夫。诗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把这场战争当作正义战争,而予以热烈地歌颂。
剑池(七绝)
在姑苏。传吴王崩,墓其地,殉其爱剑三千,于其上筑池。
赤虹紫电数三千,断送锋芒泉下眠。
若为后人留匕首,秦王头已落庭前!
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吴王以爱剑殉葬的不满,他不是指责吴王的豪华葬仪,而是指责不该将三千利剑殉葬,深埋地下断送锋芒,从而引发出一种设想,如果把这些武器留给后人的话,人民当会拿起这些武器进行战斗,那暴君秦王之头早就被杀掉了,其独裁统治早就被推翻了,委婉地表达了作者的愿望。
阿垅的词作,尤其佳妙,战斗性更强。例如:
念奴娇·咏荆轲
轲今去矣,便悲歌为别,风寒天冻。不杀秦皇当杀我,拔剑豪情骄纵。太子人来,将军头在,肝胆吾侪重。指心而誓,男儿不死何用?
慷慨纳器图中,搴裳殿上,谈笑兼人勇。刀戟森森光不定,气压千军,功亏一击,不中犹如中。锋芒深着,秦廷震震摇动!
咏荆轲刺秦皇的诗词,历代不乏其作,但多半惜事未成而遇害,发为感叹,表示哀伤。阿垅这首词却不同凡响,他能超越前人,打破旧框,不以成败论英雄,专从气势取胜,以饱满的感情,高度赞扬了荆轲的战斗气魄和壮志豪情。试看“不杀秦皇当杀我,拔剑豪情骄纵”,“指心而誓,男儿不死何用?”口气是何等的决绝,气魄是何等的豪迈,简直是壮怀激烈,视死如归。下阕:气压千军,功亏一击,不中犹如中。”说得是多么有力而肯定,战斗的气魄表现得何等的痛快淋漓。“锋芒深着,秦廷震震摇动。”那锋利的匕首已深击殿柱,顿使秦廷惊恐万状,而秦皇的统治随之亦摇摇欲坠。故云“不中犹如中”,字字掷地有声。
阿垅的词,自是豪放一派,其风格直逼辛稼轩,当代无人能及。胡风对他这首词非常欣赏,评价甚高。(见晓风《丹心白花铁骨铮铮》一文,收入《阿垅诗文集》)
阿垅有些诗词,也写风花雪月,但都不是消沉的,更不存在无病呻吟的旧习气,而是充满了健康向上的思想感情,表达了幽雅的志趣和高尚的情操,可见战斗者的作品,无论采取何种形式,描写何种题材,都具有战斗者的感情。阿垅说:“风格只有从人格来。”“首先是做人,然后是做诗。”(《阿垅诗文集·诗是什么》)这话正是他的自评,拿来评价他的作品,十分恰当。他的诗词无不体现了他的人格魅力。
另外,诗词集中还有不少缅怀和悼念亡妻的篇什,写得都很深沉,他对那位年轻的、善良的、苦命的妻子,充满了至爱和自责,以悔恨交织的赎罪感情,拷问自己的灵魂,这些诗词都是从他的血泪里流淌出来的,极为凄美,感人至深。这里我也不忍再多谈了。
2007年9月于河北大学寓庐